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楠
[江蘇科技大學, 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論德國小說《朗讀者》的罪責反思
⊙南 楠
[江蘇科技大學, 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德國小說《朗讀者》是德國反思文學的一部力作。作品涉及親歷第三帝國時期的父輩之罪責“平庸的惡”、后代的罪責以及罪責的延續(xù)性。對于罪責問題的討論與作者的職業(yè)有關。作為法學工作者,本哈德·施林克對罪責的高度敏感在其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
德國小說 《朗讀者》 本哈德·施林克 罪責反思
德國小說《朗讀者》自 1995 年出版包攬眾多文學獎項,受矚目程度在德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實屬罕見。小說通過一個愛情故事,引發(fā)讀者對第三帝國歷史、人性、代際關系等層面的反思。而小說中對罪責和法律公正性的探討是作者關注的焦點。作者本哈德·施林克在談及小說《朗讀者》時表示:“《朗讀者》不是關于納粹或者屠猶的。它是一本關于戰(zhàn)后一代和戰(zhàn)爭一代之間關系的書,關于罪責?!雹佟独首x者》中關于罪責的反思可分兩方面探討:一方面是以漢娜為代表的父輩的罪責,即“平庸的惡”;另一方面是以米夏為代表的后代的罪責,他們別無選擇地成為道德良心的負罪者。
政治理論家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中首次提出了“平庸的惡”。艾希曼是二戰(zhàn)頭號戰(zhàn)犯,他曾是第三帝國的猶太人問題專家、大屠殺的前線指揮官,欠下五百萬條人命,血債累累,罪大惡極。然而在對艾希曼審判的過程中,阿倫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艾希曼的身上找不到任何邪惡的動機、狂熱的信念或是痛恨猶太人的證詞。他為自己作為一個“守法公民”而感到驕傲,他身上似乎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征能把他和他所犯的罪行聯(lián)系起來。這種現(xiàn)實促使阿倫特思考人的“窮兇極惡”并不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必要條件,惡可能采取一種平庸的形式,不僅魔鬼可以毀滅世界,像艾希曼這樣平庸的人同樣可以毀掉世界。于是,阿倫特提出了一個在她政治學理論上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概念:“平庸的惡”。
《朗讀者》中冷漠麻木的“小人物”身上都承載著這種“平庸的惡”,女主人公漢娜被塑造為“平庸的惡”之代表。作為女人的漢娜簡單平凡,她隨朗讀情節(jié)的發(fā)展毫無保留地展示自己的喜怒哀樂,她會為教堂里孩子們的歌聲所動容,她渴望愛情,外表雖冷淡內(nèi)心卻激情澎湃;作為德國人的漢娜認真嚴謹,無論是在西門子公司做工人還是后來在電車上做售票員,都恪守工作職責,并因此受到提升;作為文盲的漢娜充滿對文化的渴望,具有高度的自尊,她沉醉于米夏為她朗讀文學作品。然而,漢娜麻木盲從,她受命挑選赴奧斯維辛受死的猶太女囚,卻沒有懷疑過這個命令的合理性。當漢娜被問及為何不打開著火教堂的大門時她回答:“我們就是不能讓她們給跑了!我們對她們有責任?!痹跐h娜看來,這是她的工作,她必須負責。所以她在法庭上質(zhì)問法官:“要是您的話,您會怎么做呢?”如同漢娜一樣普通的人還有卡車司機等恪盡職守的德國人。米夏搭便車時碰到的卡車司機表示:“劊子手沒有遵循任何命令行事。他是在完成工作,劊子手處死的也并不是他所憎恨的人,他更不是向那些人報仇雪恨。殺死他們,也不是因為他們擋了他的路,或者對他構成威脅,或向他發(fā)動進攻。他們對劊子手來說根本無所謂。無所謂到什么程度?殺不殺他們都一個樣!”卡車司機的話反映出那個時期德國民眾冷漠麻木的普遍狀態(tài)。施林克在接受美國脫口秀女王歐普拉采訪時說:“如果看看大屠殺時期和反映那段歷史的傳記,你就會發(fā)現(xiàn)漢娜的故事絕非個例。”②但是“個人不能脫離自己民族的命運。他們既然未能阻止暴行的發(fā)生,就必須為此承擔后果”。納粹法西斯使得整整一代德國人成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犧牲品,大多數(shù)德國人在大屠殺期間所表現(xiàn)出的冷漠與麻木令人震驚,然而這些人是否就等同于沒有人性的魔鬼呢?正如施林克所說:“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因為愛上了有罪的人而卷入所愛之人的罪惡中去,并將由此陷入理解和譴責的矛盾中;一代人的罪惡還將置下一代于這罪惡的陰影之中。是愛將米夏卷入了漢娜的罪責之中,是愛,孩子對他們的父母、親人、老師和神父的愛將戰(zhàn)后一代卷入了他們上代人的罪責之中。”③往往是偶然因素,即一個人生逢何時,決定了他是否有罪或該當何罪。④
米夏作為罪惡歷史傳承者的戰(zhàn)后一代,別無選擇地繼承了道義上的罪責?!叭绻f背叛一名罪犯不會讓我罪孽深重,愛上一名罪犯卻使我罪責難逃?!泵紫臑樽约号c漢娜的關系感到羞愧自責,他對漢娜有著割舍不斷的愛,但因為與曾經(jīng)的納粹分子扯上關系倍感愧疚懊惱。漢娜的身份特殊,她不僅是米夏的情人,還是曾經(jīng)的納粹看守。米夏對她的經(jīng)歷無法釋懷,他想擺脫漢娜的影響,卻無法控制對漢娜的愛和思念。這種復雜的情感一直折磨著米夏,使他感到愧疚自責。米夏的罪責感令他承受著良心與道德的譴責。漢娜死后的十年,米夏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過去,思考與漢娜的關系,與歷史的關系。
被譽為戰(zhàn)后德國精神之父的卡爾·雅斯貝斯(Karl Jaspers)認為,罪責問題是“德國人靈魂存亡的問題。只有解決這一問題,才能發(fā)生將給德國人的靈魂帶來必要的徹底新生的轉(zhuǎn)變”。1946 年,雅斯貝斯出版了《罪責問題》一書,將罪責區(qū)分為刑事罪責、政治罪責、道德罪責和形而上罪責。刑事犯罪指客觀可以證明的、明確觸犯法律的行為;政治罪責即政治責任,指一個國家全體公民共同參與的行為;道德罪責指涉?zhèn)€人行為,在道德罪責領域,不能以“命令就是命令”來為自己開脫辯護,即便在刑事犯罪中,道德罪責也因人而異;形而上罪責指人在上帝面前必然有罪的事實。雅斯貝斯認為,所有德國人都犯有這種或那種意義上的“罪行”,都要“為我們的政權,為這個政權的行動,為發(fā)動戰(zhàn)爭……為我們讓其高踞于我們頭上的領導人的行為”負政治責任。依照雅斯貝斯的觀點,旁觀者同樣有罪。雅斯貝斯在 1945 年 8 月的一次演說中說:“當我們的猶太朋友被拉走時,我們沒有上街;直到我們自己也遭到毀滅的時候我們才叫喊起來。我們寧愿脆弱地活下去,理由是我們的死幫助不了任何人。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即使這是合乎邏輯的。我們活下去是有罪的,是問心有愧的?!彼栒俚聡擞赂业爻袚熑尾⒔邮苓@種責任帶來的政治后果,應當承認和接受國外所提出的懲處、負責和賠償?shù)囊螅總€人都應依其良心來獨自反省。對大多數(shù)德國普通民眾來說,可能不用為自己在二戰(zhàn)和大屠殺中的行為承擔刑事罪責,但他極有可能需要承擔道德責任。這種罪責反思不僅限于承擔主要責任的納粹軍官,而是擴散到社會各個領域,具有普遍性。就小說《朗讀者》的人物而言,以漢娜為代表的父輩做了“平庸的惡”,漢娜的悲劇說明了個人愚忠與盲從的可怕,因此德國人應該對機械、僵化、盲目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進行反思,對自己為納粹歷史應承擔的責任進行反思。戰(zhàn)爭快結束時才出生的米夏作為歷史的傳承者,別無選擇地繼承了道德罪責。
施林克曾在接受譯林出版社專訪時做過這樣的表述:“通過漢娜和米夏,我想表現(xiàn)的是,第三帝國是如何在那些一起參與了建設和維護它的人身上打上烙印,如何給世界和戰(zhàn)后一代留下印記,它又造成了什么樣的罪責感?!雹荨独首x者》通過漢娜與米夏象征性的“父與子”關系,敘述一代人受到歷史罪責的牽連,通過追問父輩的歷史來尋求自己這一代人應該承擔什么,罪責在何種程度上是延續(xù)的。小說的女主人公漢娜比男主人公米夏大了二十一歲,作者對年齡差距的設置有著深刻的寓意。漢娜代表著父輩一代,米夏代表著戰(zhàn)后一代。一方面,戰(zhàn)后一代與父輩有著割舍不斷的血緣親情,他們不可能不熱愛自己的父母;另一方面,他們又為自己是納粹的后代感到愧疚和自責,他們痛恨父輩,因為父輩或者直接參與了戰(zhàn)爭,或者做了納粹的幫兇,或者沉默度日沒有站出來揭露身邊做過納粹幫兇的親戚朋友。他們認為父輩在第三帝國時期或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作惡,沒有能夠阻止暴行的發(fā)生,因此應該對父輩進行審判與清算?!霸诘谌蹏鴷r期,以至第三帝國垮臺之后,父輩們根本無所作為。父輩們或者直接犯下了納粹罪行,或者對罪行袖手旁觀,或者碰到犯罪就視而不見,要不就是在 1945 年后還容忍犯罪、接受犯罪?!眾W斯維辛審判中被揭露的納粹犯罪事實給年輕一代帶來的是一種精神打擊,其反應首先是不知所措,繼而是羞恥,最后是強烈的憤怒,被壓抑的情緒終于在 1968 年學生運動中爆發(fā)。這場學生運動的焦點之一是納粹歷史問題。青年學生打破沉默,清算父輩們的歷史,對他們進行公開的政治和道德審判,試圖以此擺脫上一代留下的不堪重負的歷史恥辱。他們中的許多人同自己的父母,同整整一代罪犯劃清了界限。然而,這樣真的能夠免除羞恥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血緣關系是割不斷的,父母與子女的親緣關系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他們一方面批判父輩見事旁觀、或遇事逃避、或?qū)κ氯萑?、或凡事接受的行為,另一方面卻深愛著父輩。正如米夏所說:“我愛漢娜,這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命運,是德國人的氣數(shù)!”米夏對漢娜的復雜情感就象征著戰(zhàn)后一代對父輩的愛恨糾結,或許正是出于對父母的愛才糾纏廝磨他們的罪責。
小說《朗讀者》當屬德國反思文學的一部佳作,其中不乏對第三帝國歷史的反思,但對于個體罪責的反思是小說的一大特點,這與作者的職業(yè)有關。施林克并非職業(yè)作家,而是一名資深的法學家。他先后在海德堡大學和柏林自由大學學習法律,1975 年獲得海德堡大學法學博士學位,1981 年取得在弗萊堡大學執(zhí)教資格,1982 年至 1991 年在波恩大學擔任公法教授,1991年至 1992 年在法蘭克福大學擔任公法、社會法和法哲學教授,1992 年至 2009 年在柏林洪堡大學擔任公法和法哲學教授,1987 年至 2006 年兼任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憲法法院法官。法學生涯使他對罪責有著非常高的職業(yè)敏感度,這一點在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
① 石劍峰編譯:《文學:奧斯卡的發(fā)動機——小說〈朗讀者〉作者施林克談同名電影改編》,《東方早報》(C03 版)2009 年 2 月 26 日。
② 高穎:《〈朗讀者〉作者:作家的唯一責任是記述真實》,《環(huán)球時報》2011 年 12 月 30 日。
③⑤ 袁楠:《專訪:人不因為曾經(jīng)做罪惡的事而完全是魔鬼(2005 年 10 月 8 日)》,《朗讀者》(附錄),陸志宙譯,譯林出版社 2006 年 1 月第 2 版。
④ 印芝虹:《德國文學歷史反思的新成果》,《文藝報》2006年 5月 27日。
[1] 孫傳釗.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倫理的現(xiàn)代困境[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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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Karl Jaspers.Die Schuldfrage.Für Volkermord gibt es keine Verj?hrung[M].München,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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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Karl Jaspers.Hoffnung und Sorge. Schriften zur deutschen Politik(1945-1965)[M].Piper,1965.
[9] 李茂增. 論大屠殺與個體罪責[J].外國文學,2009(1).
作 者:南 楠,文學碩士,江蘇科技大學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德國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 2014 年度江蘇省社科應用研究精品工程外語類課題《德、日反思文學與反思文化的對比研究》(項目編號 14jsyw-46)及 2012 年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施林克作品中的罪責反思與德國反思文學研究”(項目編號 2012SJB75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