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愛民
這邊那邊,我們和前世的親人相互牽念,常??梢栽趬糁邢鄷T趯④妷糁?,我三番五次地說,將軍啊,您該回去看看啦!你們走的時候,不是說過要回去的么?開始,將軍總是老著臉,不搭理我。最后那次,將軍忍不住哭起來:我啷么不想回去啊?說起來真是慚愧,我們走的時候,帶走了他們的許多兒子和丈夫,可是,他們的兒子和丈夫絕大多數(shù)都死在了征途上、戰(zhàn)場上,有的連死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這筆感情債,壓在心頭幾十年了,我是無顏回去見江東父老啊。
1
打從當(dāng)兵那天起,我就是將軍的警衛(wèi)員,直到我死的那天,我們一天也沒分開過。天長日久,將軍對我萌生一種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分。將軍從不叫我的大名谷茂林,而是親熱地叫我小林子。將軍聽說我是與我家的童養(yǎng)媳楊玉蓮圓了房才去當(dāng)兵的,將軍就用他的目光將我罩住說,小林子,等你媳婦生娃了,我就給你娃當(dāng)個干爹,好不好?聽了這話,我只想偷偷跑回去,好把將軍的心意講給家里人聽,他們要是曉得了將軍的心意,該不知要樂成啥樣了。
將軍那時也夠不上將軍,他只是紅軍的一個團(tuán)長,他是一九五五年受銜后才成為將軍的。將軍大名楊順,鄂西人,大我整十歲,那時我們都叫他楊團(tuán)長。不過我現(xiàn)在已不習(xí)慣叫他團(tuán)長了,所以在講述他在成為將軍之前的事情時,我就用將軍來稱呼他。
有一天,將軍抽空到我老家包谷界去了。同去的除了我,還有個老顏。
老顏大名顏清,是將軍的文書兼參謀。老顏并不老,那年還二十未滿,老顏?zhàn)匀皇俏椰F(xiàn)在對他的稱呼。老顏身材高長,眉清目秀,懸膽鼻梁,厚嘴唇,白牙齒。老顏?zhàn)x過師范,是從學(xué)校里偷跑出來參加紅軍的。將軍送他一個“浪子燕青”(顏清)的美名,自然,這是借用于《水滸》里那位文武雙全的帥哥了。
我也是到家才曉得,我媳婦生了個閨女。將軍似乎比我還高興,我連娃都還沒挨一下,將軍就把娃托在了手上,用他胡子拉碴的臉熱著娃的臉。將軍問,多大了?我娘接口道,才兩個月。將軍問,叫啥名?我娘說,還沒呢,就等著茂林回來取呢。
這時我想起將軍對我說過的等我有娃了就給我娃當(dāng)干爹的話,想要將軍兌現(xiàn)卻不好明說,便順風(fēng)扯帆地說,楊團(tuán)長,你就給我娃起個名吧!
將軍點(diǎn)頭道,好的!好的!我說過,要給娃當(dāng)干爹的,那我就給娃取個名吧。
我心里樂滋滋,轉(zhuǎn)頭對我爹我娘我媳婦說,楊團(tuán)長說了,要給我娃當(dāng)干爹。我爹我娘一臉的老樹皮皺紋全笑開了。
將軍抱著我娃,自言自語道:娃姓谷,姓谷……那就叫穗……什么穗呢……
將軍想了會兒說,那就叫滿穗——嗯,谷滿穗,谷滿穗……
老顏接口道,這名字好!這名字好!
將軍說,浪子,那件東西呢?
老顏心領(lǐng)神會,從身上裝文件的牛皮挎包里取出一樣?xùn)|西來。那是一只銀手圈,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掛在手腕上玩的。一根半邊筷子粗的銀條彎成的圈上串著六顆銀花生。將軍把銀手圈戴在滿穗的手腕腕上。滿穗胖胖的小手一搖擺,那六顆花生相撞,發(fā)出一連串細(xì)碎的銀子的聲音。
將軍說,滿穗兒呀,干爹身上除了槍,就是這件東西了。槍你用不著,這個東西挺適合你,這是干爹給你的見面禮。你看這上面是六顆花生——落地生花(發(fā)),六六大順。這個東西保你長命百歲,歲歲(穗穗)平安!
我爹我娘,還有我媳婦,聽了將軍送我娃這么好的口彩,他們笑啊,他們那個樣子,要是沒個耳朵擋著,那嘴巴怕是要咧到后腦勺上去了。
那銀手圈是前不久打土豪時,老顏從一土豪家臥房的地上撿的。本來是兩只成套,但老顏找了好半天,也沒找著另一只。上交時,軍需官老柴掂著那玩意問老顏是什么。老顏說值錢的東西,財(cái)主家小孩戴在手腕子上玩的。當(dāng)時將軍也在,將軍從身上掏出一塊光洋來,將銀手圈買下來,讓老顏帶在身上。我、老顏,還有老柴,相互看一眼,又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將軍買下這個東西有個啥用。這時我和老顏才明白,將軍謀下這個東西,是要送給他的干娃的呀。
將軍是個有心的,心又很細(xì)的人。
所以這么些年了,盡管陰陽相隔,人鬼異俗,但歲月沒有淹沒我對將軍的感念之情。我無時不刻不在感受著將軍那來自人間的目光,深邃而和善,充滿親情,仿佛是春天的陽光,暖融融的,溫潤著我的身。將軍是共產(chǎn)黨的人,他騎馬挎槍,腦殼頂在肩膀上,打了一輩子仗,跟著他的黨把舊世界砸爛,又鬧騰出一個新江山,為的是讓吃苦受難的天下百姓過上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的好日子。將軍把他目光中的溫情傳遞給我,卻把他全身的光熱都給了百姓啊!
我是在紅二、六軍團(tuán)大撤退的前三月死的。
那時,國民黨近三十萬大軍正慢慢形成合圍之勢,向根據(jù)地中心桑植縣靠攏。將軍的部隊(duì)開到根據(jù)地外圍,阻擊和牽掣敵人,不讓他們輕易進(jìn)入根據(jù)地中心。一天,將軍接到通知,要去軍團(tuán)指揮部召開一個緊急軍事會議,就帶著我和老顏連夜趕路。我們遇到了敵人的埋伏。天亮進(jìn)入一片密林時,我們的三匹戰(zhàn)馬突然被絆馬索絆倒,我們都從馬上摔下來。林子里竄動著十到二十個人影。我想,如果硬拼,吃虧的是我們,弄不好讓將軍受傷或遇害,我和老顏,就是活下去,也沒啥意思。于是我手持雙槍,雙槍連發(fā),打開一個缺口,然后極有主張地要老顏背著將軍沖出去,我負(fù)責(zé)斷后。這時,林子里有人喊,有個當(dāng)官的,別讓他跑了,抓到活的,大大的有賞。聽到這話,我更有了主張,便用命令的口氣對老顏說,帶著團(tuán)長快跑,我來斷后。老顏?zhàn)灾獦尫ㄟh(yuǎn)不如我,卻說,團(tuán)長崴腳了,走不了了。我說浪子,你個大,有力氣,背著團(tuán)長跑出去,沖過前面的界嶺,就沒事了。老顏就背了將軍潑了命跑。將軍先是吵著掙著要留下來,等老顏背著他跑遠(yuǎn)了,聽見他喊,小林子,哥哥對不住你啦!哥哥對不住你啦!
老顏背著將軍跑出去了。我呢,槍里的子彈拼光后被活捉了。敵人說,只要你說出點(diǎn)紅軍的什么,只要有點(diǎn)用處,今天都饒過你。我根本不尿他們那一壺。他們干我兩槍,走了。在你們那邊,我的路到頭了,而在這邊,我卻是個脫胎換骨的新人,一切才剛剛開始呢。我看見你們那邊,漫山遍野枯黃,土地貧瘠,莊稼歉收,民不聊生,鬼影幢幢,殺戮霍霍,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而這邊,卻是仲春時節(jié),土地流動著綠意盈盈的亮色,天空明凈,日頭明艷……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這地球上,不止一個文明世界。原來所謂的死,卻是另一番生的景象。只是,只是陰陽兩界都一樣,都逃不過三界五行,七情六欲,從此,我這心里有了牽念。我牽念我的孩娃谷滿穗,牽念我媳婦楊玉蓮,牽念我的雙親、我的兄弟,牽念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總之一句話,我放不下。
我死后幾天,將軍帶著老顏趕回來,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已將我收葬。那是個土墳。很不起眼,由于埋得倉促,跟埋一個窮漢沒啥兩樣。將軍傾金山,倒玉柱,跪在我的墳前大哭一陣。將軍說,浪子,你幫我記著,得找個機(jī)會,給小林子把墳修修。但過后,將軍槍林中去,火線上回,總沒空閑。三個月后的一個凌晨,集結(jié)在桑植劉家坪十多個村莊的各路部隊(duì),同時被嘹亮的軍號聲召喚,踏上了漫漫征途。隨后,部隊(duì)像一支鋼鐵洪流,經(jīng)黔、滇、川、甘、陜等地,一直走到延安,走到紅軍的統(tǒng)帥毛澤東的身邊,不久走上抗日戰(zhàn)場,之后,就是解放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一去數(shù)萬里,一去幾十年??晌抑?,不管走到哪兒,不管過去多少年,將軍都記著,還欠著給我小林子修墳?zāi)亍?/p>
老顏本來是走了的,可出發(fā)第二天,部隊(duì)搶渡澧水,天上敵機(jī)丟炸彈,老顏受傷了。一顆彈片鉆進(jìn)腳踝,老顏不能走了,只好就近找了戶人家養(yǎng)傷。分手時,將軍叮囑老顏:等傷好了,你去谷茂林家看看,谷家有啥困難,要想辦法關(guān)照。老顏養(yǎng)了三個月,傷是好了,可走起路來,得腳尖著地,腳跟使不上力,從此落下殘疾。
老顏記著將軍的話,置了副籮筐,裝作收藥材的,去了包谷界。在我們老谷家,老顏看到一片犧惶景象,房子全燒光,屋基上荒草凄凄……村人們告訴他,我爹我娘,還有我弟弟都被殺了,我媳婦和娃逃命走了,興許還活著。
2
紅軍一走,湘鄂川黔蘇區(qū)又落入敵人手中。國民黨幾路人馬蝗蟲般涌來,當(dāng)?shù)赝梁懒蛹澖鑴萁M織的“清鄉(xiāng)團(tuán)”,開始瘋狂屠殺紅軍所屬武裝人員及傷病員、蘇維埃干部、農(nóng)會主席、紅軍家屬等。根據(jù)地人口銳減。我們包谷界兩百來口人,就殺掉五十幾口。我家祖墳上,新添我爹我娘,還有我十五歲的弟弟三個墳包。
我媳婦玉蓮和我娃滿穗逃走活下來了。我爹有先見之明,紅軍剛走,他老人家就覺著要出啥大事了,就逼著玉蓮帶著滿穗回她娘家去。娘兒倆是黑夜里走的。她娘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里。她八歲時來到我家,一直就沒回去過。村里也無人知曉她娘家在大山的哪個廊場。
只是,娘兒倆走得急,連將軍送給滿穗的銀手圈也忘了帶上。
桑植縣在一場血雨腥風(fēng)中顫栗著苦熬。此后,凡殺過人的干田壩上、河灘邊、村街場坪等廊場,長年累月陰氣森森,即便是暴日下,也陰冷入骨。半夜聽到有人哀號怨叫不止,聲聲斷腸。有人走來走去,只見下身,不見上身。
第二年,桑植地界滿山遍野的映山紅沒有開。山野的布谷鳥叫出了烏鴉的聲音。地主老財(cái)們房前屋后的大樹上,常常掉下來碗口粗的青蛇,悄無聲息地爬進(jìn)他們的內(nèi)室,鉆入他們的被褥。再以后的若干年,映山紅開得倒是旺,卻一律是白色花瓣,春天一到,山野間披霜戴雪,似蒙了白色孝布一般。
3
我娃滿穗三歲時,知道要爹了。
滿穗最初的記憶是在她娘的背上。滿穗問她娘,我爹呢,我爹去哪噠?
她娘說,你爹打仗去噠,過不多久就會打回來。
滿穗問,爹是不是被打死噠?
她娘說,不會的,你爹跟著他團(tuán)長。
說是這么說,但滿穗的話卻成了玉蓮滿心的疑惑,常常攪得她睡不著覺。
玉蓮的娘家在離包谷界一百多里的毛埡村。毛埡是深山里的深山,孤懸絕塞,南邊獨(dú)路上山,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北邊有山路與鄂西的鶴峰縣交通。
毛埡山下是芭茅溪鄉(xiāng)。芭茅溪就是賀龍兩把菜刀砍鹽局的那廊場。那一帶緊鄰鄂西,地處偏僻,山高地險,也有很好的群眾基礎(chǔ),紅二、六軍團(tuán)走后,留守的游擊隊(duì)就在這一帶活動。國民黨占領(lǐng)了桑植大部分地盤后,卻對這一帶鞭長莫及,無奈游擊隊(duì)熟悉當(dāng)?shù)氐匦?,熱絡(luò)當(dāng)?shù)厝饲椋粫r難以剿滅,竟容忍了這一梁山水泊地的存在。
玉蓮就背著滿穗,從毛埡的這個寨子走到那寨子,每每遇到游擊隊(duì)員和傷病員,都要問,知道谷茂林嗎?給楊團(tuán)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那位。有人搖頭。有人擺手。也有人跟她說,走了,隨大部隊(duì)走了。
可還是抵不住滿穗不斷要爹,常常也為求得一點(diǎn)心理上的安慰,一見人就問,谷茂林去哪噠?給楊團(tuán)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那個人……
滿穗最早學(xué)說話,也就是那一句:“看見我爹了嗎?他叫谷茂林……”
滿穗四歲才開始走路。路,都讓她娘走了。
她伏在她娘的背上,她娘年輕,頭發(fā)又黑又長,在后邊綰起一個坨坨,穿一件藍(lán)花白底的衣衫。她娘背著她到處走,用力久了,左肩下方那兒開縫了,滿穗就伸進(jìn)去一根手指,撓她娘的癢癢肉。
4
早春二月天,樹梢上開始拱出豆粒大的嫩芽苞,坡地上,山道邊,溪溝旁已逼出一層養(yǎng)眼的淺黃淡綠。但天氣尚冷,空氣中依然流動著那種頑固的濕冷清寒。行在路上,時有風(fēng)起,將人沖撞挾裹,如同鋪天蓋地的涼水潑著,渾身打顫如篩糠。
跛腳老顏肩挑貨擔(dān),一高一低,走過一個又一個寨子。一路打問楊玉蓮娘家住哪兒。
老顏找玉蓮、滿穗娘倆兩年,沒找著。卻誤打誤撞,在芭茅溪找到了游擊隊(duì)。也是前幾天,他才聽說玉蓮娘家在毛埡。
老顏?zhàn)叩揭粋€埡口,見有人在一塊油菜地里忙乎。像是間苗,像是除草,但從背影看,那該是個女人。
老顏手中的貨郎鼓搖一搖,那女人直起腰,棚著手向這邊張望。油油的一片綠中又冒出個扎羊角辮的小腦袋。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歡叫一聲,跳出油菜地,歡躍著跑過去。她太小了,奔跑時像只小雛雞,兩手兩臂張開,似兜著風(fēng),實(shí)則盡力平衡著身子,使自己不致摔倒。
她跑到老顏面前,一臉爛漫地說,你是我爹么?你一定是我爹啦!
老顏想,人找到了。老顏說,你是滿穗?
聽見老顏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小臉更加紅艷,說,那你一定是我爹啦。
滿穗從老顏手中要過貨郎鼓,一手咚咚嘭嘭?fù)u著,一手拉著老顏的手,朝油菜地那邊,大步走去。
玉蓮竟然沒認(rèn)出老顏是誰。
老顏說嫂子,我是給楊團(tuán)長當(dāng)參謀的那一位,去過你們老谷家……
老顏說,楊團(tuán)長給滿穗取名字的那天我在場!
玉蓮實(shí)在對老顏沒晗印象了。老顏和將軍去我家那天,穿一身草灰的軍裝,頭戴八角帽,顯得年輕而英俊,而眼前,他頭發(fā)蓬亂,一臉絡(luò)腮胡,還跛腿。
玉蓮看著老顏的腿說,我記得你到我們老谷家時,可是全手全腳的?
老顏將他的腳是啷么殘的,啷么又來找她娘倆的來龍去脈說給玉蓮聽。
楊玉蓮忍不住問了,那茂林呢?茂林在哪兒?
老顏想想,又想想,說,到你們家再說吧!
玉蓮帶滿穗回娘家后,與她娘及兩個兄弟過活。這樣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她八歲去老谷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前的樣子,只是有個滿穗,她才沒忘,她有一個當(dāng)紅軍的男人。
5
玉蓮對老顏說,眼見谷姓一家人就只剩下滿穗一根苗了。往后,有我,有我的兩個兄弟,滿穗也能長大成人??晌?,我,我想帶滿穗去埋他爹那廊場看看,這樣才對得起死人。麻煩你帶我和滿穗走一回,認(rèn)認(rèn)她爹的墳,往后日子太平了,還得將她爹遷回去……
老顏覺得,谷茂林的這個女人了不起。
我死的那廊場,靠近桑植西北的鄂西地界,從毛埡出發(fā),翻山越嶺,要走一整天的路。
老顏帶我媳婦和我娃去了。
我的墳包在一個灌木連片、雜草叢生的山岡上。山岡附近有幾戶人家,老顏將我媳婦和娃帶去的時候,天已煞黑,就沒驚動他們。老顏在我的墳包不遠(yuǎn)的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用路邊的柴茅搭了個棚,又從人家的稻草垛上扯來些草鋪在棚里,那棚讓玉蓮娘倆睡,老顏?zhàn)约核诓贿h(yuǎn)處的草垛下。
那晚月光明汪,照得山岡如同白晝。睡了會兒,草垛下的老顏看見我媳婦從柴茅棚內(nèi)出來,來到我的墳包上,坐了一會兒,開始動手扒墳。月光最初從天上下來時,本是一根一根,一桿一桿的,發(fā)出針樣線樣的銀光,等它們落到那片山岡上空時,卻變了形,像梨花又像雪花,滿是碎了的光華,接著就團(tuán)結(jié)成云朵或棉絮模樣,一朵一朵,一團(tuán)一團(tuán),像被施了魔法,滯留在空中,飽滿,圓潤,祥和。我猜不出玉蓮要干啥,我靈魂出竅,一縷輕煙似的,從墳中升上去,坐在月光團(tuán)結(jié)的云朵或棉絮上,觀望著我前世的媳婦。
我看見老顏慢慢走過去,走到她身后,看著她忙乎。
玉蓮不停地用樹枝鏟、撬,由于頻繁用力,樹枝折了,她就換一根。后來我看見老顏也走上前去,動手幫她扒……他們扒到了骨骸的那一層。我看見我的骨骸用一張草席緊裹著。玉蓮說,顏參謀,我自己來,我要看看這個人是不是我男人。玉蓮說,土里埋著的這個人啊,你要不是我男人,那我就扒錯了你的墳,你得原諒我冒犯了你,沖撞了你,你若是咽不下這口氣,要?dú)⒁獎?,你都朝我來,別跟我陰世的男人過不去,也千萬別報復(fù)我的娃。我的娃還小,一棵嫩秧秧……你有怨氣,有怒火,盡管朝我來……
玉蓮慢慢揭開草席,我看見腐爛了的草席蛇蛻皮一樣,一片一片,一點(diǎn)一點(diǎn),都碎了。我看見我的骨骸依然保持著葬下時的模樣,頭骨、頸骨、四肢骨、胸骨、脊椎骨都還在,并連成一具人字形骨架。我看見玉蓮用手慢慢摸我的骨骸,摸了頭骨摸頸骨,摸了頸骨摸胸骨,摸了胸骨摸手骨,摸了手骨摸盆骨……她似乎還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她男人的骨骸,她將手指停留在尾骨上。
我看見玉蓮摸我的尾骨,我就明白她啷么要摸我那兒了。有回,我倆在床上恩愛,完事了,她摸著我尾骨那兒說,你這兒凸凸的,像塊瓦片,瓦片上一個窩兒,你就是變具白骨,我一摸這兒,就認(rèn)得你了……
想到曾經(jīng)床上的玩笑話竟然成真,玉蓮眼里的淚水泉涌而出。
我看見她不出聲地全身慟著,雙肩像青蛙鼓氣一樣,一抽一聳。
我看見月光細(xì)滑綢布一樣的灰色悲傷。不知覺地,待在玉蓮頭頂?shù)奈衣湎乱淮疁I水珠子來,叮叮咚咚落到玉蓮的頭皮上、耳朵上和后頸窩里。玉蓮感知到我就在她的頭頂凝視著她,玉蓮抬起頭,無比溫情地說,茂林,我的男人,我的心思你都明白了,我生死都是你的人??晌椰F(xiàn)在還不能跟你來,因?yàn)橥捱€在。我要把娃養(yǎng)大,我得替你好好守著一個家。娃在,家就在……
老顏去林子中撿了幾塊杉樹皮回來,將我的骨架上下裹了,然后和玉蓮一起動手,依原樣將骨架擺放好,再把扒開的土填上,將拆掉的石頭依原樣碼好。忙完這些,東邊山嶺上一層薄金淡銀的晨光透過來,天一下子亮了。
滿穗睡得香飄萬里。
玉蓮將滿穗叫醒,帶到我的墳前,指著那墳包說,滿穗,記著,這是你爹的墳。往后天下太平了,還得將他遷回我們老家包谷界安葬。
滿穗沒聽懂。
該是打道回府了??蛇@一刻,老顏腦子里突然就浮現(xiàn)出家里的爹娘和兩個妹妹來。像久旱的莊稼突然遇上了一陣行雨,他的心立時就變得濕漉漉的了,隨之生出一個強(qiáng)烈沖動,他要回家看看。
老顏說,玉蓮嫂子,這兒離我家不遠(yuǎn),我出來也有五六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玉蓮說,這一趟真是難為你了。你回吧,我和滿穗回毛埡。
老顏說,玉蓮嫂子,路上你得小心些啊。
玉蓮說,這路上人家也都良善,我們不會有事,你放心就是。
老顏的家在鄂西的恩施。他的目光越過群山,那里有他牽掛的親人。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回家只是看看,看過了,還回芭茅溪。回去時,我專打毛埡走道,再來看你和滿穗。
事情卻在這關(guān)鍵時刻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滿穗聽說老顏要與她娘倆分手,突然就鬧起來,生硬地將事情攪亂。不,我不讓爹走,我要跟爹在一起。她認(rèn)定老顏是她爹。
玉蓮指指我的墳包,對滿穗說,這兒才是你爹。
那土包啷么是爹?滿穗不懂。滿穗的頭搖得像她手中的貨郎鼓,一串晶瑩的淚水流下來。像開春的一記響雷,滿穗突然尖叫著哭起來:不,我爹在這兒。她哭著喊著,躥到老顏跟前,兩手緊緊攥住老顏的褲腿,抬起頭,看著老顏的眼睛直喊,爹,爹。
老顏的目光與滿穗對接,似被炭火哧溜燙了一下。滿穗哭得更傷心了。老顏搖著頭,眼睛躲閃著被淚水淹沒了的滿穗的眼睛。
玉蓮怒氣上來,說你真是個忤逆子,親爹老子都不認(rèn)!就要動手打她。
老顏擋回玉蓮的耳刮子,說孩子還不懂事,不能怪她。算噠,我不回去噠,我送你們回毛埡,今后我再找機(jī)會回去。
玉蓮將心擺放到老顏這邊,說,你還是回去看看,百善孝為先,為人之子,家有高堂,不能不回去看看的。這樣吧,你回去,我娘倆跟你去,等你回家看過,我們再回毛埡。我們一道出來,一道回去,也是順理。
6
一路翻山越嶺,走走停停。滿穗認(rèn)定老顏是她爹,一會兒要老顏背,一會兒又要自個走。原本兩天的路,他們走了三天。
老顏的家在清江河岸一個三百多戶人家的鎮(zhèn)上。走到鎮(zhèn)街東頭,老顏替玉蓮娘倆找了個小客店住下。他讓娘倆在這兒安心等他,他回家看看就回。
老顏從身上掏出五塊光洋給了玉蓮。開始,玉蓮不要。老顏說,那是他從游擊隊(duì)的經(jīng)費(fèi)里支取,帶給玉蓮娘倆的,是給谷茂林的撫恤。
后來,老顏一想起這事就悔,五塊光洋啷么早不給晚不給,偏這時候給。
沿鎮(zhèn)街西頭一深巷拐進(jìn)去,走不到一里,一處屋后靠山的房院,就是老顏的家。老顏父親是名在一方的郎中,卻不開鋪面,所以他們家有些背。
當(dāng)老顏站在家門口時,他那彎腰駝背的父親已不認(rèn)得他了。老顏瘸著一條腿,胡子拉碴,顯得那么老蒼。父親看見他,說兄弟,你找誰啊?
老顏說,爹,我是顏清,我是你兒啊!
父親再看看他,搖搖頭說,你不是我兒。我沒兒啊!
老顏說爹,我真是你兒啊!
父親又看他一會兒,這才拖著哭腔叫一聲,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你還曉得歸家啊?
老顏一高一低奔過去,跪在爹的面前哭起來。
當(dāng)初,老顏是從湖北恩施州的師范學(xué)校偷偷跑出去的,這么些年了,家里都不曉得他干什么去了,是死是活也不曉得。老顏和父親都沒想到,他們見面竟是這樣一個樣子。
老顏說,娘呢?妹妹呢?
父親說,你娘死了,你兩個妹妹都嫁人了,你爹我也快死了,我要成老絕戶了,你還曉得回來啊!
父親這么說著,心里有氣,就伸出手,打了老顏一耳刮子。
父親的手落在老顏的臉上,老顏沒感到痛,卻嗷嗷大哭起來。老顏伸出兩臂抱住父親的腰,心里感到一絲松快。
隔一會兒,父親兩手落在老顏肩上。
老顏站起來,扶著父親的腰,說爹,你先帶我看看娘去。父親打脫他的手,在前面引路,往屋后山坡走去,老顏一高一低,跟在爹后面。
父親告訴老顏: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去世前,兩個妹妹都已出嫁,娘交代說,老頭啊,清兒要是有回來的一天,你就帶他到我墳前,讓他發(fā)個誓,今后再不出去噠。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得讓他娶妻生子,替老顏家傳宗接代啊!
老顏照娘要求的,也真發(fā)了誓。
父子倆回到家里天已黑下。父親問及老顏這些年干什么去了,腿是啷么瘸的。父親面前不說假,老顏將自己的真實(shí)經(jīng)歷以及紅二、六軍團(tuán)大撤退的情況都跟父親一五一十說得聽了。
父親是個開明的讀書人。他雖偏安鄉(xiāng)間,卻最是關(guān)心國家大事。在這個鎮(zhèn)子上,他是惟一到處搜閱國民黨黨報的人,他對國家大事及形勢的了解,是任何一位有學(xué)問的鄉(xiāng)下人所不及的。此刻,他將目光伸向遙遠(yuǎn)的西北方,告訴兒子許多事情,西安事變啦,國共聯(lián)合抗日啦,平型關(guān)大捷啦……父親的話,在老顏聽來,既新鮮又振奮。老顏聽得出來,父親的話中,很是信任共產(chǎn)黨,也很贊賞共產(chǎn)黨的。
家里是三棋四柱的房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父親住的東頭,有兩塊椽子斷了,蓋在上面的瓦片露出手板寬的空隙。老顏看到屋里有幾塊沒有上過屋梁的椽子,就明白是父親新近置下打算修漏的,只是因?yàn)檠坏昧?,上不得屋便將事情擱置了。天明,老顏搬來木梯,爬上屋檐去換椽子。鎮(zhèn)上的兩個后生過來看見說,顏叔,你要修漏,何必請匠人,俺們都會的,你只要喊俺們來做就行。說著話就過來幫老顏?zhàn)o(hù)木梯,遞椽子。父親笑呵呵地說,哪是匠人,那是我兒顏清,顏清回家了。話語里漾出幾分熱和勁。兒子回來了,父親心里高興,由不得他對人那么熱和。兩個后生都是老顏的發(fā)小,聽說是顏清回來了,小時的玩性和親熱便找回來了,他們一邊與老顏套著親近,一邊就給老顏搭幫上了。這個父親一人住著房院里,第一次有了后繼有人的熱鬧勁。
接下來鎮(zhèn)上又來了些年輕人幫忙。父親準(zhǔn)備了豐盛的飯菜,中午過后,屋漏修完,幫忙的,看熱鬧的,凡是能叫來的,都叫來一起吃。父親喊大家吃飯,少有人拒絕。平日,父親靠著醫(yī)術(shù)和德行賺足了人氣。而今天的人氣,卻是因?yàn)槔项伝貋砹瞬庞械?。老顏明白得很,自己能夠回家過日子,對父親來說,該是多么重要。
天黑下來,吃飯喝酒的人慢慢散去。月亮出來了,天空中漂浮著縷縷看不清的霧靄,老顏站在院子里盯著天空發(fā)愣。
父親說道,清兒,你心里有啥事,千萬不要瞞爹啊!
老顏將父親攙扶進(jìn)屋,坐下來,將此行回家的來龍去脈講給父親聽,講明他明兒還得把楊玉蓮母女送回桑植去。
父親說,那你還不快將娘倆領(lǐng)回家來,把她們撂在外面,萬一出了意外啷么辦?
老顏哎呀一聲,拍拍后腦勺,似乎才恍然明白過來,一陣風(fēng)似地出門,一高一低地朝玉蓮娘倆住的鎮(zhèn)街東頭顛去。
7
當(dāng)老顏找到那個小客店,玉蓮娘倆已是蹤影全無。店老板說,那娘倆只住一晚,今早上就走了。老顏慌神了,十成魂魄丟下一成,說啷么就走了,不是答應(yīng)我等我回來么?老顏把鎮(zhèn)子上大小客店都問過,最后確信玉蓮娘倆早踏上回家的路了。
這路上山高水遠(yuǎn),滿穗娘倆要真出個啥閃失,自己也別活了。老顏的魂魄像土塊碎渣樣又落下去五成,就急忙出門,緊趕。也不管他這跛足腳力趕不趕得上早他一天起程的人。老顏潑死的追。一路上除了遠(yuǎn)村近莊零星的狗叫,唯有空蕩蕩冷清清的月亮地。老顏?zhàn)汾s了大半夜,只覺得他那跛腳也不是長在他身上了,而是另外拖著的一根丟也不能丟棄的柴棒。
到天明時,老顏偏倒在路旁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焐了團(tuán)辣椒面似的,火辣辣地痛。他將丟落在路上的魂魄一點(diǎn)點(diǎn)收回聚攏,竭盡全力定下心神。老顏想,不該給玉蓮嫂子那五塊光洋。那五塊光洋一給,她一定以為,那是自己與她娘倆正式道別了。
老顏歇足了氣,爬起身又趕路。在這急火燎毛的當(dāng)口,癩子腦殼上加瘡,路上老顏硬生生被一個十成魂魄丟了八九成的叫花子毛孩糾絆纏了。
這個小毛孩十來歲的樣子,頭發(fā)長亂臟臭,臉上滿是跌傷或荊刺掛傷后結(jié)出的痂殼,更遭罪的是,他的兩手兩腳滿是凍瘡,有幾處潰爛了,散發(fā)出惡臭的氣味。他因?yàn)轲嚴(yán)浜图膊?,像條找不到家的小狗偏倒在路邊,只差一口氣沒死。老顏看見他,將他抱到一處背風(fēng)的溝坎下,生了堆火,抱著他烘烤。待他慢慢蘇醒過來,又去山坡上人家的菜地里拔了兩只蘿卜,放火上煨烤熟給他吃了。小男孩眼睛烏黑清亮,一眨不眨地看著老顏。老顏問他哪來哪去。小男孩骨碌著眼珠子對著老顏的臉端詳琢磨,眼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開口便道:爹!你是我爹!你一定是我爹!
老顏的心緊了一緊,說,我不是你爹,我是過路的,看你可憐,快死了,才救你的。
但小男孩卻認(rèn)定老顏就是他爹。他說,你不是我爹,你啷么會給我烤火?啷么會給我吃的?
老顏想到谷滿穗,她不滿一歲就沒了爹?如今又因自己大意而走失,也不知回沒回家,遭了什么罪。老顏的心又一緊,兩眼紅潤起來,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老顏說,我不是你爹!
看見老顏快哭的樣子,小男孩粗聲大氣地說,你不是我爹,你啷么會哭!
說著話,小男孩掙脫老顏的懷抱,向前猛跑幾步,他身體太過虛弱,咚的一聲摔在地上,想爬起來,卻沒能爬起。
老顏?zhàn)哌^去,將他抱起,坐在火堆旁,輕聲問道,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是出來找爹的,是不是,那你娘呢?
小男孩扯起嗓子哭起來。
小男孩告訴老顏:他叫梁三,他的兩個哥哥,他爺爺、奶奶、伯伯、叔叔,一家人全死了,被人殺死了……后來,娘也死了。
老顏從梁三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里弄明白:他爹很多年前就當(dāng)了紅軍。四年前,國民黨搞“清鄉(xiāng)”,娘帶著他躲在了屋后山的紅薯洞中,才沒被抓去,而其他親人全被殺。為找爹,娘帶著他,乞討流浪到桑植。找來找去,爹沒找到,娘卻病了。娘感覺自己不行了,就帶著他往老家趕?;氐郊揖退懒?。娘死前,自己給自己刨了個坑。娘囑咐他說,三兒啊,娘死了,不要忘了找你爹。說完話就咽氣了。梁三流著淚給娘掩上土。他記著娘的話,哪兒有紅軍,爹就在哪兒??蓻]了娘的護(hù)佑,他被惡狗追咬,被人戲耍毒打,吃遍了苦頭……
老顏想,從來就沒人對他這么好過,難怪呢,他叫我爹。
老顏背著梁三上路。老顏覺得,他和梁三就像兩個一同落水的人,自己是沒法丟棄他了。
8
確因老顏給了那五塊光洋,玉蓮才決意走的。她想,顏參謀回家了要敬孝父母,父母也會留他在家里,為他娶妻生子。不能牽累他……走吧。就背著滿穗走了。
滿穗說,娘,等爹,等爹回來。
玉蓮說,我倆這就找爹,跟爹回家。
滿穗本是要跟她娘鬧一鬧的,聽娘這么說,心里就樂。
走在路上,滿穗一直念叨著,爹爹,爹爹。
玉蓮也一直應(yīng)和著,爹爹,爹爹。
可滿穗念著念著,人就迷糊了。
天黑時,走到一山坳人家,玉蓮求主人借住他家柴房。那家主人和善,給了娘兒倆一點(diǎn)飯吃,還送來一條破棉被,囑她夜里別讓孩子凍著了。可夜里醒來,發(fā)覺滿穗燒得渾身滾燙。想是滿穗是著涼了,過一天就會好的。
天亮,又背著滿穗上路。
路上滿穗依然念叨著爹爹,爹爹。
玉蓮依然應(yīng)和著爹爹,爹爹。
玉蓮想,真是大意了,讓滿穗害上了冷熱病。以前,滿穗時常著涼,可挨一挨,過一兩天就會好的。感覺這次滿穗害的病與以往不同,這次好像是打擺子,一陣子冷一陣子熱,渾身發(fā)抖,上下牙磕碰得咯咯響。
到夜里,又找一戶人家住下時,滿穗燒得更厲害了,人更迷糊了。好不容易挨過一夜,向主人打聽,這附近可有郎中。那主人也是熱心人,把娘倆帶去村里一個土郎中家中。玉蓮花一塊銀元,在土郎中家吃住一天。滿穗吃了土郎中自配的藥,燒就退了。
這一天,娘倆快走到毛埡地界,天黑下來,只好在路邊找個避風(fēng)的廊場歇息。滿穗病是好了,人卻變傻了,也不知道要爹了,倒是一夜風(fēng)平浪靜。到天明正要起程,滿穗突然蹦起來,口里喊著,爹爹,爹爹。只跑兩三步,就被一塊石頭絆倒,嘴巴碰在地上,滿嘴是血。再站起來,走兩步,又摔倒了。玉蓮走過去抱起她,問,滿穗,你啷么了?
滿穗說,娘,我什么也看不見啦!
玉蓮心疼得要命,抱著滿穗哭道:滿穗,我可憐的娃,滿穗,我可憐的娃……
就在這時,滿穗聽到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的腳步聲急急趕過來。她豎起兩只耳朵,像凝神靜聽遠(yuǎn)處一聲細(xì)長的雞叫。她抖動耳朵說,娘,爹,俺爹回來了。
玉蓮說,娃呀,看你中的哪個邪呀,這陽青白日的,路上一個人看不見,誰是你爹呢?,
玉蓮回過頭,看見老顏帶著個小子急匆匆走過來。她有些慌張,說,顏,顏參謀,你啷,啷么回來了……
滿穗口里喊著爹爹,向老顏跑去??伤さ沽?,摔了個嘴啃泥,滿嘴是血。
老顏抱起她,滿穗,你啷么了?滿穗,你啷么了?
老顏抱著滿穗走到玉蓮面前,哭叫一聲嫂子,俺實(shí)在對不起你啊!俺不該回家……滿穗她這是啷么了拿
玉蓮說,這一路上,娃打擺子,中邪了,我想等過兩天,她就會看見了。
玉蓮說對了,滿穗患冷熱病,眼睛被一股邪氣沖瞎了。可是她卻沒能好起來。
該回家了,滿穗親熱地叫著爹爹,爹爹,跳著鬧著往老顏的背上爬。
9
老顏將梁三留在毛埡,下芭茅溪了。娃兒們需要玩伴,兩個娃一見面,就相互喜歡上了。滿穗的眼睛看不見,梁三成了她的腿和眼。梁三比滿穗大五歲,有力氣,不是背著她,就是牽著她,跟她跑前忙后的。后來,沒梁三在身邊,滿穗也可以滿寨子轉(zhuǎn)悠了。
老顏經(jīng)常上山來看兩個娃,帶些好吃的好玩的給他們。老顏似乎忘了對他死去的娘許過的要回家娶妻生子的愿,沒顧得著回去。老顏肚里有文墨,他當(dāng)過團(tuán)參謀,凡事有策略,現(xiàn)在游擊隊(duì)離不開他了。
滿穗和梁三,都叫老顏爹。
這年冬天,國民黨桑植縣黨部暗里調(diào)遣地方團(tuán)防,并聯(lián)絡(luò)駐扎在湖北鶴峰方面的軍隊(duì),共計(jì)兩千余人,兵分三路,從南、北、東三個方向長途奔襲活動在芭茅溪的紅軍游擊隊(duì)。天麻麻兒亮,芭茅溪還在睡夢中,一陣牛角號突然吹響,從幾面山頭上沖下來成千上百的槍兵,撲向小鎮(zhèn)。
這一次,紅軍游擊隊(duì)遭受到毀滅性打擊。少數(shù)活下來的游擊隊(duì)員只好化整為零,進(jìn)入深山老林。
老顏帶著兩個游擊隊(duì)重傷號逃到毛埡村。滿穗的兩個舅舅打定主意收留他們,將他們藏進(jìn)附近的一個巖洞里。那兒崖高林密,沒有人煙,在那兒隱藏下來養(yǎng)傷治病,再合適不過。
毛埡是個紅軍村,全村一百二十幾號人就有三十幾位參加了紅軍。不久,清鄉(xiāng)團(tuán)上毛埡了。清鄉(xiāng)團(tuán)由地方惡勢力組成,他們打著“清共”旗號,卻以搶劫財(cái)物、抓人勒索為目的,所到之處,燒、殺、淫、擄,無惡不作。毛埡人逃進(jìn)了山林子。一些沒逃走的人不是被射殺,就是遭火刑、石滾、刀割等刑害。清鄉(xiāng)隊(duì)見東西就搶,見屋就燒。各個寨子的大火燒起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玉蓮的兩個弟弟和娘也被殺了。他們家住得偏僻,平日少有人往顧,都以為清鄉(xiāng)團(tuán)找不到他們家來,就沒進(jìn)山林子,結(jié)果一個也沒活下來。
玉蓮帶著滿穗、梁三,事先躲進(jìn)了老顏他們待的那山洞。
這天清晨,玉蓮對老顏說,顏參謀,你照看好兩個娃和兩個傷員,俺下去弄些吃的。老顏囑咐她小心些。玉蓮出了山洞。隨后梁三也跟出來。老顏想攔沒攔住。
梁三跟上玉蓮。玉蓮讓他回山洞。梁三不肯。突然發(fā)現(xiàn)清鄉(xiāng)團(tuán)的人正在這一帶搜山。玉蓮忙拉著梁三躲進(jìn)柴草弄。這時山下有人喊,那兒有人,抓住他們。
玉蓮想,退回山洞是不行了,得立馬引開敵人。拿定主意,玉蓮拉著梁三爬上山岡,再拉著梁三往前跑去。前方有片陡崖。山洞中看著兩人奔跑的老顏,腦子鑼聲樣被敲了一下。
敵人正往山岡攀爬。聽見有人喊,是個女的,不準(zhǔn)打槍,抓活的。眼見敵人要爬上來,玉蓮故意大聲喊叫著:顏參謀,你受傷了,游擊隊(duì)將你交給我,你怕連累我,一聲不響地跳了崖,我啷么好向游擊隊(duì)交代啊!
她一邊這樣哭嚷,一邊順手撿起一根粗柴棍,朝梁三后腦勺猛一擊,梁三昏倒在地。玉蓮剝下梁三的上衣,把他抱到近一個草弄里,用柴草隱藏好。接下來,摟幾把柴禾,將梁三的衣服蒙在上面,扯根葛藤纏緊。這一過程,玉蓮做得很麻利,敵人自然不會看見。隨后玉蓮出現(xiàn)在敵人的視野,只見一步一步,走到懸崖邊上,她將衣服包著的“梁三”轉(zhuǎn)了半圈,向崖下拋去,大聲哭喊著:兒啊,要死,俺娘倆跟游擊隊(duì)叔叔死做一塊。隨后跳下崖去。
那懸崖幾十丈高,下面是深谷。敵人費(fèi)了番工夫爬上山岡,來到懸崖邊上往下看,卻什么也沒看見。敵人見玉蓮跳了崖,連“兒子”也搭進(jìn)去了,就下山撤走了。
幾天后,清鄉(xiāng)團(tuán)全體撤出毛埡,人們陸續(xù)回家來。
老顏帶著毛埡人,來到玉蓮跳崖的廊場。一個善攀崖的后生腰系繩索,墜下去,找到摔壞了的玉蓮。
他們將玉蓮與她娘及兩個兄弟埋在一起。
毛埡人聽說過老顏,問起他今后的打算。老顏說,啥打算不打算?兩個孩娃沒了親人,往后我就是他們的爹,我要養(yǎng)他們長大成人。
毛埡人幫老顏和兩個孩娃建了一棟柴茅房。直到解放那年,老顏和兩個孩娃一直留在毛埡。其間,也有過幾次小規(guī)模的清鄉(xiāng),柴茅房也被燒過。一有風(fēng)吹草動,毛埡人就逃。傷人丟命的事,倒是少有。
毛埡人活得像山上的草木,命賤著呢。
命賤,就易活。
10
梁三坐在門檻上學(xué)吹笛子,滿穗聽出有只長腳蚊叮在他的耳根后吸血。走攏去,伸出指頭,往那兒一按,一片血肉迷糊。又走到屋外,扯來片樹葉,將梁三的耳根揩干凈。滿穗摸著那血口子,說咬得狠了,這兒要長肉疙瘩了。
過些天,果然長出個肉疙瘩。滿穗伸出舌頭,往那上面涂些唾沫。
時光風(fēng)吹樹葉一般流逝。我娃滿穗長成大姑娘,梁三長成大小伙了。滿穗長得乖致,高挑挑的個兒,紅撲撲的臉蛋。她一個人走在山道上的時候,路邊的花呀、草呀,都會暗淡失色?;ú菀宦蓳u動著身子,紛紛為她讓路。
毛埡人見了,會說,仙女來了!滿穗仙女來了!接著會搖頭嘆息,可惜了她一雙眼。
滿穗的眼睛是長久的瞎了。
這一年,映山紅一夜之間開放。映山紅開得像血。滿山遍地一片紅。自從紅軍走后,映山紅一律開成白色,一年又一年。多年來,每到春天,毛埡人一看見白色映山紅開放就心驚膽戰(zhàn),他們擔(dān)心清鄉(xiāng)隊(duì)上山來燒屋,來殺人。而這一回,映山紅開出了血紅的顏色,他們同樣感到害怕。吃飯睡覺都難以安寧。
滿穗?yún)s說,怕什么呢怕,紅軍要回來了!
滿穗這話,將人們失去已久的記憶找了回來。他們回想起,紅軍在的時候,映山紅可是紅色的呀。
不久,解放大軍真就來了。解放大軍解放了桑植和整個湘西。
村村寨寨忙著剿匪和土改的日子,老顏帶著兩個孩娃趕去埋我的那廊場。他們要為我遷墳。
老顏用柴刀剝些干漿杉樹皮,將我的骨骸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露一絲縫隙。這樣,算是為我置下副棺房。
老顏在剝杉樹皮時,發(fā)生了一點(diǎn)意外。附近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他,他們搶去他的刀,要將他驅(qū)逐出林子。老顏沒法了,只好一切從實(shí)講起。村民們見老顏只三個人,說為這個人遷墳,應(yīng)該隆重些,熱鬧些呀?
按這方水土的習(xí)俗,遷墳須得有道師在老墳場和新墳場同時做法事,一路上還得有道師開路,得有八人或十六人抬棺,有兒女披麻戴孝。
老顏說,滿穗的爹是為革命而死的,革命者為大,不計(jì)較封建的繁文縟節(jié),為革命者遷墳簡單行事,鬼神不怪。
村民們敬重老顏重情重義。他們商量一番,花錢請來一個李姓道師遷墳開路。這遷墳之事傳揚(yáng)開去。
著一身白色衣褲的老顏,把杉樹殼包裹緊的我的骨骸,用麻繩捆好,橫著背在背上,然后上路。于是,一路上,人們看見一幅奇特的遷墳景象——
穿玄色道袍戴玄色道帽的李道師走在前面,一路揮揚(yáng)著灰白的拂塵,一路口里喊唱著:
鬼雄回家,水長山高。
土地借道,活人勿擾。
各路狐妖,快去快好。
各路神仙,用心關(guān)照。
李道師的后面,是梁三和谷滿穗。滿穗眼盲,這遷墳的路也從沒走過,梁三就用一根竹棍牽著她走。兩個孩娃一路走,一路對著天空和四野呼喚著:爹呀,你跟俺走呀!爹呀,你跟俺走呀!
梁三當(dāng)我的孝子,谷滿穗啷么喊,他啷么喊。
老顏呢,則將我的骨骸橫背,走在最后面。
他們走了三天,才到包谷界。
按李道師說的,孝男孝女一定得一路呼叫死人,路途歇息,衣不能脫,屁股不能著地。要不,黃泉路上的人一旦丟魂,就再也找不回來??陕吠具b遠(yuǎn),人不能站著歇息呀。好在,那個為英雄遷墳的消息比四人的腳步走得快。路上聽到消息的一些人家,預(yù)先在路邊用木頭搭了涼棚,涼棚下放高及膝蓋的橫木坐凳,坐凳上放好飯好菜。第一次遇上涼棚,李道師便領(lǐng)會,這是路邊敬愛英雄的人家為他們幾個遷墳的人預(yù)備的。他邊端碗帶頭吃,邊招呼三人吃飯。待吃飽喝足,又囑大家坐在橫木坐凳上只管歇息,只要不脫衣,屁股不著地便行。
這邊,我媳婦玉蓮一路相伴我歸家,那邊,兩個孩娃一路不斷聲地喊叫,我的魂魄一路安然相隨。
包谷界人請來一個姓王的道師做法事。又打了具四寸厚的柏木棺房,將我的骨骸小心放進(jìn)去。全寨男女老少在王道師的指揮下,都來為我唱喪,也叫跳喪。
我們這塊很重視一個人的喪事。尤其是長者或德高望重之人歿了,全村人都會來參與唱喪。這是一種吊唁和送別亡人的葬俗,都在夜里進(jìn)行。靈堂里置張桌子,桌子上放茶煙糖果酒水,若干老歌師圍桌坐定,唱喪歌伴亡。寨里人或站或坐,既是聽眾,又作伴唱。喪歌分歌頭、歌身、歌尾三部分,內(nèi)容有敘事長詩、神話故事、民間傳說、歷史演義等。歌師們搜腸刮肚地追憶死者生前的德行,歌頌土家創(chuàng)世英雄的不朽功勛,歌唱農(nóng)家生活的苦難艱辛等。
我不是長者,也不是德高望重,可為我唱喪的,卻有二十多個歌師,連附近幾個寨子的歌師也都來了。
喪歌唱到半夜,伴和著歌師們的歌聲,就開始有人跳了。于是白云盤繞的寨子里,一陣伐鼓踏踢之聲由近及遠(yuǎn)傳開去:
……
二十八個小后生。
辮子拖齊腳后跟;
喂著喂著抬也抬也,
抬到望鄉(xiāng)臺,
就在臺上埋……
這又跳又唱的,一場喪事反而搞得像過節(jié)或辦喜事一樣熱鬧。
這塊的俗語是這么講的:生也熱鬧,死也熱鬧;紅也喜事,白也喜事。
跳過一陣,全村男人老少,又排成長隊(duì),跟在王道師屁股后面繞棺歌哭。掌壇歌師專為我編了一首《生寄死歸》的喪歌,他領(lǐng)著大家這樣唱:
來時歡喜去時悲,
英雄人間走一回。
未生我時誰是我,
生下我時我是誰?
出生入死方是我,
江山板蕩我成鬼。
黃金不買無常路,
為有犧牲猶未悔。
天明,到出殯時候了,跳喪也就到了高潮。這時,掌壇歌師就轉(zhuǎn)調(diào)唱“送亡人”了。掌壇歌師一人領(lǐng)唱,百人應(yīng)和,歌聲直沖云霄,唱得天也搖來地也晃,似乎大家都在合力送亡人魂上九天:
領(lǐng)(白):大船兒,
眾(白):搖——櫓!
領(lǐng)(白):小船兒,
眾(白):蕩——呀!
領(lǐng)(唱):船頭上,
眾舊):是艄公;
領(lǐng)(唱):船尾上,
眾(唱):是梅香。
齊(唱):送亡人琊上天堂啊,上天堂啊,子子孫孫長啊、
長啊、長啊、長啊、長啊、長啊、長啊……長
啊長是長發(fā)祥啊!
當(dāng)唱到“長啊長啊”這最后一段時,眾人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四肢扭扯到不能再扭扯的地步,全都處于失瘋狀態(tài)了。這情景很像后來風(fēng)氣開化年代出現(xiàn)的搖滾舞。因而本土文化人將跳喪稱作死亡搖滾。
出殯時,有三十二個人為我抬棺。全村人都來送我。連別的村上,都有人趕過來送我。
我媳婦玉蓮說,沒想到,你死后還有這一盤風(fēng)光。
反正呢,我這回老家的冥行之路,不僅安穩(wěn)妥帖,而且極其豐富。我仿佛回到了我的前世。因?yàn)榛钪c犧牲,聚合與死離,苦難和甘甜,悲傷和幸福,倒霉和幸運(yùn),淚水和笑臉,等等,等等,我都經(jīng)歷過了。我的處于幽明兩界的生命因?yàn)橛羞@一趟遷墳而顯示出非同尋常的意義。
村人們將我葬在村后的紅土岡上。那兒長著密密的松林,地面鋪一層厚厚的金黃松毛,松毛下面是猩紅的粘稠的土層。那片紅土極其溫暖地收納了我,使我有了能夠長眠的安身之所。鄉(xiāng)親們用一些灰白色的石頭細(xì)細(xì)密密地砌一個包堆。這個包堆是我的安魂屋。村人們敬畏,平日里人畜都不敢來。好多年后,將軍在北京的后人遵從將軍生前的意思,把將軍的骨灰搞一部分過來,就安葬于此。
11
滿穗回家了,村人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我們老谷家已是荒草萋萋的老屋基上,照原先模樣,把房子建起來。正趕上分田分地,村人們給跛腳的老顏與梁三各分了一份。
滿穗眼盲,要人照管,村人們就讓老顏和梁三留下來。再說,這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一家人,如今也分不開了。
住進(jìn)新家的這天,接連發(fā)生了兩件稀奇事。
這第一件稀奇事,村里大大小小十多只狗由一條上了年紀(jì)的老狗帶著過來。老狗咬住正里外忙著的老顏的褲腳往房院后墻拖。老顏?zhàn)鞒鲵?qū)趕的樣子,讓它一邊去??衫瞎愤€是咬住他的褲腳拖。老顏覺出蹊蹺,就隨老狗走到屋后院土墻邊。老狗走到墻腳下一塊極不規(guī)整的大石頭前,兩只前爪在大石頭上扒拉幾下。老顏懂了,老狗是要他在那塊大石下找啥東西。老顏叫來梁三幫忙,兩人合力將大石頭移開。
村里幫忙的人一下子被吸引過來看,大伙都有一種期待,這個新家藏有金銀財(cái)寶,這些金銀財(cái)寶應(yīng)該歸這家的主人谷滿穗所得。而老狗呢,也正是通過神靈的諭示將老顏帶過來,讓他去找。
老狗臥在了地上,看著老顏與梁三動作。那些大狗小狗都呈半圓形站在老狗的身后。
大石頭移開了,老顏在一層陳年舊土下,找到一個油布包。老顏將油布包打開,于是人們看見了一件銀光閃閃的東西。
這件東西,村人們自然不知曉其中由來,但老顏曉得。
老顏把滿穗拉到跟前,再把那件銀光閃閃的物件放到滿穗手上,鄭重地告訴她:滿穗,這是只銀手圈,本就是你的東西,你拿著,千萬千萬別弄丟了!
滿穗問,爹爹,這啷么是我的東西?
老顏說,這是在你出生兩個月時,你干爹認(rèn)你做閨女的那天,給你的見面禮。你摸摸看,這上面有六顆花生。你干爹說,落地生發(fā),六六大順。你干爹用這個東西保你長命百歲,歲歲平安呢。
滿穗說,我記得娘說過,我有一位干爹,是個紅軍團(tuán)長。原來我真有一位于爹啊。
滿穗的眼里浮現(xiàn)出某種神往和期待:狗幫我找到這個東西,是不是干爹就要回來了……
老顏笑著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你干爹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回來。
滿穗說,可這個東西啷么就藏在這塊大石頭下呢?
老顏一臉困惑說,這其中的蹊蹺,我也是一知半解。老顏想了想說,狗肯定知道,讓爹先問問狗吧!
老顏話剛完,臥在地上的老狗表功似的哐叫三聲,其他站著的大狗小狗們也都哐叫三聲。老顏對老狗說,老狗呀老狗,你站起來,我要跟你說話。我說得對,你就叫三聲,我說得不對呢,你就把尾巴擺三下。老狗站了起來。
老顏說,這只銀手圈原先是滿穗娘倆離家跑反時落下的,是不是?
老狗連叫三聲,表示老顏說對了。
老顏說,這個東西是滿穗的爺爺奶奶藏下的,以后就是你一直看管著,只等著滿穗回家這一天,是不是這樣的?
老狗連叫三聲。
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村里的狗都集中到村口,凄凄哀哀地吠叫。過去一看,原來是老狗死了。村人們趕過來,在村后山坡上為老狗找了個陰地,正經(jīng)將它葬了。在葬老狗時,有人開始回憶老狗的一些往事。這條老狗活了很多年,現(xiàn)在活著的人們,誰也不是它的主人。那它的主人是誰呢?
一位老人想起,在滿穗娘還剛剛懷上滿穗的時候,滿穗的爺爺曾在村口撿了只快要凍死的小狗,滿穗的爺爺說,俺把這條野狗救活,救活了好幫俺看家,也好跟俺孫兒做個玩伴。這條狗該是滿穗家的啊!
自此,包谷界人不食狗肉,而且狗死了,都得正經(jīng)埋葬。如今葬老狗的那廊場,已是一片狗的墳包。
這第二件稀奇事呢,竟是滿穗的眼睛出現(xiàn)了奇跡。
住進(jìn)新家的這天半夜,滿穗一覺醒來,她的眼睛觸摸到了窗格上彌散著的一層淡淡的月光,屋子里、床上也有朦朧的亮色。滿穗嚇了一跳。她有些驚慌。多少年里,白天和黑夜,屋里和屋外,在她的意識里,都是模糊的一團(tuán)黑色。這是啷么回事呢?滿穗閉著眼適應(yīng)了一會兒黑暗。再睜開眼。但眼睛觸摸到的屋外的月光和屋里的亮色依然揮之不去。滿穗從床上爬起,習(xí)慣性地伸出手摸索著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在這一過程中,滿穗突然想到這樣伸出手摸著走路已是多余。滿穗就站在院子里,開始抬頭看天。滿穗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銀盤似的,像極了一個女人的臉。模模糊糊中,這張臉就變成了她娘的那張好看的臉。
滿穗的眼睛突然明亮,將她的意識接通到她五歲以前眼沒瞎時的一切記憶。那時,天是藍(lán)色的,樹是綠色的,房屋和村莊是灰黑色的……滿穗淚流滿面,腦子突然就從一片混沌變得明朗了。滿穗想起了過往的許多事情。滿穗想,我這不是做夢吧?滿穗用手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她感覺到了疼痛。
滿穗站在院子里,聽得見屋里一個她喚作爹一個她喚作哥的兩個男人的鼾聲,心里涌出的熱流彌漫了整個院落。滿穗就那么一直站在院子里。她怕一走出院子就走失掉自己再也找不回來。她又擔(dān)心一走進(jìn)屋里她的眼睛將回到一片黑暗中去。她決定就站在院子里等天明。天明了,她要好好看看藍(lán)色的天,綠色的樹,灰黑色的房屋和村莊……
天終于亮了,滿穗看到所有她想看的,都與她記憶中的沒啥兩樣。
梁三從屋里走出來,愜意地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他睡眼惺忪,競沒注意到已在院子里站了半夜的滿穗。
滿穗一步一步走到梁三的跟前去。她看見了他長得有些粗硬又有些俊氣的臉??匆娝淖焐稀⑾掳蜕祥L出的毛茸茸的胡須??匆娝膬婶W至兩腮長出了淺淺的茸毛。滿穗想,等這些茸毛長長長粗了,他就是個漂亮的絡(luò)腮胡了。滿穗心里很滿意這張年輕的男人的臉。滿穗嘴上卻說,哥呀,你啷么長得這么丑!
滿穗這話唐突得像磚塊??闪喝€是沒感到其中的味道。他看著她又明又亮的眸子,嘆道,滿穗,你哥我美比潘安,可惜你看不見。
滿穗轉(zhuǎn)到梁三身后,微仰了臉,第一次看清他耳根后的那個肉疙瘩。滿穗說,哥,你這個肉疙瘩是個黑的顏色,丑死了!
滿穗是想提醒他,她的眼睛看得見了??闪喝龑λ齼纱握f他丑卻渾然不覺。
滿穗在梁三面前跳躍著轉(zhuǎn)了兩圈,大聲喊叫——
哥呀,你啷么還看不出來,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
滿穗眼里的淚水,也像洪水般奔涌而出,嘩啦啦地流……
早就站在新屋門檻邊的老顏,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老顏的心里,也突然變得寬敞,寬敞得能裝下整個天空……
老顏要回老家看老爹,事先跟兩個孩娃講好,我沒兒沒女,你們兩個就是我的兒女,到那邊了,我的爹就是你們的爺爺。
老顏帶著兩個孩娃上路了??扇藙傋叱霭冉?,滿穗就跌了一跤,滾落到一個土坎下,摔得滿臉是血。梁三急忙跳下去,將滿穗拉上來。滿穗笑著說,不要緊,我還能走。于是又往前走,剛走幾步,滿穗哭叫起來,爹爹呀,哥哥呀,我的眼睛啷么又看不見了。
三個人坐在路邊,哀傷鋪滿了他們走過的山路。
三人爭起來,老顏決定不回老家了,但兩個孩娃卻堅(jiān)持要陪他回去。
滿穗懂事地說,爹爹呀,我們過去將爺爺接過來,接過來跟我們一起住。
滿穗這話讓老顏有了一種向往。老顏想,我啷么就沒想到將父親接過來一起住呢?父親過來了,父親就兒孫滿全了,就再不會罵我不孝了。等父親過來后,就讓兩個孩娃成親,兩個孩娃一成親,父親就可以做太爺爺了。
再上路時,這在路上的行走便又恢復(fù)到滿穗失明時的情形了。走在前面的,是一高一低跛著的老顏,走在后面的,便是梁三用一根長竹棍牽著滿穗。
這一趟回家,老顏才知道,自己已永遠(yuǎn)失去了父親。父親三年前過世。父親住過的老屋,現(xiàn)在由老顏的一個堂兄負(fù)責(zé)看管。按鄉(xiāng)俗,老顏補(bǔ)了個大七的祭俗。大七,即親人過世后的七七第四十九天做的祭禮。小七呢,自然是親人死后的第七天做祭禮。堂兄出面為老顏操辦,將老顏出嫁了的兩個妹妹喊回來,請了鼓樂班子吹吹打打,請了穿玄色道袍戴玄色道帽手執(zhí)拂塵的道師做道場。老顏呢,則帶著兩個孩娃,披麻戴孝,九叩九拜,哭哭唱唱,也算是給地下的父親不缺少兒孫行孝的一個交代。隨后,老顏將父親留下的房屋托付給堂兄看管。老顏說,哥哥呀,桑植那邊,給我分了田地,還修了房子。如今我兒女都有了,不準(zhǔn)要老死在那邊了。這個房子,你就替我看管,要是有一天我回來,我自己住,要是我不回來,就是你的了。老顏說托堂兄看管,其實(shí)就是白給。他嘴上這么說,只是讓堂兄心里安穩(wěn),讓他覺得不虧欠自己。
老顏將父親遺下的《本草綱目》和《傷寒雜病論》兩本古藥典帶走了。老顏打算用心研讀這兩本書。他想他前半生沒干成什么,下半輩子就像父親一樣,做個懸壺濟(jì)世的杏林中人,也是不錯。
老顏心里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回老家了。
老顏心里有了個說不出口的預(yù)感。
回到包谷界,滿穗就又看得見了。老顏想,我的預(yù)感應(yīng)驗(yàn)了。老天不讓我離開滿穗啊。想離也離不了。
老顏想,這是我的命。
老顏?zhàn)焐蠀s說,滿穗呀,爹這輩子就這樣了,死心踏地跟你和梁三住,不再回去了。再說,我也要圓一個心愿,等著你干爹回來。
這后一句話,說得順理成章,卻又是實(shí)情。
是的,等著將軍回來,這也成了老顏后半輩子最大的心愿。
12
滿穗說,我聽到許多人在唱歌,可我聽不出他們唱些什么。
梁三開始睡不著覺。半夜,梁三偷偷爬起來,掂著根笛子,出了院子,走到埋我的那片紅山岡,坐到我的墳頭,開始吹笛子。梁三的笛聲悠長而哀傷,流水似的,從村子這頭流到村子那頭,浸泡著那些凄風(fēng)苦雨的歲月。一村子的人都被梁三吹得睡不著。很多人從自家屋子里走出來,走到院子里,望著遙遠(yuǎn)的天空發(fā)呆。滿穗也被梁三的笛聲勾引出屋,拉著梁三的衣袖喊他回去睡覺。梁三說我不回去,我睡不著。滿穗說,你是想誰了,你是想你娘么?梁三說,我沒想我娘,我想我爹。滿穗坐下來,將頭靠在梁三的肩頭,認(rèn)真聽他吹笛子。
天快亮的時候,滿穗對梁三說,三兒呀,你莫吹了,你讓我聽聽,那首歌又唱起來了。滿穗改梁三叫三兒了。梁三就停止了吹笛子,伸出一只手摟住滿穗的肩膀,與滿穗一起聽那首歌。這時梁三也聽見了那首歌。開始聽,那首歌若有若無,慢慢地,越來越清晰。
有人在離包谷界很遠(yuǎn)的山頭上,裝了一只高音喇叭,那首歌正是從那兒傳出來的。那首歌唱的是: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很多人都聽見了那首歌。那天晚上被梁三的笛聲驅(qū)趕出屋的,大都是些十八九二十歲的后生仔。
包谷界有十多個年輕人報名參軍,要去朝鮮打美國鬼子。
在離開包谷界將要奔赴朝鮮的頭兩天晚上,我娃滿穗與梁三來到埋我的那片山岡,兩個孩娃并排坐在一起,肩挨著肩,頭碰著頭,又各伸出緊挨著的那只手,相互攬住對方挨不著的那只肩頭,講了一夜的話。霧露上來了,打濕了他們的頭發(fā)和衣服,他們卻渾然不覺。
這時,我看見我的滿穗拿過梁三那臭小子的一只手,放在他平日里從來沒放過的一些地方……
他們做了些啥,我沒臉說了。
后來,滿穗說,三兒,你放心去,我等著你。
梁三說,戰(zhàn)場上子彈不長眼,我要是犧牲了……
滿穗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別亂說,你不會死的……
后來,梁三低下頭,長長地嘆氣。那嘆氣聲,像深不見底的井,深深悠悠不見來處,卻又不知在地下多少年了。聽了滿穗這話,他真不想去朝鮮了。然而,他又不能不去。他之所以要去朝鮮,是想去找他爹。他相信他的爹還活著。他想他爹這會兒一定去朝鮮了。他真想把這心思說出來,但到底還是沒說。
后來滿穗拿出那只銀手圈,放到梁三的手上說,這個你帶著,它能保你平安歸來。
梁三將銀手圈收進(jìn)貼身內(nèi)衣里。
后來朝鮮戰(zhàn)場上,梁三在陣地上沖鋒,在與敵人撕殺時,那銀手圈都被他裹護(hù)得像條命似的。每當(dāng)敵人退下去了,戰(zhàn)地迎來短暫的寧靜時刻,他就會拿出銀手圈看看。身處那樣炮火連天、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梁三才曉得,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幾乎就是癡人說夢。因而銀手圈成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甚而至于,有兩三次真到了四面楚歌、斷無生還希望的絕境,那銀手圈依然是支撐他戰(zhàn)勝敵人而要活著回國的信念……
從包谷界到朝鮮,隔著千山萬水,可滿穗耳朵里常有一串銀子相碰的細(xì)碎的聲音響動。
梁三去朝鮮的十個月后,滿穗生下一個男娃。滿穗也好,老顏也好,一點(diǎn)都沒感到難為情。他們備了些酒肉,請來村里一些老人及村干部,為孩娃的出生做了次小小的慶典。大家高高興興吃肉喝酒,沒人說一句讓人臉麻心虛的話。
老顏為孩娃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叫谷衛(wèi)國。老顏說,這是滿穗生下的第一個娃,就姓谷,等以后梁三回來添了二娃,再姓梁。
谷衛(wèi)國說話早,不到一歲就會叫爺爺了。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早上或黃昏,人們會看見老顏將谷衛(wèi)國舉過頭頂,院子里灑滿了爺孫倆自給自足的笑聲。有時候谷衛(wèi)國將尿撒在他的臉上他也不管。
老顏常常對著老家的方向心里說,爹呀,你看到了嗎,我有孫你也有重孫了?等滿穗生三娃的時候,俺就讓娃姓顏……
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那年,包谷界去朝鮮打仗的十多個子弟兵只三四個回家。沒回來的自然接到了烈士通知書。
梁三卻是個例外,既沒有烈士通知書,也不見他人回來。
村人們就來安慰老顏和滿穗。老顏以淚洗面,吃不了東西睡不著覺。我娃滿穗?yún)s心平氣和地說,沒事,梁三沒事,梁三一定會回家的。她對老顏說,爹爹,我的耳邊總有那只銀手圈響動的聲音。她又說,爹爹,你盡管放心,俺家三兒沒死,你看,我的眼睛還看得見。
眼睛看得見,便是滿穗命里無災(zāi)無禍的明證么?
老顏半信半疑,真的就不那么傷心和焦躁了。
滿穗常常牽著或抱著谷衛(wèi)國站在村口,向通向山外的那條路上張望。
有時候,那路上會有出外的村人歸來,每回谷衛(wèi)國都要問,看見我爹了嗎?我爹叫梁三,他到朝鮮打仗去了。村人會笑眉笑眼地說,快了,你爹快回來了。
這讓滿穗想起自己剛學(xué)會講話還呆在娘背上的時候,也曾這樣問別人:“看見我爹嗎?他叫谷茂林,給楊團(tuán)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那人。”等人走過去,滿穗就會流下淚來。
滿穗耳邊,總是響動著一串熟悉的銀花生相碰的聲音。
13
到底還是沒有白等,有一年,梁三終于回來了。
這一年,谷衛(wèi)國八歲。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滿穗一個人站在村口向遠(yuǎn)處張望。谷衛(wèi)國玩性大了,每當(dāng)他娘站在村口時,他就隨小伙伴們玩去了。
一個穿著舊軍裝的男人朝滿穗慢慢走來。那是一段平緩的坡路。他一身征塵和疲憊,一個不大的挎包將他的身子壓偏了??匆娪腥苏驹谀莾?,他走得愈發(fā)艱難而遲緩。這邊滿穗急急朝他走過去,他索性偏在路邊,將頭歪在一邊,只顧大口大口地喘氣了。他的臉黃黃的,好像病得厲害,一邊喘氣一邊咳嗽。
滿穗朝他走過去:是梁三嗎?你可回來了……
他沒回答,卻埋下頭嗷嗷哭起來。他的哭聲又干又澀。
滿穗只道他這些年在外面受了太多的委屈,想家想得厲害,才這么哭的。滿穗拿話安慰他:九年了,我天天站在這兒等,等你回來……
看他哭得傷心,她也忍不住哭起來。她用手背揩著臉上的淚。她的淚太多了,她不停地甩著兩手,將手背上的淚甩開去。
他哭得更厲害了。他跪下來,用膝蓋走到她面前,抱著她的兩腿,邊哭邊說,我不配……不配你這么……這么等我。滿穗呀,你知道么,我是個罪人了?
梁三在去朝鮮的第二年,就受傷了。他的腦殼被美國鬼子的炮彈嚴(yán)重震傷,里面還鉆進(jìn)一小塊彈片。作為重傷人員,他被轉(zhuǎn)送回國,送到湖北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療傷。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他腦殼上的傷醫(yī)好了,卻發(fā)現(xiàn)患上了結(jié)核病。說不上啥原因,戰(zhàn)后很多志愿軍戰(zhàn)士患上了結(jié)核病。有人猜測,當(dāng)年美國鬼子在某些局部戰(zhàn)場,使用過敗壞志愿軍戰(zhàn)士體質(zhì)的生化武器。因此,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幾年,梁三還呆在醫(yī)院養(yǎng)病。
梁三各方面是個積極分子,他關(guān)心愛護(hù)其他傷員,樂于為醫(yī)護(hù)人員做好事,啥時候都是要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的樣子。他本是個戰(zhàn)斗英雄,一位女護(hù)士愛上了他,要與他結(jié)為百年之好。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也看好他,將他留在了醫(yī)院工作。知道他一直在尋找父親,醫(yī)院對他非常關(guān)心,在他們要辦大事前,還特意準(zhǔn)他一個月假,讓他去北京尋找。
梁三在北京找爹的事,得著重說說。
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人,一個是死是活都說不清楚的人,人海茫茫,你去哪里找。這事講起來,就是一樁讓人臉麻的丑事,就是傻人干出的大傻事。
從大武漢,梁三坐上火車,到了北京。他不認(rèn)得路,也不認(rèn)得一個人,就滿大街晃蕩。
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出生入死,梁三除了膽子大,還有些聰敏勁。他找了塊硬紙片,寫上幾個毛筆字:找我親爹梁狗剩。他將紙牌用繩線穿了反掛在后背,將部隊(duì)發(fā)給他的勛功章和殘疾軍人證全扣掛在胸脯前,在大街小巷游走。當(dāng)年,誰都崇拜從朝鮮回來的英雄。人們請他坐下來講他在朝鮮沖鋒陷陣、英勇殺敵的故事,再請他提供找到他親爹的線索,他們愿意替他找。有熱心人給他出主意,說何不去解放軍總后勤部去問問,說不定在那兒能找到你親爹。他去了解放軍總后勤部,一位青年軍官幫他翻了無數(shù)的檔案材料,打了許多電話,可就是查不出梁狗剩這個人。那青年軍官告訴他,我們掌握的所有名冊中,沒有梁狗剩這個人。那青年軍官說,你父親若是活著,現(xiàn)在全國解放了,他一定會回去尋找親人的。而要是你父親已經(jīng)犧牲,你就是找到天邊,也可能找不到……梁三在總后勤部又呆了會兒,終于想明白,他除了回家,已沒有什么別的選擇。梁三回去后,醫(yī)院為他和女護(hù)士辦了婚禮。要是呢,不出啥意外,梁三會與女護(hù)士很完滿地終老一生。可造化弄人,波及全國的“反右運(yùn)動”那年,梁三被打成“右派”,他和他所在的醫(yī)院的院長及幾位醫(yī)生被趕到洞庭湖勞改農(nóng)場參加“勞動改造”。梁三在戰(zhàn)場上染上的結(jié)核病復(fù)發(fā),他不斷地咳嗽、咯血,時常就昏倒在勞動現(xiàn)場。勞改農(nóng)場看他活不了多久的樣子,開恩將他釋放,讓他回到原籍,求個善終。當(dāng)他一步步走出那囚禁了他兩年的高墻時,他感覺恍若隔世??梢曰丶伊?,卻不知道家在哪兒。當(dāng)初在打成“右派”時,女護(hù)士就與他離婚。想到曾經(jīng)費(fèi)盡心機(jī)得到的一切,想到最后失去一切,想到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和他負(fù)心的人,他除了悔恨還是悔恨。涌上心頭的,不是運(yùn)動帶給他的冤屈,而是自身的罪孽。他真想一頭栽進(jìn)洞庭湖,了結(jié)自己算噠??勺罱K,他還是決定回包谷界去。他摸著一直揣在身上的銀手圈,想他回去不是為了別的個啥,就是為了給谷滿穗退還銀手圈,就是告訴谷滿穗和養(yǎng)父顏清,他對不起他們,他對他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然后呢,然后他再找個沒人的廊場,了結(jié)自己……
梁三從身上拿出一張蓋有紅印章的紙遞給滿穗。滿穗認(rèn)得些字,看懂這是一張釋放證明。滿穗?yún)s笑了。滿穗說,我不在乎這個,只要你回來,比啥都好!
滿穗又說,三兒呀,不管你干了啥,不管你有多大的錯,我都是你的女人……只要你活著回家,我就高興……
說著話,她拉他起來。說別哭了,我們回家去!
梁三卻不愿跟她回家。他從上衣口袋掏出銀手圈,放在滿穗的手心里:我回來,就是為了,為了還你,還你這個,這個東西不配帶在我身上……
他猛烈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大口大口吐著濃濃的血痰。
他咳嗽著,吐著血痰,提起挎包,轉(zhuǎn)身朝來路走去。
滿穗看見他吐在地上的血痰,明白他是得了很嚴(yán)重的肺結(jié)核。滿穗緊拉著他,說先回家去,有啥委屈,回家了慢慢說。
梁三還是要走。滿穗冷冷地說,你走吧!我不攔你,你走吧!
滿穗說,不過我得告訴你,你的兒子都八歲了,你就不想見他一面?
這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F(xiàn)在就是槍斃他,他也邁不開腿了。
梁三跟在滿穗后面,還沒進(jìn)村子,就倒下了。滿穗將他背回家,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一覺醒來,養(yǎng)回點(diǎn)精神,他對著老顏喚聲爹,也聽見有個稚嫩的聲音叫自己爹,他的淚水像決堤的春潮,堵也堵不住漫溢出來。
夜深了,等到谷衛(wèi)國睡去,他將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毫不隱瞞地,講給兩個他最親的人聽。
打從當(dāng)年路上救下他,老顏就從沒對他說過半句重話。這時他想狠狠地罵他,還想打他兩耳刮子,但他忍住了。只是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突然黑木了一張老臉不理他,長吁短嘆。滿穗也是不平靜,她躲到一邊,哭了大半夜。
過一陣子,老顏還是說話了:三兒呀,依得你爹的脾氣,要將你這個壞家伙趕出去,眼不見為凈……
老顏又說,可你現(xiàn)在是個快死的人。古人有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的那層陳世美爛事,你本來可以不說,可你對我們沒隱瞞,說明你悔過了。古人又言:朝聞道,夕可死矣。現(xiàn)如今,你就不要東想西想了,過去爹啷么對你,往后還是啷么對你。滿穗那兒,明兒爹會好好開導(dǎo)她,可你自己也得爭氣,再也不要鬧著出去,尋死覓活的。你可以不為爹和滿穗想,可你得為衛(wèi)國想,爹要像個爹的樣子,不能讓衛(wèi)國小看了你。
梁三說,爹呀,您不該對我這么好。
他哭起來,淚水模糊了兩眼。昏天黑地的。
過后,老顏把勸梁三的那些話,又對滿穗說一遍。
滿穗說,我聽爹的。我不為別的,我單為衛(wèi)國著想。我們幾個大人,都是沒了親爹的人,可衛(wèi)國不能沒有親爹啊!
14
梁三拒絕與滿穗住一個屋,他自己動手,抱一床被子去到偏房搭鋪,堅(jiān)持一個人獨(dú)住。
衛(wèi)國到了上學(xué)懂事的年紀(jì),總感到這個突然歸來的爹與娘和爺爺之間,像是隔著層啥。畢竟呢,血濃于水,什么樣的隔膜,都不能抹殺天然的父子情分,衛(wèi)國啥時都親熱地叫他爹,每天下學(xué)之后或夜里寫完作業(yè),就纏著爹講朝鮮的戰(zhàn)斗故事。這個家因了這么個小小人兒,就多了層溫情和笑聲,也就有了綱常的關(guān)照和聯(lián)系。
梁三的身體競出現(xiàn)奇跡。眼見活不了多久的一個人,先是他的咳嗽、咯血明顯輕緩,再過去兩年,梁三竟然能吃能睡,臉現(xiàn)紅潤,精氣神與常人沒有兩樣了。當(dāng)年,他一個不餓死也要凍死的小叫化子,是老顏救了他,這一次,還是老顏救了他。這么些年,老顏用心研讀父親留下的兩本藥典,為鄉(xiāng)人除病祛痛,已有不錯的口碑。梁三回家后,他又在梁三的病上狠下功夫了,從上山采藥,到烘曬、剪切藥片,到開方、煎熬,最后服侍梁三服下,事無巨細(xì),他一手做來,大膽又細(xì)微,熱情又周全。當(dāng)梁三覺出死神已遠(yuǎn)離自己時,梁三說,爹呀,兒欠下了你兩條命。
更讓人稱奇的,梁三回家后第四年的某個凌晨,從這個不曾有過嫁娶的家里,突然傳出的一聲嘹亮的新生命的哇哇大哭,將包谷界人從睡夢中驚醒。接著是跛子老顏?zhàn)邧|家、顛西家地向大伙宣告:家里再添一男丁。
都忍不住問,孩娃叫啥。
老顏說,名字我早想好了,叫梁勝利。
村人們早已明里暗里聽聞過梁三那樁陳世美爛事,就有嘴直口快的人說,老顏,你和滿穗上輩子欠著姓梁的!
老顏說,這是命。梁三是命好,他命中該遇到我,也該有滿穗做他的女人。
老顏心說:一個人從一生下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緣分和氣數(shù)。就像這個世界,總沒太平,有殺戮和仇恨,就有給予和恩情,這個世界是讓人過日子的,絕不能讓苦難中的人過不下去,也不能不讓跌足摔跟頭的人爬起來再往前走……
15
一場政治運(yùn)動狂風(fēng)暴雨般掃蕩全中國,嘩嘩一片一片的人倒了。遠(yuǎn)在北京的桑植人賀龍被揪出來。運(yùn)動波及到賀龍的家鄉(xiāng)桑植,一些小人物在劫難逃。
這一家人又一次陷入厄運(yùn)。
先是梁三被揪去縣城批斗。他是個老右,揪斗他似乎順理成章。造反派卻給他整出個莫須有罪名:國民黨潛藏的特務(wù)。梁三實(shí)在不明白。造反派提醒說,你當(dāng)初釋放回家,帶回件啥?我們懷疑那是你們的組織用來地下聯(lián)絡(luò)的。梁三想啊想,除那件銀手圈,實(shí)在想不出別的啥物件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地“坦白”:那是件銀手圈,沒啥特別的,一件私人信物而已。于是造反派通知家里人帶著銀手圈去縣城,配合梁三接受調(diào)查。老顏帶著那只銀手圈去了。
老顏離開村子時,滿穗抱著剛滿兩歲的梁勝利,后面跟著谷衛(wèi)國送他。滿穗的眼睛又不好使了,這一陣子越來越模糊。老顏憂心得很,駭怕她又會看不見。走到村口,老顏說,滿穗,你放心,爹不會出事,三兒也沒多大的事,你少煩心,別擔(dān)心,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誰想,這一去,事情沒澄清,老顏反倒成了個“右派”。老顏與他們辯,與他們吵。結(jié)果老顏挨了頓拳腳,銀手圈也被沒收。這只銀手圈,是將軍送滿穗的,老顏看得比自己的命要緊。老顏發(fā)了瘋似的,一次又一次撲上去要。打手們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放翻在地。
許多“牛鬼蛇神”都關(guān)在一個停了工的廠院。老顏見到了梁三。梁三臉色蠟黃,時不時小聲咳嗽著,身體虛弱得一陣風(fēng)能吹倒。老顏說三兒,你可得自己照管好自己啊。
造反派又審老顏。問老顏是擁護(hù)賀龍還是反對賀龍。老顏說,他一個大人物,我一個小百姓,實(shí)在兩不相干。審的人一揮手,兩個打手上來,將老顏放翻在地,拳腳、皮帶一起招呼。老顏一向溫和,這回挨著打,牛脾氣頂上來:你們這群狗娘養(yǎng)的,連賀龍也要反,真是無法無天了!打手們下手更重了。
老顏大聲說:賀龍不是反革命,賀龍最忠于革命,最忠于毛主席。說賀龍是反革命,一定是毛主席身邊出了奸臣……
老顏被打昏過去。
半夜,關(guān)進(jìn)號子的老顏醒來,感到他的心似被一把刀剜著,一下一下。他悲哀地說,三兒,你要好好活著啊!
飯后一兩個鐘頭,是“牛鬼蛇神”們自由活動時間。這天早飯過后,老顏一個人悄悄爬上一棟廠房樓頂。老顏向城外的大路張望,等他的目光望空了,渾身顫抖了一下,感覺無邊無際的荒涼像突然降下的冰窖一樣,根植到他全身。老顏想,老子從這兒跳下去摔死算噠。腦子里放電影一樣,將谷茂林被敵人槍殺,楊玉蓮跳崖而死,還有滿穗的嘎婆(外婆)及兩個舅舅的死都放一遍出來……
正要往下跳那一刻,老顏不經(jīng)意抬了一下頭,這一抬頭,他的目光被長長地拉出去,他看到了無比心酸的一幕。
在通向縣城的一條黃土大路上,一個瞎子在匆匆趕路。瞎子手里細(xì)長的竹棍,伸在身前兩步遠(yuǎn)的地方探探點(diǎn)點(diǎn),引瞎子前行??芍窆鳟吘故侵窆鳎窆魈降们迓?,卻探不了路上的小坑陷阱。老顏看到瞎子腳一崴,摔了個嘴啃泥。瞎子摔狠了,保持面部身胸貼地的姿勢,半天沒動。老顏又看見瞎子慢慢坐起來,揉了會兒兩只小腿,站起來,又匆匆上路。老顏看不清瞎子的面目,卻從瞎子行路的樣子,看出那是誰了。
老顏想,我還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娃滿穗啷么辦?這一家人啷么辦?
老顏悲哀地想,卻原來,死,比活還難啊!
最先看到失魂落魄的老顏的,是樓下的梁三:爹,你干什么?
看守人員也看見了老顏,他們威嚴(yán)地喊道:站在哪干什么?趕快下來!
那趕路的瞎子,正是谷滿穗。
老顏去了幾天不見回家,谷滿穗心急如火燎,接著眼睛就看不見了。她想:眼瞎了,心亮著呢!俺不能丟下爹和三兒不管。她交代衛(wèi)國一定帶好勝利,天一黑就上路,朝縣城的方向緊走慢趕。滿穗去過縣城,現(xiàn)在她的眼又瞎了,但她辨得清方向。就是,三十幾里的路,她走了一夜,統(tǒng)共摔了幾十個跟頭。一次她跌進(jìn)一個刺蓬里,好不容易爬出來,荊刺卻將她的外衣剮得稀爛,再上路時,幾塊的爛布鴿子似的迎風(fēng)撲扇。一次,她跌進(jìn)水田,全身濕透……天亮太陽出來時,她總算趕到縣城邊上了。
滿穗經(jīng)人指引,找來廠院外。老顏和梁三已被趕進(jìn)廠房,大門不讓進(jìn),滿穗就坐大門口等,晚飯時,持槍看守大門的民兵才勉強(qiáng)放滿穗進(jìn)去。而此時老顏和梁三眼里的滿穗,竟是一個衣衫臟破,渾身泥垢,滿臉掛花的可憐人兒了。
老顏說,滿穗,你啷么來了?你看你,都摔了多少跟頭。
滿穗說,我昨兒天一黑就趕路,是想告訴爹爹和三兒,一定要活下去。千萬,千萬別想不開啊。
老顏的心抽搐幾下。想,幸好我沒跳樓。
滿穗,爹對不住你啊。老顏嗚嗚哭起來:爹沒保管好銀手圈。老顏說,是他們搶了去……
滿穗渾身哆嗦得險些摔倒。她定神站穩(wěn)身子,大聲道:是誰搶了去,要他還我!
老顏也大喊:誰拿了銀手圈,還她!
滿穗一遍一遍地喊:誰個拿去我的東西,還我!誰個拿去我的東西,還我!
她轉(zhuǎn)著圈喊。每喊一聲,腰都深深地彎下去,似乎只有這樣,聲音才會無所阻隔地突出去。一聲喊完,又轉(zhuǎn)身子,換了方向喊,身子深深彎下去。
造反派一個小頭目走過來,說,敢在這里撒野放潑!還不給我拉出去。兩個看守人員上去,一人抓滿穗一只胳膊往外拖。滿穗使出全身力氣掙脫,一陣狂抓亂扯,兩個看守人員頭臉都掛了花。其他看守人員上來,動手將滿穗制住,然后往大門外拖去。因?yàn)閾?dān)心滿穗頭撞牙咬,其中一人抓握著滿穗長長的頭發(fā),用力牽扯著。梁三一直不透聲氣地老實(shí)站在那兒,這個動作,突然激起他的滿腔怒火,忍不住大吼一聲:給老子放開她!她就是個瞎子,你們這樣對她,你們還有人性么?
梁三給造反派們的印象,一直都是弱不經(jīng)風(fēng)和愿意老實(shí)交代問題的樣子,他沒有與造反派發(fā)生過沖突。此時,他卻忍不住了。
幾個看守人員競被梁三鎮(zhèn)住,不自覺放開滿穗。滿穗伸出手,摸摸索索朝前走去:三兒呀,他們打你了么?你還好么?
那小頭目吼道:拖出去!給老子拖出去!
他們一起上來,又抓住滿穗往外拖。
梁三看不下去了,像只惡豹一樣撲上去。像梁三這樣有過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經(jīng)歷的人,一旦變成了惡豹,就沒人攔得住。眨眼之間,幾個人就翻倒在地了。梁三出手又快又狠,他們不是被打歪了下巴,就是被打腫了臉,其中一個,讓梁三一腳踢出去兩丈遠(yuǎn)。
梁三矮下身子,將委頓在地的滿穗緊緊抱在懷里。
廠院內(nèi)集中了兩個班的持槍民兵,在造反派那個小頭目的喝喊下,他們一起奔過來。幾個二百五民兵掄起槍托,朝梁三狠狠砸去。雜木做的步槍槍托十分結(jié)實(shí)。誰都聽得見梁三身上鈍物撞擊人骨的沉悶的聲響。老顏撲過去,撲在梁三身上。他們將老顏拖開去,繼續(xù)用槍托砸。那砸在梁三背上的每一下如同砸在滿穗心上。
老顏求他們:你們不要打他,他有結(jié)核病!你們不能打他,他頭上還有傷!這倒是提醒了他們中某個失去了理性的家伙,掄起槍朝梁三的頭砸下去。
這一時刻,身心靈醒為一體的滿穗暴跳而起,她要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一槍托,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們將她的男人砸成個廢人。可稍遲了點(diǎn),她的身體沒能蓋住梁三,頭卻與槍托相撞,伴隨一記清脆的骨裂聲,滿穗發(fā)出一聲尖銳慘叫。
老顏掙脫抓縛,喝醉了酒似地?fù)溥^去,兩手捧住滿穗的頭:娃呀,你啷么了?
造反派將老顏和梁三關(guān)進(jìn)起來,將滿穗弄到廠院大門外。滿穗被砸破了頭,昏了過去,就有人過來給她送藥敷傷。慢慢地,她醒過來,就有人給她送吃的。她吃了點(diǎn)東西,偏躺在那兒。
夜深人靜時,滿穗從夢中醒來,感覺銀手圈就捏在她手上。她搖一搖,銀手圈發(fā)出銀子相撞的聲音。滿穗想起剛才夢中,她親爹我給她說過,若有人將銀手圈送回到你手里,你就回家去的話。滿穗想,我回去了,爹和梁三啷么辦?她又想起夢中我說過,往后你顏爹和梁三沒事了,沒人再狠整他們了,過幾天會放回去的。
滿穗信了我的話,回家去了。
看起來這是樁奇事,可細(xì)想想就不足為怪了。因?yàn)樵旆磁蓚儾蝗际菈娜税。麄冎泻芏嗳司筒徽嫘刨R龍是反革命。他們中一些人就與賀龍有扯不清的瓜葛。過去桑植縣不足二十萬人,跟賀龍當(dāng)過紅軍的差不多就有兩萬。將銀手圈悄悄送到滿穗手上的那個造反派,他爺爺就是一位紅軍啊。他爺爺早在俺這邊了。他爺爺給他報夢說,你們反對賀龍,打倒賀龍,那是造孽!你們整谷滿穗一家人,是損陰德!這邊八輩祖宗都跟你沒臉了。都在咒你。不咒你不行,我們不咒,別人要咒呢!他是個造反派的重要頭目,一夢醒去,想起爺爺罵他的話,就打定主意放過滿穗一家人。
三天后,老顏和梁三回家了。
不幸的是,這番折騰,讓梁三的病復(fù)發(fā),半年后就不行了。盡管老顏使盡手段,終于沒能從閻王爺那兒搶回他。
還是告訴你吧,梁三的親老子還活著。
真是不幸,他沒能等到親爹回來的那天。
16
這年春天,我娃滿穗眼睛再次復(fù)明。滿穗將那只銀手圈從箱底翻出來,擦了又擦……
滿穗的干爹——將軍果真要回來了。將軍人還沒到桑植,縣里廣播就將消息傳遍了桑植的山山嶺嶺。
老顏一夜沒合眼。他心里說,我要到縣里去,找到老團(tuán)長問問,都解放這么多年了,啷么今天才回來?
他不曉得老團(tuán)長回來要干些啥,可他要問問。
老顏?zhàn)邥r,向滿穗要了那只銀手圈帶在身上。
老顏在將軍下榻的縣招待所大門口守了一整天也沒見著將軍。老顏以為將軍是干啥大事去了。天黑好久,老顏看見,一律蒙著,草綠色蓬布的車,有十幾輛吧,一輛接一輛,長龍似的游進(jìn)縣招待所大院。于是老顏要進(jìn)去見楊團(tuán)長。卻給攔住了。
他們說,這里沒有楊團(tuán)長,只有楊將軍。你要有啥事明天來。先幫你通報,將軍說見你,才讓你見。今天這么晚了,將軍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了。
老顏等了一整天,心里窩火。講起來,老顏心里窩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能隱埋了好多年,這可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老顏這一天的火和隱埋了多年的火一下子暴燃了,老顏說,你們的將軍累了一天,老子顏瘸子也累了一天,他累我也累,都是個累,他為啥就不能見見我。告訴你們,老子今天非見到你們將軍不可!
聽到吵鬧,神經(jīng)緊張的保衛(wèi)人員,還有工作人員一下子過來,責(zé)問老顏要干什么?
老顏起了高腔喊道:老子要見楊團(tuán)長!老子要見楊團(tuán)長!
老顏他是不知曉,將軍這天是去看望他的小林子了,他還打算親手將小林子的墳修修。可辦事人員不了解谷茂林已遷墳的情況,他們用北京吉普拉著將軍往當(dāng)年谷茂林犧牲的地方趕。將軍趕到地方一看,卻不見了當(dāng)年那個墳包。打問當(dāng)?shù)卮迕?,將軍這才曉得老顏和谷滿穗都還活著,他們早已將小林子的墳遷至包谷界。將軍一下子掉進(jìn)巨大的震驚里。自己不該不早些回來看他們啊。不該啊不該!就是不能回來,也該給縣里寫個信過問,讓縣里給幫忙查查。再說啦,當(dāng)年跟他們出去的那么多子弟兵,都死在了異地他鄉(xiāng),自己作為從老區(qū)走出去的一位將軍,解放這么多年,竟然沒回來一趟!將軍的良心被刺痛了……回到招待所,將軍連飯也懶得吃,就回房間去了。
將軍剛進(jìn)到房間,就隱約聽到有人楊團(tuán)長楊團(tuán)長地叫,他知道是浪子顏秀才找來了。將軍滿身的疲累和懊喪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和興奮驅(qū)散。將軍刮風(fēng)似地出門,來到吵翻了天的大門口。
將軍看見縣里的幾個保衛(wèi)人員正扭著老顏,揚(yáng)言要送他去公安局。將軍斷喝一聲道:給老子放開他!
就這樣,分隔了幾十年的將軍和老顏終于相見了。
他們兩個,曾經(jīng)一個是團(tuán)長一個是參謀,也是能夠一張床上睡覺一個鍋里吃飯能夠以命換命的兄弟。他們四目相對了。我看見老顏眼里涌出淚水來。我也看見將軍眼里涌出淚水來。我知曉老顏心里對將軍積儲了那么多的怨恨。我也知曉將軍心里那么重的愧疚??桑麄冸p方可曾相互看見?也可曾相互知曉?
此刻相見,老顏竟然感到對方是那么陌生,也離得那么遠(yuǎn)。
將軍說,浪子,小林子天上看著呢,我專門回來看你們。
將軍知曉我一直看著他。這回你信了吧。所以,開頭我就跟你說了,我們的魂靈是通著的,我們也經(jīng)常在夢中際會。
將軍走過去,一把抓住老顏的手。
想不到老顏冷冷地說,我不進(jìn)去了,我見你一面就行。哎,哎,哎,你別拉我!我就問你句話:我,還有谷滿穗,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來,都解放這么多年了,你啷么今天才回來?
將軍被問住了,這個問題他一時半會還真回答不上。將軍鬼打癡似的,愣在那兒。
老顏說,有一樣?xùn)|西,我要交還你。
說著話老顏把那條銀手圈拿出來,硬塞到將軍手中。
老顏退后兩步,與將軍拉開距離,深深地彎下腰去,給將軍鞠了一躬。
老顏轉(zhuǎn)身,往夜的深黑處一高一低地走去。
將軍這才看清,老顏竟顛瘸得那么厲害。
將軍的喉頭有一口濃痰涌上來。不吐,也不咽,任其卡在喉頭。將軍臉上的淚水雨一樣下來了。
當(dāng)著那么多人,將軍的淚水,雨一樣流。
17
滿穗走出家門,走到村口觀望。這是一個伸手就可以觸摸陽光的春天的日子。日子似乎特別漫長,過午后,老顏才回。
爹爹,你看你累的!快坐下歇歇!
是啊,累死我了!
見著我干爹了嗎?
見不著!俺就不見啦。走,回去,俺要睡一覺。
滿穗跟在老顏身后,一步一回頭,走得藕斷絲連。滿穗最后一次回頭時,看見路盡頭走來個人。
爹爹,那邊走來一個老頭,你快看看。
是誰啊?我啷么看不清?
他腳上穿草鞋,,高挽褲腿,拄著一根柴棍,走老遠(yuǎn)的路了。他穿草灰色軍裝,衣領(lǐng)有紅色領(lǐng)章。他灰白短發(fā),針一樣硬戳,頭發(fā)上掛些汗珠,閃閃發(fā)光。
我還是看不清。
他手上還拿著一頂帽子。你看,他戴上了。啊,那是紅五星八角帽。
看不清,我看不清。
他是個紅軍。
什么紅軍紅軍?紅軍都長征去了,北上抗日去了。我的娃!
真的,他就是一個紅軍。
那,八成就是老團(tuán)長了。
爹,你是說他是我干爹?
那人越走越近。那人高揚(yáng)起手朝這邊揮動著:浪子,我看你們來了。
老顏看清他了。他就是他的老團(tuán)長啊!
老顏離開縣招待所后,將軍沒有上床睡覺。想睡也睡不著。這一整天,自己被人牽著鼻子走。省里的官、地委的官、縣里的官,還有他的警衛(wèi)和秘書,都前呼后擁著。將軍陡生一種被捉弄的感覺。半夜時分,在房間干坐著的將軍突然冒出要捉弄捉弄他們的念頭。他偷偷換了行裝,像當(dāng)年行軍打仗一樣,避開所有眼目,翻院墻出去了。他就是要讓他們著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讓他們四處找自己去。他咬牙切齒地說,看你們捉弄老子去!看你們還捉弄老子去!將軍一路上馬不停蹄。除了天亮?xí)r向路途上的農(nóng)民買一雙草鞋穿在腳上耽擱一會兒,他一時半刻也沒停歇,幾乎是緊咬著老顏的腳后跟趕路。
這時老顏的氣消了。他為自己感到羞愧。在這回來的路上,他就覺得自己對老團(tuán)長可能是誤解了。他想返回縣城,回到老團(tuán)長身邊去。可他的倔性子卻驅(qū)趕著他回來了。
將軍揚(yáng)起手喊,浪子,你走得可真快,我到底還是沒趕上你呀。
老顏小聲對滿穗說,是你干爹,他真是你干爹。
老顏鎮(zhèn)定心思,整扯衣裝,隨后兩手端在腰間,騰騰騰小跑到將軍面前。立定。敬禮。扯盡嗓子喊:報告團(tuán)長,紅軍戰(zhàn)士顏清向你報到!
平日里像溫吞的水一樣的老顏,這一舉動大出滿穗意料。他除了跑步上前時一高一低的步態(tài)有些難看和滑稽外,他的所有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做得那么標(biāo)致和灑脫。此時,他行軍禮的右手就停定在額前。滿穗看見他腰板挺得筆直,目光平視,堅(jiān)定而篤實(shí),他的臉肅然俊氣。
將軍也神情肅穆,向老顏行一個禮,大聲道:紅軍戰(zhàn)士顏清,執(zhí)行任務(wù)堅(jiān)決,意志堅(jiān)定,拋家離親,機(jī)智勇敢,不怕犧牲,任務(wù)完成得好,精神可嘉,團(tuán)長楊順同意你歸建!
滿穗看見老顏放下舉在額前的右手,一高一低地小跑,排到將軍身后。將軍就帶著這個才只有兩人的隊(duì)伍出發(fā)了,向這邊走來。走到滿穗面前時,將軍讓隊(duì)伍解散。
老顏將我娃滿穗拉到將軍面前說,滿穗,這個人就是你干爹。
滿穗親熱地叫一聲,干爹!
將軍答應(yīng)道,好!好!
將軍從頭到腳打量滿穗,又轉(zhuǎn)過頭對老顏說,浪子,你看滿穗這臉,這眉眼,這鼻頭,活活就是小林子脫出來的,太像了,太像了。
將軍從身上掏出那銀手圈來,遞給滿穗說:穗啊,這銀手圈,你爹落在我那兒了,你拿著。
將軍感嘆說:看見這銀手圈,我就想起過往的許多事,想起許多死去的人……不該啊不該!我不該不早些回來看你們!
三個人坐下來。圍繞這銀手圈,老顏又對將軍說了許多事。老顏說到滿穗被殺掉的爺爺奶奶叔叔,說到滿穗跳崖死去的娘,說到滿穗過早死去的男人,說到滿穗幾度眼瞎又復(fù)明……
老顏還扳著滿穗的腦殼讓將軍看,那年為了把銀手圈從造反派手里要回來,滿穗的腦殼上被槍托砸下的凹印。
將軍紅了眼說,銀手圈雖是干爹給的,也就是件小玩意,不值得你們這么舍了命護(hù)著。
滿穗說,這銀手圈小是小,可它是滿穗的信仰啊!
將軍說,孩子,你就給我講講,啥叫信仰啊?
將軍這一輩子,關(guān)于信仰的事,沒人比他聽得多。戰(zhàn)爭年代,部隊(duì)的首長、宣傳干部講;和平年代,報紙、廣播講;黨支部開生活會,也經(jīng)常講。此時,他倒想聽聽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又瞎過眼的女子,能講出啥新名堂。
將軍的到來,驚動了包谷界。這時很多人過來了。他們站著、坐著,聽將軍和滿穗說話。
滿穗說,一個人,瞎了眼,得找個理由活下去,就是信仰!
將軍耳朵抖了一下。將軍也聽見一片耳朵抖動的聲響。滿穗這話在將軍聽來,真是振聾發(fā)聵了。滿穗的話,讓將軍想起老顏剛剛提到的那些死去的人和那些過往的事。
是呀,活下去!還得找個理由活下去!這,沒人能比老區(qū)人民體察得深透。他們?yōu)樯抖蓟钪?因?yàn)?,他們心中各自都亮著一盞燈。
將軍沉默了會兒說,穗啊,你講得好!你給干爹上了堂難聽到的信仰課。
于是將軍站起來,對鄉(xiāng)親們道:鄉(xiāng)親們好。我楊順今天來,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向你們謝罪!
將軍說,當(dāng)初你們的親人跟我們的隊(duì)伍走了,走了那么多人,卻沒幾個人活著回來,我代表所有活著的紅軍將士,特來向你們謝罪!你們的親人都死了,有的死在了長征途中,有的死在了抗日的前線,有的死在了解放全中國的各個戰(zhàn)場上,而到今天,才有一個楊順來看你們,來遲了,我向你們謝罪!
將軍深深彎下腰去,對著他面前的所有鄉(xiāng)親,鞠了三個躬。
人們看見,將軍鞠躬時,有大顆大顆的淚滴落在滿是塵埃的地上。地上本不怎么起眼的塵埃,被滾燙的淚水化出一層深深淺淺的小坑。
18
將軍說,浪子,走,帶我看小林子去。
老顏說,老團(tuán)長,你猜猜看,我想你想得厲害時啷么想?
我不猜了,你就說說吧!
我想你想得厲害時,我就想,有一天見著團(tuán)長了,我要再背一次團(tuán)長。我要背著老團(tuán)長去看谷茂林。
你這樣說,我還真想讓你背著去見小林子??赡悴槐饶贻p那會兒了,那會兒,你背著我,飛跑飛跑。我啥時候都記得,我這條命是你和小林子換來的??涩F(xiàn)如今,你看你頭發(fā)都白了,腿也不行……
別看我是個跛子,我的身子骨還硬戳著呢!
村人們看見將軍爬上了老顏的背。老顏兩手摟住將軍的兩條腿朝前走去。沒人能夠想得清楚,老顏啷么要背將軍,而將軍又啷么乖乖爬到老顏的背上讓他背。
然而,誰也預(yù)想不到的事就在這一刻發(fā)生了。
老顏還沒走幾步,就有兩個后生咚咚咚大步走過來,從老顏背上搶過將軍,把將軍扛在了肩頭。突然之間,將軍就感覺到自己涌到人頭之上了。兩個后生朝村子里飛跑。后面有人跟著跑,村子里也不斷有人涌出來,跟著跑。一張張看不清數(shù)不盡的臉從將軍身下閃過去,閃過去。洪水一樣閃過去。人們突然歡聲雷動起來。歡呼聲,鼓掌聲,春雷一般,一浪追著一浪,一浪高過一浪,推涌著兩個后生朝前飛奔,朝村子的另一頭奔去。這些看似贏弱,臉呈菜色的人們一直在跑,一邊跑,一邊歡叫著,呼喊著?;秀敝袑④娪X得,這些被稱作人民和百姓的人就像潮水一樣,有著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他們推著自己奔,卷著自己跑,想停也停不了……
兩個后生終于將村人們甩在了后面。將軍被他們帶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那山坡,坡緩而面寬,樹木并不高密。兩個后生讓將軍坐下,然后半蹲半站,大口大口喘氣。先前跟著奔跑的人們,這時就站在坡下觀望。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兩個后生把將軍十分準(zhǔn)確地帶到我的安魂屋邊。
將軍覺出其中一個后生很面熟,便問他叫什么。另一個后生嘴快,替他答道:他呀,叫梁勝利。
將軍笑說,呵呵,你一定是滿穗的兒子,今年幾歲了?
梁勝利一張嫩瓜似的臉,露出滿口白牙說,我今年十七了。
那另一個后生戳漏他說,你騙人,明明只有十五,啷么要說十七呢?
將軍又笑,問,說說,為啥騙人?
梁勝利用手抓著后腦勺,顯得挺不好意思。他到底嫩生,一下子就坦露了心思:我還不是跟想你,跟你當(dāng)兵去嘛!
將軍端詳這張嫩臉,學(xué)著他口氣說,我還不是想跟你當(dāng)兵去嘛。將軍又說,那你說說,“你”是誰,你該把我這個“你”叫什么呀?
梁勝利說,我娘說,該叫你,叫嘎公,嘎公(外公)……
將軍終于看出這張臉的蹊蹺來,這張臉啷么跟他那住在北京的外孫子就長得那么像呢?瞧他的臉模子,瞧這眉、這眼、這鼻頭,還有他的笑……啷么就那么像呢?像得就像一個娘生出來的……
將軍在陜北時再婚,生下女兒,女兒二十五那年,他有了外孫子。
將軍腦子突然過電似的震了一下。將軍問梁勝利,你爹叫什么名字?
梁勝利說,我爹叫梁三??伤绮辉诹恕?/p>
將軍禁不住啊地嘆了聲,心說,怪不得呀!怪不得呀!
也就在這一刻,將軍的腦子先是生猛生猛地一陣疼,接著便整個麻了木了。之所以這樣,那是因?yàn)樵谶@之前,將軍一直以為鄂西老家的親人都死絕了,而現(xiàn)在,他突然明白,老天沒把事情做絕,于是就給他們老梁家留下梁三這根脈……
將軍原先有三個兒子:梁大,梁二和梁三。三個孩娃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呀,只是這個梁三,他給了他精血,卻是從沒見過。想不到,想不到梁三競活下來了……
過去好一會,將軍才鎮(zhèn)定下心神,勉強(qiáng)對著兩個孩子笑笑。
這時將軍聽見梁勝利說,嘎公,嘎公,你啷么哭了?
將軍聽見自己心里說,好孩子,你不該叫我嘎公。我是你親爺爺呀!
不過,將軍沒敢把這話說出來。將軍說,我想起了好多死去的人,心里難過呢?
將軍突然覺出,周遭景色像被啥東西慢慢染紅。抬眼看,遠(yuǎn)處的群山慢慢變成一片熔鐵之色,它們起伏的山脊線涌出千萬堆紅浪來。天盡頭的落日向下墜著,墜著,快要被千萬堆紅浪吞沒了。而點(diǎn)綴在大地之上,散落在山巒之間的那些道路、村莊、農(nóng)舍、農(nóng)人、牲口、炊煙……此時都凝滯成仿佛千年也不會更變的風(fēng)景。
將軍望著那一輪落日,禁不住啊的長嘆。
將軍戎馬一生,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啷么今天才看到這樣幾輩子都消受不了的人間煙火圖啊!此一刻,將軍就像那些你們世間文人騷客一樣,醉了。
啊,世界這般的寧靜!
啊,世界這般的美壯!
不,世界本來就是這般寧靜,這般美壯。
即便是在桑植這塊曾經(jīng)血雨淋過,腥風(fēng)吹過的土地上。
只是,只是自己卻從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這樣坐下來用心打量,打量過這幅畫圖啊!
夜色上來,將軍讓兩個孩娃回去。老顏過來接他回去吃飯,他說他不餓,他得單獨(dú)陪小林子呆會兒,呆會兒就回去。
老顏就遠(yuǎn)遠(yuǎn)站下,守望著。
19
夜色中,樹木都像士兵一樣立定不動。一會兒,一彎月牙不知不覺間,從云縫間露出,照著山坡。山坡更顯得靜謐。將軍往周遭望一眼,突然就截?cái)嗯c人世間攪和了大半輩子的目光,將眼閉上,依著我的安魂屋沉沉睡去。
于是在你們那邊,聽得見將軍如打雷似牛吼的鼾聲。鼾聲傳到老顏那邊,老顏似是受了傳染,睡意上來,便坐躺下來。歇了。月色更加朦朧。
而在我們這邊,將軍與我相會了。
將軍隨我走上一條村街。一些人不約而同都在路邊,肅然端立,待將軍走到他們面前時,便舉起右手,行著軍禮。他們都是將軍在你們那邊帶過的老兵。有些人,將軍還叫得上名字。
將軍找到了從前帶兵打仗的感覺。
村街中央有個能站下一個團(tuán)的人的場坪。走到場坪邊上,我拉住將軍,沒讓他往前去。我把他帶到場坪這邊上一棵大樟樹下坐了。將軍說,我有話要對你說呢!
將軍說,小林子,你那個女婿,就是滿穗的男人梁三,你曉得這個人的來路嗎?
將軍這么問,我就曉得將軍要跟我說啥了。我說,那個梁三,是老顏在路上撿的個野孩子。他又冷又餓,快死了,老顏救了他,又將他養(yǎng)大。我娃滿穗自小與他在一起,青梅竹馬……你要說誰誰的女婿,也該落到老顏頭上。老顏是他們正兒八經(jīng)的爹。我呢,早就來這邊了,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現(xiàn)如今卻是與他們搭不上了。
將軍說,啷么就搭不上呢?譬如你在這邊,我在那邊,啷么我倆眼下還在一起拉話?老話講,血濃于水。滿穗是你的骨血,你雖然死了,那邊卻沒人說滿穗不是你的閨女。
我說,將軍,你曉得姓梁的那小子是誰家的孩娃嗎?
將軍說,小林子啊,你看你還笑,笑啥呢笑?我看你在這邊學(xué)壞了,一肚子壞水了,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子的。你明知道梁三是誰家的孩娃,還在這里跟我裝苕。你要跟我玩這一套,小心我揍你,小心我關(guān)你禁閉。
我說,我不怕你,將軍。你以為還是從前啊,你是首長,我是警衛(wèi)員,現(xiàn)如今我可是與你平起平坐的了。你揍我,不一定搞得過我。雖說你可以關(guān)我禁閉,但起碼眼下是不行的,因?yàn)槲覀z是兒女親家……
將軍陰笑著,伸出個老指頭戳著我的鼻頭道:俺倆是兒女親家——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上當(dāng)了,小林子。
我恍然明白,我中了將軍的計(jì),將軍打了我一個埋伏。我說,將軍,我不服你不行。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你吃的鹽比我吃的飯多,你消滅的敵人比我拉的屎多……你是將軍,我是勤務(wù)兵。你長于算計(jì),老謀深算,講究策略,老狐貍一個……
將軍說,好了,好了,別油嘴滑舌了,說正事吧。小林子,我都承認(rèn)梁三是我的親骨肉了,難道你就沒啥要問問我么?
我說,是呀,我正要問你。你說梁三是你的親骨肉,那你們?yōu)樯兑粋€姓楊,一個姓梁呢?
將軍苦著臉說,講起來,這還是我的一樁丑事,是一件辱沒祖宗的事。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說的,但今天在你親家公面前,我不說是不行的了。
將軍說,你知道,我肚子里的幾個字和一點(diǎn)墨水,都是當(dāng)紅軍后才有的。當(dāng)兵前,我可是個目不識丁,扁擔(dān)橫豎不曉得是一字。我本姓梁,有一個不像樣的名字,叫狗剩子。有一天紅軍到了建始縣我們老家搞擴(kuò)紅,我也去了。登記報名的文書問我叫啥。我說狗剩子。文書說,狗剩子不好聽,上不得臺面,給你變通一下吧,狗字就不要了,剩子就單取一個近音字順。他問我姓啥,我說姓梁。文書大約是聽岔了,把梁聽成楊了,從此我就改梁姓楊,叫楊順了。后來在部隊(duì)學(xué)文化,認(rèn)識了些字,才曉得,我的梁姓是錯到王八灣里去了。我也就將錯就錯,錯了一輩子。
將軍說,話說我當(dāng)了連長的那年,部隊(duì)轉(zhuǎn)戰(zhàn)到鄂西一帶,前后逗留半年,其中有一個禮拜,我們連隊(duì)集結(jié)在我老家的村子不到五里的地方休整和集訓(xùn)。白天,我和戰(zhàn)士們在一起,到了晚上,就偷偷回去了。一連三天。梁三就是我在那三天的某個夜里播下的種。我的發(fā)妻算得準(zhǔn)那事。她說日子對上了,一定會生。她拍著肚皮說,我這塊地生得賤,受你一點(diǎn)水種,就會有孩娃,再說,你也連續(xù)不斷耕我三晚。她說這話的意思,是擔(dān)心孩娃生下時我不在家,要我事先給孩娃留個名。我被連隊(duì)的幾件事弄得焦心,沒好氣地說,你個蠢婆娘,這還不簡單,老大老二叫梁大梁二,老三叫啥還用問?我的發(fā)妻聲氣短了,但還是問了句,那要是個閨女呢?我說,閨女也叫梁三……
我啊地叫了一聲,恍然便明白事情的由來。
我是說,當(dāng)初我要將軍為我娃滿穗取名字時,他為啥就有那么大的興趣呢?而他在想出一個好名字時,又為啥和打了勝仗一樣高興?原來,他把自己的姓弄錯過,他給自己的三個孩娃取的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名字。后來他在部隊(duì)學(xué)了文化,又當(dāng)上了團(tuán)首長,心里便計(jì)較這事。他計(jì)較這事,有隱痛,便在為我的孩娃取名字時找到了釋放的通道,所以他高興。我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但我不說透。我要說透,將軍此時心里會更不好受。
老兵們這時都趕到場坪里來了。他們從班到排,從排到連,排隊(duì)走列,忙成一片。場坪上被他們弄得塵土飛揚(yáng)。村里雞飛狗叫,豬哼牛哞,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孩娃們在場坪四周邊上追追趕趕,打鬧成團(tuán)。
將軍問我,他們都在干啥呢?
我說,他們想讓你去檢閱訓(xùn)話呢?
將軍聽出我說出的話有些虛浮,警覺起來:你給我個實(shí)話,他們到底要干啥?
我說,你看,那邊他們設(shè)了個土壇,只要你一走上那土壇,只要你一訓(xùn)話,你就回不去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將軍說,啊,原來他們是不想讓我回去了。
我說,依我說,你就留在這邊好了,回那邊有啥好?那邊人多事雜,紛爭煩苦太多,活著有啥好?
將軍想也沒想就說,不,我得回去。那邊,我還有許多要緊的事沒做完,死了,我的心會很不安的。
我說,兒女們都大了,你又是功成名就,有啥舍棄不得的呢?
將軍端莊了臉,拉著我的手站起來,說,你隨我看過去,看看那邊。將軍伸手指向人世那邊。隨著將軍的指向,我便望到了包谷界和并不遙遠(yuǎn)的包谷界以外的桑植的山山水水,望到了土地上映照的如蟻一樣卑微如山一樣強(qiáng)韌的人們的生身一世。我望到了曾在戰(zhàn)火中顫栗的每座山頭,望到了曾在硝煙中抽搐的每條溪流,望到了留下斑斑血跡的每片土地,望到了紅軍長征開拔時桑植人臨危受命送去的無數(shù)個男兒加入到革命洪流中去,望到了紅軍走后桑植人望眼欲穿杜鵑啼血依柴門企盼,望見了他們被反動派殘殺欺凌的苦難日月,我還望見革命勝利后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⑾裢恋匾粯映聊?,望見他們從田間地頭走回村落時疲憊的腳步和背影,望見他們菜色一樣焦黃的臉在落日的余輝中如同土地一樣瘦瘠……望見了這些,我就完全明白了將軍。
將軍說,你們這邊這么好,我不是不想留下來,我是想再活些年,實(shí)實(shí)在在為桑植人辦些事。他們還很窮,吃不飽穿不暖,都解放了這么多年,他們依然與外面隔絕著,他們也并不向革命人索要些啥,革命人虧欠著他們啊……從今往后,我要想些法子為他們爭取些政策,多搞些錢,修路,立項(xiàng),搞建設(shè),科學(xué)種田,讓他們改革開放富起來。當(dāng)先我到這邊來時,兩個后生扛著我奔跑的那會兒,我就想,這些還貧窮著的人們還有那么一股子造反革命的勁頭,只要我登高振臂一呼,他們就會像當(dāng)年鬧紅一樣,再聚攏來造反革命……可江山全紅了,人民當(dāng)家做主了,還造誰的反?革誰的命?若要是真造反革命,就得造革命人自己的反,革革命人自己的命啦!我這么說,你明白么?小林子!
我說我明白,將軍。
我就地蹲下來,將我的背豎在將軍面前。我說,將軍,我背你出去……
將軍說,不用你背,我過去跟老兵們講清楚就是。
我說,不行的,他們都是些馬大哈,他們會強(qiáng)留你在這邊。你講的這些話,他們根本就是油鹽不進(jìn)……
說著話,我兩手勾住將軍兩條腿的腿彎,將軍就到了我背上。然后我跳躍而起,像飛毛腿一樣,從場坪這邊跑過去,向?qū)④姰?dāng)先來的方向跑去。我要把將軍送回到你們那邊去。老兵們顯然是看出了我的意圖,整了半天的一些隊(duì)形一下散了,他們一邊在后面狂呼亂叫著,一邊嘀嘀嘟嘟潑命追趕起來……
要論跑,平常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何況此時我背上還有個將軍,將軍在我背上,如同給我裝了個發(fā)動機(jī),我的勁力就更大。又何況我起跑在先,我跑了好長一段路時,他們才起步呢。
和浪子顏秀才一樣,我的奔跑如飛的腿生來就是為將軍長的,我的結(jié)實(shí)寬厚的背也正是為了將軍才長得這么結(jié)實(shí)寬厚的。我的一切都是將軍的?;钪沂菍④姷娜?。死了,我還是將軍的鬼。
我的前世今生因?yàn)橛辛藢④姴疟葎e人更高尚,也更有意義。
我都奔到村街盡頭了,他們還只跑到中間。哈哈,你們這些傻卵,讓你們干瞪眼去吧。
我把將軍放下。我說,將軍,你就放心過去吧!他們不會把我啷樣的。
將軍驚疑又遲疑地看著我。我曉得,將軍是被我死了還有這么快的腿力給震住了,將軍也為我對他的忠心不二感動了。我看見將軍眼里的淚水嘩嘩流下來。
將軍哽咽著說,算了,我還是不過去了。我舍不得你呀,小林子!
將軍像孩子那樣哇哇哭起來。淚水如滂沱大雨。
我說,別牽掛我,將軍!我在這邊挺好的!
我把將軍的肩膀輕輕一推。倏忽之間,將軍一夢醒去,便又回到你們?nèi)耸篱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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