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禹

摘 要：本文通過對劉恒話劇《窩頭會館》中古月宗、苑國鐘、田翠蘭等人物性格的分析，揭示其與北京城和傳統(tǒng)北京文化之間的契合與疏離關系，挖掘極端歷史環(huán)境下人物性格和人性的變異特點，從而展現(xiàn)劉恒劇作的獨特魅力。

關鍵詞：城與人;生存困境;二重性格

著名小說家劉恒的劇作《窩頭會館》話劇講述了解放前夕，國民黨黑暗腐敗統(tǒng)治即將結束，新中國即將來臨的特定歷史時期，北京一個普通大雜院——窩頭會館中住戶們的人生百態(tài)。通過橫截面的手法，展示了處于極端環(huán)境中北京底層市民的性格特征，探討了人性所能具有的多種可能。人藝的多部話劇都善于把復雜的社會歷史問題投射到廣闊社會中的一個微小單元來展現(xiàn)，展示一個歷史時期、一個特定社會的百態(tài)人生。

一、一座城市與一群人——人物性格形成的文化地理基礎

《窩頭會館》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1948年的北京，里面的人物——苑國鐘、古月宗、肖啟山、周玉浦、王立本等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可以說他們正是不同北京人性格的代表，而涵養(yǎng)這種性格的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北京城。

(一)京味話劇中城與人的連結

如果在京味文學的文化語境中對《窩頭會館》這部作品進行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對舊京文化的一種追尋和再現(xiàn)。京味文學是近年來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話題，在這方面比較重要的研究是王一川《京味文學的含義、要素和特征》一文。他給出了京味文學的五個特征：“第一，地點上，北京場；第二，事件上，北京事；第三，風俗上，北京風；第四，語言上，北京話；第五，性態(tài)上，北京性。京味文學所傳達出來的總精神是北京人的侃平氣質，這是指通過調侃以達成自我心理平衡的過程。”

《窩頭會館》這部小說充分反映了小說人物與北京城文化在精神氣質上的聯(lián)系，小說中的人物都具有侃平氣質。即使是在生活舉步維艱的時候，還在調侃，用北京話叫耍貧嘴。這是身處困境的人們口頭上唯一的一點樂子，通過自損和損人來發(fā)泄胸中的不平，舒緩巨大的生存壓力。

(二)老北京人常態(tài)性格的異化

《窩頭會館》這部小說展現(xiàn)了舊京文化的另一面，即在極端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市井小民性格的異化。在北京城戰(zhàn)爭動亂的年代里，這種文化末流就會在很多市井小民身上體現(xiàn)出來。可以說，《窩頭會館》表現(xiàn)了城與人一起被放逐，城市遭受戰(zhàn)爭侵凌，不再安寧；市民缺乏生存要素，難以糊口的鏡像。在話劇中，人物的性格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的殘酷所異化，不再單純是上文提到的安定閑適、幽默風趣了。

劉恒善于表現(xiàn)處于生存困境中人物性格和人性的變異。在話劇中，窩頭會館所有人都在生存線邊緣掙扎，人人被生存的重擔壓垮，自顧不暇。窩頭會館里的人們在前兩幕中盡是“愛錢如命、談吐刻薄、心胸狹隘、猥瑣木訥的一群，他們是沒有未來的，就像那個古月宗，活著的時候就進了棺材。他們被社會塑造成這個樣子，注定也只能殉這個社會”。[1]找樂子、耍嘴皮子的俏皮話讓人聽了也不感覺幽默，而只感到辛酸和苦澀。

二、《窩頭會館》中草根小人物性格的一元二重組合

福斯特所說的“不能用一句話加以概括”的圓形人物在這部話劇的人物中占多數(shù)。很多人物的性格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的，體現(xiàn)了劉再復先生所說的“一元論二重組合”的特點?！靶愿竦亩亟M合，就是性格兩極的排列組合?；蛘哒f，是性格世界中正反兩大脈絡對立統(tǒng)一的聯(lián)系。但是性格的這二重內容都不是抽象的，它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各種性格原素構成的。這些性格原素又分別形成一組一組對立統(tǒng)一的聯(lián)系，即形成各種不同比重、不同形式的二重組合結構?！盵2]

從話劇的人物表可以看出劉恒在塑造人物性格時注意到性格的二重性，避免了非好即壞的“排中律”，展現(xiàn)了人物性格特征的復雜性。下面就對主要人物做一個簡單分析：

(一)對古月宗性格的塑造

古月宗這個人物的性格體現(xiàn)出一元論雙重性格的特點。從身份上看，他一方面是舉人出身的前清遺老，另一方面又是窩頭會館中混吃等死的“老棺材瓤子”。會館中人雖然對他有一定的尊重，但他在這里的地位并不高，經(jīng)常被小輩們開玩笑“涮一頓”。他性格的雙重性首先體現(xiàn)在對待錢的問題上。他一方面逍遙自在，無所掛礙，逮蛐蛐，養(yǎng)花，給人一種八旗子弟的雍容閑散之感。但是，在錢和生存面前，他卻自私吝嗇，極端利己，貪生怕死。他經(jīng)常用鐵釬子扎韓先生住過的房子，琢磨著找出韓先生留在房里的大洋，他害怕被淼子傳染上癆病，讓苑國鐘打隔斷，他在肖鵬達用槍指著套袋的時候嚇得趴在地上求饒。而統(tǒng)攝雙重性格的一元論則是他對人情冷暖的精明和老練，一種歲月磨練出的油滑和世故。

其次，對待面子問題，古月宗時而凡事講面子，時而又自己扇自己嘴巴子。他帶著眼鏡，留著白胡子，看起來一副舉人老爺?shù)臉幼樱蛇@舉人并不是考中的，而是買的。本來挺有面子的一件事，讓他這么一說就沒面子。他進過皇宮，見過皇上，說起來多神氣！可是卻被人說聞過皇上吃過韭菜什么味，讓人哭笑不得。在這一層面上，統(tǒng)攝雙重性格的因素是他玩世不恭的人生態(tài)度。

再次，他看似世事洞明，看透一切，卻玩物喪志，輸?shù)艏耶a(chǎn)，弄得只得憑借在房契上做手腳而茍活于窩頭會館。當小斗子問道為什么苑國鐘一個看大門的買的起窩頭會館這宅子時，古月宗神秘地說：“有些個事情……說不清楚聽清楚了麻煩，說清楚了沒聽清楚……那就更麻煩了不是？”[3]好像語言迷宮一樣惹人遐想。但他卻被迫把窩頭會館的祖產(chǎn)賣給了卑賤的看門小子袁大頭，看起來并不高明。統(tǒng)攝這一對矛盾的正是一種游戲人生的遺老氣派。

閑散與吝嗇、自尊與自貶、精明與糊涂正是古月宗這一人物形象的基本特點。

(二)對苑國鐘性格的塑造

苑國鐘是《窩頭會館》的主角，也是劉恒塑造的最成功的一個人物形象。在塑造苑國鐘的性格時，劉恒注意挖掘人物的內心沖突。正如劉再復所說：“人的性格也是充滿矛盾的。任何一個社會的人，都一定處于社會關系網(wǎng)中的某一點上，都反映著社會關系兩極的對立和沖突，都一定要在矛盾的一端與另一端之間產(chǎn)生某些搖擺性（哲學意義上的搖擺性）?！盵4]

苑國鐘性格的二重性首先是在對家庭的愛與對家庭的背叛中體現(xiàn)的。他對兒子苑江淼的父愛是整部話劇最感人至深的部分，他割破自己的手指，滴出血來為兒子的藥做藥引子；他寧肯現(xiàn)在就死也想讓兒子的盡早康復。最令人動容的一段對話是苑國鐘站在院子里對樓上的兒子說的一段話：“江淼！我割了二兩里脊，弄了點兒芹菜梗子，晚飯我給你炒肉絲兒……小淼子……你聽見了嗎？（屋里沒動靜）……我剛才又上澡堂子求了人家一趟，掌柜的這回算是應下了。他還是怕老主顧嫌棄病人，不讓咱們泡大池子……他答應讓咱們洗單間兒的搪瓷盆兒，貴點兒就貴點兒吧。”[5]妻子當年為了生下江淼丟了性命，而孩子一出生就挨雨水淋，得上了童子癆。苑國鐘把對妻子的悔恨和愛轉移到兒子身上，更加愛這個從小體弱多病的孩子。

但是，苑國鐘并不是一個完全老實本分的慈父，他和田翠蘭的通奸行為突破了應有的道德底線，這是對家庭和已故妻子的一種背叛。在現(xiàn)實的嚴酷打擊下，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兩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一個是妻子早逝，另一個是丈夫性無能，苑國鐘和田翠蘭的私通盡管讓人難以接受但卻也是情有可原的。他當眾向小斗子說出自己和田翠蘭的奸情讓人感到出乎意料，使這個老實的角色多了一些反叛色彩。在這個層面上反映出了苑國鐘既老實忠厚又大膽出格的特點。統(tǒng)攝這二重性格特征的因素則是靈肉二元對立之中的人性多面性。

其次，苑國鐘的性格具有既軟弱無能又耿直敢言的特點。

要租子遭拒時，老街坊們不給，苑大頭說：“您實在沒得給，往我臉上啐口唾沫也行，我拿它當塊兒干糧咽下去！反正我沒法兒趕你們走……”肖保長來收苛捐雜稅，別人都不敢出聲，只有苑國鐘在那抱怨說：“叫我說哈……民國要不像個民國，叫他媽官國算了！”“可不是正好兒么！咱給它三民主義改成三官主義，官吃官喝官拿……正可好兒！”表現(xiàn)出了解放前夕北平老百姓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憤怒和怨恨，當著陰險狠毒的保長說出這樣的話無疑是需要勇氣的。統(tǒng)攝這二重性格的因素則是苑國鐘性格深處的正直人性，他區(qū)別敵我，為了兒子委曲求全；當現(xiàn)實的壓迫超越他忍受的程度時，他便會發(fā)出反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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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苑國鐘的性格還具有既心地善良又自私利己的特點。

苑國鐘讓古月宗在院子里白住了二十多年，雖然他說是兒子勸自己不要趕老人家走，但是也能反映他心地善良的特點。房客們交不上房租，他體諒大家的難處，并未逼迫老街坊們，硬要把他們趕走。古月宗占小便宜伐樹做棺材，他也沒有過分追究，最后只是一笑置之，這充分反映了苑國鐘善良和大度的一面。有些研究把苑國鐘比作中國的“葛朗臺”確實不太恰當。[6]試想，如果把苑國鐘換成葛朗臺，那估計《窩頭會館》這出戲就沒的演了，剛一開始葛朗臺就都把住戶轟走了。

苑國鐘自私自利的一面也有不少體現(xiàn)，他私吞革命黨人韓先生的320塊大洋，買下了窩頭會館。當同學們拿來給苑江淼的捐款時，他不聽兒子勸告，一定要留下來，還對田翠蘭說：“這錢熱乎兒著呢……它真讓我心疼！您說我寒磣不寒磣？兒子扇我的臉巴子，不覺著怎么著……就是心疼！我臉皮厚，抽我就抽我了……可我就是心疼！”這一層面的二重性格特征統(tǒng)一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對于一棵樹、幾把咸菜要不了苑國鐘的命，但捐款確是兒子的救命錢。因此在不觸及生存底線的時候，苑國鐘不會違背道德。而韓先生的大洋，苑國鐘也確實找了幾遍沒找著人。他私吞了雖然不道德，但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難道交給肖保長？

當我們審視苑國鐘這個人物時不能用政治和道德的眼光進行觀察，但是如果我們用藝術的眼光來看，那苑國鐘就是一個悲劇色彩和喜劇色彩的結合體。他的人生充滿了悲劇性的體驗，卻伴隨著打趣耍貧的語言，搭配起來給人一種心酸之感。通過這個人物我們感受到了世態(tài)炎涼、人生苦短的寂寥蕭索的人生況味

(三)對田翠蘭性格的塑造

劉恒對田翠蘭的評價是“刀子嘴，豆腐心”，反映出她嘴上潑辣卻心地善良的特點。田翠蘭的“仁義”令人感動，當舞臺上苑國鐘吼出這段話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是暖：“你丈母娘是什么人你都沒弄明白！你還明白？就算我這院子爛透了，你丈母娘她沒爛！她嘴皮子不饒人，可她心眼兒敞亮……她仁義！”[7]

話劇自始至終都在渲染田翠蘭對苑國鐘和他兒子的愛。田翠蘭一方面為了養(yǎng)活女兒，淪為妓女，成為和《頹敗線的顫動》女主人公一樣的人物形象，有著不光彩的人生經(jīng)歷。另一方面善良熱心，樂觀積極，他經(jīng)常勸慰苑國鐘不要想不開，日子總會好起來，充滿了對人生的熱愛之情。但作為有婦之夫，他與苑大頭的偷情與通奸被一筆帶過，王立本心明如鏡卻保持寬容，將北平底層人民粗鄙的情感價值和生活態(tài)度真實、生動的展現(xiàn)出來，描摹了他們粗礪的人生與極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未曾泯滅的善良本性，發(fā)掘了教化之外倫理行為的人性內涵與生命熱度。

可以說這個人物二重性格的對立反映了人性的深度，集中展現(xiàn)了在極端環(huán)境下小人物旺盛的生命力。所謂“人性的深度”指的是“寫出人性深處形而上和形而下雙重欲求的拼搏和由此引起的‘人情的波瀾和各種心理圖景。這不是一種靈魂的呻吟，而是直接把靈魂深處的兩極矛盾，雙重欲求而產(chǎn)生的內心情感顫動作為審美對象，作為分析、鑒賞、表現(xiàn)的對象。”[8]對生命的渴望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田翠蘭人性深處形而上的追求，具有觀世音菩薩悲天憫人的高尚情懷，但她卻做過妓女，與別人私通，這樣一個靈魂高尚而肉體骯臟的人物形象具有極大的藝術感染力，表現(xiàn)了雙重欲求的矛盾和斗爭，又同時刻畫出刀子嘴、豆腐心的雙重性格。

三、結語

《窩頭會館》這部話劇體現(xiàn)了劉恒在塑造人物方面的藝術追求，他注重揭示人物性格中的二重性，成功塑造了苑國鐘、古月宗、田翠蘭等一系列圓形人物形象。話劇實現(xiàn)了中國話劇文學的回歸、表演的回歸、舞臺的回歸和記憶的回歸。

注釋：

[1]解璽璋. 《窩頭會館》：新中國還在路上……[EB].

http://xiexizhangvip.blog.163.com/blog/static/132925227 2009101984730746/

[2]劉再復. 論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J]. 中國社會科學. 1984（6）：25.

[3]劉恒. 窩頭會館[J]. 人民文學，2010（1）：23.

[4]劉再復. 論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J]. 中國社會科學. 1984（6）：25

[5]劉恒. 窩頭會館[J]. 人民文學，2010（1）：27.

[6]指彭俐. 中國的“葛朗臺”有點兒酷—看人藝話劇《窩頭會館》[J]. 群言，2010（2）.

[7]劉恒. 窩頭會館[J]. 人民文學，2010（1）：42.

[8]劉再復. 性格組合論[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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