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瑋
摘 要: 《長恨歌》作為由杰出的女性作家王安憶創(chuàng)作的一部著力描寫女性人生歷程的經(jīng)典著作,女主角王琦瑤與幾位女性之間的情誼作為感情線的副線在作品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王琦瑤在不同年齡、不同時代背景下,與不同社會階層、不同年齡文化層次的女性的交往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
關鍵詞: 《長恨歌》 女性友誼 姐妹 忘年交
知名學者戴錦華說:“姐妹情是女性文化廣闊而必須的實踐?!雹倥宰骷业淖髌分锌偸腔乇懿涣私忝们?、女性友誼這樣的話題,同性情感理論與實踐的張揚已經(jīng)自覺流露在女性作家的寫作創(chuàng)作中。盡管王安憶一直否認自己是女性主義作家,但是作為一個杰出的女性作家,她在作品中總是自覺流露出對女性群體、女性世界的人文關懷,尤為明顯的是在《長恨歌》這部作品中,男性人物被放在女性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中描寫。解讀書中女主角王琦瑤與多名女性之間的友誼,對剖析理解人物性格命運,構筑一個時代女性群像具有重要意義。
一、與吳佩珍,失衡畸態(tài)的小兒女情誼
吳佩珍是書中王琦瑤的第一個密友,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精細女兒,吳佩珍卻是粗枝大葉的女孩子,容貌性格都是如此,她本應當為自己不具備俏麗容顏這一女性最重要資本而自卑,但因為家境不錯,家人疼愛,養(yǎng)成了豁朗單純的個性,使自卑變成了謙虛,這謙虛顯得非常實事求是,絲毫不讓人感到矯揉造作。因為謙遜,她總無意地放大別人的優(yōu)點,很單純忠實地崇拜,隨時準備奉獻真心。王琦瑤與吳佩珍相處起來很簡單,很舒服,無須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無須對她有妒忌之心。不僅如此,王琦瑤還對吳佩珍容貌丑陋懷有同情,這同情使王琦瑤自認是十分慷慨地向吳佩珍施舍友誼,當然這慷慨只給了吳佩珍一人。吳佩珍的粗心其實只是不在乎,她對王琦瑤的寬待是心存感激的,于是加倍地待王琦瑤好,報恩似的。一來二去的,兩人便成了最貼心的朋友。王琦瑤和吳佩珍的相處呈現(xiàn)一種畸態(tài)的友誼,更像是一種是受恩、報恩、施舍、負債的關系。王琦瑤有點將做人的重擔推給吳佩珍的意思,她的美麗突出了吳佩珍的丑;她的精細突出了吳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了吳佩珍的受恩,使吳佩珍負了債。好在吳佩珍并不十分在意,她給自己規(guī)劃的人生任務不如王琦瑤來得重,人生愿景也很簡單,可以吃一點老本,不必那么斤斤計較,本是一身輕,也是為王琦瑤分擔的意思。這么一分擔,兩頭便達到平衡,于是友情逐日加深。王琦瑤和吳佩珍的友誼維系在一個微妙的平衡點,可是只要這個平衡點稍有偏差,王琦瑤與吳佩珍的友誼就將不復存在。那一點的偏差就來自于王琦瑤在片場試鏡失敗,吳佩珍卻觀看了王琦瑤失敗的全過程。書中有一句話說:像王琦瑤這樣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的女孩,無論有多么老實,都免不了是作態(tài)的,老實卻免不了作態(tài)又有些自戀的。王琦瑤便慢慢地疏遠了吳佩珍。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王琦瑤的虛榮心在作怪,她在心理上是優(yōu)越于吳佩珍的,并且是非常優(yōu)越的,因為她比吳佩珍漂亮,漂亮得多,但是她的自戀自傲中又有一些自卑,如自己的家境不如吳佩珍,連試鏡的機會也是吳佩珍幫助她得到的。雖然長得漂亮,試鏡還是失敗,敏感的王琦瑤覺得這次失敗使自己在吳佩珍心中完美高高在上的女神形象不復存在,會讓吳佩珍看輕自己,成了吳佩珍的笑柄,讓自己在面對吳佩珍時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
二、與蔣莉麗,夾雜愛恨情仇的復雜友誼
在王琦瑤與吳佩珍的友誼出現(xiàn)裂縫,漸行漸遠之時,王琦瑤的同學蔣麗莉主動向王琦瑤示好,兩人逐漸成為朋友。蔣麗莉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境優(yōu)越,物質(zhì)上從來就沒有可以令她羨慕的東西,她清高,有些目中無人,但是外表風光的她也有著自己不為人知的辛酸,父親在外地養(yǎng)了姨太太,常年不回家,母親懦弱寡言,幼弟癡傻木訥。巴爾扎克說:“在各種的孤獨中間,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獨。”②蔣麗莉就是這樣一個精神上的孤獨者,她癡迷浪漫熱烈的詩句,活在自己編織的夢里。蔣麗莉的內(nèi)心其實是無比寂寞的,她渴望濃烈的愛情,醇厚的友情。蔣麗莉因為王琦瑤的“美麗”、“精致”主動接近王琦瑤,請王琦瑤參加生日會,請她來家里居住,并且還陪她參加“上海小姐”的選舉,利用自己的家世背景、財力人脈為她出謀劃策,四處奔走,蔣麗莉完全不明白如何經(jīng)營友誼,她只知道一心一意毫無保留地對王琦瑤好,近乎笨拙地討好王琦瑤,希望王琦瑤能夠認可她做朋友。而王琦瑤在面對蔣麗莉掏心掏肺的無私幫助時表現(xiàn)得欲拒還迎,有些矯情,故作正經(jīng)的樣子。但是小姐妹情誼的復雜之處就在于,相處久了,十分假意里總也會萌生出三分真情,而再積久經(jīng)年的友誼也會因些許小兒女之間的小別扭而蕩然無存。王琦瑤逐漸和蔣麗莉逐漸成了知心朋友。后來蔣麗莉一心戀慕忠厚沉穩(wěn)的程先生,可是程先生一顆心只系在王琦瑤身上,這場你愛我,我愛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三角戀關系是表面上看來是王琦瑤與蔣麗莉姐妹產(chǎn)生嫌隙的導火線,但是深層次看,三角戀愛關系在王琦瑤與蔣麗莉友誼產(chǎn)生裂縫的過程中只不過發(fā)揮了催化劑的作用,王琦瑤與蔣麗莉姐妹友誼破裂只是時間問題。首先,王琦瑤與蔣麗莉性格迥異,張愛玲說:“上海是傳統(tǒng)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各種畸形產(chǎn)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的有分寸,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摸魚,然而他們演的不過火。”③蔣麗莉卻沒有秉持上海人的特質(zhì),她執(zhí)著過火,感情用事,毫無保留。俗話說得好“月滿則虧”“過猶不及”,王琦瑤卻是做什么事都留有余地,慎重思考,有強烈的功利心。其次,不對等的友誼是難以長久維系的,在這場友誼中,王琦瑤始終沒有投入全部真感情,她沒有真心實意地將蔣麗莉當做朋友,總是對蔣麗莉若即若離,維持自尊,持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書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王琦瑤住進愛麗絲公寓,盡管當時兩人已有嫌隙,蔣麗莉還是主動前去拜訪,氣氛活躍起來后,王琦瑤問蔣麗莉有沒有什么新詩,蔣麗莉頓時臉色就不好了,認為王琦瑤欺負她。通過這一細節(jié),我們不難看出,王琦瑤對蔣麗莉是隔了心的,她認為蔣麗莉可憐可笑,酸腐。而蔣麗莉?qū)ν蹒巹t是毫無保留的,心里有什么都與王琦瑤分享,王琦瑤想要的,蔣麗莉總是竭盡全力幫她爭取。在這場友誼里,一直都是蔣麗莉搖尾乞憐王琦瑤施舍友誼。直到蔣麗莉患病,不久于人世之時,冷靜若王琦瑤,也被她幾十年來對愛情、對友情的執(zhí)著和真心所感動,感念起她過往的種種好處,直到這時才真正將蔣麗莉當成了好朋友,用書中的話來說,“竟生出了生死之交的意味。”endprint
三、與嚴師母,計較的成熟女性的相知
王琦瑤與嚴師母的關系,只能算是半路上的玩友,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她們的關系中既有簡單純粹的相互欣賞,又有成年女性之間的斤斤計較、嫉妒、算計。王安憶說:“將人物置于一個條件狹隘的特殊環(huán)境里,逼其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個別的行為?!雹車缼熌概c王琦瑤的交往就是限定在弄堂環(huán)境里的成熟女性交往。嚴師母比王琦瑤年長了不少歲,有著典型上海中年婦女的特質(zhì),愛說話,愛管閑事。正是她的喜鬧和王琦瑤的好靜有了結合才能走到一塊的。再加之嚴師母是一個工廠主的太太,新中國成立后住在平安里弄堂有著懷才不遇的委屈,王琦瑤身上的繁華場上的氣息使她產(chǎn)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對王琦瑤,嚴師母是既羨慕她年輕漂亮有氣質(zhì),好奇她的經(jīng)歷過往,又有些看不起她這樣的人。所以說王琦瑤和嚴師母也是在周旋的,她們是懷舊的玩友,沒有利害關系。她們聚在一起滔滔不絕,好似掏心掏肺,其實她們都各有保留,心存芥蒂。她們都是上海的精致女子,衣著穿戴是她們之間的紐帶,也是她們較量的武器。她們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卻又互不相讓、暗中使勁,一個挑戰(zhàn),一個應戰(zhàn);一個含而不露,一個虛張聲勢;一個劍拔弩張,一個從容不迫。因著年齡、容貌和打扮經(jīng)驗技巧的優(yōu)勢,每次王琦瑤都是略勝一籌,她們就是這樣鉤心斗角,一來一去增加了不少感情,變得愈發(fā)親密。有點事彼此還是可以互相照應的。嚴師母是王琦瑤場面上的密友,但實際上她走不進王琦瑤的內(nèi)心世界,永遠也猜不透王琦瑤。嚴師母樂意在許多事上幫襯王琦瑤,但是當王琦瑤真正要與她產(chǎn)生實質(zhì)的聯(lián)系,與自己的表弟產(chǎn)生情愫乃至組建家庭時,她覺得自己被利用了:在王琦瑤與康明遜的感情中充當了牽線搭橋的角色,于是毫不猶豫地阻攔,所以本質(zhì)上她還是抵制王琦瑤這樣的女人的,她可以與王琦瑤這樣精明、漂亮、有氣質(zhì)的女人做場面上的朋友,滿足自己日常交友娛樂所需,維持自己闊太太在平安里的鶴立雞群,彰顯自己的品位眼光,但是她不會讓王琦瑤這樣的女人與自己產(chǎn)生內(nèi)里上的關系,她不會讓王琦瑤對康明遜的夢成真。在王琦瑤與康明遜感情真正破裂之后,嚴師母的態(tài)度讓這個人物又顯得不那么討厭了。嚴師母雖然不是對王琦瑤赤誠相待的真朋友,但她與王琦瑤是惺惺相惜的,并非只知拆臺算計的損友,長時間的交往總也積累出一些真情,再者背負了拆散王琦瑤與康明遜的愧疚,她一直想撮合王琦瑤與程先生,補償王琦瑤。
四、與張永紅,沉醉舊夢的忘年交
王琦瑤步入中老年后,與女兒薇薇最要好的同學張永紅展開了一段忘年交。張永紅年輕漂亮,美艷動人,有著獨到的時尚品位,時尚總能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最別致,她總是人群中最光鮮奪目的那一個。張永紅同樣也是虛榮的,她憑借自己的美貌與精明走馬燈似地換男朋友。王琦瑤與張永紅的共同話題就是時裝,兩個同樣精致但不同人生閱歷的上海女人,彼此交換對時尚的見解。王琦瑤之所以能夠和張永紅交好,首先王琦瑤在張永紅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們是太相似的人,王琦瑤就是四十年代的張永紅,張永紅就是八十年代的王琦瑤。女性之間萌發(fā)友誼比男性簡單得多,只要有共同話題,兩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就能坐下來,滔滔不絕,時尚就是聯(lián)系王琦瑤與張永紅的紐帶,她們通過對時尚的交流,認識激發(fā)彼此身上的靈性與審美體驗的價值,挖掘生活的樂趣。她們之間有相知與默契,這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之間的,跨過年紀和經(jīng)歷的隔閡而攜起手來的”。此外,王琦瑤與張永紅的交好,體現(xiàn)了王琦瑤恐懼衰老,掙扎努力,企圖通過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抓住關于青春的最后一點舊夢。與之前數(shù)段友誼相同,王琦瑤依舊沒有對這段由因著時尚的共同話題而展開的友誼投入真心。張永紅有著十分不堪的家庭,她家住在淮海路中段一條環(huán)境惡劣、狹長崎嶇的弄堂里,父親是修鞋匠,母親和大姐是身患肺結核的病人。她雖然沒有受到感染,但也是病態(tài)的,膚色白得出奇,并且有強烈的厭食癥。張永紅可以是泥淖中生長出的一朵雪蓮。王琦瑤一方面熱情地招待張永紅這個忘年交,一方面又擔心她有肺病,在她喝過的杯子里放紅條。王琦瑤想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指導張永紅談戀愛,張永紅卻覺得王琦瑤看輕了自己。在這段忘年交里,王琦瑤骨子里其實看不起張永紅卑微的出身,身體上的疾病,張永紅內(nèi)心里覺得自己年輕漂亮,不服氣王琦瑤,覺得王琦瑤是半截身子已入了黃土的前塵往事了。也正是張永紅引出了王琦瑤最終悲劇命運的收梢。
三個女人一臺戲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王琦瑤與她的女性朋友展現(xiàn)了一幅綿延數(shù)十年、刻畫上海女性悲歡離合的時代畫卷,使沉浸了上海精神的上海女性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使《長恨歌》成了一部處處洋溢著女性人文主義關懷的經(jīng)典之作。
注釋:
①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中國婦女文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②巴爾扎克.人間喜劇.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
③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月刊:11(5).
④王安憶.漂泊的語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參考文獻:
[1]王安憶.長恨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2]王安憶.王安憶讀書筆記.北京:新星出版社,2001.
[3]李淑霞.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北京: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8.
[4]王安憶.獨語.北京: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