⊙高穎君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 北京 100871]
對革命歷史與身份政治的反思
——蘇童《河岸》再解讀
⊙高穎君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 北京 100871]
蘇童的《河岸》通過對三個半孤兒——庫文軒、江慧仙、庫東亮和傻子扁金人生命運的書寫,對革命歷史與身份政治進行了反思。
《河岸》 三個半孤兒 革命歷史 身份政治
歷史,是蘇童作品的基本構(gòu)成和風(fēng)格印記之一,從《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罌粟之家》架空左翼革命,《紅粉》《米》營構(gòu)世紀末風(fēng)情,《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演繹紅粉鬢影與宮廷陰謀,到《碧奴》對古代神話的重構(gòu);從引領(lǐng)先鋒文學(xué)浪潮,到轉(zhuǎn)向后遁入現(xiàn)實,書寫個人生命體驗,他從未放棄對歷史的探尋,并建構(gòu)了別具一格的歷史敘事譜系,因此常被歸于“新歷史主義”一脈??商K童的興趣并不在歷史本身,在他的多數(shù)小說中,歷史只是一個想象虛構(gòu)的時空,一個懸置虛設(shè)的背景,借歷史敷陳世情百態(tài),到達想象的原鄉(xiāng)才是其敘事追求?!逗影丁肥莻€明顯的分界,與他以往的作品相比,這部小說最大的不同是“時代不僅是背景,它是小說另一個潛在的大人物”①,歷史是不可超越的巨大存在,它以細膩、真實的面目不斷出場,并成為掌控主人公命運的潛在主角。
《河岸》的敘事背景是“文革”后期,小說中“三個半孤兒”②的命運正是在這一特殊的歷史情境下展開的。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印記,身份政治這影響了中國幾代人的政治生存方式,就是“文革”的印記。在“文革”這個血統(tǒng)論至上的年代,身份或出身問題非同小可,身份即政治,是一個人存立于世的基本認同表征,是個體生命和存在合法性的來源,是進行階級劃分的有力依據(jù)。它既可福蔭后世,又能禍及子孫。根正苗紅,則被視為階級同志,受到革命陣營的認同、信任和優(yōu)待;出生地富反右壞,則被視為階級敵人,受到革命陣營的排斥、放逐和批判。在這一強大政治倫理的迫壓下,尋找革命的身份認同就成了個體的內(nèi)在焦慮。在《河岸》中,這一焦慮表現(xiàn)為對家族血緣的不斷尋找。庫文軒、江慧仙、庫東亮和傻子扁金這幾個無根的棄兒,都試圖在荒謬、狂暴的“文革”時代,尋回血緣之根,確證革命身份,找到精神皈依。在這尋找與求證中,看似遠離了個體生存的歷史鏡像,深深地纏繞著他們每一個人,透過他們的人生悲喜?。簬煳能幣c江慧仙“朝登天子堂,暮為田家郎”的命運逆轉(zhuǎn),庫東亮迷惘無序的青春成長,及傻子扁金對革命血統(tǒng)的執(zhí)拗追尋,蘇童找到了進入歷史的有效通道,并對革命歷史和身份政治作了獨特的反思。
庫文軒要尋找的生命之根是什么?是革命烈士鄧少香。身上的魚形胎記,證明了他與鄧少香的血緣關(guān)系。烈士遺孤這一特殊的政治身份,不只有血統(tǒng)上的倫理功能,更重要的是它與革命歷史有天然的親和力,其上負載著深邃的歷史意志和社會共通價值。鄧少香,活著是一個傳奇,以過人的膽識和出眾的外貌成為金雀河邊家喻戶曉的英雄;死去又像一條無形的紐帶,以一種微妙、隱秘而又強大的力量,左右著革命之子庫文軒的命運。
一旦擁有了革命血統(tǒng),便有了旁人無法企及的優(yōu)勢,不僅可以享有種種現(xiàn)實利益,還能獲得革命時代集體價值的高度認同。在《河岸》中,它表現(xiàn)在庫文軒這個“馬橋鎮(zhèn)孤兒院里最臟最討人嫌”的孩子,在被指認為烈士遺孤后,命運從此改變。不僅大權(quán)在握,當上了油坊鎮(zhèn)黨委書記,還順利娶到了比他高半頭的美人喬麗敏,他的兒子庫東亮則從小就分享了父親革命身份所帶來的巨大優(yōu)越感,享受著超出一般孩子對生活想象的特殊待遇和精神榮耀:天天吃奶油面包,在一年一度烈士鄧少香的祭奠儀式上,代表全鎮(zhèn)少年兒童去棋亭獻花。而“一塊革命烈屬的紅牌子在我家門上掛了很多年,證明著我們一家光榮的血緣和顯赫的門第”。庫文軒一家都沐浴著魚形胎記——這與生俱來的革命之根所帶來的恩澤和榮耀。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肉身胎記,而是充滿象征意義的政治符號,它證明了庫文軒輝煌的革命家史、高貴的政治血統(tǒng),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意義。在這一革命之根的庇佑下,庫文軒曾風(fēng)光占盡??蓺v史的吊詭之處就在于,這個革命之根并不穩(wěn)固,當庫文軒認為自己與革命歷史間已結(jié)成了牢不可破的血緣關(guān)系之時,一場風(fēng)暴平地而生,將他置入了一種無法擺脫的困境中,使他的人生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錯位。這一錯位,對他的精神造成了巨大傷害,給他的命運帶來了深刻影響。
《河岸》中,一個“烈士遺孤鑒定小組”的到來,徹底改變了庫文軒的命運。在經(jīng)過一番秘而不宣的調(diào)查和“邏輯嚴密”的考證后,掌控著革命話語權(quán)的鑒定小組對庫文軒的身份進行了改寫:不僅剝奪了他與烈士鄧少香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而且推定他是河匪封老四的后代。這一血緣之根的變化,成了庫文軒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將他帶入了一場漫長的劫難。在那個唯出身論的年代,身份的喪失意味著一切的喪失。在被剝奪烈士遺孤的身份后,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讓人始料不及的連鎖反應(yīng):掛了多年的烈屬牌被摘了下來,庫文軒從油坊鎮(zhèn)黨委書記,變成了聲名狼藉的“階級異己分子”,往日的風(fēng)流賬被清算,并被發(fā)配至向陽船隊,淪為低人一等的船民。而妻子喬麗敏,在庫文軒的身份出了問題后,被趕出綜合大樓,失去了往日風(fēng)光,于是懷著恥辱和憤怒,走出了這個家庭。兒子庫東亮也受到牽連,成為眾人嘲笑、欺侮的對象。曾讓庫文軒備感榮耀的革命血統(tǒng),頃刻之間卻以堅冷的面目毀滅了他的前途。而這一切悲劇的根源,正是身份政治統(tǒng)馭下的歷史意志。當血統(tǒng)成為論證革命身份的唯一來源,而這一來源不能得到確證時,革命倫理與個體生命之間的沖突就難以避免。
為了反抗這種生存困境,抵御歷史的不公,庫文軒走上了執(zhí)著的尋根之路。這種尋根的沖動,與其說是為了求證血緣的歸屬,不如說是為了擺脫身份政治的擠壓,找回革命的身份認同和個體存在的合法性。然而,這條尋根之路又是如此的漫長艱辛,以至讓他幾乎賠盡了所有的資本——親人、情感、幸福和尊嚴,乃至生命。
庫文軒被革命之子的身份深深鉗住,證明并維護這一身份成了他后半生唯一的使命。在流放金雀河的歲月里,他在艙壁上掛上烈士鄧少香的遺像,真誠地維護著庫家的驕傲和榮耀;他每年都在船上舉行河祭,讓兒子庫東亮到棋亭灑掃;他至死不渝地堅信自己是鄧少香之子,虔誠地護衛(wèi)著證明他革命血統(tǒng)的魚形胎記;他不斷地給上級領(lǐng)導(dǎo)寫申訴材料,要求恢復(fù)烈屬的身份。然而,十三年過去了,一切都是徒然掙扎。從身份被改寫的那一刻起,庫文軒就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他視若神圣的魚形胎記,也由高貴血統(tǒng)的證明,成了人們公開嘲笑的把柄和掀起歷史鬧劇的道具。油坊鎮(zhèn)掀起了一股胎記鑒定熱潮,私密的屁股成了公開展覽的物品:“人們狂熱地探究著親朋好友的胎記,同時也從別人的嘴里探聽自己胎記的大小形狀,開始那股熱潮局限在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圈子里,漸漸地胎記熱蔓延開來,從男孩到老漢,凡是男性幾乎都卷入了這股熱潮。”“我在學(xué)校里拒絕了很多同學(xué)軟硬兼施的請求,在街上我也擺脫了很多大人無休止的糾纏,他們都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屁股。他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爹的屁股我們看不見,我們要驗證你的屁股,看看到底有沒有一條魚。”就連傻子扁金也來湊熱鬧,不分場合地脫下褲子讓人們看,與庫文軒爭奪革命后代的身份。庫文軒不斷的申訴也未使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機,而是杳無音信、石沉大海。更令人絕望的是,他努力尋找、苦苦堅守并試圖恢復(fù)的生命之根,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存在——鄧少香的身份,在不斷的考證、闡釋中一再發(fā)生位移,更加撲朔迷離。她的歷史,既不像石碑上所鐫刻的那樣簡明,也不如石碑上所記載的那樣光榮,她的身世、做派乃至參加革命的動機,都有不同的流傳版本,她的紀念碑也因阻礙了現(xiàn)實的發(fā)展而被遷往別處。鄧少香,成了一個曖昧、可疑的存在,但不管如何,都早已與庫文軒脫離了關(guān)系。最后給了庫文軒致命一擊的是,那個唯一能證實他身份的魚形胎記也日漸消失。至此,他的生命之根已完全斷裂,既無法確證自己的革命血統(tǒng),也找不到自身存在的依據(jù),精神得不到救贖,靈魂亦無所皈依,信念也瀕臨崩潰。于絕望中,在破解河水的秘語后,他背負烈士鄧少香的紀念碑投身河底,以激烈、決絕的方式做了身份認定,以悲壯、不屈的抗爭完成了精神救贖。他終于擺脫了身份的困擾,為艱難的尋根之路畫上了一個沉重的句號。庫文軒的負碑自沉,與他的自我閹割一樣,以一種尖銳的方式?jīng)_撞了革命歷史,以一種詭異的姿態(tài)反抗了身份政治。
在“文革”那個特殊年代,庫文軒因為身份享受過無上的光榮,也遭受了巨大的恥辱。身份,使他岸上的風(fēng)光來得莫名其妙,被流放河上的災(zāi)難也到得突如其來。他窮其一生,都為烈士鄧少香的光環(huán)所籠罩,為革命之子的身份而困擾。他的尋根之路,讓我們看到了革命歷史內(nèi)在的蒼涼和悲壯,及身份政治對個體生命的排斥與戕害。
江慧仙是小說中的一個關(guān)鍵角色,她最初登場就是為了尋根——到油坊鎮(zhèn)尋父。可她父親的面目從一開始就是模糊的,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有著怎樣的身份?小說沒做任何交代,但從慧仙的言行舉止、見識打扮中,還是能做若干揣度?;巯烧J識那個年代被普通家庭視為奢侈品的沙發(fā),庫東亮船上的海綿沙發(fā)“很久以來一直是船隊最奢侈的物品,它像磁鐵吸鐵一樣吸引著孩子們的屁股”??苫巯梢灰姷缴嘲l(fā),就以掩飾不住的興奮 嚷 嚷道:“那 是 沙 發(fā),海綿沙 發(fā) !”“沙 發(fā),沙發(fā) ,我爸爸的沙發(fā)!”于是,庫東亮“暗自思忖”:“那女孩的爸爸,大概也是坐沙發(fā)的,不是干部,就是大城市的居民。”當慧仙看到油坊鎮(zhèn)書記趙春堂上衣口袋里的鋼筆,就跑過去,一邊踮起足尖去抓,一邊口里喊著:“我爸爸的口袋里也有三支鋼筆!”從這些都能看出,慧仙不是出身于普通家庭??蓮囊婚_始,這一身份就是可疑的,因為它無法得到確證?;巯梢怀鰣鼍捅粩財嗔怂猩鐣P(guān)系:她的父親在油坊鎮(zhèn)尋而不遇,她的母親又在金雀河邊離奇失蹤。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于何處,她的父母身在何方,她的身世成了解不開的謎,人們只能從她含混不清的發(fā)音中得知她姓“江”名“慧仙”?;巯刹粌H沒有找到證明自己不凡出身的父親,還與母親走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兒,一個來歷不明、身份曖昧、無法確證自己存在合法性的無根者,這一現(xiàn)實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命運的邊緣:“那個小女孩一手抱著個洋娃娃,一手拖著軍用雨衣,在駁岸上跑來跑去,她沒有方向,只是發(fā)狂似的奔跑,一邊跑一邊哭。”兩次上岸,兩次返回,尋父尋母無望,油坊鎮(zhèn)也拒絕了慧仙,她被“掛”在了向陽船隊。生命之根在原初的位置發(fā)生了斷裂,沒了血統(tǒng)、出身這些可供依恃的資本,慧仙流落船隊,成了吃百家飯的孤兒。從表面上來看,她得到了整個船隊的呵護和寵愛,認同了船民之女的身份??僧吘乖?jīng)滄海,加之從小便顯現(xiàn)出來的不俗氣質(zhì)、過人稟賦和好強天性,使得慧仙在河上眾多船家女孩子中間顯得那么的與眾不同,像一株清新美麗的向日葵,像一個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小太陽。這注定了她不會滿足游離于歷史潮流之外河上“棄民”的生存狀態(tài),真正認同被岸上世界看低一等的船民身份。她想擺脫河上逼仄、黯淡、狹小的空間,而憧憬岸上熱鬧、喧囂、精彩的世界。河上的世界太小,遠不是她的人生舞臺?!皰臁笔腔巯扇松囊环N隱喻,她無法擺脫無根的焦慮,生命處于懸浮的狀態(tài),她試圖沖出這種生存困境,找到一條精神救贖之路。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愿望得償?;巯墒臍q那年,幸運地被地區(qū)文藝宣傳隊選中,參加國慶花車游行,扮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手舉紅燈的小英雄鐵梅。憑著鐵梅的造型,慧仙一舉成了金雀河兩岸最耀眼的明星,命運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她不僅“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上了岸”,成了鎮(zhèn)上指定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生存空間也從向陽船隊轉(zhuǎn)移到了革命權(quán)力的中心綜合大樓。這仿佛創(chuàng)造了一個照人的傳奇,就像《紅燈記》中的鐵梅一樣,不是通過血緣的審定和傳承(革命烈士李玉和并不是鐵梅的親生父親),而是通過投身革命,獲得了階級認同和革命后代的身份。這樣一個改寫身份的傳奇,使慧仙平凡的生命獲得了短暫的榮光,她成了被油坊鎮(zhèn)領(lǐng)導(dǎo)捧在手心里的重要資本,在各種重要場合中,她都以革命英雄李鐵梅的化身出場。盡管也許她并不知道鐵梅顯赫的革命家史,但她明白:要在岸上扎根立足,獲得革命的身份認同,這一形象對她而言至關(guān)重要。為此,她甚至愿意犧牲自己驕傲和愛美的天性,自覺服從革命對她的主體塑造,心甘情愿地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鐵梅的衣服,紅底白花的燈芯絨對襟夾襖,深藍色的新褲子上打了一塊灰色補丁?!彼永m(xù)了鐵梅的傳奇,可鐵梅又能否成就她的夢想?這之間并非沒有裂隙,慧仙獲得身份認同的根基并不穩(wěn)固。鐵梅,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革命英雄,如果說這一虛構(gòu)的英雄于機緣巧合中能為慧仙帶來新的人生希望,那么,她在身份政治體系中曖昧不清的位置,同樣會給慧仙帶來新的人生困境。
在“文革”時代,身份政治是籠罩一切的存在,即使暫時能夠僥幸逃脫,也最終難于幸免。庫文軒如此,慧仙更是如此。庫文軒,尚有魚形胎記來證實他與革命烈士鄧少香的血緣關(guān)系,來護衛(wèi)他革命后代的身份,可仍于瞬息間被剝奪了這一身份而成為革命的棄民,更何況是既失去了尋回不凡出身的希望,又僅依托虛構(gòu)的英雄來獲得身份認同的慧仙?鐵梅對慧仙而言,只是一個虛假的鏡像,是以柳部長、趙春堂等為代表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她的設(shè)計包裝。在這一設(shè)計包裝中,慧仙雖然獲得了鐵梅的表層身體特征,卻并未獲得革命的身份認同,想通過鐵梅來重塑自我、改寫身份只是慧仙一廂情愿的幻想。如果花車游行可以永無止息地繼續(xù)下去,那么慧仙就能在革命的幻夢中一直扮演英雄,可夢終有醒來的一天,她還是要回到現(xiàn)實來?;巯芍蟮拿\并不使人意外:當鐵梅不再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慧仙失去了革命標本的價值后,她的人生很快從高潮跌入低谷,落入晦暗不明的境地。扎根岸上的理想破碎,成為革命寵兒的野心不再,慧仙成了岸上世界的挫敗者。畢竟依照身份政治的血緣審定標準,她既不是出身高貴的革命后代,更不是真實的英雄鐵梅,就連她在風(fēng)光之時所獲得的政治資本——柳部長也去世了,不復(fù)能為她提供任何幫助和支撐,而試圖利用她平步青云的趙春堂,對她也失去了耐心和興趣,她成了被“掛”在綜合大樓、不為人所重視、沒有任何價值、受人冷遇厭棄的多余人,并最終被逐出綜合大樓,發(fā)配到岸上的邊鄙之地——人民理發(fā)店。
從出眾的船家女江慧仙到紅極一時的“小鐵梅”再到一名普通的理發(fā)員,從向陽船隊到綜合大樓再到人民理發(fā)店,三種身份境遇與生存空間的轉(zhuǎn)換,是慧仙命運浮沉的寫照。鐵梅這一虛假的革命身份在為她贏得了模糊的前途后,又成了她恥辱的來源,這是意想中的結(jié)局。這一結(jié)局不僅緣于任性虛榮、自私驕橫、好高騖遠、愛出風(fēng)頭等慧仙身上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點,“以她的身世,她不該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該驕橫,偏偏她很驕橫。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有時候她老練得出奇,有時候又幼稚得荒唐”,這固然是她在岸上屢遭挫敗的原因之一;可更重要的是,革命歷史和身份政治從一開始就將她推入了無以抗爭的深淵絕境。
庫文軒憑借烈士遺孤的身份風(fēng)云際會,江慧仙則靠著樣板戲中的英雄揚名一時,神秘的魚形胎記和李鐵梅式的長辮子成了他們革命身份的標志,一種極富象征意義的革命代碼。就像庫文軒曾小心翼翼地護衛(wèi)著使他信念不倒的魚形胎記一樣,慧仙也曾小心翼翼地護衛(wèi)著讓她一舉成名的長辮子。而在被革命遺棄后,庫文軒的魚形胎記日漸消退,最終負碑自沉;慧仙也毅然剪去了辮子,棄絕了身份政治賦予她的虛假資本。兩個棄兒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反抗了錯謬的時代,挑戰(zhàn)了政治的權(quán)威。
身份政治在改寫了庫文軒命運的同時,也改寫了庫文軒之子庫東亮的命運。庫文軒失去革命身份后,庫東亮的物質(zhì)和精神優(yōu)越感便如黃粱一夢,瞬間化為泡影,少年庫東亮過早地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的滄桑巨變。如果說庫文軒的命運注定與烈士鄧少香有關(guān),那么,庫東亮的命運則注定與父親庫文軒有關(guān)。庫文軒的出身成了懸案,庫東亮也就成了來歷不明的人,而從庫文軒被打倒的那一刻起,庫東亮就從根正苗紅的革命后嗣變成了“比空更虛無,比屁更臭”的“空屁”,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溫暖、微笑和贊美,而是冷漠、嘲笑和暴力。母親離他而去;本屬于他的面包可以隨意被人搶去;他只能像野孩子一樣從廁所的窗口爬進那座曾敞開大門迎接他的綜合大樓。這使幼小的他承受著無比沉重的心靈擠壓,體會到了難以想象的挫敗感,成了一個失去精神支撐的空洞存在,凝結(jié)為一個詞就是“空屁”。他隨父親庫文軒流放至船隊,儼然承襲了父親的罪;他從此失去岸上的家園,開始了河上的漂泊。
空曠孤寂的河流,成了與岸隔絕的囚獄。青春被囚禁在河流中,精神成了無根的浮萍。沉悶、逼仄的河上生活,嚴重限制了庫東亮的身心發(fā)展,使他原本充滿懷想的少年生活只能長久地與孤獨相伴:“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沒有鶯歌燕舞,只有流水潺潺?!惫陋殶o助的靈魂,不斷地尋求精神的救贖,找尋著生命之根,向往著岸上的生存。
河與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存空間,無論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還是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土地都是家園的象征,是靈魂的安頓之所,離開土地就意味著無根漂泊。作為土地化身的岸,代表的是一種踏實的生命根底,而奔涌不息的河流則是無法把握的異域,意味著漂泊不定的生活。離開土地走向河流對庫東亮來講,是沒有任何幸福感可言的被動選擇。長久的河上漂泊使他失去了岸上的生活記憶,失去了精神的原鄉(xiāng)、靈魂的棲息地。于是,他在河與岸之間不停地奔突、游走,不斷地彷徨、尋找。小說中不只一次寫到他孤獨地站在船頭,眺望岸上的世界。可每當他踏入岸上的世界,不是被母親責罵、羞辱,就是被油坊鎮(zhèn)治安小組驅(qū)趕、欺凌,因為探望自己心儀的少女慧仙,他甚至被治安小組和人民理發(fā)店“通報”,禁止上岸,禁止入店。無休止的欺凌和排拒給他帶來了難以撫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使他對岸上的世界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和敵意。而善良樸實的船民,使他在荒涼的時代中找到了一絲人間溫情,河上的生活又讓他有了逃避岸上喧囂的短暫自由,可流動的鄉(xiāng)土又怎是安頓他心靈和雙腳的家園?
河流改變了庫東亮對岸上生活的感受,他不再能區(qū)分河與岸的界限。在他眼中,岸上的道路像河流一樣波動,河流卻成了一片流動的鄉(xiāng)土。他不斷提醒自己:“從此以后,岸上的每一條道路,不是我的左舷板,就是我的右舷板,我要小心地走,從此以后,油坊鎮(zhèn)就是一片偽裝過的水面,我要小心,我要格外小心地走?!庇谑?,行走的雙腳漸呈“外八字”形。對庫東亮而言,這不但意味著行走方式的改變,更反映了他在面對岸上世界時緊張、恐懼的心理。河與岸的對立,隱喻了革命歷史對庫東亮的拒斥和身份政治對自然人性的摧殘。
在此,河與岸有著明確的象征含義。岸上是革命人民的世界,河上則是階級異己分子的世界。岸上的人經(jīng)過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xùn),包括對個體血緣關(guān)系的審定,各個背景清楚、歷史清白、根正苗紅;河上的人則未完成規(guī)訓(xùn),不能通過審定,各個背景復(fù)雜、歷史不清、罪孽深重。岸上是油坊鎮(zhèn)人的家園,一片未獲罪者的鄉(xiāng)土;河上則是向陽船隊船民的世界,一個被放逐者贖罪的囚獄。河與岸是兩個壁壘森嚴的世界,這一界域的劃分本身,就暗含著身份政治的隱喻,向陽船隊其實是被排斥在革命世界之外“他者”的象征。因此,油坊鎮(zhèn)治安小組有權(quán)用棍棒對船民發(fā)號施令,貼出不許“我”上岸的公告,驅(qū)逐這些岸上的異類??砂渡系氖澜缇痛碚x和文明嗎?對此,蘇童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他在散文《河流的秘密》中寫道:“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對河流的霸權(quán)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內(nèi)心。”③在《河岸》中,河與岸的區(qū)隔和對立實際上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被呈現(xiàn)的:岸上處處是冷酷、暴力和傷害,河上則尚存悲憫、溫情與仁愛;岸上是喧囂動蕩、地覆天翻的革命歷史,河上則是隱入時代風(fēng)浪背面的局促天堂。船民們將被岸上拒絕的孤兒慧仙撫養(yǎng)長大,在庫文軒父子發(fā)生爭執(zhí)時努力勸和等,都表現(xiàn)出他們不失人性的優(yōu)美和人間的溫情,與岸上世界對船民們一次次的羞辱和驅(qū)逐相對照,漂流在河上的船隊反成了“文革”亂世中的諾亞方舟。在此,對革命歷史和身份政治的追問意味是顯在的。
陰戾乖張的身份政治不僅剝奪了庫東亮作為一個孩子成長所必需的家庭倫理,還毀滅了他的精神家園,掏空了他生存的安全感,使他的成長之路布滿了荊棘。從小失去母愛的庫東亮,也無法得到父愛的慰藉。失去了身份、權(quán)力的庫文軒,將所有悲劇的發(fā)生都歸咎于欲望的放縱。在他眼中,性是禍水、是元兇,是他不幸命運的始作俑者。他不僅通過肉體的閹割來懲罰自己的罪惡,還將贖罪的希望轉(zhuǎn)嫁到兒子身上,對庫東亮進行了無形的精神閹割。他嚴密地監(jiān)視兒子的身體,嚴厲地懲戒兒子一切與性有關(guān)的行為和幻想,青春期正常的心靈躁動也被他視為可怕墮落、不潔罪惡的。然而可悲的是,動機與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強烈的反差,原本善良的出發(fā)點滑到了相反的方向。在父親自戕式生存方式的影響下,在青春期極度壓抑的煎熬中,長期浸潤在孤獨、絕望和恐懼中的庫東亮,不自覺地遠離了尊嚴和愛,遠離了正常的人性啟蒙,以至不斷地傷害別人,又不斷地傷害自己,走向了性格的畸變與心靈的扭曲。
庫東亮以他孤獨黯淡的青春記憶,以他困獸般絕望的成長經(jīng)歷,揭開了身份政治與親情倫理隱秘而吊詭的關(guān)系,見證了革命歷史的沉重、荒涼與非人道。
從傻子扁金身上能看到歷史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色彩和庫文軒悲劇發(fā)生的必然性。事實上,庫文軒與傻子扁金又區(qū)別何在?選誰做烈士鄧少香的后代,僅出于一種歷史的偶然,緣于一個并不可靠的生命印記——魚形胎記。可魚形胎記并非庫文軒一人獨有,傻子扁金也有,甚至油坊鎮(zhèn)上幾乎所有男人的屁股上都有形態(tài)各異的魚形胎記。因此,傻子扁金理直氣壯地加入到了競爭烈士遺孤的行列中,為了這個高貴的革命之根的歸屬,與庫文軒展開了一場身份爭奪大戰(zhàn)。一個至死捍衛(wèi),一個癡執(zhí)追求;一個為之負碑自沉,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個為之大打出手,險些成為殘廢。庫文軒,竟落得與一個傻子爭奪革命后代的身份。身份不可考,唯有依靠胎記,而胎記,這個已備受質(zhì)疑的身份證明物,不僅沒有一勞永逸地賦予他革命后代的崇高身份,反而成了他一生中所有災(zāi)難的來源;唯其如此,才更顯得悲愴。傻子扁金的出場,更凸顯了革命歷史的沉重和虛妄及身份政治扭曲人性、褻瀆生命的力量。
蘇童對“文革”的書寫是通過對三個半孤兒人生命運的書寫來完成的。在身份政治掌控一切的時代,血緣是判別階級歸屬、區(qū)分高低貴賤的標志,卻又并不具有可靠、牢固的性質(zhì);革命歷史,則像小說中的河流一樣詭異神秘、混沌不清。它們以不可預(yù)測的方式纏繞著人們的生存,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改寫著人們的命運,讓他們此一時榮耀等身、風(fēng)光占盡,彼一時卻又成為被歷史拋棄、遺忘的賤民;讓他們獲得眷顧的方式不由自主,改變命運的堅執(zhí)也毫無意義;讓他們上下求索、不懈追問,也無法找到精神歸宿和生命之根。
庫文軒、江慧仙、庫東亮與傻子扁金,這些孤立無依的不幸生命,都在求證身份的道路上歷盡傷痛,也都以特有的方式承載了歷史的負重。無論是以河為家、拒不上岸的庫文軒,河岸兩地追尋、輾轉(zhuǎn)不寧的庫東亮,還是以改寫身份、扎根岸上為夢想的慧仙,以及對革命血統(tǒng)癡執(zhí)追求、誓死捍衛(wèi)的傻子扁金,都無法逃脫身份政治的碾壓和革命歷史的洗禮。可作者蘇童,最終卻以戲謔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了嘲諷和解構(gòu):庫文軒的胎記日漸消退,慧仙的辮子也被剪掉,而樣板戲中的英雄鐵梅,竟成了記載革命之子庫文軒風(fēng)流艷史工作手冊的封面,喚起革命后嗣庫東亮青春萌動的欲望投射對象,以及慧仙博取身份認同和革命青睞的政治資本,這使得革命歷史與身份政治的迷障瞬間坍塌。
《河岸》以微細的觸角勾勒歷史的面貌,切入生活的激流,打開人性的褶皺。文字細致綿密,風(fēng)格沉郁舒緩,有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而褪去了試驗先鋒的色調(diào)。蒼涼的調(diào)子、哀婉的抒情背后嵌入了理性的沉思,對歷史的感悟、對現(xiàn)世的深情融于日常生活的細繪。正是在這一長篇中,蘇童完成了對革命歷史與身份政治的反思。
①② 石劍 峰:《蘇 童 讓 它在 紙上 等》,《東 方早 報》2009 年 4月10日。
③ 蘇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15 頁。
[1] 蘇童.河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
[2] 蘇童.關(guān)于《河岸》的寫作[J].當代作家評論,2010(1).
[3] 張學(xué)昕,梁海.重現(xiàn)歷史幽暗處的生命與靈魂——讀蘇童的長篇小說《河岸》[J].文藝評論,2009(6).
[4] 王德威.河 與岸——蘇 童的《河 岸》[J].當 代作 家 評論 ,2010(1).
作 者:高穎君,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xué)。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