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聯(lián)漢語同族詞至少需要音近和義通兩方面的證據(jù),而音近如何判定,很難準確把握。二王經(jīng)典著作《經(jīng)義述聞》的音訓(xùn)材料中存在一部分較特殊的音近材料,對于系聯(lián)漢語同族詞判斷音近有一定參考價值。今不揣淺陋,試討論之。
一.何為特殊音近材料
為研究《述聞》的音近標準,我們?nèi)媸占藭械囊粲?xùn)材料千余條。選材原則如下:
(一)二王所述均收,統(tǒng)稱“王氏”;(二)只要是王氏作出的音訓(xùn)而非單純引用,均計入;(三)訓(xùn)釋字和被釋字相同的,僅取一次,反向訓(xùn)釋亦不復(fù)取。
我們采用王力先生三十三個聲母、三十個韻部(包括冬部)的上古音系統(tǒng),查出訓(xùn)釋字和被釋字的上古音(少量查不到的擱置不論)[1],整合出可用的音訓(xùn)材料1099組。再根據(jù)王力《同源字典》中的方法,標出訓(xùn)釋字與被釋字聲紐、韻部的相轉(zhuǎn)關(guān)系,歸到雙聲、旁紐、對轉(zhuǎn)、旁轉(zhuǎn)、通轉(zhuǎn)等等類別。
我們發(fā)現(xiàn),《同源字典》中的現(xiàn)有類別常常不夠用。1099組音訓(xùn)材料中,聲紐關(guān)系不能歸類的有60例,韻部關(guān)系不能歸類的有59例,聲、韻關(guān)系同時不能歸類的有4例,即共有115例不能被判斷為音近,占10.46%。這10.46%就是本文所稱的“特殊音近材料”。
十分之一的特殊音近材料,表明不能固守王力先生的舊例,而應(yīng)當有一些補充,也引導(dǎo)著我們?nèi)シ治鲞@115例特殊音近材料,嘗試歸納出一些具有指導(dǎo)意義的條例。
二.聲紐上的特殊音近
《述聞》音訓(xùn)中聲紐方面的特殊音近材料如下表(數(shù)字為例數(shù)):
表中很多相通現(xiàn)象,可從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成果中找到相應(yīng)解釋。
(一)喉牙音與馀紐相通
有匣馀6例、見馀5例、疑馀2例、影馀5例。喉牙音之間、牙音之間可以互諧,王力先生把喉牙算作鄰紐,故我們把這些現(xiàn)象當作同一類型。馀紐即所謂的喻四,王力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擬為[?捭],“這是與[?掎]、[?掎‘]、[ ]同發(fā)音部位的邊音……漢語喻母四等也一樣,在上古時代是個[ ],到中古時代變?yōu)榘朐鬧j]”。他自注道:“最近看見李方桂先生一篇文章,他把喻四的上古音擬測為某種r,和我的意見相近。”[2]李方桂先生說:“喻母四等還有跟唇音或舌根音互諧的例子,如聿(參看筆)鹽(參看監(jiān))等,這類的字可以擬作*brj-或*grj-?!薄斑@個介音*r不但可以在舌尖音后出現(xiàn),也可以在任何別的聲母后出現(xiàn),也可以在介音*j的前面出現(xiàn),不過在唇音及舌根音后這個介音多數(shù)已在中古時期失去,只有*grj-變成ji-(喻母四等與舌根音諧聲的字),*brj-也變成ji-(喻母四等與唇音諧聲的字)。”[3]可見馀紐可與舌根音相諧。
(二)牙音與脣音相通
有匣明1例,曉明5例,見幫1例。高本漢擬測的上古漢語復(fù)輔音聲母中,就有一個[xm],其主要依據(jù)是存在許多曉、明紐字諧聲的現(xiàn)象。[4]王力先生不接受這一擬測,《同源字典》中收有“黑、墨”這一組同族詞,然而他在讀音關(guān)系上又打破全書體例,只標了“疊韻”,并加按語說:“‘黑的古音可能是mx?藜k,故與‘墨m?藜k同源?!盵5]其審慎若此,卻反倒證明曉、明二紐相通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三)幫來相通
有2例。陸宗達、王寧先生說:“古音‘見系、‘幫系、‘端系的塞音常與‘來紐相通?!盵6]張世祿、楊劍橋先生說:“在諧聲時代顯然還有其他許多復(fù)輔音聲母,例如‘稟[p]跟‘懔凜稟[l]諧聲,‘剝[p]跟‘錄緑[l]諧聲,它們的上古聲母當為[*pl];……”[7]
(四)喉牙音與章紐相通
有匣章1例、曉書2例、見章2例、溪昌1例、群章2例、影章1例、曉日1例、見日1例、溪船1例、影禪1例。陸志韋先生《古音說略》談過這個問題,認為這是“兩種勢力所產(chǎn)生的,一是喉牙音的腭化,一是從脣化的喉牙音通齒音”。[8]董同龢先生也說:“另外一些中古 (即章、昌、船、日、書、禪母——引者)的字是另有一個來源的,因為在上古,他們不跟t-, -(←*t-)系的字發(fā)生關(guān)系而專與舌根字諧聲?!盵9]張博先生驗證了“端見兩組聲母絕非界限劃然,而是有著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10]
舌、齒音原本就關(guān)系密切,牙音除了與舌音或可相通外,與齒音也可相通,茲略舉二端以驗之。
1.諧聲:公[見東]—頌(頌揚)松[邪東];恠(怪)[見之]—在[從之]。
2.同源:(1)勼[見幽]醵[群魚]—聚[從侯](皆為“聚”義。)(2)急[見緝]—寁[從葉](《說文》:“寁,居之速也?!奔眲t速,義通。)(3)界[見月]—際[精月](“界、際”皆有“界限”之義。)
據(jù)王力先生的上古音構(gòu)擬,牙音即舌根音:見[*k]、溪[*k‘]、群[*ɡ]、疑[*?耷]、曉[*x]、匣[*?奕]。舌頭音即舌尖中音和舌面前音:端[*t]、透[*t‘]、定[*d]、泥[*n]、來[*l],章[*?掎]、昌[*?掎‘]、船[*?鬍]、日[*?誽]、馀[*?捭]、書[*?揶]、禪[* ]。[11]漢語中這種舌根音與舌尖中音或舌面前音相通的現(xiàn)象,在別的語言中亦有相似的例子。戴慶廈先生主編的《社會語言學(xué)概論》介紹說:“美國北部有一種叫做Gros Ventre的語言,在發(fā)音上也存在著男女差異。比如‘面包一詞,男性發(fā)為djatsa,首音是齒前腭化塞音;女性則發(fā)為kjatsa,首音為舌根腭化塞音。”[12]尹鐵超、包麗坤說:“在早期的英語中也有[kn],[gn]和[fn]輔音串。kn和gn還保留在英語的拼寫中,如在knife和gnaw中,但是在發(fā)音中已經(jīng)不存在了。”[13]
鄙鄉(xiāng)(湖北監(jiān)利)方言也有一種現(xiàn)象:聲母[t‘]與開口呼韻母相配時,常說成喉音[h],與[t‘]可以自由置換。舌根與喉音相近,可見舌根音(牙音)與舌尖中音(舌音)的轉(zhuǎn)換、相通在現(xiàn)實語言中是可以出現(xiàn)的。
(五)明心相通
有1例。陸志韋先生談過舌齒音通脣音的問題,說:“我懷疑舌齒音可以跟脣音直接通轉(zhuǎn)?!盵14]張世祿、楊劍橋先生舉“犀[s]-尾[m]”的例子說:“根據(jù)這些諧聲關(guān)系,我們可以確定上古具有……[sm]等雙輔音聲母的存在。”[15]余逎永先生將[sm]聲母視作s-詞頭的一種。[16]“藐[明藥]、眇[明宵]”與“小[心宵]、梢[心宵]”同源[17],也是明心相通之例。
三.韻部上的特殊音近
《述聞》中韻部方面的特殊音近材料如下表:
以上情況可分三種:
(一)支歌,支月,宵脂,元耕,幽微,對此王氏有簡要論述:
1.支歌。卷二十三“衛(wèi)庾公差字子魚”條(564):
[古音支、歌相近,斯即差也。]
“斯”在支部,“差”在歌部。李方桂先生說:“這類(即支部——引者按)到周朝晚年就開始與歌部有互協(xié)的現(xiàn)象?!盵18]張博指出,“佳部與歌部在特定時空范圍內(nèi)由疏離到相通的演變,使?jié)h語中出現(xiàn)了一批佳歌對應(yīng)的同族詞”,證明支(佳)、歌二部古或相通是成立的。[19]
2.支月。卷十二“朽木不知”條(295):
[折于古音屬祭部,知于古音屬支部,支、祭二部之字,古或相通。]
“折”在月部,“知”在支部,二部相差較遠。然《述聞》引鄭注《禮記》以“折折”為“提提”,《說文》“隉”字“讀若虹蜺之蜺”等為輔證,應(yīng)可采信。
3.宵脂。卷十五“壹與之齊”條(358):
古聲脂、幽二部相出入。醮之為齊,猶九侯之為鬼侯,譙何之為誰何,雕琢之為追逐也。
“齊”在脂部,“醮、譙”在宵部,“九、雕”在幽部,“鬼、誰、追”在微部?!褒R”讀為“醮”,脂宵相通;“九侯、雕琢”分別相當于“鬼侯、追琢”,幽微相通;“譙何”相當于“誰何”,宵微相通。張博曾系統(tǒng)地論證了所謂“幽微旁轉(zhuǎn)”。[20]
4.元耕。卷三“平章百姓”條(67):
平字古音在耕部,辯、便二字古音在真部。真、耕二部之字,古音最相近。
卷十五“羶薌”條(359):
[凡平聲耕、清、青部中之字,多與元、寒、桓、刪、山、仙相通,上去二聲亦然。]
“辯、便”在元部,“平”字在耕部。至于“羶薌”條,根據(jù)王力《漢語史稿》的比對[21],舉平以賅上去,《廣韻》耕、清、青韻上古屬耕部;《廣韻》元、寒、桓、刪、山、仙韻上古屬寒部,即王力《漢語語音史》所稱元部?!妒雎劇反嗽捒伞皩ψg”為:上古音耕部之字,多與元部相通。
5.幽微。同見第4項。
(二)之月,之歌,之質(zhì),之葉,支微,支元,支文,魚微,魚物,侯歌,宵質(zhì),宵月,幽脂,幽談,歌錫,脂葉,微陽,真鐸,真蒸,覺物,覺質(zhì),覺緝,職質(zhì),物冬,僅見于《述聞》,王氏未予論述。[22]
(三)有他人成果可為印證的:
魚真相通。殷寄明以“普、徧”為同源,謂“元音相近”,[23]即此例。
幽文相通。張博以“雕、鷻”為同源,[24]即此例。
真陽相通。王力以“剛、堅”為同源,“氓、民”為同源[25],謂“真陽通轉(zhuǎn)”,即此例。
職月相通。王力以“豐刀、刻”同源,謂“月職通轉(zhuǎn)”,[26]即此例。
四.用特殊音近材料輔助同族詞系聯(lián)
我們梳理了《述聞》的特殊音近材料,看到其中多是有據(jù)可依,可以合理地運用于系聯(lián)同族詞。
卷七“征以中垢”條(167):
垢當讀為詬。詬,恥辱也。
卷三十二“經(jīng)文假借”條(758):
借垢為詬,而解者誤以垢為闇冥。
“垢、詬”見曉旁紐,侯部疊韻。《說文》:“垢,濁也?!薄霸?,謑詬,恥也。”濁即污,恥即辱,污、辱義近,“垢、詬”同源而通。
卷十四“不饒富”條(320):
[饒、僥二字皆從堯聲,故借饒為僥。]……僥之言要也,求也。
此以“饒[日宵]、僥[見宵]”聲近,則是日見相通之例。據(jù)此可繼續(xù)拓展系聯(lián):“辱、垢”日見相通,屋侯對轉(zhuǎn),故“垢、詬、辱”并同源而通。
這是《述聞》聲紐特殊音近材料的運用試驗,下面再做一個韻部上的試驗。
卷十五“得其儕”條(372):
儕當讀為齊。《爾雅》曰:“齊,中也?!?/p>
“儕、齊”崇從準雙聲,脂部疊韻?!墩f文》:“儕,等輩也?!薄褒R,禾麥吐穗上平也。”劉鈞杰認為二者同源。[27]
已知《述聞》有幽脂相通之例,我們聯(lián)想到還有這么一組同族詞:
卷十九“造舟于河”條(449):
造之言曹也,相比次之名也。[造、次一聲之轉(zhuǎn),故凡物之次謂之簉(原文“簉”“竹”頭為“艸”頭,下同)?!墩咽荒曜髠鳌贰百易邮怪e氏之”杜注曰:“簉,副倅也?!睆埡狻段骶┵x》“屬車之簉”薛綜注曰:“簉[28],副也?!绷x與“造舟”并相近。]故薛綜注《東京賦》曰:“造舟,以舟相次為橋也?!?/p>
“造、曹”清從旁紐,幽部疊韻;“造、次”清紐雙聲,幽脂相通;“造、簉”清初準雙聲,幽部疊韻?!墩f文》:“造,就也?!睆摹稗u”,亦從“舟”作“艁”。就者,即也,“即”也有靠近之義。故“造”有到、去之義,如“造訪”、“造詣”,引申有緊促義,與“蹙”同源。
靠近、比次義通,故“造、曹”同源?!墩f文》:“曹,獄之兩曹也。”亦有比次、齊等義,復(fù)稱代詞“爾曹”、“我曹”即由此而來?!墩f文》:“次,不前不精也。從欠二聲。”“次”意為次序、比次,亦有到義,可知到與次義通,故“造、次”亦同源?!霸臁睘楸却?,比次則為副,故“簉”由“造”孳乳而來,亦在同源之列。
陸宗達、王寧謂:“‘造的古文‘艁從‘舟,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它的本義是集舟而為浮橋,所以它與‘集、‘就音相近,義相通。”[29]
我們再將兩條材料合起來看,前者“儕、齊”同源,都在脂部;后者“造、曹”同源,都在幽部。前述既已有幽脂相通之例,而“我曹”亦可曰“吾儕”,故“儕[崇脂]、曹[從幽]”也可系聯(lián)為同族詞,進而“儕、齊、曹、造、簉、集、就”并為同源,取靠近、平齊、相次之義。
最后,我們再注意到《述聞》有大量牙舌相通的例子?!霸臁盵清幽]有比次、接近義,與之諧聲的“靠”[溪覺]亦是靠近之義,溪清相通,覺幽對轉(zhuǎn),“靠、造”也是同族詞。這樣,我們系聯(lián)的同族詞已經(jīng)擴展為“儕、齊、曹、造、簉、集、就、靠、蹙”。正是已知幽脂相通、牙舌相通之例在先,我們才將這兩組同族詞合并到一起,得到更大的同族詞群。
五.結(jié)語
《述聞》中有115例特殊音近材料不能判斷其音近關(guān)系(判斷結(jié)果只能是音不相近)。王氏未細論何以音近,只在實踐中很明確地加以運用。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一部分可以找到后世學(xué)人和其他材料的驗證,這表明《述聞》特殊音近材料背后所依憑的音韻學(xué)說是具有其先進性的。我們也用兩組同族詞系聯(lián)案例,證明了這些特殊音近材料并非不可取用,而是可以留備參考,再配以其他手段、證據(jù),以輔助我們系聯(lián)漢語同族詞。
注釋:
[1]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
[2][4][11][21]王力:《漢語語音史》,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23、25、19、76-77頁。
[3][18]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版,第14-15、69頁。
[5][25][26]王力:《同源字典》,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第253、341、372、483頁。
[6][29]陸宗達、王寧:《訓(xùn)詁與訓(xùn)詁學(xué)》,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4、43頁。
[7][15]張世祿、楊劍橋:《音韻學(xué)入門》,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137、146頁。
[8][14]陸志韋:《古音說略》,《燕京學(xué)報》1947年專號之二十,第296-297、302頁。
[9]董同龢:《漢語音韻學(xué)》,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90頁。
[10][19][24]張博:《漢語同族詞的系統(tǒng)性與驗證方法》,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349-355、10-12、337頁。
[12]戴慶廈主編:《社會語言學(xué)概論》,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23頁。
[13]尹鐵超、包麗坤:《普通人類語言學(xué)視角下的語音簡化性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
[16]余逎永:《上古音系研究》,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71-72頁。
[17][23]殷寄明先生認為“眇、小”同源,筆者推而廣之,加入“藐、梢”。參殷寄明:《漢語同源字詞叢考》,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37、407頁。
[20]照王力先生的辦法,幽微不是旁轉(zhuǎn)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幽微相通”。參張博:《漢語同族詞的系統(tǒng)性與驗證方法》,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337-340頁。
[22]陸宗達先生在《王石臞先生〈韻譜〉〈合韻譜〉遺稿跋》一文中提到:“至嘉慶十六年辛未先生(指王念孫——引者按)箋識宋保之《諧聲補逸》,有闡發(fā)‘支‘元及‘脂‘幽諸部相通之說;則先生于合韻之說,已不堅持前誼矣。”然而筆者未能找到王氏箋識《諧聲補逸》的內(nèi)容,《述聞》中亦無相應(yīng)論述,故不將支元相通、幽脂相通之例歸入第一類。陸文收在《陸宗達語言學(xué)論文集》,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11頁。
[27]劉鈞杰:《同源字典再補》,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22頁。
[28]阮校本《十三經(jīng)注疏》2060頁、《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字皆作“簉”?!督?jīng)典釋文》:“《說文》簉從卄?!?/p>
劉江濤,貴州銅仁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責任編校:秦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