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君
一我是個啞巴,名叫席會道。這名字是我五歲的時候,父親起的。五歲以前,我還算機(jī)靈,小嘴巴能說會道。這一年,因鄰居趙武來誣賴我偷了他家的小甜瓜,父親不問情由,抓住我就是一頓暴打。為了表示對父親的不滿,我整整半年不說一句話。半年后,我好歹消了氣,想說話了,卻發(fā)現(xiàn)喉嚨已經(jīng)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發(fā)出聲音。父親使了許多土方子,都沒能治好我的啞巴病,他給我起了這個騙鬼的名字,便不再管我了。
我沒見過母親,她剛生下我就大出血死了,否則她不會由著父親往死里揍我,我也不會變成啞巴。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得了肺結(jié)核伸腿走了,我成了家里的老大。算到今年,我應(yīng)該三十八歲。這三十八年,我至少三十三年過的是豬狗不如的生活,前幾年到底是豬是狗,或者其它什么牲口,我就一點(diǎn)不記得了。
我是個蠢笨的土啞巴。沒上過學(xué),不識一個字,聾啞學(xué)校也一天沒去過。因此我雖然聽得懂人們的話,卻不知道該怎么與他們交流。本來父親能從我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中猜出個七大八,這個翻譯官死了,就沒人看得懂我的話了。村里人嘲笑我,孩子們欺負(fù)我。他們不叫我的名字,叫我臭啞巴、啞巴狗,還變著法子羞辱我。打瞎子罵啞巴,是缺德人干的事,有些人對我卻是又打又罵。雖然我很生氣,卻還懂得忍辱偷生,任他們怎么打罵,也不噢啊大叫,也不跺個腳,甚至連白眼也不翻一下。被欺侮急了,就往田野里沒命地逃跑。于是這些高貴的人也就不再追我,他們得了徹底的勝利,非常滿意地哄笑了。
我沒一個朋友,平時就像一條患了孤僻癥的野狗,跟誰都懶得汪汪一下。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我真的會像野狗一樣終了一生。不想天老爺可憐我,給了我一個立身揚(yáng)名和重新投胎的機(jī)會。這個機(jī)會撞好了,人們必定會抬眼看我,至少把我看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條可有可無的狗。誰知大半年過去了,我配合公安機(jī)關(guān)付出了許多努力,案子仍然沒有結(jié)果,我至今的身份仍然只是:犯罪嫌疑人。
事情很簡單,我殺了一個人,后來我主動投了案,找出了被害人的尸骨,又提供了殺人的兇器——錘子。卻因無人看得懂我的啞語,無法取得供詞,再加上缺乏人證,物證力度不夠,警方雖然相信我殺了人,卻始終不敢申請對我正式逮捕。
我好想被斃掉,重新做一個能言善語的人。長期徘徊在自由人與嫌犯之間,我很累,也很苦悶,我他媽的就要瘋了。
二
父親死后,我一人種了二畝糧田,一季麥子一季稻,打下的糧食吃不完。農(nóng)閑的時候,我會給村里人干點(diǎn)零活兒,砌個墻頭修個豬圈啥的,村人會按照半個勞力付我工錢,其實(shí)我下的力比任何一個整勞力都多。我有時會抽點(diǎn)小煙喝點(diǎn)小酒,都是最便宜的濫貨。我不賭錢,我擔(dān)心那點(diǎn)可憐的血汗錢被賭徒合伙騙走。我不嫖娼,我想嫖也沒地方去,能看上我的女人一個沒有,即便是長得老母豬樣的。眼看已到中年,我連女人什么味兒都沒聞過,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是個男人。曾經(jīng),我看見兩只狗在野外瞎胡搞。那公狗把血紅的家伙塞進(jìn)母狗的屁股后面,使勁運(yùn)動的同時還伸著舌頭流著哈喇子,一副流氓十足的樣子。我不由得火冒三丈,眼瞅四周沒人,抄起扁擔(dān)就砸過去。公狗嗷地一聲跳下伙伴的背,二狗一起狼狽逃竄。
我不明白這兩個畜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癮?想起村里的男人女人談起這種話題時,一個個下流無恥、得意洋洋的樣子,就覺得很難理解。做這種事真的很有意思嗎?是什么樣的一種滋味呢?我想象不出,也不敢往深處想,因為我明知這輩子已經(jīng)和女人無緣了,想得太多只會害了自己。
天哪,席會道越來越不如一條狗。
世上的事真的很難預(yù)料,我不敢想的好事兒竟自己找上門兒了。這一年,我剛剛?cè)藲q。
正月還沒出,錢咪咪找我?guī)退挢i圈。錢咪咪又叫錢寡婦,其實(shí)她算不上寡婦,只因丈夫袁大頭三年前帶著建筑隊進(jìn)城干工程,以后再也沒有回家,村里有些孬種喜歡看人家笑話,便叫她錢寡婦。我討厭這種落井下石的小人,也不喜歡叫人家綽號,在心里還是喊她錢咪咪。錢咪咪原先有一頭種豬,袁大頭外出久久不歸,村里人覺得不吉利,就不再找她的豬配種了。結(jié)果那頭豬性子大,沒幾天就把圈拱倒了,像袁大頭一樣跑得沒了蹤影。開了春,錢咪咪想抓兩頭豬崽子喂喂,就得再把豬圈修好。我砌墻,錢咪咪給我打下手,拆灰和泥遞東西。我沒有帶錘子,錢咪咪把袁大頭以前用過的錘子遞給我用。這把錘子的頭不是一般的大,圓乎乎的,至少二斤半重,配上梧桐木的柄子,使起來很是稱手。到了下傍晚兒,豬圈修好了,錢咪咪該付我五十塊工錢。錢咪咪給我打了一盆熱水,還遞給我一條手夫子一塊香胰子,叫我先洗把臉歇歇,她進(jìn)屋找錢給我。
從沒人這樣熱誠待我,我很受感動。過了幾分鐘,錢咪咪在窗口探了探頭,又向我招了招手,我以為她讓我進(jìn)屋拿錢。我剛一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床上白花花一片,錢咪咪發(fā)出嗤嗤的笑聲。我的頭腦嗡嗡地響,站在那里不知該干什么。這時,床上的那團(tuán)東西向我移動過來,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摁到床上。緊接著,一只暄騰騰香噴噴圓溜溜饅頭樣的東西塞進(jìn)我嘴里,幾乎讓我憋過氣去。很快,我嘗到了一股令人眩暈的甜味。
錢咪咪對我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說早就估計我是童男子,試了試還真是原裝貨。為了獎勵我把幾十年的積蓄都給了她,錢咪咪一邊哼著《奉獻(xiàn)》,一邊給我煮荷包蛋,還把煮好的荷包蛋端到我面前,讓我趁熱吃了。吃完荷包蛋,我穿上褲子,比劃著向錢咪咪要那五十塊錢。錢咪咪臉上的太陽一下子不見了,她用手指頭點(diǎn)著我的腦袋瓜,說:“你是真傻呀還是怎的,老娘是看你可憐,才讓你玩兒一次,沒想到你恁不識抬舉,還敢跟老娘提錢!”我急了,明明是她弄的我,連個招呼都沒打,憑什么不給老子工錢,難不成老子一天的活兒白干了?我手腳并用,哇啦哇啦地跟她講道理。錢咪咪煩了,胡七八道地罵我,說如果我再不走,她就沖到大門口,喊莊鄰來抓我。相信憑我的人緣,村民會用鋤頭把我活活打死。我害怕了,決定還是吃啞巴虧算了。我垂頭喪氣地離開錢咪咪家,路過豬圈的時候,順手拿走了那把圓頭錘子。院墻內(nèi),飄出了臭婊子淫蕩、放肆的笑聲。
本想這輩子不再理睬錢咪咪了??墒?,不行啊,我的老二不聽話。一夜沒睡著。我后悔昨天不該把錢咪咪得罪了,不就五十塊錢嗎,出把子力氣就掙回來了。這是第一次,我對錢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天還沒大亮,我就到了錢咪咪家。錢咪咪家的大門和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的大門一樣,板條錠的,虛掩著,目的是防個雞啊狗的,只有堂屋門才在睡覺的時候閂起來。錢咪咪還沒起床,我挑上水桶,幫她灌了滿滿兩大缸的水。錢咪咪還沒起床,我咳嗽了一聲,拿起掃帚刷刷刷地掃地。這時,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見,錢咪咪的臉在窗前一閃,隨即又不見了。掃完了院子,堂屋門還是沒開。我扛起鐵鍬,一口氣翻完了她家門口的菜園地。太陽越升越高,我身上冒汗,肚子卻咕嚕咕嚕地響。我眼巴巴地望著錢咪咪的堂屋門,盼著它吱呀一聲打開,女主人還像昨天一樣,招呼我進(jìn)去??墒?,我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這道門始終沒有打開的意思。我覺得很沒趣,幾次想走人,就是挪不開步。我從水缸里舀出水來喝,先喝了一瓢,然后又喝了一瓢,肚子漸漸不響了,也不怎么累了。我坐在堂屋門前的地上抽煙,不信錢咪咪能永遠(yuǎn)不開門。果然,不一會兒錢咪咪喊我:“啞巴,你進(jìn)來吧?!蔽伊⒖叹穸稊\,邊脫衣服邊往屋里走。
錢咪咪滿足了我。但錢咪咪的情緒很低落,被動應(yīng)付的樣子。我想可能是嫌我家務(wù)活兒干少了,就掏出五十塊錢來,放到她床頭。錢咪咪把錢團(tuán)了團(tuán),砸到我臉上。罵道:“去你媽的臭啞巴,就是拿五百塊來,老娘也不會接你的錢。再跟你說一次,老娘是看你可憐,才讓你睡的,這也是最后一次?!蔽覐埓罅俗彀?,迷茫地望著錢咪咪,眼眶里擠出了兩滴眼油子。錢咪咪嗤地一個冷笑。我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她,表明我對她是真心的。錢咪咪撇了撇嘴:“滾你媽的蛋,啞巴狗,就你也配跟老娘相好?老娘還沒賤到那一步!”我揩掉眼油子,明白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忘了席會道是個什么東西。我最后望了眼白嫩光滑的錢咪咪,磨磨蹭蹭地提上褲子。這時錢咪咪話語變軟和了:“啞巴,你幫我拉生意吧,成一個你能掙二十。不過,這介紹費(fèi)應(yīng)該男的給。我這邊兒呢,你給我介紹夠五個,老娘就讓你白睡一回?!?/p>
臭不要臉的女人,葫蘆里到底裝什么藥?
我有些看不起錢咪咪了。
三
前面說過,我沒有朋友。小時候被孩子們打急了,喜歡往田野里跑,田野就成了我的朋友。我習(xí)慣一個人在田野里轉(zhuǎn)悠,和大地說話,和莊稼說話,和野草說話,我也和風(fēng)說話,和云說話,和星星太陽月亮說話,他們都能跟我友好交流。說累了,我就在草地上躺一會兒,打個盹。
這天我正要睡著,癮又犯了,思來想去沒別的頭緒,就硬著頭皮往錢咪咪家走來。我剛挑起水桶,錢咪咪就從屋里鉆出來,奪下了水桶。我摸起掃把,錢咪咪又奪下了掃把。我扛起鐵鍬,錢咪咪又奪下鐵鍬。我無賴樣地嘿嘿傻笑著,巴望錢美女能再可憐我一次。錢咪咪半是嘲弄半是生氣地罵我:“不是交代你了嗎?要聯(lián)系夠五個人,才能讓你弄一回,你他媽的一個主兒還沒夠到呢,又想來吃,吃你媽的頭啊?”罵完,她突然拔下頭上的鋼針,向我戳過來。
哎喲,我一下子疼醒了。解開褲子,原來是一只大黑螞蟻在偷襲。我把螞蟻掐為兩截,放進(jìn)嘴里咀嚼。想想錢咪咪說的話,覺得可以試試,反正老子又不蝕本兒。
我站起身來活動活動腰腿,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騎著摩托過來。近了,我認(rèn)識這人,他是左大莊的戴耳,是個小包工頭,我曾在他手下做過幾天小工。戴耳的名字是有來歷的,他剛生下的時候,左耳有三個大糧倉(凹坑),右耳有三個拴馬樁(肉柱子)。爹娘請看相的給說道說道??聪嗟倪呣酆舆呎f,這小子日后要發(fā)大財當(dāng)大官。不過有人背后斷定:卦相太好就走反道了,狗日的沒準(zhǔn)兒會成短命鬼,不是被砸死,就是被淹死。這話是有根據(jù)的,戴耳這人好色,賺了錢就往亂七八糟的黑洞里塞。我忽然想起錢咪咪,靈機(jī)一動:不如給他們拉個皮條?
我向戴耳招了招手,示意他停車。戴耳懶得理我,加大油門往前沖。于是我跳到路中間,伸開雙臂。戴耳不得不停下來,指著我的鼻子罵罵咧咧地說要揍我。
我先向戴耳指了指錢咪咪家的方向,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動作,再笨的人都知道這是啥意思。戴耳狐疑地望著我,不打算跟我啰嗦,發(fā)動摩托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我卻不讓道,哇哇地叫著,并反復(fù)比劃。戴耳終于動心了,問:“你真的帶我去?”我連連點(diǎn)頭。戴耳讓我上車,向錢咪咪家駛?cè)ァ?/p>
錢咪咪真是個賤貨,兩人剛一見面,就對上了號,直接到里屋辦事去了,把我丟院子里,驢樁子一樣站著。我拍了拍門,準(zhǔn)備找戴耳要二十塊錢介紹費(fèi)。門被錢咪咪閂死了,我連拍幾下,大板床的吱嘎聲霎時停止了。只聽錢咪咪說:“是啞巴,不用怕?!蔽抑肋@話是對戴耳說的。緊接著錢咪咪大著嗓門對我說:“啞巴啊,不就二十塊錢嗎,人家戴老板項目經(jīng)理,會差你這點(diǎn)小錢?先回吧,明天給你?!?/p>
只給他們介紹一次,沒想到戴耳幾乎每天都要到錢咪咪家里來,來一次都要待上兩三個小時。如果按照次數(shù)結(jié)賬的話,戴耳少說要付給我兩百塊。我找錢咪咪講道理,錢咪咪不認(rèn)賬。
我上這婊子的當(dāng)了。
四
必須找戴耳要錢,我打算只要那二十塊。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老子不能白做蠟燭頭。傍晚,我在田頭老地方等到了戴耳,看來這是戴耳每天必走的便道。我又向戴耳比劃了那個手勢,并向他伸出了兩根指頭。戴耳樂得差點(diǎn)從車上栽下來,也伸出了兩根指頭,問我:“今天倆?”我搖了搖頭,從兜里掏出一張十元鈔,又伸出兩個指頭,然后指了指他的衣兜,再指指我的衣兜。比劃來比劃去,戴耳還是不明白。我干脆直接把手伸進(jìn)他兜里,從一把錢里抽出二十。戴耳猛地把錢搶了過去:“去你媽的,你跟寡婦合起伙來下老子的錢,老子還沒跟你算賬呢?你還想半道搶劫?”
狗日的戴耳,忘恩負(fù)義!我一把抓住戴耳的衣領(lǐng),想把他拉下車子。戴耳出手卻比我快,一拳搗向我的面部,我頓時鼻孔竄血,牙齒脫落。我嗷地叫了一聲,松開手,捂住鼻子,滿地找牙。戴耳根本不容我消停,下了摩托,一腳踹向我的肚子。我疼得蹲在地上,戴耳又接連幾腳,我像狗一樣嗷嗷叫著滿地打滾兒。我叫得越慘,戴耳踢得越兇。后來我不敢叫了,趴在地上,兩手護(hù)住頭,屁股卻高高地撅著,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
幾十年來,我沒少被別人欺負(fù)過。但被人家死命地毒打,卻是第一次。
這個仇老子一定要報。
躺了一個多星期床鋪,我臉上的腫脹消了許多,只是被打掉的兩顆門牙再也找不回來了。這個傍晚,我來到老地方,蹲在草叢中等候戴耳。深秋的風(fēng)咋咋呼呼地吹著,不服老的野草在我的身邊晃蕩。熟悉的摩托車聲終于出現(xiàn),越來越近。
突然站立在戴耳面前,戴耳先是一驚,繼而露出了惡狗的表情:“還想要那二十塊錢是不是?還想挨打是不是?”戴耳下了摩托,就要打我。我轉(zhuǎn)身就跑,戴耳猛追。追了幾步,戴耳突然不追了,罵罵咧咧地回轉(zhuǎn)頭。我撿起一塊土坷垃,向他的后腦勺擲去。
戴耳再次被激怒,他瘋狂地追我,發(fā)誓說抓住我非把我弄死不可。我嗷嗷怪叫著在田野里飛奔,戴耳緊追不舍。我聽見風(fēng)在說:“快跑快跑,戴耳就要抓住你了!”我又聽見戴爾喉間的濃痰在呼嚕呼嚕地說:“呵呵,你跑不了啦,主人命令我射你頭上!”危急之際,我突然蹲下身子。戴耳來不及防備,一下子被絆倒,摔了個狗吃屎。他剛要爬起來,我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仳T到了他的背上。我左手扯緊戴耳的頭發(fā),把他的頭使勁往泥里按,右手從后腰拔出錘子,就是錢寡婦家的那把圓頭錘子。我瞅準(zhǔn)了戴耳后腦勺最圓的一塊地方,哐哧就是一錘。
伴隨著一聲難聽的、刺耳的叫聲,戴耳的頭再也不動了,身子也不動了。一股紅的白的東西濺了我一臉,用手一抹,黏黏糊糊的,味道很是難聞。我用戴耳的衣服擦了擦臉,感到很累,就在戴耳的身旁躺了下來。一陣涼絲絲的水澆醒了我。原來,天下雨了,也快黑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血糊糊的人趴在旁邊,很是奇怪,待把他的臉掰過來,認(rèn)得是戴耳,這才想起戴耳已經(jīng)被我用錘頭敲死了。不能把戴耳扔在這兒啊,我得回家拿把鍬來。
我從戴耳的兜里掏出二十塊錢,剩下的幾張百元鈔仍舊原樣放好。接著,我把戴耳的摩托搡到附近的河當(dāng)央,這條河常年有水,如果不遇大旱,摩托不會自己跑出來。我提著錘子往家走,剛進(jìn)莊子,忽然意識到,這樣大搖大擺地提著錘子走路,如果有人問我,錢咪咪家的錘子怎么到了你手里?我真的不好回答。人們不會因為我不會說話,就原諒我偷了別人的東西。于是,我把錘子隨手扔到了一戶人家的草堆邊。
雨漸漸下大,等把戴耳埋好時,我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
五
幾十年來,我從沒這樣興奮過。我用戴耳給的二十塊錢,打了半斤燒酒,剩下的買了豬大腸。喝過了酒,吃完豬大腸,身上的衣服差不多焐干了,心火燒得更旺。我決定趁著酒興去找錢咪咪。
錢咪咪屋子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我邊脫雨衣邊拍門。臭婊子沒睡著,驚喜地說:“死鬼,我以為下了雨你不會來了?!惫庵ü膳軄頌槲议_門。一股熟悉的香甜的味道撩撥著我的神經(jīng),我抱起這團(tuán)肉,狠狠地扔到床上。
錢咪咪舒服得直哼哼,邊哼邊問:“老戴,你今天怎這大力氣?”我這才明白錢咪咪把我當(dāng)成了戴耳,心里很生氣。
完了事,我穿上衣服要走。錢咪咪問:“死老戴,今晚打算給老娘多少啊?要不,就在昨晚的基礎(chǔ)上打個八折吧?!蔽胰耘f沒理她。錢咪咪突然拉亮電燈,一看是我,破口大罵。罵老子不要臉,偷偷占她便宜。罵老子是畜生,該斷子絕孫。我以為她罵兩句出出氣就算了,誰想這婊子嘴巴像機(jī)關(guān)槍一樣不停歇,唾沫星子往我臉上飛。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對準(zhǔn)她的胖臉,啪啪就是兩耳光。接著我掏出一張一百塊頭的,對上面啪地吐了口痰,把這張錢貼到錢咪咪腦袋上。
錢咪咪被打懵了,右手捂住腮,左手揭下錢,不認(rèn)識似的盯住我。突然她的眼睛變大了:“啞巴,你身上恁多血,今晚你干什么了?”不待我回答,錢咪咪把一百塊錢塞進(jìn)我兜里,說:“啞巴,你走吧,今天晚上我當(dāng)你沒來過?!?/p>
生平第一次,我揚(yáng)了眉,吐了氣。如果不是啞,我真想放聲歌唱。
回到家里,我很快有了困意。誰知眼皮子剛合上,戴耳就來了。戴耳滿身血污,站在我床前,一句話不說,就那么直視著我。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家伙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從土堆里爬出來了?難道我也死了,和他一起呆在陰曹地府?我瞅了瞅屋子,是我住了三十八年的寒磣老房子,不是地府。我擰了下大腿,賊疼,這才確定自己并沒死。那就是戴耳向我索命來了。我從床上坐起來,攥緊拳頭,預(yù)備著跟戴耳惡斗。正在這時,我家的大白公雞叫了。這一叫,莊子里的公雞接二連三地都叫起來。戴耳倏地一下不見了。
我打開燈,下床找戴耳。屋子里沒有,又到外面找,外面也還是沒有。戴耳究竟為什么找我,找到了我為什么又一句話不說?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決定還是找戴耳當(dāng)面問問。
天還蒙蒙亮,我到了昨晚埋葬戴耳的地方。一看,戴耳身上的土有的已經(jīng)被大雨沖刷掉了,大腳趾頭露在了外面。幸好帶了鍬,我往戴耳的身上多培了些土,拍拍實(shí)。又薅了些雜草堆在新土上。
戴耳這下該滿意了吧。
六
戴耳失蹤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傳了開來。戴耳失蹤的第三天,他老婆力鵑到派出所報了警。戴耳有整夜不回家的習(xí)慣,但從沒有連續(xù)兩晚不回家的,再加上手機(jī)一直無人接聽,工友們也不知道下落。力鵑慌了,這才報了警。
警察進(jìn)村調(diào)查,但待了兩天,也沒理出一點(diǎn)線索。因戴耳平時多是單獨(dú)行動,很多人并不了解他的行蹤。警察臨走的時候給力鵑留下電話號碼,叫她有了情況立馬報告。
知道戴耳下落的只有一個半人,這一個人自然是我,半個人呢,應(yīng)該就是錢咪咪了。她或許已經(jīng)猜出戴耳被我干掉了。
從弄死戴耳的那個晚上起,錢咪咪對我的態(tài)度就有了明顯變化,不再鄙視我的身份,也不要求我?guī)退苫顑?,更不要我一分錢,每次睡過了,錢咪咪都給我弄好吃的,有時是雞蛋面,有時是煮雞蛋,還有一次,我吃上了香噴噴的紅燒肉。錢咪咪把我當(dāng)成了老公,至少是老相好,難道她就不想知道戴耳的情況?一天,我騎在她身上,分別拉了拉自己的兩只耳朵,比劃左耳有三個糧倉,右耳有三個拴馬樁,然后望著她。這女人眨巴了下眼睛,又眨巴了下眼睛,什么話都沒說。但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絲慌亂。
錢咪咪是在裝糊涂,她應(yīng)該猜到戴耳已經(jīng)死了,死在我的手里,至少她明白戴耳的失蹤與我有關(guān)。錢咪咪仍舊討厭我,看不起我。她之所以接受我,無非是怕我像弄死戴耳一樣弄死她。至于她為什么不報警?我想了好久,她是擔(dān)心自己的丑事一起敗露,戴耳的死,她也逃脫不了干系啊。但是,從內(nèi)心講,在享受了短時的快感之后,心里突然會空空蕩蕩的,有時又疙疙瘩瘩的,感覺非常不實(shí)在。直到戴耳再次找了我,我才決定放棄錢咪咪,轉(zhuǎn)而為自己做下的罪惡找個歸宿。
我自己想不到,也許大家都不會想到,我與戴耳會從仇敵變?yōu)榕笥?。戴耳活著的時候,我們是敵人,戴耳死了,是被我親手弄死的,變成了鬼,我居然與鬼成了朋友。這個過程還是蠻有意思的。
這個晚上我從錢咪咪家回來,剛要合上眼睛,戴耳來了,他穿的還是死前那身衣裳,不過沒了血污,好像洗過了。我本能地捏緊了拳頭,準(zhǔn)備一場廝殺。誰知戴耳不客氣地在床邊坐下,笑瞇瞇地問我:“爽吧?”既然成了鬼,戴耳再關(guān)心我和錢咪咪之間的事,就成了多余,所以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你找我有事嗎?”這句話剛說出口,我自己被嚇了一跳,我不是個啞巴嗎,怎么和正常人一樣說起話來了?
戴耳解釋:“這是你的魂靈在和我說話,任何一個體格有殘疾的人,他的魂靈都是健全的?!迸?,原來是這樣。戴耳或許從我的臉上看出了失望,忙安慰我說:“只要你能夠主動向警方投案,使老婆孩子不再為尋找我的下落痛苦奔忙,我敢保證,你下輩子一定會像正常人一樣說話、生活?!?/p>
我又喜又疑:“你說的可是真的?”戴耳不當(dāng)回事地說:“我到地府也有一段日子了,結(jié)識了一些鬼友,請他們幫忙疏通一下關(guān)節(jié),還是不成問題的。但你必須把我的事情了結(jié)了,我才好幫你?!蔽宜斓卣f:“行,反正這個人我早就做夠了,早死早托生,明天我就去投案。你看還有哪些事需要我做的?”戴耳說:“你多買些金銀紙箔,十塊錢一沓的百元鈔、美元都行,夜里燒給我,我?guī)湍阍谶@邊先走走關(guān)系。如果你想當(dāng)官,想發(fā)財,想人前顯貴,就更得多使銀子?!蔽覞M口答應(yīng)。
我問戴耳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戴耳嘆了口氣,說他剛死的時候恨透了我,打算趁夜間把我活活掐死。后來閻王爺、鬼判官嚴(yán)肅教育了他,說他命里就該這個死法,就該死在一個啞巴手里。不管是人,是鬼,都要認(rèn)命,這樣才能有個好的來生。他接受了教育,決定不計前嫌,并幫助我編織來生夢。
我很感動。剛要跟戴耳聊兩句表示感謝的話,戴耳一下子又不見了。
七
一大早,我就跑到鄉(xiāng)派出所,告訴警官,戴耳是我殺死的,我殺了戴耳。我一邊又一遍地拉自己的耳朵,比劃左耳有三個糧倉,右耳有三個拴馬樁,又比劃錘子砸向后腦勺的動作,然后指了指我自己。遺憾的是,警官們沒一個看得懂我說的什么。我想讓他們跟我走,指給他們看戴耳埋尸的地方。他們卻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姓蔣的大概是所長,哈哈大笑道:“這啞巴真有意思哎,一大早跑來表演啞劇,給弟兄們開心解悶兒,大家鼓掌!”他們的掌聲很熱烈,我氣呼呼地離開了派出所。
只有到了夜間,只有和戴耳在一起,我才能夠用人的語言痛痛快快地交流,我才會感到人的尊嚴(yán)。晚上,我給戴耳燒了大把紙錢,還給他磕了幾個頭,訴說了我在派出所的遭遇。下半夜,戴耳過來推了推我:“別灰心,明天上午接著去,老蔣那兒我已經(jīng)打了招呼了?!?/p>
再次來到鄉(xiāng)派出所,我直奔蔣所長辦公室。還沒開始比劃,蔣所長看到了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居然很客氣地站起來:“您,您真的來了?戴耳真的是你殺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重新坐下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直接帶警官們?nèi)タ创鞫氖住?/p>
戴耳的尸首已經(jīng)腫脹腐爛,眼睛里、嘴巴上都是土,微風(fēng)吹來,一陣陣腐臭直往人的鼻孔里鉆。戴耳的衣服倒是還未腐爛,只是顏色舊了些,法醫(yī)把手伸進(jìn)衣兜,居然掏出了四百多塊錢,還有一部手機(jī)。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發(fā)出一陣唏噓聲。我聽見兩位警察咬著耳朵說:“看來不是圖財害命。”經(jīng)過戴耳老婆力鵑對尸體和衣物的辨認(rèn),這具死尸確實(shí)就是戴耳的。戴耳的老婆還算漂亮,至少比錢咪咪漂亮,身材也很好看。我在心里替戴耳嘆息。力鵑翕動了幾下鼻子,張開嘴巴嚎哭起來。哭著哭著,女人突然轉(zhuǎn)頭向我,連抓帶打。因我的雙手被繩子拴著,躲閃不及,臉上被撓了幾個血口子。蔣所長把力鵑強(qiáng)行拖到一邊,嚴(yán)厲斥責(zé):“你怎么打人哩?”力娟指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他害死了我男人!”“你怎么知道他害死了你男人?法律是講證據(jù)的。”“戴耳托夢給我的,他說席啞巴用鐵錘敲死了他?!绷甑脑捝形凑f完,人群中就爆發(fā)出哈哈大笑。也有人小聲發(fā)泄:“破不了的案子就往啞巴身上栽,反正人家不會說話,哼!”這個言論立馬引來了附和聲。突然,我看見了錢咪咪,她站在人群的后面,躲躲閃閃地看著我,表情有些憂愁。只幾分鐘工夫,錢咪咪就消失了??磥硭⒉幌M冶蛔?,她是怕我把她供出來。
只有蔣所長沒有笑,他嚴(yán)肅地望了力鵑一眼,然后跑著離開人群,到僻靜處打電話。幾分鐘后,蔣所長轉(zhuǎn)達(dá)縣局領(lǐng)導(dǎo)指示:把啞巴和被害人家屬都帶到刑大,被害人的尸首裝裹好送到殯儀館,等待勘驗。
八
兩個警察,一個問話,一個記錄。警察甲大概學(xué)過啞語,用兩只手輪番向我比劃著,一會兒手指頭指向天,一會兒指向我,一會兒又指向他自己??上乙稽c(diǎn)也看不懂,越看越糊涂。見我不開竅,警察甲生氣地罵我,說撞了個笨啞巴。老子更生氣,手指頭指著他哇哇叫。警察甲反倒笑了,說沒想到這啞巴耳朵好使,聽得懂人話。這叫什么話,你他媽的才聽不懂人話呢。警察甲叫我先報告姓名年齡曾用名民族籍貫家庭住址。于是,我又開始了比劃??尚Φ氖?,我的手勢他們同樣看不懂。警察甲愣子似的瞧著我,警察乙半天沒記下一個字,也生氣了:“席啞巴,你不要跟我們裝蒜,要知道拖延時間是沒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這句話我是懂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又連連擺手。意思是自己沒有說謊,都是大實(shí)話。他們對這個手勢倒是猜得差不離,警察甲接著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被害人戴耳的,為什么要?dú)⑺来鞫窃鯓託⑺浪?,把殺人過程敘述出來?,F(xiàn)在你先回答第一個問題?!?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從我和錢咪咪的關(guān)系講起。但是,當(dāng)我張牙舞爪的時候,兩個笨蛋警察又迷糊了。他們看著我的手語,大眼瞪小眼,都想從對方的臉上找到答案。終于,他們耐不住了。警察甲拿起手機(jī),向上司報告:“這個啞巴嫌疑人聽得懂人話。”我的耳朵特別靈,至少是常人的三倍。我聽到他的上司在電話里說:“是好事啊?!本旒子终f:“可他說不來?!鄙纤菊f:“廢話,說得來還叫啞巴嗎?”警察甲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他不會正常的手語,我的手語他也看不懂?!鄙纤居终f:“知道了,一會兒我從聾啞學(xué)校給你借個高級的手語翻譯來。”我樂滋滋地看著警察打電話,心想,會給我派個什么樣的高級翻譯呢,難不成把我老子請過來?
兩個警察叫我先好好想想,說一會兒會有高級翻譯向我提問。我坐在椅子上,非常無聊,閉上眼睛打盹。這時候就感覺一股陰風(fēng)嗖嗖的,父親居然來了,壞笑著說:“孩子,除非他們請的是老子,要不然你龜兒子的鳥語誰都鬧不懂?!蔽液芷婀?,父親怎么知道這個事兒?正要開口問他,只聽桌子啪地一響,警察乙朝我吼:“席啞巴,叫你好好想想,你怎么睡著了?”我這才明白剛才做了個夢,我擦了擦嘴角的涎水,不好意思地朝他們笑了。
半小時后,手語翻譯來了,沒想到還是個女的,三十多歲,留著短發(fā),戴著眼鏡,看上去不大像女人,也高級不到哪兒去。女翻譯先用手語跟我打招呼,我只是看著她傻笑。接著,女翻譯邊看審訊提綱,邊用手語問我案子中的有關(guān)問題。我當(dāng)然仍舊看不懂,一味地對著她傻笑。我覺得這女人雖說不丑,但身材偏瘦,胸脯太扁、屁股太小,遠(yuǎn)遠(yuǎn)沒有錢咪咪味道足。這時候,警察甲說話:“這家伙耳朵正常,聽得懂人話,就是說不出。我們也看不懂他的手語?!迸g嗔怪道:“也不早說!”
于是警察甲繼續(xù)重復(fù)剛才的問題,用人話向我提問。我則用自己的語言,手腳并用,一五一十地交代問題。
女翻譯一眼不眨地緊盯我的手勢、腳姿,眉頭越皺越緊,到了后來,竟是滿臉苦水,幾乎哭出來了。女翻譯累得大喘氣,總結(jié)了一句真理:“我敢肯定這啞巴沒經(jīng)過特殊教育,他的啞語是自己瞎擺舞的,他是土啞巴?!迸g是為了給自己找臺階下,但她的話卻令兩個小警察徹底泄了氣。
高級翻譯剛走,上司的電話又打過來了,我聽得清清楚楚:“經(jīng)初步鑒定,被害人頭部是被鈍器所傷,極有可能是錘子,是圓頭錘子,這一點(diǎn)和被害人家屬陳述的基本一致?!甭犃诉@段話,我使勁點(diǎn)頭,并向兩位警察豎起大拇指,咿哩哇啦地表示稱贊。警察甲請示下步該怎么辦。上司說:“讓他先把殺人兇器找出來,有了物證,再找人證,口供先緩一緩。”
九
因找不到我殺人的證據(jù),警方對我采取了監(jiān)視居住措施。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從炕席底下拿出五十塊人民幣,買了一蛇皮口袋鬼錢,來到戴耳原先埋尸的地方,把鬼錢全部燒化。一陣怪風(fēng)刮來,紙灰無影無蹤。
天一亮,村長叫我,原來是警察甲和警察乙來了,他們要和我一起去找錘子。我記得當(dāng)時把錘子丟在莊子西頭一戶人家的草堆跟,可是站在莊子西頭往東望,家家門口都有草堆,都是一樣的草堆。我們一個草堆一個草堆地尋過去,一直找了30多個,也沒發(fā)現(xiàn)錘子的影子。村長說他先去家安排酒飯。警察甲疲憊地說:“算了,我們都回吧,這么長時間了,錘子不可能一直躺在草堆跟,待會兒吃完了飯,村長幫我們一家家問問?!贝彘L說:“成?!?/p>
村長讓我也到了他家。他們在堂屋喝酒,我在鍋屋吃了一碗魚湯泡米飯。吃完了我才發(fā)現(xiàn),村長家的大黃狗與我吃的是一樣的。
兩個警察睡覺,村長帶著我挨家詢問錘子的下落。門開著的人家都說沒看到,門鎖了的人家,不是到外地打工,就是走親戚去了。整個莊子問完了,又把剩下的草堆查找了一遍,仍然沒有錘子的下落。警察要村長繼續(xù)對我監(jiān)視,有了情況及時報告,說他們要回局里研究一下案情。我卻哇哇地擺手,不讓他們走。警察甲問我啥意思,我從村長家找出一捆粗繩子,讓他們跟我來到小河邊。
盡管天氣有些冷,我還是第一個跳進(jìn)河里,摸到摩托并用繩子系住,結(jié)果這輛摩托沒怎么費(fèi)勁就拉上來了??墒俏覅s發(fā)了瘧疾,當(dāng)天晚上躺在床上直打抖。自己熬了一碗姜茶喝下去,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入睡。戴耳卻在這時找我了。戴耳向我表示感謝。我難為情地說:“謝啥?錘子被我弄丟了。”戴耳說:“這個我也有責(zé)任,當(dāng)時我死了,靈魂趕著到閻王老爺那里報到,沒有跟著你,不然不會找不著錘子?!薄澳窃撛趺崔k呢?這把錘子可是關(guān)鍵的物證呢?!薄拔艺夜碛褌冊傧胂朕k法?!贝鞫У帽乳W電還快,十多分鐘后又來了,叫我明天繼續(xù)找錘子,十點(diǎn)鐘以后,從東往西找。
第二天上午十點(diǎn),我的病還沒好,就主動找到村長,要去找錘子。村長對我的積極表現(xiàn)很高興,說是就憑我這態(tài)度,他一定給我講情,就是將來判刑,也可以作為寬大處理的依據(jù)。我朝他嘿嘿傻笑了一下,擺了擺手。結(jié)果我們剛問到第三家,那個走閨女的王奶奶帶著孫子回來了。王奶奶邊用手比劃邊問:“什么樣的圓頭錘子,是不是有這么大、這么長?”我激動得連連點(diǎn)頭,啊啊稱是。王奶奶把錘子找到交給村長時說:“前些天,孫子出去玩,在莊西頭的草堆跟撿到這把錘子,我怕有人找,就放在了堂屋門后頭。昨晚在閨女家,一夜睡不好覺,總覺得家里有事,一大早就往家趕。這不,剛進(jìn)門,你們就來了。”
村長給警察甲打電話。一會兒工夫,警車來了。警察甲取走了錘子,順便也要帶走我。
長了幾十歲,我從沒坐過小車,而且是公家的小車,這些天老是小車接來送去的,我真是榮耀極了。從村人們的目光里,我看到了羨慕,也品出了忌妒。當(dāng)然,也有可憐我的,說我要被拉去當(dāng)墊背的,預(yù)備吃槍子兒了,席家徹底絕后了。我覺得吃槍子兒才好呢,看他們下輩子哪個比我強(qiáng)?
這些賤民!他們不配理解我的感受。
晚上住在看守所里,我睡得很踏實(shí),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十
可是事情遲遲沒有定論。我很焦急,支棱起耳朵捕捉警官們的只言片語。漸漸了解到,刑警從錘頭和木柄的銜接處取到了一絲血樣,經(jīng)過檢測,和戴耳的“地什么矮”比對,相似程度大于99.9%。也就是說,這把錘子確定就是殺害戴耳的兇器。但是,因為殺人當(dāng)晚下了雨,錘子上我的指紋已經(jīng)被沖刷掉,再加上后來幾個人摸了錘子,現(xiàn)在無法確定我是兇手?,F(xiàn)在外面的輿論對我的案子很是關(guān)注,網(wǎng)上已經(jīng)有人在炒作。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比我還著急,如果再找不到有力證據(jù),就要先把我放回家。
終于,又開始了審訊。這次的手語翻譯是個白發(fā)老頭。原來案子得到了省公安廳領(lǐng)導(dǎo)的重視,他們專程從北京請來了這位手語專家。老專家曾幫助公安部門破獲了數(shù)十起與聾啞人有關(guān)的惡性案件。
可是專家又怎么樣?他仍然破譯不了我的語言。我對這些人失望透頂。
又是幾個晚上睡不好覺了。這個夜里好生奇怪,先是戴耳來了,垂著頭連連嘆氣,一句話不說又走了。過了一會兒,錢咪咪也來了。錢咪咪非常關(guān)心地望著我,用一種從沒有過的情人的目光。她說她懷上了我的孩子。我說:“不可能,你的頭緒那么多,怎么知道孩子是我的?”錢咪咪委屈地說:“那段時間,只有你跟戴耳睡過我。戴耳是只假虎,次次放空炮??赡憔筒灰粯恿恕K?,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大不了做‘地矮嬰矮鑒定,你不承認(rèn)也不管。”
我一下子懵了,心情又喜又悲。喜的是席家居然有了后,悲的是我就要走腿子了,和孩子可能連面都見不上。正待問問孩子的具體情況,錢咪咪忽地不見了。夢醒了,我很奇怪,能跟我夢中對話的,只有戴耳這個死鬼,莫不是錢咪咪也死了?如果她死了,我的孩子還能在嗎?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猛搖鐵窗??词剡^來,問我什么事?我比劃著說要出去??词乜炊疾豢次业氖謩?,不耐煩地說,有事明天再說。我用右手比劃了個數(shù)錢的手勢,又摸了摸自己的乳房部位,然后比劃了一把刀,砍在自己脖子上,翻了翻白眼兒,死了。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他:錢咪咪死了。只要這個看守不笨,或許他能看得懂。誰知看守惱怒了,大罵老子。
重新躺到床上,我的淚水在刷刷地流,覺得席會道是那么的無助和凄涼。我想:如果真的有下輩子,即使缺胳膊斷腿兒,我也不能把說話的本事廢了。如果我的狗屁老子再揍我,就是把老子揍死,老子也不會再裝啞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