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俠
用苦難鑄成文字——馮積岐評傳(四)
鄭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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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積岐沒有一個會講故事的祖父或祖母,沒有一個會講故事的父親和母親,他沒有有些作家那么幸運地成長在一個故事氛圍很濃的家庭。相反,馮積岐出生在一個缺少故事氛圍、一個被生存長期困擾的家庭。這個家庭仿佛只有“一百年的孤寂”,家庭的院落里終年積壓著沉重的陰影,沉悶的氣氛,就連每個人的腳步中都帶著很壓抑的聲響。
童年的馮積岐只聽祖母講過一件事。祖母說,那一年,回回亂世(指清咸豐年間回族人的叛亂),縣城北邊的幾個堡子被回回破了,殺了好多人,鮮血把街道都染紅了?;鼗氐搅肆觐^堡子城下,攻了三天三夜沒攻下,他們的眼睛都熬紅了。堡子里的財主們把金銀財寶裝在棺材里用繩子從城堡上吊下去,以為那些回回得了財物就會撤走了,可是,回回還是不撤。陵頭堡子里的人忐忑不安地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堡子里的人沒有聽見吶喊聲叫罵聲,沒有聽見刀戈碰擊聲,城外悄然無聲,一片寂靜。最后,人們發(fā)現南門橋上,回回的尸體橫陳,血水把澇池染成了紅色。這是怎么回事?!堡子里有幾個人說,他們的娃娃半夜里起來撒尿,看見城墻上有一紅臉大漢騎著赤兔馬,手提偃月刀,在城墻上一陣揮刀砍殺。陵頭堡子的人便認定,是關羽關公爺顯靈了,趕走了回回。關帝廟就在南門外,城堡里的莊稼人信奉關公,每年農歷9月1
3日是關帝廟會。童年的馮積岐第一次看秦腔戲就是在關帝廟里;第一次見到叫化子也是在廟會上,那些缺一條腿的,少一條胳膊的,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叫化子從廟門口一直排到門外,長長地坐了兩行,或用乞求的目光或用長腔短調向趕會上香的人伸手乞討。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叫化子?五六歲的馮積岐哪里能想到,十幾年后,他自己也成了叫化子去要飯吃。童年的印象,仿佛是他以后生活的某種暗示。馮積岐的童年雖然單調得如同長年四季穿在身上的黑色的粗布衣服,但是,偶有的樂趣也蘊藏在這單調的生活中。
馮積岐(前排右一,26歲)攝于岐山縣城
每逢下雨天,當大人們呼呼大睡的時候,孩子們卻在雨地里尋找樂趣。馮積岐和堡子里的幾個兒子娃娃們淋著雨蹴在街道上用泥巴把從各家各戶的水眼(從家庭院落里通向街道上的水道)里流出來的雨水聚攏起來,聚成一個小“水庫”,然后,扒開“水壩”,跟著一渠大水走到南門外,眼看著那一渠水流進鑲在南門橋上的豆沙色的石槽里,赤腳站在石槽中間,感受水的沖擊力,聽流水從石槽沖下去的響聲,目睹著混濁的水淌進澇池里——這曾是馮積岐童年中最“幸?!钡臅r光。等回到家里時,一身粗布衣服淋得透濕,他自己并不感到冰涼。
玩蛇是單調生活中的另類樂趣。幾個小伙伴從草叢中抓回一條蛇,在土地上挖個坑,將蛇頭塞進去再用土埋住,露在外面的蛇身便不住地甩動,直到最后,蛇身不動了。等到馮積岐和小伙伴們再從坑里提出蛇頭的時候,蛇已經整個死掉了。弱小的他們對于更為弱小動物的傷害帶給他們成功者的愉悅。
到了夏天,澇池成了最理想的去處。晌午飯吃罷,馮積岐和他的伙伴們一路奔向通往澇池的土坡,站在土崖下,一個個脫得一絲不掛,撲進澇池里去耍水——用小小的手掌把水撩起來,一個朝一個身上潑?;蛘?,一個按住一個的腦袋向水中壓。臟水喝了半肚子也毫不在乎,竟然也不生病。
有一天午后,他們正在澇池里耍水,村子里的一個中年人衣服也不脫,踉踉蹌蹌走到澇池岸邊,褪掉一雙鞋徑直向澇池里走去。馮積岐和他的伙伴們以為那人也是來耍水的,都沒在意,看到那人不是在游泳,眼看著,水沒了雙腿,沒了肚腹,快到了脖子跟了,他還向前走。直到水面上只有他的頭發(fā)在飄動,孩子們這下才猛然醒悟過來,大叫著:淹死人了!救命??!馮積岐奮力沖出澇池,沒命地向澇池岸邊的土坡上面跑,他喊來了村子里會水的叔叔最終將那人從澇池里拖上了岸。那人將肚子里的水吐出來,在澇池岸邊躺了好大一會兒,然后沒事似地離開了。幾十年后,馮積岐想起那一幕,他才意識到,那人不是去耍水的,他肯定想走進澇池里去把自己淹死。他為什么要選擇自殺呢?后來,當馮積岐自殺過一回之后才理解了自殺者的心態(tài):當一個人到了要自殺的時候就好像在一種醉酒的狀態(tài),以為自殺是最好的出路。幸虧,馮積岐在那一刻敏銳地覺知了那人的狀況,及時喊來了大人救起了那個人。
就在這個澇池岸邊,馮積岐在童年時目睹過一個死去的人。那個死者是村里人從澇池里打撈上來的。那人不是陵頭村人。他穿一身黑衣服,留一小撮稀疏的胡子,有50歲上下,他就躺在馮積岐他們耍水時脫衣服的地方。三天以后,縣公安局派人將尸體拉走了。誰也不知道,他是自殺還是被人推進澇池里的。面對那具尸體,馮積岐并沒有十分地害怕。在他的印象里,死者雙頰凹下去,嘴唇半張,臉色如土,一群蒼蠅不知疲倦地在尸體周圍亂飛——原來,人死后,竟然是這樣的難看,沒有一點兒體面可言。
回到家中,馮積岐給祖母講述了他見到死人的事。祖母說,她在澇池北邊的城壕里也見過一個死人。那一年,祖母才23歲。祖母說,死了的是“馮老爺”的女兒,那女孩子大概還不到20歲,她是餓死的,長長地趴在城壕里,一雙小腳沒有穿襪子,死白死白的腳后跟就那樣朝天刺著,還有一群綠頭蒼蠅在尸體周圍嗡嗡著亂作一團。后來,馮積岐得知,這個“馮老爺”屬于馮家家族里的另一房系,他中了舉,陵頭村人叫他“老爺”。光緒26年,關中大旱,幾料子莊稼沒有收成,饑殍遍地??h衙叫他負責賑災。他的任務是組織莊稼人從陜南向岐山縣用騾馬馱糧食,救濟災民。當馬夫可以吃飽肚子不說,還能得到不菲的酬金。誰去干這一差事就要給“馮老爺”送禮,一斗麥子五升小米或者一把銅錢都行。一年下來,也不知道這位馮老爺受了多少賄賂,他的同僚把他告到了出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那里,慈禧賜他死。祖母說,“馮老爺”接到圣旨,頓時眼淚滿面。后來他給女人很快安頓了后事,從衣服上摘了一顆金紐扣,吞食而死。他有一兒一女。他的兒子在軍閥混戰(zhàn)中死于槍林彈雨,女兒在民國十八年的饑荒中餓死了,餓死后,好幾天沒人收尸?!榜T老爺”那一房就此絕后了,留下了一座四合院子成為了當年貪污的見證。這件事,被馮積岐多年后寫進了他的小說。馮積岐坦言:作為馮氏一族,雖為長輩,但“馮老爺”的德行不好,落了個沒有好下場的結果。
那時候的馮積岐并沒有“看客”心理。在枯燥無味的童年,觀看一具尸體只是滿足了孩子的好奇心,就像孩子們走在街道上要踢幾腳豬打幾拳頭牛一樣。童年的惡作劇是純真的,沒有什么可玩的,也沒有什么去處,馮積岐他們走進了田地,他和幾個小伙伴把生產隊里剛成熟的幾十個南瓜打爛在了地里,被生產隊長狠狠地扇了個耳光。不論是這些他曾經經歷過的往事還是聽說過的故事,都在馮積岐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特別是童年的那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后來都發(fā)酵了——在馮積岐的心中,這一切,成為他小說的素材。而他所經歷的那些事大多帶有苦澀的味道,這就決定了他的小說面貌和風格??梢哉f,你將來會寫什么,怎么寫,成為什么樣的作家是和童年的經歷、感悟分不開的。馮積岐和大多數有成就的作家的人生歷程和心理感受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
從童年起,馮積岐從祖父祖母那里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教育,耳濡目染的是父輩們良好的德行,他的血管中流淌著大戶人家子弟應有的操守,那顆善心、愛心是與生俱來的,也是家庭環(huán)境影響使然。當然,作為普通孩童的頑劣本性在他的身上也有充分的體現。按照木心老先生的說法,考察一個作家是否優(yōu)秀只有三個方面:才華、頭腦、善良。無疑,馮積岐是善良的,也是睿智的。
2
童年和少年的又一個樂趣,就是讀書。還不到十歲,馮積岐就讀家里的一些雜七雜八的書,這些書籍不知道是父親從哪里弄來的。直到現在,馮積岐還有躺在被窩里看書的習慣,那是他從小就養(yǎng)成的。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鄉(xiāng)村里靜謐得幾乎能聽見黑夜的眼睛在眨動,那時候,一家人都睡了,唯獨馮積岐和祖母睡的房間里的煤油燈還亮著。馮積岐躺在祖母熱烘烘的被窩里,手捧著書本,牛吃草似地一句一句地讀。祖母一覺睡醒,馮積岐在讀書;祖母又睡了一覺醒來,馮積岐還在讀書,她便催促著:岐娃,睡吧。明早還要去學校哩。馮積岐嘴里答應了,但他不肯放下書本,直到那個用小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油干燈枯,他才不得不放下書去睡覺。
只睡了一會兒,他就爬起來去學校了。那時候,家里沒有鬧鐘,早晨幾點去學校全憑感覺。他以為天快亮了,爬起來,穿上衣服,出了門一看,原來是下雪了,房間里被雪地照得光亮如晝。也不知是什么時間,他便戴了頂發(fā)黑的草帽,腳下踏著咔咔作響的積雪,一個人去了三里以外的北楊村小學。到了學校,推開教室門,教室里像冰窖一般寒冷。冰冷的空氣如繩子一樣緊繃著,他小小的身體被無邊的冷寂簇擁著。沒有燈,他便坐在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背誦前幾天學過的課文,不知背了多少遍,背了多長時間,同學們才陸續(xù)到校了。因為把握不準時間,凌晨三四點去學校,那是常有的事。
愉快地讀書。艱難的日子。
在馮積岐的記憶里,他一年四季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服,連腳上的鞋也是母親用自己織的粗布納的鞋面。一直到了17歲,馮積岐才第一次穿上了集市買回來的棉布縫的衣服,讀到了初中,依舊是大襠褲子,粗布褂子。到了冬天,不穿襯衣襯褲,連褲頭也沒有,光身子上穿棉襖——脫了棉襖棉褲就是一身精光。睡覺時,被窩里冰冷如鐵,就把棉褲褪到膝蓋下,鉆到薄薄的被子里,讓一雙凍得裂了數道口子的慘痛的腳在自己的棉褲里吸納一點點熱氣。
讓馮積岐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都覺得尷尬的是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一年,學校組織孩子們去山里挖荒地。他扛著一把老镢頭和同學們一同上了坡。休息時,同學們都就地而坐。他已經坐下了一會兒,才發(fā)覺粗布褲子開了襠,他的私處完全裸露在坐在他對面的女同學面前,當他意識到時,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尷尬不堪。他趕緊站起來,夾緊了雙腿站在了太陽地里。到了下坡回家的時候,他夾著雙腿不敢邁開大步,只好走在最后邊。那時候,即就是粗布褲子也是洗了又洗,補了又補的棉布,實在已經很不結實,很不耐穿了。
讀小學時,馮積岐就是一個學習成績很優(yōu)秀的孩子。讀到五年級,他是北楊村小學少年先鋒隊的大隊長,胳膊上佩戴著三條紅杠子,同學們都很羨慕他。他說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育他們:攢錢不如攢本事。你爺爺一輩子攢錢,到頭來,落了個窮光蛋,兒孫們還跟著受累。本事學到手,才是最實在的。父親的這句話,讓馮積岐一生受用。
馮積岐不需要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給他講故事。他的故事就是自己經歷過的一件件鮮活的事情。
馮積岐的“故事”是他隨身攜帶著的,他的人生經歷和體驗就是他的“故事”。所以,他說,他有寫不完的故事,讀不完的書。
馮積岐讀的第一部小說叫《空印盒》,記不清作者是誰了,只記得小說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縣官丟了大印,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印盒,為了尋找這枚大印費盡周折。故事充滿懸念,跌宕起伏。家里的書都是父親讀過的,其中有毛澤東批注的關于農業(yè)合作化的書、毛澤東著作單行本及一些物理學和科普知識方面的書、還有醫(yī)學書籍、小說《新兒女英雄傳》《鐵道游擊隊》《紅日》等等。對于上世紀60年代出版的那些紅色經典,諸如《苦菜花》《迎春花》《紅巖》《紅旗譜》《播火記》《烈火金剛》《戰(zhàn)斗中的青春》《苦斗》《三家巷》等等,他都讀過。對于他來說,讀書就像吃飯一樣,是一種生活需要。到了初中,他對讀書愈加狂熱,在一次物理課堂上,他把課本向跟前一拉,桌面上是課本,小說放在抽屜里,他偷偷地讀起了張恨水的《魍魎世界》,讀得入神,沒感覺到老師早已發(fā)現了他,不聲不響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老師沒收了他的小說,交到了教導處。第二天,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點名批評他,說他讀的是反動書籍,是大毒草。所幸的是老師只是嚴厲地批評了他,學校里沒有批判他,也沒有開除他。
1981年,全隊婦女攝于岐山縣陵頭村白皮松下,前排右四為馮積岐妻子董喜秀
早在讀小學的時候,也不知什么原因,同學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文學家”。他知道自己生活在地主的陰影下沒有什么前途可言,更別說夢想做個文學家了。也許同學們只是出于他愛看書的緣故,才給他起了這個綽號,“文學家”一直從小學叫到了初中。在初中,他的作文在語文老師的眼里是最差的一個,因為他會自覺不自覺地將書中看到的詞匯用進作文中,老師常常要翻翻字典才能知道那些詞匯的意思。在馮積岐的一篇作文中,他這樣描述村里的一位老漢:生氣的時候,老漢的胡子就像刺猬毛一樣硬。在課堂上,語文老師問他,你見過刺猬嗎?他說,沒見過。老師說,刺猬毛像鋼針一樣硬,老漢的胡子怎么會像鋼針一樣硬呢?你是不是做夢夢見的?馮積岐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老師說,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他與老師的對話引起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以后,他寫作文再也不敢使用在小說里學到的詞匯了??墒?,他還是不按老師要求的章法去寫,他總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的“出格”和“反叛”似乎根深蒂固了。因此,在老師的眼里,他是最不會寫作文的一個學生。當同學們再叫他“文學家”的時候,他感覺那是罵他,諷刺他,侮辱他,就像“地主”這個稱呼一樣。也許,同學們早就預料到他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吧。他的老師大概做夢也不會夢見他的學生有朝一日成為“文學家”。他沒有做過作家的夢,也不敢做那樣奢侈的夢?,F在想來,似乎冥冥之中有種注定:他一生要和筆桿子打交道,他的人生就是寫作。
1981年,馮積岐(28歲)攝于岐山縣陵頭村麥地
盡管日子極其艱難卻沒有動搖馮積岐讀書的強烈欲望。他自己一分二分地攢錢買書。每當得到一本好書的時候,他興奮得像得了寶貝似的,好像書本如同稀缺的食物能填飽他饑餓的腸胃一般。
初中讀了三年書,他沒有花錢買過學生灶上一分錢的菜肴——盡管,一份開水煮菜只有一二分錢,他也花不起那些錢。早晨,是開水泡高粱面粑粑。冬天里,粑粑凍得硬得像磚頭,饃饃泡進開水里,碗里的開水也成為涼的了。夏天和春天,放置一個星期的粑粑饃上長了一層長長的白毛,他用毛巾擦一擦泡進開水里吃。中午飯,是沒有菜的包谷糝子。母親偶爾給他三五分錢,他就攢起來,去縣城里買一本書。那時候,一本小說也就三五毛錢?!拔母铩遍_始前,他已積累了幾本書,他一遍遍地讀這些書。他用文字用書本喂養(yǎng)著自己饑餓的靈魂。
“文革”結束后,他為了得到一本《沈從文短篇小說選》,從老家岐山縣陵頭村去鳳翔縣城的新華書店購買,來回步行70里路。買到了一本好書,他如同飽餐了一頓岐山臊子面般舒暢。
人到中年以后,馮積岐多次在他的小說、散文中寫道:苦難是人生成長的營養(yǎng)劑。對此,他深有體驗。他所說的苦難,包括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和生活的艱難。尤其是精神上的重負摧毀著年少的馮積岐稚嫩的心智——在那個年代,他被列入了“另類”,而且有些人根本不把他當作人看,即使要求得簡單地茍活,也是不容易的。在馮積岐的老家——陵頭村,那個僅僅只有一千一百口人的生產大隊,在“文革”中就有四個地主的兒女因為不能容忍被凌辱,失去尊嚴和人格而選擇了自殺,年齡最小的地主“狗崽子”只有15歲就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馮積岐選擇的是無奈地隱忍,一忍再忍,忍無可忍也要忍,將人格氣節(jié)放在心里面,最終頑強地活了下來。在絕望中,他心中暗藏著一絲希冀。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