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黃昏的夕陽照到人身上暖暖地感到一種親切的意味。晚邊的植物園像飾上了金似的分外顯得美麗了,但游人卻反倒三三五五的歸去了,只有草場上一株松樹下還坐著一對半老的夫妻在忘機的笑語。離他們前面不遠有一位八九歲的小姑娘和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在擲著球玩耍。聽那小姑娘時時哥呀哥呀的叫著,想來大約是兄妹吧。我合上了看了一半的菊池寬的《新珠》,正預備著回寓時,忽然看見了這活潑的小姑娘和這快樂的一家,便不自覺地留住了。
小姑娘圓圓的臉龐,微黑著,并不能說怎樣的美麗,然而那烏黑的紛披的剪短的曼發(fā),那穿著洋服的跳躍的身軀,和那小鳥似的婉轉的俏語,卻都是非常可愛的。
球有時拋到母親的膝下去了,母親便笑著把白綢的陽傘撥轉去,父親也笑著,隨即又接著喁喁的情話。雖然他倆沒有加入他們兒女的球戲,但我猜想他倆的心一定同那球兒一樣在跳躍著充滿著青春的欣慰吧?——雖然這于他倆的年齡像是不適當一點。
幸福喲!滿足喲!哪里有比這更快樂的家庭呢?
自家也有慈愛的父母,自家也有親密的弟妹,然而八年來卻從沒有像他們一樣的,在一塊兒快樂過。雖然每三年三年的回去一趟,可是那總是匆匆的、淡淡的像做客似的,所謂天倫之樂者,并沒有真正的滿足的享受過。
現(xiàn)在離家又有兩年多了,想起了垂老的父親,為著一家生活,在那朝三暮四千變萬化的政局中不斷地掙扎,自家真是要哭的。母親身體衰弱了,希望我早點娶了妻,好幫她料理著家務,自家也終于沒有順她的意。母親心里不消說,一定不愉快的。兩個弟弟在長沙的中學校,每天被強迫著游街喊口號,不能夠安靜讀一句書,自家早想把他們帶到日本來,只為著經(jīng)濟關系,不能夠如愿,也常是深深抱憾的。
妹妹也有兩個,都很聰明的,小的比眼前這位日本姑娘差不多,大的稍微高一點,都比眼前這位日本姑娘長得白凈美麗多了,可是不幸生在半新不舊的家庭,卻終不及這位日本姑娘的活潑。要怎樣才能使她們像這位日本姑娘一樣的活潑?這責任又似乎是應當放在自己身上的。
兄妹兩人喧嚷的快樂的玩著,我獨自坐在旁邊凄涼的茫然的想著?!案≡朴巫右?,落日故人情”?!八l(xiāng)生白發(fā),故國有青山”。我雖遠未至于生白發(fā),然而近來也實在有幾分倦鳥思歸之感呢,我時時思念著雙親弟妹呀,我真恨不得即時離了這蓬萊小島,回到你們的身邊呢!
金黃的夕陽,已不知在何時走過了草場,升到了后面的一排樹梢上去了。半老的夫婦立起身預備回去了,小姑娘走到池邊去洗手,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時,有意無意地向著我做了一個可愛的怪臉。
園里是一個人都沒有了,我也不能不起身回寓了。啊啊,我深深的思念著的雙親弟妹呀!我究竟要何時才能回到你們的身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