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江茹[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 四川 南充 637002]
作 者:陳江茹,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化與文學研究。
重讀翟永明《女人》組詩最后一首《結束》時,全詩分為四小節(jié),并且每一節(jié)的最后一句都以“完成之后又怎樣”作為結束語,循環(huán)往復地反問引起讀者強烈的好奇和關注。詩人預感到《女人》會帶給她詩歌創(chuàng)作的聲譽,事實證明詩人發(fā)表《女人》以后,掀起中國詩歌界的自白詩風,成為女性詩歌的重鎮(zhèn)和領頭羊?!杜恕废蜃x者呈現了兩種完成:從生命到死亡的完成和寫作實驗性的完成。但是《結束》中反復重沓地追問:完成之后又怎樣?其實預示著完成之后的“未完成”,對詩人以及讀者來說“,完成”從某種角度上只是一個開端,一個未完成的前奏。
一、作品的完成 《女人》組詩完成于1984年,發(fā)表于1985年,自問世以來,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內地掀起了一次“女性詩歌”熱,翟永明也成為女性詩歌的重鎮(zhèn)和領頭羊。全詩分為四輯,第一輯以“預感、臆想、瞬間、荒屋、渴望”為標題,從我未被誕生之前的內心體驗出發(fā),展現女性與男性、生命與死亡的關系;第二輯以“世界、母親、夜境、憧憬、噩夢”為標題,從生命誕生的角度去闡述母親與“我”之間特殊的生命聯系;第三輯以“獨白、證明、邊緣、七月、秋天”為標題,闡述“我”作為一個獨立的女性思考者,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呈現出一種生命姿態(tài);第四輯以“旋轉、人生、沉默、生命、結束”為標題,這輯作為全詩的一個結尾段,像是生命的舞曲進入尾聲做了一個關于生命的領悟式總結。
二、生命歷程的完成 《女人》從生命的想象為開端,包括生命開始的預感與臆想、對生與死的瞬間領悟;再到從紛繁復雜的世界環(huán)境中“,我”被母親誕生,面對奇異的夜境,有著對生命的憧憬,編織一場膽戰(zhàn)心驚的噩夢;但我并不沉醉于這些似夢似幻的想象,勇敢剖析內心的獨白,證明自己的存在,走在生命與死亡的邊緣,承受并挑戰(zhàn)來自死亡的威脅;最后“我”在人生中感悟生命的開端與結束,不斷地探尋自我生命的內心真實。正如她在《黑夜的意識》中所說“: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心召喚的真實,并在充滿矛盾的二者之間建立起黑夜的意識?!雹?/p>
《女人》刻畫生命到死亡的形式,從生命的想象開端,生命被母親誕生、生命的自我證明以及生命的結束,形成一個生命到死亡的完整過程。詩人借助女性自身特殊的生命體驗和獨特的思維方式探索生命與死亡的內在關系,譬如刻畫分娩時的受苦受難與養(yǎng)兒育女過程中的不確定性隱喻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分娩的過程就是誕生生命的過程,意味著人與死亡的一次搏斗,一種從死神那里攫取生命的行動。女性這種特殊的群體,被賦予了人類特殊的使命:面臨孕育生命、分娩以及養(yǎng)兒育女的苦難歷程,但是正因為這樣人類才永遠地發(fā)展下去,世界才因此存在,詩人從某種意義上重構女性與世界的關系:女性誕生了世界?!昂@伺拇蛭?好像產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這樣/世界闖進了我的身體……從黃昏,呱呱墜地的世界性死亡之中/白羊星座仍在頭頂閃爍/猶如人類的繁殖之門,母性貴重而可怕的光芒/在我誕生之前,就注定了/為那些原始的巖層種下黑色夢想的根。”②(《女人·世界》)
詩人不斷引用中國和西方的創(chuàng)世神話來塑造生命誕生的過程。詩人并置兩個核心原型意象:燃燒的“白燧石”和獨裁者的“太陽”。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月亮”(“白燧石”的本體)就是女性的象征“,太陽”是男性的象征,詩人運用這兩個意象重述中國的陰陽創(chuàng)世神話:“一世界的深奧面孔被風殘留,一頭白燧石/讓時間燃燒成曖昧的幻影/太陽用獨裁者的目光保持它憤怒的廣度/并尋找我的頭頂和腳底/雖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在夢中目空一切/輕輕地走來,受孕于天空”。在《女人·獨白》中也提道:“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二為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強化了我的身體”。詩人運用女媧造人的古老神話來闡述生命的誕生,同時在《女人·結束》里:“看呵,不要轉過你們的臉/七天成為一個星期跟隨我”,以西方七天創(chuàng)世神話隱喻生命誕生的過程。無論是中國的陰陽創(chuàng)世、女媧造人還是西方的七天創(chuàng)世神話的運用,詩人都在不斷地強調生命的誕生、存在以及結束的意義,試圖運用各種神話重述生命體驗的意義。
母親形象與母女關系的重新書寫是詩人個體生命歷程書寫的一個重要方面。站在一個女性的立場上,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fā),言說女性自我的命運,不再是以父親、子女命名尋求自身的價值,質疑與顛覆“母親”習以為常的倫理文化規(guī)范。在詩人的筆下,母親的形象具有個人化與世俗化,拒絕集體化與崇高化,勇于剝落母親神性的光環(huán)以及沖破強加在母親身上的道德文化枷鎖,把母親抽象還原成一個女人,而直抵女性存在的本真?!盁o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你沒有/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終會因誕生而死去”(《女人·母親》)。站在誕生與死亡的角度上,以一個飽含痛苦、焦慮、壓抑與叛逆激情的青春女性控訴母親,構成緊張復雜的母女關系,不再是如冰心、舒婷描寫的和諧神圣的母女關系。同一種血脈相傳,同一種性別角色,又似乎受制于同一種命運之網,詩人被賦予生命,詩人是“母親”的另一個自己,將精神化和崇高化的母親生育體驗還原成痛苦與不幸的個體體驗,顛覆傳統的神圣的母親形象,使得母女關系既統一又矛盾。在這種關系中,母親贈與生命的愛與母親冷酷遺棄的恨交織在一起,承認母親本質上的意義,卻以懷疑的態(tài)度去審視這層關系,從而完成了獨立個體生命的內在體驗。
三、主體自我身份與讀者接受的未完成
翟永明對這種“完成”呈現自己的觀點:從《女人》開始“,我”才真正進入寫作,盡管它一直都不是“我”最喜歡的詩,但卻是對“我”最有意義的一首詩,不是如一些評論家所認為的重大意義,而僅僅是因為它意味著“我”寫作中變化和分裂的內心,在這一組詩中,找到一個可以繼續(xù)下去的開端,因此“我”在這組詩的最后一句寫道“,完成之后又怎樣?”③“自我寫作中變化和分裂的心”就是“未完成”的一個警醒,促使詩人不斷去尋找新的開端?!巴瓿芍笥衷鯓印卑褑栴}拋向了作者和讀者:詩人往后采取怎樣的言說方式和主體自我身份的不確定,讀者的接受是否符合詩人本身的預想。
無論是從西方女權主義的性別意識角度,還是從揭示女性生存經驗的題材角度,《女人》都非常鮮明地確定性別身份的建構,重新定義女性的生存立場與塑造女性的生命角色。所以,《女人》的問世明顯帶上了女性性別意識的烙印,“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女人·預感》),似乎世界誕生的最開端都是從一個穿著黑裙的女人秘密的一瞥開始的,對世界、人類乃至歷史的整個發(fā)展都呈現出了鮮明的女性視角。但是詩人并沒有落入西方女權主義爭奪女性話語權的窠臼,在完成《女人》組詩之后的一句自我反問:完成之后又怎樣?雖然作品形式和作品所呈現的女性誕生生命的歷程已經完成,但是主體自我的不確定引發(fā)了一種焦慮,焦慮的思緒激勵著詩人的思考,詩歌永遠都是其不斷奮斗的目標。詩人將寫詩與生育進行類比:兩者都耗費時間和精力,帶來疼痛、感傷與喜悅,同樣經歷生與死,詩歌的創(chuàng)造經歷形成精神上無數次的死亡與誕生,所以創(chuàng)造的過程就是生與死不斷交替的過程,也變成一個身份建構的過程。
詩人創(chuàng)作“首先針對自身,其次才是針對他人”④,她的詩歌是獻給少數人的,體現了貴族化的詩歌傾向。這種隱秘的私心體驗的表述,由于某些外部壓力而導致詩人有意或被迫在寫作中失語,留下許多言語的空白,這樣給讀者與文本造成審美體驗上的疏離感。所以,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上來講,“文學作品和閱讀者不可分離,文學作品始終是在閱讀過程中動態(tài)地構成的,文學作品的兩端分別連接著作為藝術一極的文本和作為審美一極的讀者。伊瑟爾在《召喚結構》中指出了文本始終潛藏著隱含讀者,并需要讀者的閱讀來填補空白,連接空缺和建立新視界”⑤。那么,如果依照伊瑟爾需要讀者來填補文本的空白來建立新視界的觀點來理解翟永明的“完成之后又怎樣”,翟永明完成《女人》不僅僅是對自我的一種警醒,同時也飽含了對于這少數人的期待,讀者接受使詩人與讀者精神上的交流成為了可能,詩人敏感地預見只有少部分人能夠填充其中的空白,所以《女人》體現詩人內心矛盾的重重焦慮以及其深刻睿哲的哲學思想,而《女人》的完成不是一個結束,應該只是一個開端。
① 翟永明:《黑夜的意識,磁場與魔方》,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40頁。
② 翟永明:《翟永明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
③ 翟永明:《紙上建筑》,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29頁。
④ 翟永明:《正如你多看到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頁。
⑤ 閻嘉:《文學理論基礎》,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版,第298頁。
[1] 陸正蘭.二十世紀詩歌中母親形象及其文化含義變遷[D] .重慶: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2002.
[2] 艾云.翟永明:完成之后又怎樣[J] .南方文壇,2003.
[3] 陳超.翟永明論[J] .文藝爭鳴,2008(6).
[4] 高媛.論戴望舒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死亡意識[D] .南京師范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