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佩[溫州醫(yī)科大學仁濟學院外語系, 浙江 溫州 325200]
作 者:陳佩佩,碩士,溫州醫(yī)科大學仁濟學院外語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翻譯。
1864年12月,約翰·羅斯金(1819—1900)在曼徹斯特藝術(shù)展覽會上發(fā)表了著名《王后花園里的百合》演講,探討女性的地位、權(quán)利和教育問題。這篇演講以其優(yōu)美機智的措辭、冷靜犀利的批判和獨樹一幟的見解一直以來廣受追捧,被奉為“牛津大學歷史上關(guān)于女人的最經(jīng)典演講”。羅斯金在這篇演講中充分肯定了女性的智慧和力量,將她們稱為“王后花園里圣潔無瑕的百合”,并對如何成為這樣的女性提出自己的看法。羅斯金還在演講中塑造了一位完美的模范女性形象以配合自己的論點。然而,這一完美女性模范在符合傳統(tǒng)維多利亞時期家庭天使形象的同時,缺失了“母性”這一重要的元素。因此,本文將從家庭影響、個人思想轉(zhuǎn)型以及社會歷史觀點幾個角度來對這一形象模型進行剖析。
約翰·羅斯金是維多利亞時期“百科全書式的曠世奇才”①,是享譽盛名的文學家、美學家、建筑家和社會評論家。托爾斯泰將之視為“用心靈思考的罕見人物之一……不只是當時最偉大的英國人之一,也是全世界、全時期最偉大的人之一”?!队膶W的偉大歷史》評價他“不僅是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濟理論的先驅(qū)者之一,而且是利己主義時代少數(shù)幾個真正的社會思想家之一”②。約翰·羅斯金在這篇《王后花園里的百合》中所塑造的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完美典范具有他夢想中所有女性應(yīng)該奉行和尊崇的純粹女人特質(zhì)。這個女性形象貫穿于演講的始終,并逐步得到強化。
在演講的開篇,他巧妙地要求聽眾通過梳理“歷史上最偉大、最睿智、擁有最純凈心靈的先賢們”③的作品來尋找完美女性形象。他批評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奧色羅過于單純,科利奧蘭納斯、愷撒和安東尼過分自負,哈姆雷特瞻前顧后,只是一個淘氣的孩子……認為“每部劇中的災(zāi)難往往是由男人的愚蠢或過錯造成的;如果可以挽救的話,則是被女人的智慧和美德挽救”④。相反,“女性是絕對忠誠可靠、聰慧過人的顧問,是公正無私、純潔無瑕的典范,始終擁有強大的力量,去凈化罪孽,即便她們無力去拯救他人”⑤。隨后,對沃爾特·司各特作品下的男女主角進行對比后發(fā)現(xiàn)女主角們“無一例外地蘊藏著一種尊嚴和正義感;勇敢無畏、義無反顧,而且不知疲倦地自我犧牲……一種把深厚的情感埋藏在心底的耐心的智慧,不僅保護自己的愛人,使其免于一時的失誤,而且還逐步塑造、鼓勵和提升不夠優(yōu)秀的愛人的品格”⑥。最后,他帶領(lǐng)我們透過但丁、喬叟、斯賓賽,甚至最古老年代的神話教義來尋找女人的地位和作用?!芭说牧α吭谟诮y(tǒng)治……是下達甜蜜的命令、收拾安排和做出決定?!闹匾氊熓琴潛P?!雹咚仨殹安粫稿e……必須有著本能的、絕對無誤的智慧——這種智慧不是為了自我發(fā)展,而是為了自我犧牲;這種智慧不是為了凌駕于夫君之上,而是為了不讓她辜負他身旁的位置”⑧。
總體而言,約翰·羅斯金認為女性應(yīng)成為丈夫精神和事業(yè)上的幫手,一位稱職的管家,一個親密的知己和精神的凈化者。首先她必須具有犧牲、堅韌、順從等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基本道德要求;其次,她必須是睿智、博學的伙伴,正如母親當年為父親解惑一樣能夠為自己的丈夫提供指導和幫助;再次,透過約翰·羅斯金華美的語言所隱約呈現(xiàn)的是一位天真、純潔、尚未被污染的未成熟的少女形象。這一介乎女孩和婦女之前的純潔少女形象是羅斯金所要求的完美女性形象中必不可少的關(guān)鍵要素,但又不可避免地同前兩個要求形成矛盾。
約翰·羅斯金的一生幾乎經(jīng)歷了維多利亞女王統(tǒng)治(1819—1901)的全部時間。他出生于一個典型的新興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約翰是一位為家庭債務(wù)而被迫放棄藝術(shù)事業(yè)的雪莉酒商人,母親瑪格麗特是一位虔誠的福音派基督徒。由于中年得子,羅斯金夫婦把自己幾乎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到了保護和教育這位聰慧非凡的兒子身上。他的童年受到了“修道院式的嚴肅和貴族式的尊貴的保護,免遭了外部世界的各式陷阱和紛擾”⑨。
童年的生活以及父母對羅斯金的后期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他學會了“平和、信仰和順從”三大美德。家里“從未聽到母親或者父親在詢問對方時揚起聲調(diào),也不曾在他們對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怒氣,就連輕微的反對或者討厭的信息都沒有……家中的事情總是被安排得井井有條,處理得不慌不亂,從來沒有一件事做得很匆忙,也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沒有完成……”⑩當父親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母親會“坐在他身邊聽他講述一天中發(fā)生的大小事情,時不時地給予父親一些忠告,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鼓勵父親”?。
母親瑪格麗特對羅斯金的影響尤其深遠。瑪格麗特是一位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中產(chǎn)階級婦女。她將自己的所有心力都奉獻給家庭和兒子身上,對丈夫溫和順從、克勤克儉、堅定虔誠,同時目標明確、做事果決,在兒子的教育和成長上嚴厲甚至強勢。羅斯金孩童時期曾經(jīng)在母親的教導下認真學習圣經(jīng),體會圣經(jīng)的選詞擇句、音律韻味。這在很大程度上為羅斯金的文學素養(yǎng)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而羅斯金也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強調(diào)這一教育方法對自己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我非常自信地宣稱,我接受的所有教育中,從母親教授我研習的章節(jié)里學到的東西是極其珍貴的,是構(gòu)建我靈魂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王后花園里的百合》中,羅斯金所描繪的完美女性形象是以他母親為原型所塑造的維多利亞時期中產(chǎn)階級家庭婦女的典型期望形象。19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末,隨著工業(yè)革命的深入和家庭傳統(tǒng)生產(chǎn)職能的喪失,英國人開始對婚姻、家庭以及婦女在家庭中所應(yīng)扮演的角色進行了新的思考。一方面,由于工業(yè)化的深入和資本市場的興起,外部的世界變得更加爾虞我詐、骯臟污穢,因此男人們尤其希望將家庭和社會分割開來,家庭成為靈魂休息和凈化的庇護所。另一方面,雖然婦女“不再是特地為了使男人感到喜悅而生成這樣子的”?家庭裝飾品和生兒育女的工具,對女性天生的蔑視,此時的資產(chǎn)階級對妻子的期望轉(zhuǎn)而成為“賢淑、順從的妻子和善良、稱職的母親,能夠優(yōu)雅、謙恭、溫順地將家布置得整齊、舒適,讓丈夫感到滿足,幸福的家庭天使”?。因此,羅斯金的完美女性典范是他從母親身上觀察總結(jié)得來的維多利亞家庭婦女所應(yīng)具備的典型特征。
見證著從農(nóng)業(yè)社會至工業(yè)文明迅速轉(zhuǎn)型的約翰·羅斯金也進行著自身的思想變革。19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也是羅斯金從藝術(shù)批評到社會批評的重要思想轉(zhuǎn)型期?,而且開始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權(quán)威思想的叛離。他對母親篤信的福音派宗教的懷疑于1858年重游意大利時得到爆發(fā)。至此,他開始宣布放棄唯《圣經(jīng)》論的圣公會福音派信仰,轉(zhuǎn)而成為一名更加自由、寬容的宗教思考者?!妒ソ?jīng)》也不再是“上帝的言語”,而只是“一部在長期撰寫過程中經(jīng)不同學者、信徒多次修改和翻譯創(chuàng)作而出的文學巨著或史詩”?。這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寫給英國工人和勞動者的信》,對福音派信仰采取激烈的全盤否定態(tài)度,言語輕蔑諷刺,造成了母子關(guān)系的緊張。對母親權(quán)威的懷疑和挑戰(zhàn)不僅僅體現(xiàn)在宗教信仰上,也體現(xiàn)在他對母親所給予的教育上。當他在晚年對自己的教育進行反思時,認為“最黑暗的不幸事件是,我的是非判斷能力、自主行為能力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培養(yǎng)。因為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限制了我的空間,母親時時刻刻對我進行密切看管,所以我沒有空間,也沒有任何需要進行自主判斷”?。羅斯金母親對羅斯金的保護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1836年羅斯金作為平民紳士入牛津大學三一學院學習時,母親尾隨前往,陪伴羅斯金學習,一直到1840年。甚至羅斯金的前妻尤菲婭·查爾默·格瑞在同自己母親的書信中也曾經(jīng)因為羅斯金對母親的過度依戀而訴苦。母親對小家庭的過分介入無疑是這段婚姻失敗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人生的尾聲,他在自己的自傳中陳述正是因為自己無法沖破家長的控制,造成了他人生的一大悲劇——沒有長大。?回顧過去的五十年,他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太大改變。我的某些部分死去了,另一些卻更為強大。我已經(jīng)學會了一些東西,也遺忘了許多東西,但總體而言,我仍是那個年輕、患得患失的孩子”?。
羅斯金在《王后花園里的百合》里塑造的完美女性的形象內(nèi)核是當時社會,即維多利亞時期中產(chǎn)階級男性所普遍渴求的家庭天使形象。但羅斯金所塑造天使唯獨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即母性。他筆下的天使總是介于女孩與女人之間,處于即將成熟與完全成熟之間,有些精明卻又蒙昧天真。筆者認為這一矛盾的女性形象一方面折射出羅斯金母親及傳統(tǒng)社會價值道德規(guī)范對他的影響,也反映出處于思想變革期的羅斯金在接受和抗衡之間搖擺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的完美女性形象是建立在以他母親為代表的維多利亞時期中產(chǎn)階級婦女的形象上的。瑪格麗特性格順從、堅定、勤勉、優(yōu)雅,是維多利亞時期中產(chǎn)階級福音派教徒婦女的典范,而這些形象都在羅斯金筆下的天使身上得到體現(xiàn);另一方面,由于母親的過度強勢和嚴苛,使得羅斯金對成年女性產(chǎn)生畏懼。因此,約翰·羅斯金在塑造自己內(nèi)心中完美女性形象的過程中有意無意地疏離開強勢、保護過度的母親形象。
約翰·羅斯金所生活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無疑是英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工業(yè)革命不斷升級,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科學發(fā)現(xiàn)和技術(shù)發(fā)明給這個國家?guī)砹巳招略庐惖淖兓?。然而,羅斯金在這派繁榮背后預見到了文明衰退的信號,這些信號包括了“貧富差距拉大、道德準則的松懈以及對奢侈生活的追求”?。他對急功近利的商業(yè)經(jīng)濟、對人性道德的腐蝕和生活環(huán)境的侵害痛心疾首?!白屛襾碓O(shè)想下你們的這種極端的成功會是什么樣子。一片海岸接著一篇海岸,整個英倫三島上煙囪林立,密密麻麻的可以比得上利物浦碼頭上的桅桿了;在英國的國土上,你看不到草地,看不到綠樹,看不到花園,能看到的只是種在屋頂上的一點點玉米,由霧氣來收割脫粒……”?
在由藝術(shù)批評向社會批評過渡的過程中,約翰·羅斯金是失望而困惑的。美學和藝術(shù)已經(jīng)喪失了引導和教化民眾的能力,英國正逐漸被唯利是圖的商業(yè)經(jīng)濟所吞噬腐化,處在道德下滑的邊緣,而道德的下滑必將帶來民族的衰退。因此英國人民亟須新的信仰的補充。此時已然放棄了宗教信仰而成為“自由思考者”的羅斯金轉(zhuǎn)而將希望寄托在道德上,希望通過對道德的呼吁阻止英國的墮落。正因此,羅斯金將這些道德要求全部都付諸于他筆下的完美女性形象中,她不僅僅“忠誠可靠,公正無私,勇敢無畏,不知疲倦地犧牲,剛正不阿”,而且還具有凈化靈魂的作用,幫助自己的丈夫獲得道德的指引。
另一方面,羅斯金從小接受的浪漫主義和新古典主義教育灌輸給他的歷史循環(huán)觀念,即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過程是周而復始地經(jīng)歷同樣階段。?羅斯金的整本《威尼斯之石》便是以威尼斯所經(jīng)歷的三個歷史時期,拜占庭時期、哥特時期和文藝復興時期來展現(xiàn)這個城市所經(jīng)歷的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發(fā)展。因此,對羅斯金而言最美好的時代不是“極端的成功時期”,而是讓快速發(fā)展的英國社會停留在一個前成熟時期,即快要達到成熟,但又尚未完全達到成熟的時期。而羅斯金的這一社會歷史觀也反射在他所塑造的完美女性形象中。在整篇《王后花園里的百合》演講中,除非不得已他總是避免使用“婦女”一詞,而是用“女孩”來代替。羅斯金對小孩的嫌惡和對成年婦女的疏離與其對少女的沉迷形成鮮明對比。如果前者是他科考和研究的束縛,而后者則象征了到達極致的人生所必將面對的衰敗的下坡之路。
綜上所述,約翰·羅斯金在《王后花園里的百合》中塑造了一位以維多利亞時期所普遍推崇的“家庭天使”為主要內(nèi)核的完美女性形象。她平和順從、無私奉獻、勇敢無畏,是家庭的管理者、孩子的教育者,更是丈夫的知己。這一道德完美的天使形象既是羅斯金對母親常年觀察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也寄托了他希望用道德來拯救這個即將步入衰退的英國社會的努力;另一方面,羅斯金筆下的家庭天使形象缺失了母性這一重要的要素。筆者認為這一要素的缺失既折射出處于思想轉(zhuǎn)折期的羅斯金對傳統(tǒng)權(quán)威的懷疑和叛逃,同時也是他的社會歷史觀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潛移默化的影響。
① 殷企平:《試論羅斯金的文化觀》,見《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0期,第144頁。
② 安妮特·T·魯賓斯坦:《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下)——從司各特到蕭伯納》,陳安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版,第105頁。
③④⑤⑥⑦⑧ [英]約翰·羅斯金:《芝麻與百合》,瞿紅霞、余艷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頁,第97頁,第99頁,第101頁,第113頁,第115頁。
⑨? [英]約翰·羅斯金:《約翰拉斯金讀書隨筆》,王青松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261頁,第237—238頁。
⑩??? [英]約翰·羅斯金:《過去》,劉平譯,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第20頁,第23頁,第25頁。
? [法]讓·雅克·盧梭:《愛彌兒》,李平漚譯,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版,第528頁。
? 宋嚴萍:《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觀及其成因探析》,見《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2期,第89—93頁。
? 毛剛:《從審美到社會批評——羅斯金批評思想探論》,見《蘭州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32期,第44—49頁。
? 魏怡:《羅斯金美學思想中的宗教觀》,《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論文》2012年,第29頁。
? Jennifer M.Lloyd, “Conflicting Expectations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ish Matrimony: The Failed Companionate Marriage of Effie Gray and John Ruskin”,Journal of Women’s History,vol.11,no.2(1999).86—109.
??? Jennifer M.Lloyd,“Raising Lilies:Ruskin and Women”.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vol.34,No.3(1995):325—350,326—327,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