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玲
顧隨,周汝昌的老師。
《蘇辛詞說》,顧隨講授藝術(shù)的自家撰為文字的一種具有濃厚獨創(chuàng)特色與重要的代表著作;《蘇辛詞說》是《稼軒詞說》與《東坡詞說》的合稱,兩部《詞說》,本系姊妹為篇,同時相繼,一氣呵成,彌足珍貴。
1940年,是日本侵略中國的第三個年頭。這年的秋天,深感家園淪亡之大痛的青年學(xué)子周汝昌,考取了燕京大學(xué)這所不掛日本太陽旗,以“因自由,得真理,以服務(wù)”的“武陵源”。憑借優(yōu)秀的入學(xué)考試成績,他免修了“大一”國文,而在上了兩堂本專業(yè)英文課之后,教師M.Ridge也開出了免修的條子,要他去找系主任Mr.Shdic,安排直接選修“大二”課程?!按笠弧鄙遣荒苓x修像詩詞那樣高級的課程,待升入“大二”后,周汝昌方得以選修顧隨先生的唐宋詞課。
顧隨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舊在城西校中,一日上堂,取《永遇樂》“明月如霜”一首為學(xué)人拈舉,敷衍發(fā)揮,聽者動容。”這位“聽者”不是別個,正是他的得意學(xué)生——周汝昌。
日后,周汝昌回憶爾時座中情形,歷歷在耳目間,直呼“胸臆大開,傾倒不已”,受益終身:“先生的講授,能使聆者凝神動容,屏息忘世。老師之聲音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難以言語狀其出神入化之奇趣與高致……聽顧先生講課,是一種享受,一種福緣,一種靈性升華,一種百感交集?!?/p>
然而,他得以坐在教室里傾聽顧隨講課,卻只有兩三次機會,便被迫中斷了——那是因為侵華日軍在這年冬季,封閉解散了燕京大學(xué)。周汝昌被迫只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天津咸水沽。
祖國淪陷,母校又被日寇封閉解散了,周汝昌精神痛苦已極,他冒昧給老師顧隨寫信,竟然得到回復(fù)。顧隨寄給他一首《鷓鴣天》,其詞曰:
不是消魂是斷魂,漫流雙淚說離分。更無巫峽堪行雨,始信蕭郎是路人。情脈脈,憶真真,危闌幾度憑殘曛,可憐望斷高城外,只有西山倚莫云。
周汝昌捧讀之,喜極而泣,那時學(xué)子書生,其亡國之痛,切膚割心,救亡無力,倍感深慚;他既感動又悲傷,馬上奉和一首:
曾把銷魂作斷魂,如今真?zhèn)€是離分。痛看巫峽辭行雨,不悔蕭郎絕路人。????緣已盡,夢猶真,登樓無計避斜曛,如何十二迴闌合,獨倚西垂認(rèn)舊云。
自此,周汝昌與顧隨開始了鴻雁傳書,他們以研文論藝相為濡沫,蓋以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不死,則吾中華民族豈得亡乎?他們既詩詞唱和,又友情共勉。周汝昌常常把自己的習(xí)作寄給老師,老師也百忙之中抽空給予評點。
不想由此而引發(fā)并實現(xiàn)了顧隨決意撰作《蘇辛詞說》這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的嶄新力作。
1942年二月,顧隨在給周汝昌的一封信中說:“大作清新有馀而沉著稍差,此半系天性半系工夫;宜取稼軒詞研讀之。不過辛集瑕瑜雜糅,切宜分別觀之,不可不慎。”顧隨除了肯定,還指出了缺點;他建議應(yīng)該慎重地選讀辛稼軒的詞。周汝昌得到老師指點,內(nèi)心欣喜,連忙給老師復(fù)函說,“分別取觀固已,然初學(xué)又何以知若者為瑜,若者為瑕?”周汝昌希望老師能為自己推薦選定一些篇目。
沒過幾日,顧隨回信說:“日來課事至忙,時時奔走風(fēng)沙中,遂患鍼眼,不能多作字,《辛集》已選出廿首,本擬錄目寄去,故遂不可能。”
那時,顧隨身兼輔大、中大與女青年會的課,身心交疲。周汝昌深知老師體弱事繁不敢催促,只有耐心等待。孰料四月初八日,顧隨即寄來選定的稼軒詞最目錄二紙,并告訴他將細(xì)為之說。周汝昌心花怒放,時時在期盼之中。
一晃進入1943年。到了六月,周汝昌忽接到顧隨一信,中說:“暑雨蒸濕;《稼軒詞說》終于脫稿。日來精神疲敝,眠食俱不能佳,惟此一業(yè)既已告竣,不獨可以自慰,亦可以遠(yuǎn)慰我巽甫〔周汝昌別署巽甫、巽父〕也。所恨生性闊疏,行文說理,細(xì)處仍恐不能到。若得巽甫在此,時時加以拶迫,當(dāng)更為精密。又字?jǐn)?shù)三萬左右,屬稿時信手寫去,蚓蛇糺紛,比來又加削改涂乙,殆不可辨認(rèn),自己下手謄真,既不可能,屬之他人亦殊難得其選,使巽甫而在此也,亦必為我代勞,今則無可如何矣。三日來讀東坡樂府,所得亦較勝前;亦頗思選十?dāng)?shù)首說說,而強弩之末,尚不能穿魯縞,況屬弱弓,寧有遠(yuǎn)力乎?是以又不能不暫行擱置。轉(zhuǎn)瞬開課,更無暇晷,恐動筆須待來年耳。如何,如何!”
得知老師《稼軒詞說》已經(jīng)脫稿,周汝昌大喜!看到老師的“不獨可以自慰,亦可以遠(yuǎn)慰我巽甫”時,竟淚眼模糊。他真恨不能插翅飛到老師身旁,傾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又得知老師欲再講說東坡樂府,感覺真是天下掉下來的大好消息!
至七月廿八日,顧隨致信又說:“日昨又選得東坡居士詞十二首,擬說,亦寫得一首矣;以身心交病,今日竟未能下筆,若擱置下去,恐又須明年見也。如何,如何!”
連接兩信,見老師身體狀態(tài)欠佳,周汝昌很是惦念。他一面慶幸老師的《說辛詞》已經(jīng)完成,一面又深恐《說蘇詞》會由此停頓耽擱下來。于是就給老師去信,重復(fù)慫恿攛掇老師說:“東坡詞說,但得繼續(xù),便請勉力為之,明夏更知有此興會否?”
沒料到,八月初老師即來信說:“十日以來又說蘇詞,選得十首,又附四首;今日已說至第六首,字?jǐn)?shù)逾六千矣。開課前或能完卷亦未可知。”并說:“《說蘇》較《說辛》為細(xì)密,文筆亦似更有可觀?!?/p>
最讓周汝昌高興的是,到八月中他接到老師在《說蘇》脫稿當(dāng)日給他寫的一封信,寫道是:“迄昨說蘇已告畢,昨夕復(fù)細(xì)改一過,又恨不得與巽甫共論之。新生子女為父母者日日撫摩,不必以其俊美也。一笑?!敝苋瓴R上給老師回信致賀,并希冀早日捧讀,與老師共襄盛事。
自此,周汝昌“望穿秋水”,日日苦等盼望。臘月廿七日,周汝昌終于取到《說辛》兩卷,至而得以快讀,其距1942年4月收到稼軒詞最目錄二紙,已經(jīng)將滿二年了。遲至1944年中秋,顧隨《東坡詞說》也歸入周汝昌手中。
周汝昌日以繼夜連續(xù)幾天悉數(shù)錄畢,裝訂成冊,如同秘笈珍寶一般。他在《鈔校后記》中還記錄了這樣的經(jīng)過:自己所錄本是根據(jù)莘園抄本,所以發(fā)現(xiàn)時有漏誤,也有一些不夠明白之處,就隨見隨抄,每讀每記,寫成“稼軒詞說手抄本誤字臆?!?。他把這些疑問匯齊寄給老師求證,老師一一批還、改正,并且還有一些老師依從自己的意見改定處。顧隨寫有這樣一則批:“駝庵自供:讀書不熟,老而善忘,望文時信手寫去,不復(fù)檢校,致有此誤。多謝巽父捉此敗闕闋。”周汝昌自幸于此詞說因緣更進一層,又愿樂欲讀者知此情況,“他日或兩本并行,尤不可致疑于斯本之妄改也?!?/p>
周汝昌是顧隨寫作《詞說》之前后嘗預(yù)聞首尾并且首先得見稿本的二三門弟子中的一個,又曾承顧隨首肯,許他為《詞說》撰一序言??上н@篇序言姍姍來遲,顧隨未及看到。
以故,特引序言之句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
我國文藝傳統(tǒng)上,對作家作品的品評賞析,本亦有我們自己的獨特的方式,這又完全是中華民族的,而不應(yīng)也不能是與西方的一模一樣……
先生的講說之法,絕不陳米糟糠,油鹽醬醋,流水開賬,以為“美備”;也絕不同于較短量長,有意翻案,以聳動世人耳目為能事;他只是指頭一月,頰上三毫,將那最要害、最吃緊的關(guān)節(jié)脈絡(luò),予以提撕,加之鉤勒,使作者與講者的精神意度,識解胸襟,都一一呈現(xiàn)于目前,躍然于紙上,——一切都是活的。
《詞說》正文,篇篇珠玉,精義名言,絡(luò)繹奔會,給讀者以極大的啟迪與享受……即《詞說》以窺先生之文學(xué)思想,藝術(shù)精神,可以勒為專著,咀其英華,漱其芳潤,滋榮藝圃,霑溉文林,必有取之逢源,用之無匱之樂矣。
(選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