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強[南方醫(y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州 510515]
作 者:王中強,文學博士,南方醫(y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和小說敘事理論等。
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女性主義批評(Feminist Criticism)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已經成為當代文藝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女性主義批評目前已經經歷和跨越數個發(fā)展階段,產生眾多學術流派,可以說是方興未艾“、高熱”不退。
但是與生機勃勃的女性主義批評相比,同屬性別研究(Gender Study)的男性研究文本批評卻顯得相對寂寥,從男性研究的角度來闡釋和解讀文本不太多見。男性研究是性別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研究內容主要包括男性性別政治、父權制下家庭關系、男性身體政治和男性氣質(Masculinity)等等。專注于性別研究的美國社會學家凱莫爾(Michael S.Kimmel)在為阿蒙格爾(Josep M.Armengol)的學術專著《理查德·福特和男性氣質小說》(Richard Ford and the Fiction of Masculinities)寫的前言中提到“作為性別研究的一個分支,男性研究和男性氣質研究才正處于早期階段”。
為此,本文嘗試從男性研究尤其是男性氣質研究的角度來解讀鮑比·安·梅森的短篇小說《夏伊洛》(Shiloh)。鮑比·安·梅森出生在美國肯塔基州,是當代非常有影響力的女性作家,她小說語言簡約、樸實、細膩,擅長描寫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尤其是夫妻關系的微妙平衡以及變化。《夏伊洛》就是典型的“梅森式”文本,小說的主要內容是講述了卡車司機勒羅伊·莫菲特(Leroy Moffitt)在遭遇車禍之后,被迫放棄了開車的工作。此后,他和妻子諾瑪·簡(Norma Jean)的夫妻關系漸漸發(fā)生了變化,到最后甚至有家庭解體的可能。由于該小說主要聚焦于家庭生活和兩性關系,因此成為了女性主義評論家偏好的當代美國短篇小說經典文本。然而,筆者認為通過男性研究,尤其是男性氣質(Masculinity)的研究這個全新的角度,能更好地闡釋《夏伊洛》中勒羅伊男性氣質改變后家庭關系所發(fā)生的變化。
一、男性氣質和家庭危機 談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男性的男性氣質,高夫曼(Erving Goffman)認為,真正美國男性氣質應該包括白人種族、全職工作、身體健壯、異性戀、身材高大等方面,男性氣質是一個共同價值體系,如果男性達不到其中的標準,就有可能被認為男性氣質不強。①
在小說《夏伊洛》當中,主人公勒羅伊曾有著符合高夫曼標準的男性氣質。在經濟方面他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同時能開長途大卡車也表明勒羅伊有著強健的體魄和堅定的毅力。由于勒羅伊的男性氣質和諾瑪·簡的女性氣質達到了傳統(tǒng)父權制下家庭關系的平衡,因此他們的夫妻關系處于穩(wěn)定的結構當中。
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很多事情發(fā)生了改變:“四個月前,他在一場高速公路車禍中傷了腿……打那以后,他暫時喪失了工作能力。他的髖骨里被植入了一截鋼釘。”這次車禍使得勒羅伊的男性氣質遭到了沉重打擊。具體來說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車禍之后,勒羅伊的身體狀況發(fā)生了改變,車禍后他接受了手術,不再擁有以前那樣強健的體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車禍使得他的髖臼部位接受了手術,植入了鋼釘,讀者也許可以得到這樣的暗示,那就是勒羅伊的“性能力”受到了損害,而“性能力”又恰恰是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核心部分?!袄樟_伊原來的主體性建立在傳統(tǒng)的以陽具為中心的父權制的觀念之上?!雹谄浯?,車禍也顛覆了勒羅伊的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大卡車司機的職業(yè)曾賦予了勒羅伊不菲的收入,使他在家庭經濟關系中處于支配地位??绍嚨満?,他不敢再去開車,原本的家庭經濟關系被顛覆。這一點在勒羅伊提出建木房子之后,諾瑪的反應就表現得非常明顯:
“我在想法子給我們建一棟木房子,”勒羅伊說,“設計圖一到就開工?!?/p>
“見鬼去吧,”諾瑪·簡邊說,邊拿起勒羅伊的針線手工往一個抽屜里扔去,“你先得找份工作?,F在沒人能建得起房子。”
在身體遭受創(chuàng)傷之后,勒羅伊的精神狀態(tài)也發(fā)生了顯著性的改變,他原本勇敢堅毅的性格被磨滅?!八耐葞缀跞?,但是這次事故讓他如此擔驚受怕,以至于他再也不想開長途大卡車了?!弊屓烁械狡婀值倪€有,原本性格粗獷的勒羅伊,現在轉而開始耽于幻想,甚至發(fā)展到了戀物癖(fetish)的地步。例如,他沉迷于在家建造玩具小木屋(Log cabin),《夏伊洛》短短十八頁的文本中,竟然有十三次提到了“建造小木屋”。這可以理解為他在偏執(zhí)地尋找寄托,從現實中逃脫。著名的創(chuàng)傷理論研究者卡魯斯(Cathy Caruth)認為當人受到突然打擊之后,就會造成心理的創(chuàng)傷,他提出“突發(fā)或災難性的事件所導致的令人無法釋懷的經歷中,人們對其反應往往是延后的,其表現形式主要是幻覺的,其他強行進入大腦的影像會反復出現”③。勒羅伊精神上的變化還表現在他開始購買和吸食大麻,用毒品來麻醉自我。因此,本特萊認為,“在精神上他的男性氣質也已經被閹割”④。
需要指出的是,當勒羅伊發(fā)生上述男性氣質的改變時,他在傳統(tǒng)家庭中的主導和支配地位變得搖搖欲墜,妻子諾瑪逐漸走向強勢,權力的天平開始向她傾斜。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諾瑪從身體上開始展示霸權氣質,她開始鍛煉身體,開始展示象征男性氣質的肌肉。
此外,由于勒羅伊性能力的損傷,諾瑪還在“性生活”方面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甚至有了出軌的可能性。而原本對自我性能力充滿自信的勒羅伊如今已經疑神疑鬼、心神不定:
“在這里,我還是主宰一切的王嗎?”
諾瑪·簡放松她的手臂肌肉,摸摸是否結實,她說:“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可沒跟別人胡來?!?/p>
“你真要跟別人胡來,你會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
作者梅森在訪談中承認了這一變化,她說:“有些學生因為諾瑪·簡站在懸崖邊就認為她將跳下去,聽到這種說法時我無比驚訝,那太奇怪了。勒羅伊有可能跳下去,但是諾瑪·簡不可能。她是勝利者。”⑤
對于諾瑪·簡來說,她曾經非常樂意接受傳統(tǒng)的家庭關系,但現在她卻對勒羅伊男性氣質的缺失感到不滿:現在,每當諾瑪·簡推門見到勒羅伊在家,她總會被嚇一跳,這總讓勒羅伊覺得自己在家,妻子反倒有些失望。諾瑪要尋求改變,于是,她開始鍛煉肌肉、上夜校學習、上形體健美課……
那么,最終勒羅伊和諾瑪的家庭關系會何去何從?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勒羅伊和諾瑪在婚姻明顯出現裂痕的情況下,接受了岳母瑪貝爾的建議,前往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古戰(zhàn)場夏伊洛旅游。當他們來到夏伊洛后,“眼下,她轉身面對勒羅伊,向他揮動了手臂。她在向他招手嗎?她像是在做可以練出胸肌的健身操。天空異?;页痢瘳斬悹栕鼋o他們的床罩的顏色”。這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結尾,對此,讀者和評論家有著眾多不同的解讀。不少評論家認為,勒羅伊和諾瑪的婚姻最終會走向解體。例如,懷特(White)就表示“在夏伊洛中,梅森的重點是描寫諾瑪·簡和勒羅伊·莫菲特的婚姻解體”⑥;巴克爾(Bakker)也認為“諾瑪將解除婚姻以更深入地探求自己的權益”⑦。
二、女性主義文本之悖 綜合第二部分所論,勒羅伊和諾瑪·簡的家庭關系變化有著諸多的不確定性。但是,無論他們的家庭關系走向何種可能性,他們原有的、傳統(tǒng)的男性主導家庭權利關系將肯定被顛覆。正是因為這一點,評論家們多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去解讀《夏伊洛》,他們普遍的觀點是諾瑪·簡向傳統(tǒng)的男性霸權發(fā)起了挑戰(zhàn),作者鮑比·安·梅森在文本中給予人物以同情和希望,讓她走向新的生活,并實現了女性自我身份和自我獨立。這類評論家中比較著名的有蒂娜·布徹(Tina Bucher)和莫菲(G.O.Morphew)等。布徹認為小說女主人公諾瑪·簡最后從婚姻中獲得了獨立和自我身份⑧;莫菲的觀點也與之相類似,他認為諾瑪是美國南方女性主義者(Downhomme Feminist),在和男性的關系中她渴求獲得更多的呼吸空間。⑨
然而,筆者卻認為,如果《夏伊洛》純粹作為女性解放或者女性成長小說來解讀的話,那么文本當中一些具體的細節(jié)無法得到合乎邏輯性的闡釋。比如,文本中有不少讓讀者覺得具有諷刺意味的描述“:簡雙腳分立的樣子讓勒羅伊想起了神力女超人“”她在哭,因為她抽煙時被媽媽撞了個正著”?!吧窳ε恕焙汀翱蕖钡鹊冗@樣的描述與女性主義所期待的諾瑪·簡完全相悖。尤其是借勒羅伊之口問出的“這難道就是所謂女性解放(women lib)的東東嗎”,讓讀者讀到了對女性主義調侃、質問的口吻。這些細節(jié)表明了作者梅森在《夏伊洛》中并不熱衷于描寫女性在家庭中戰(zhàn)勝男性霸權并取得大獲全勝的戰(zhàn)績,也沒有簡單地附和女性主義評論家的期待視野。她把諾瑪·簡在家庭中地位的改變歸結為來自一次意外,這次意外導致了勒羅伊男性氣概的散失,也直接導致了男性在傳統(tǒng)家庭關系中的霸權地位。諾瑪的“女性解放“”女性自由”并非是她自我努力、自身成長的結果。與其他普通的女性主義文本相比,《夏洛伊》文本中明顯少了激進和勝利的氣氛。這從側面反映出梅森對女性主義一種保守卻不乏冷靜思考的態(tài)度。
梅森關于家庭關系、女性主義的觀點還可以從文本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身上得到體現,那就是在《夏伊洛》中是諾瑪的母親、勒羅伊的岳母——瑪貝爾。從瑪貝爾這個角色來看,她年紀較大,辦事沉穩(wěn),非常重視家庭,代表著傳統(tǒng)南方人的價值觀,她在某種程度上代言了梅森。作為傳統(tǒng)的南方女性作家,梅森對傳統(tǒng)的、規(guī)約的家庭關系持有一定程度的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對于《夏伊洛》中由于男性氣質改變后可能帶來的家庭變化,她保持了一份警惕和隱憂。她以傳統(tǒng)南方女性作者的視域,對女性主義進行了冷靜的審視,并對當下男性危機進行了一定的思考?!断囊谅濉凡皇羌兇獾呐灾髁x文本,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傳統(tǒng)南方女作家在鋪天蓋地的女性主義文本和批評潮流下的一種獨立思考,甚至是一種“反撥”。
傳統(tǒng)父權制的家庭結構中,男性氣質在對女性氣質的二元對立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這就使得男性長期在家庭權利關系中占據支配性地位,而女性處于從屬地位,維系父權制的男性氣質包括男性性能力、競爭力、經濟能力、身體能力等。然而,一旦男性氣質因為各種原因被削弱(性能力的散失、強健體魄的失去、經濟能力的衰減等等),原本平衡的父權制家庭關系就會受到沖擊,甚至會解體。在鮑比·安·梅森的短篇小說《夏伊洛》中,這種平衡關系遭到了破壞,原本弱勢的諾瑪逐漸占據了家庭中的主導地位。長期以來,由于《夏伊洛》聚焦于女性在家庭關系中地位的改變,因此成為了女性主義評論家青睞的文本,學界多從女性主義批評角度來解讀。然而,如果純粹從女性主義批評理論來解讀文本,卻發(fā)現文本中許多細節(jié)與女性主義理論相悖,難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因此筆者從男性研究的獨特角度重讀《夏伊洛》,認為男性氣質的變化將對傳統(tǒng)父權制家庭關系產生顯著影響。同時,《夏伊洛》也表達了作者鮑比·安·梅森對女性主義持有的一種保守態(tài)度,文本還體現了她對傳統(tǒng)南方家庭中男性氣質、男性危機的一份關注。
① Goffman,Erving.Stigma: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New York:touchstone,1963:128.
② Bently,Greg.The wounded King:Bobbie Ann Mason’s“Shiloh”and Marginalized Male Subjectivity.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2004:143.
③ 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Baltimore:Johns Hopkins UP,1996:11.
④ Bently,Greg.The wounded King:Bobbie Ann Mason’s“Shiloh”and Marginalized Male Subjectivity.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2004:146.
⑤ Lyons,Bonnie,et al.“An Interview with Bobbie Ann Mason.”Contemporary Literature.32(1991):447-490.
⑥ White,Leslie.“The Function of Popular Culture in Bobbie Ann Mason’s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 and In Country.”The Southern Quarterly:A Journal of the Arts in the South(1988):69—79.
⑦ Bakker,Dee.“Women Writers and Their Critics:A room with a View.”Mid-American Review.13(1992):80.
⑧ Bucher,Tina.“Changing Roles and Finding Stability:WomeninBobbie A nn Mason’s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Border states:Journal of the Kentucky-Tennessee American Studies Association(1991):50.
⑨ Morphew.G.O.“Downhomme Feminists in Shiloh and Other Stories.”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198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