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許多未知。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無法發(fā)現(xiàn)。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按預(yù)定的軌道生活,該關(guān)注什么,該留心什么,都是既定的。比如說我每天去學(xué)校上課,在公交車上,我不會去觀察他人,我會看看手機、打個瞌睡,休息一下。我記得小時候坐船從武漢到南京的時候,曾經(jīng)對著岸邊閃爍著燈光的窗戶遐想過,那窗戶里是怎樣的一家人呢?他們的喜怒哀樂是什么呢?此刻他們正在吃晚飯嗎?飯桌上又在談?wù)撔┥赌兀康莾H限于遐想,而且一想而過,因為我不會中途突然下船,去敲那家的房門,給人家做兒子。
如果我的人生有點戲劇性,讓我突然在某個時刻脫離了日常生活的既定軌道,——這正是小說主人公遇到的情形,那么情況就會發(fā)生變化。平時關(guān)注的東西不需要關(guān)注了,而又總需要有點東西填補空虛下來的心。于是平時不相干的,僅僅作為生活之背景存在的人、事便會突然鮮活起來,跳進我們的意識之中。這有點像《荷塘月色》里那位疲憊的中年人,突然拋下了家中熟睡的妻兒,一個人大半夜跑到外面去溜達,發(fā)現(xiàn)了一番不同于以往的周遭的風(fēng)致。“不過,就事論事,起碼對我個人來說,這種夜生活也并非就完全不值一提”,為什么“并非就完全不值一提”呢?原因大概就在這里。這是人的一種“懸空”狀態(tài)。其實看見了什么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這種狀態(tài)實在難得。就好像這篇小說,看見的,想到的,其實都很平常。但是在脫軌的空虛中,這些人,這些事,在小說敘事主人公的眼前忽然變得異常清晰,并由此獲得了一種意義。中學(xué)同學(xué)的意外之死不再是屬于遙遠過往的回憶,而是仿佛正在和“我”的深夜漫步同步進行,互相對話,提醒著“我”此刻其實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快樂”。而那位求助的姑娘,在我反復(fù)琢磨的無法判斷中,形象竟也因為多種可能性而變得搖曳多姿。還有那條小狗,如果“我”不是因為脫軌的空虛而格外琢磨和觀察它的話,“我”會逗弄它一番,并看清“它是—條純種的‘博美犬?!砼钏山瘘S的長毛油光發(fā)亮,尖尖的小耳朵立著,外加一副可愛的狐貍面孔”嗎?至于警察與妓女同坐一桌吃餛飩,“我”本以為會發(fā)生什么,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但什么也沒發(fā)生不是更有意味嗎?此刻,他們都去除了身份的遮蔽,共顯出夜歸人的共同的生命本質(zhì):“看著這幾個挨坐在一起、仿佛親如一家的人在埋頭吃喝,忽然覺得這場面既溫馨又滑稽”。
是啊,正是在這樣的脫軌中,生活不再無聊了,乏味了,周圍的世界不再令人厭倦了,即便是一個尋常的場景,那天天不變的打麻將的一家人,都會“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吹竭@里的時候,我本來還充滿了期待,到底會有些什么“不可思議”??墒强赐昴莾啥危沂?。作者好像沒講完,就轉(zhuǎn)向了下一個目標(biāo)。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夜生活。我們通常所認為的那種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夜生活,其實不過是功利世俗的白天的延伸。唯有這樣的脫軌,才讓夜回歸到夜,讓月光照耀城市。在月光特有的凄清、光潔之中,將自己放空,讓另一些東西流淌過自己的心,有一些特別的感覺,卻不必刻意留意深思,就好像過水一樣,也可以說是“透析”,讓這不斷的沖刷稀釋心靈的陳垢,去除那些我們已無法自動排出的毒素。是的,這就是“城里的月光”,不必如燈光那樣明亮如白晝,就是這樣,凄清光潔,以至于當(dāng)“我”結(jié)束了這樣的生活后,“半夜醒來”,依然“會把目光投向窗戶”,遙想月光照耀下的那些清亮的事情。
金立群,文學(xué)評論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