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時,我有了一架鋼琴,這距離我最后一次彈琴,已經相隔十年。很難想象,當我再次坐到鋼琴前的感受,許多往事像旋風般席卷過我的腦海。我以為已經忘記的風輕云淡,卻歷歷在目。我以為早已經埋葬的點點滴滴,春風吹又生。所有關于彈琴的一切,連血帶肉地鑲嵌在我童年生活的細部。仿佛稍一拉扯開來,都是綿密而殷紅的顆粒。
我最早學的是電子琴。那源于父母的一次吵架。父親不知聽了哪位漂亮阿姨的游說,替我在師大藝教系的夜校報了名。當時我只有四歲,我母親很反對。因為她自己在中學時就是文藝代表,學過很多樂器,都無疾而終。幾十年后,我外婆說起這些事還如數(shù)家珍,說我母親開始要拉小提琴,當時樂器很不好買,外公托了人從外地買,用的還是自行車也不知道縫紉機的認購票換來的??赡赣H學了半年,就說要學柳琴。外婆很生氣,說:“你想要在家里開樂器行嗎?”但母親還是偷偷學了一些民樂,以至于后來插隊時去了文藝分隊。反倒是最初學過的小提琴,一直放在家里,迄今四十多年了。對于與它陌生的我們來說,小提琴再也沒有出過一絲聲響,完全是一個靜默的謎語,冷觀著母親少女時代流失殆盡。三年前,我曾經在一部長篇小說里寫過這個細節(jié)。因為中間仿佛有一種宿命的傳承。
當時我雖然年紀小,但對于父母的不睦還是敏感有知。眼看他們就要從我學不學樂器的問題吵起來,我只能拉著母親說,我想學的,我很想彈琴的。我母親的表情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看上去很愕然,又很無奈。畢竟,他們其實沒有真的在吵我要不要學琴的事,他們只是在潤物無聲地肢解婚姻,早點晚點,即使不為了我,也要找個借口相互折磨。最后她沒好氣地說:“那隨便你。但你彈不好你試試看?!?/p>
而后漫長的十多年里,父親果然為我和母親設置了一個巨大的考驗。他自己則悠悠然全身而退。我父親是國際海員,一年有八個月不在家里。而四歲以后的每個周日,我和母親就再也沒有休假過。有時父親在家,母親例假,想讓父親送我一次,他就滿不在乎地說:“那這禮拜就不要去好了。”當時還沒有周休二日,無限度破產的周日是因為我父親的貿然和我因膽怯而違心的包庇而顯得格外觸目。仿佛我要是不好好學,就顯得特別無理取鬧,特別對不起隨我風里來雨里去的母親。這些亂七八糟的平衡,至少從一開始和音樂沒有任何關系。
我母親儼然是一個頂真的女人。不知是對我全方面要求嚴格,還是僅僅拿著我學琴這件事來出氣。在我的個子還需要在師大教室的椅子上添一只小板凳才能坐高合適的年紀開始,一直到我轉學到上海音樂學院的夜校,再到進入上海賀綠汀電子琴交響樂團……這一路,我迷惘又賣力。仿佛一會兒是為了父親、一會兒是為了母親,總之與個人喜好無關的。十年里,我考級考到頂峰,并在學校、少年宮、音樂學院做了很多表演,從來沒有從中獲得過任何樂趣。這些事現(xiàn)在想起來簡直是一場夢,因為如今我身邊幾乎沒有人會對我和音樂的關系產生任何聯(lián)想。在相當長的日子里,我實在是誤以為,我這樣的人是從來沒有對音樂產生過任何的愛的。反倒是有一丁點倫理上的感激,畢竟我曾經以幼小的努力,靜謐地搪塞過的許多潛在的、家庭瓦解的威脅。這種安慰,令我對后來父母親的分道揚鑣,有一種逼近于問心無愧的坦然。我覺得即使是回到二十四年前,我還是會說,我喜歡彈琴的,以阻止他們?yōu)槲覡幊场?p>
幼兒園大班時,我曾有一次機會要轉學鋼琴。母親托人替我找好了老師,我也見過了那對老夫妻。但父親從船上回來,給我?guī)Я艘慌_新的電子琴,5000塊錢人民幣,在當時和公權房屋轉為私人產權家里買房的錢是一樣的。我母親當然暴跳如雷,他們吵得很厲害,我父親則坐在一個板凳上咬著毛巾哭。我很害怕,我對父親說,我很喜歡這臺琴,我也不喜歡鋼琴,我會好好彈的。而后對母親說,爸爸知道錯了,我不想彈鋼琴了。
我母親帶著一種幾近崩潰的眼神,像要看穿我、看穿我父親的身體。雖然我還是不清楚他們到底在吵些什么,但直到我成年,略微懂得了一些女人對男人的絕望,才多少有一點理解母親的痛。
在母親看來,我一直技術優(yōu)秀,她聽信音樂老師的話,認為我是可造之材。其實也不盡然。在我模仿能力最強的時候,我的家庭、我的階級和出生,其實并沒有任何藝術土壤。我甚至沒有聽過任何一曲古典音樂的現(xiàn)場或磁帶,我模仿的最好的,不過是夜校的老師。我當然有可能會成為鋼琴家,或者靠藝術特長考學、吃飯、兼職……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于自己在琴技方面才能的貶低,出于某種神秘的原因。
但對于一個不睦的三口之家來說,彈琴是極好的事。畢竟在我練琴時,父母不至于吵架。就這樣也搪塞不少時光。到父母離異、我進初中,在電子琴上已經沒有什么可學時,我退出了所有的樂團。仿佛完成了一個漫長的苦役,悄然解放了。
父親的離開,令我和母親的家庭生活陷入了長時間的經濟危機。我父親不負責任的行為多到宛若天上繁星,在他臨走前,我進入一所私校就讀,學費不菲。我母親堅持讓我念下去,但父親給我的生活費卻斷斷續(xù)續(xù)。唯一的安慰是,學校有鋼琴。在那段日子里,每天放學我?guī)缀醵紩椧粫呵伲珱]有正規(guī)的訓練,導致練就了一手日劇、流行歌曲的配樂。懂得的人都知道,那實在是不登大雅之堂。但好在,在我終于無力回天曾經完整的家庭生活時,倒是開始對音樂有了一點興趣。愿意花時間,去做一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喜歡的事。
與音樂若即若離的關系,貫穿了我整個漫長的青春期。寫小說,反倒是高二之后才開始的新篇章。我曾經很喜歡日劇《悠長假期》,飾演鋼琴家瀨名的木村拓哉彈的《Close to you》是我中學時最拿手的曲目。然而他彈過的送給MINAMI的比賽曲目,我能力不濟,彈不下來。高中時候的puppy love,有一個男生彈得非常好,錄成音頻在網上傳給我,什么都沒有說。整個大學,我都沒有再見過他,但我的手機鈴聲,一直是這首他彈的、充滿了雜音的《Minami-Piano Piece of Sena》。我覺得,后來很多年,我都沒有見過比這更象征愛情的事。
在我們的那個年代,周杰倫崛起,王力宏大紅。他們都很會彈琴。周杰倫有一張專輯叫《八度空間》,很美的象征,我有時沾沾自喜,我大概和這種時髦也是能扯上點關系的。但上了大學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彈過琴。也仿佛是青春期的終結,枯燥而沉悶的生活令我對許多事都沒有夢了。
有一天有一個從小到大一起彈琴的女生和我聊天,說“你知道嗎,我爸爸那個時候一直對我說,你要是不好好彈,我就像張怡微媽媽一樣對你。你媽的形象在我心里就是狼外婆!”我笑死了,說:“是啊,那個時候全班的小朋友都是媽媽送來,只有你是爸爸陪,好特別。”她幽幽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會彈的很好的?!毕袷菫槲译y過。其實我一點也不難過,我早就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我母親,也并非對我彈琴的事沒有任何評價。有一次過年期間,她忽然很傷感,對我說“媽媽小時候對你很兇是吧。你想想看哦,其實都是為了你彈琴。如果不彈琴,我根本就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你那么乖……”
“你會恨媽媽嗎?”她又補充道。
“但是,真的浪費好多時間呢”。我心想。
“不會啊。我很喜歡啊”。但我回答。
最近,我又把《悠長假期》的《Close to you》練回來了。那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想到許多過去的事,難過的、無奈的,人生八方風雨都那么尋常,最難不過心里酸。我依然不是一個音樂修養(yǎng)有多好的人,但每次耽溺八度空間里,我會想到我不完美的父親、母親,和那個早已不存在的我們的三口之家。那真的不是一個很和諧的家庭,但卻是我內心深處最為追緬的一種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