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洋
上山,有雨。遠近的山籠罩在白茫茫雨霧里。
爬了近七公里曲曲折折向上的山路,到了山頂,到了七星洋,雨停了,天地寬了。七星洋全是水田,四處是盈滿的水流聲,霧絲在地面上飄游,自由自在,這兒是水霧真正的家園。梨花開了,李花開了,桃花也開了,那些不知名的樹全開滿了花朵,花香浸潤清涼的空氣中,隱隱沁入心肺。這是沉寂的村莊,只居住有兩戶人家的村莊。他們是樂氏人家,祖輩由另外一個鄉(xiāng)(石牌鎮(zhèn)小湖村)移居到這兒憩息,他們是兄弟倆,他們有五兄弟,另三兄弟遷回小湖。他們原歸屬山下元安村,后來又屬于宏才。這對他們來說不重要,遠離這兩個村莊,他們只屬于他們自己的,安閑生活在這兒,看風(fēng)起云涌,聽雨,聽松濤,聽鳥鳴獸吼,他們與大自然一起,在這兒自由放牧、耕作,過著原始安寧生活。
過小橋,涉溪流,穿過流水之上秀頎的林木。曲折迂回的山路,低矮帶水的天空。我行走在一個雨水的村莊上。山下的人說,七星洋有七顆星落座這兒,先人已找到了六顆,最后一顆神秘消失。我去探訪那些墳塋,這是長滿了墳塋的村莊,這兒是夢想的最終,是靈魂的歸宿。有的有人來掃墓祭祀;有的長年荒蕪,雜草荊棘叢生,那個靈魂終于永遠沉寂無聲了。我看到一個亂石和水泥壘成的小屋,小屋呈方形的,高不足兩米,面積不足三平方米,兩扇老舊腐朽的木門半掩。同行我的堂叔說,他認識這屋的主人,主人是山下宏才的來到這兒放養(yǎng)鴨子,常年孤身生活在這兒。他交代孩子,自己去世后將安息這屋里。他故去了,他們的孩子沒有將他遺骸安放在此,他故去幾年了,小屋空空地,永遠空下去。我們還看到一些闊大的墳,一墳頭石碑上還刻了字,歲月風(fēng)霜中只看到“乾隆”二字,其它模糊全無。在溪流邊上,有個小小的庵叫福興宮,福興宮只有斗笠般大小,周圍石頭砌成,有石階,一個小小的地方,鞭炮紙滿地是,散落在濕濕的泥地里。福興宮內(nèi)有個香爐,香爐后面石碑上刻字:“乾隆三十三年當境尊王二月十八日?!眰髡f,七星洋一人家去京口,路上碰到多年在七星洋私塾教書的葉先生從京口老家上山來,他們打了招呼,問,這么急匆匆趕路啥事?葉先生說,開學(xué)了,該上課了。那人家到了京口,聽到葉先生家一片熱鬧哭喊聲,問出什么事了?京口人說,剛剛,葉先生過世了。那人納悶了,剛剛,自己不是碰到葉先生趕路上課去嗎?還彼此招呼對話了。那人好像在夢里一般?;氐狡咝茄螅f了這事,那一定是葉先生靈魂上路了,葉先生回到了七星洋,可見對七星洋學(xué)子們的熱愛。村里人因此興建福興宮世代紀念葉先生。
七星洋有三兩處老屋。一座相對完好,走進屋子,客廳滿地是牛糞,這兒成為樂氏放養(yǎng)的牛的家了。二樓門鎖尚存,銹跡斑斑。說這老屋不是樂氏家的,這老屋的主人遠去了,不知年月幾何?我似乎看到女主人的手依舊放在鎖把上,欲推門進去。他們曾經(jīng)憩息在這兒,演繹著人事繁華,生活悲歡,歲月之手把所有的過去拭擦盡無。堂叔說,傳說七星洋曾經(jīng)繁華十足,是熱鬧非凡之地,這兒還有一個戲院。這兒還有一個馬場,現(xiàn)留有兩個喂馬槽,我們撥開草叢,卻沒找到石槽。另一老宅只留有幾堵殘破的土墻,可以想象出遙遠的一間屋來。那屋邊有一個老梨樹,白色的花朵掛滿枝頭,一樹梨花帶雨,又是一個嫩嫩的春天掛在樹梢上。除此之外,一切老去,我不知這株老梨樹經(jīng)歷著怎樣一個個人間故事,今秋,或者多少個無盡的秋來,果熟蒂落,無人理睬。
溪流上空,兩山之間,一張巨大的黑網(wǎng)而過。有只大鳥高高地掛在網(wǎng)上。堂叔說,樂氏人家就這樣捕捉了許多鳥兒,他們也抓一些山獸。遠遠地看到那戶人家,在水田中央,依著山腳。夫妻倆熱情地迎了出來,搬出碗筷,開了啤酒,讓我們無論如何得吃下一個紅蛋,今天是大年初二,我們的到來令他們出乎意料,高興不已。女主人說,這兒太不方便,沒啥吃的。新買的餐桌和啤酒,都是年前從山下挑上來的。她的小兒子陪我們喝了一碗酒,他在泉州打工。大兒子和小女兒在三明打工,沒回家過年,后天初四才回來。大兒子戀愛了一江西女孩,上山來過一次,這荒涼所在,那女孩不知能否看得上?我們家大概是得不到那樣的女孩。女主人質(zhì)樸,聲音細小,帶著幾分怯羞。山下有人打電話來,好像信號不太好,男主人跑到屋后的一丘田埂上接。他們自主發(fā)電,就男主人站著的一丘田的蓄水量,發(fā)電機只有菜盤子般大小。男主人拔掉水田底部的那個拳頭般大小的木塞子,廚房內(nèi)那盞燈就亮了。說可以供五盞燈同時亮著,還供一臺電視。
天漸漸黑了下來,那些飄浮的水霧聚攏了,山里的冷寂和沉重夾著冷風(fēng)而來。女主人說想到山下去的,可是男人家舍不得這兒,不肯。我給他們一家三人拍了一張合影。女主人跑了兩回屋里,收拾身著。我告訴他們,我一定將相片送到他們手中。繞過一個山灣,到了他們弟弟家,有兩個小孩在玩樂,房前水田里是一群鴨子。整個山灣,只有小孩倆,沒有一點聲音,濃濃的水霧在山間飛舞,一下把房子淹沒了,把倆小孩淹沒了。我們下山來,那倆孩子玩得正歡,不知天晚。真的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在這兒,我沒感受到一絲年的味兒,也許那倆孩子也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是個美好的日子。
廣湯
桃源人對于我去看村莊的想法有些莫名,說村莊有什么可看的?又說,要看,就去東坂和廣湯看看。廣湯又叫湯溪,有廣湯、廣前、溪尾、廣濟等幾個自然村。
我們直達廣前,在明明滅滅的天光云影里,房前屋后的李花一片雪白,四周的山不高,那些錯落的花朵就像雕在一塊淺淺的瓷盤里。村莊里新建了不少亭臺樓閣,供勞作歸來的人們休憩。我們到了溪尾的金獅橋,金獅橋跨在水流豐厚的豐城溪上,橋頭兩端有一亭一廟,橋下的巨石上刻有“山水天成”的紅色大字,那些字的倒影在清澈的水面上飄。不遠處的溪流邊上有一些高大的香楓樹,枝葉翠綠繁茂,樹下有石桌、石椅,有巨大的木制水車。這是春天,杜鵑花和一些不知名的藤花在其間開放,它們與流水聲、水車轉(zhuǎn)動的聲音,還有水底翔游的魚,一群嫩黃的小鴨子,構(gòu)成了自然之美。這兒安靜至極,我們拍了一些照片。溪流兩邊的山分別叫銀象、金獅,金獅橋因而得名。那兒的人說,豐城溪上游四十八個村莊的水在這兒相聚,這是溪尾的榮光,它吸收了四十八個村莊山水靈氣。許多許多的杜鵑花依在水流之上,落下的花朵隨著水流遠去,還有李花、有青青的梅子掛在枝頭,掛在水流上。一婦女在溪邊上洗衣服,如今難得看到有人在河里洗衣的,大多的河流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生活在溪尾的人們得意地說:“你們看,我們的溪水多干凈?!毕仓灿幸粋€水庫,幾個男人正在放魚苗。水庫四周的道路積滿水,泥濘難走,我們看到幾只綠色的大青蛙在抱對,還有不時出現(xiàn)在山路上行走的不知名的大鳥。樹林里掉落下來的水滴在撲通撲通地響著,清脆悅耳,有一股股樹香。
我們回到了廣前,去看東岳廟。我的同學(xué)說,得去看一下東岳廟,這是有名的廟,是風(fēng)景名勝地。回到家里上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廣湯的東岳廟在三明市名勝古跡里有記載??吹綎|岳廟,我大失所望,東岳廟只剩下一堵土墻和一個百般殘破的門,那兒成為一片荒地,長滿了一種類似于曼陀羅的植物,隱約中可見廟不并大的舊址輪廓。來了一位老人,說東岳廟與我們縣置一樣悠久,建于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我無法想象出東岳廟曾經(jīng)的晨鐘暮鼓與香客如織,有求必應(yīng)的旺盛景象,莫名生出一種凄涼。倒是廟旁邊的一處人家周圍李花滿天,鬧哄哄地演繹著一個并不寂寞的春天。
再回到廣湯,這兒有兩處地?zé)釡厝?,一處在小溪流邊上,一處在田野中央。廣湯由此得名。他們在那兒搭了一個簡易的屋棚,男女老少正在里頭泡澡,熱氣蒸騰,硫磺味并不重。他們滿心歡喜,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泡完澡的女人在外頭洗衣服,在乍暖還寒的春日里,他們觸摸著水的熱度。若在數(shù)九寒冬,全村人都聚到這兒,廣湯不再寒冷,它永遠被溫?zé)岬乃鞲采w、撫慰著。有幾袋谷種掛在溫泉上方,接受熱氣的醺染,說這樣的谷子早出芽。那不兌冷水的溫泉有八九十度,雞蛋放在那兒,不久就熟了。也有老人不是洗澡來著,他們蹲在溫泉邊取暖,用充滿著善意的目光看著人們,他們好像蹲在一個火塘邊上一樣。
天色漸晚,好像要落雨了,村莊里亮起了幾盞潮濕昏黃的燈。我們離開了廣湯,翻過一座高山,與一個充滿著溫情與暖意的村莊作別。
富裕坪
我知道眼下的富裕坪是最后的村莊,幾個月后這兒是水的世界。
這是小小的村莊,是山野,到處長滿了綠盈盈的樹木。兩條河流,水流豐滿,河兩岸長滿了樹。屋前屋后是果樹,桃樹李樹,掛滿了細小結(jié)實的青果。野草莓滿地是,成片成片的,滿是紅紅的果,有著陽光的美麗和寂寞的傷感。村子里沒見到一個小孩,幾個老人坐在橋頭一個小店外守著最后的時光和最后的村莊。村莊大片的田地荒蕪,道路也開始荒蕪??吹接行┪萆嵋巡鸪?,留下空空的場院,破碎而腐朽,殘缺中不禁要去追尋一些剛剛過去的舊事。墓穴也空了,留下一個黑黑的洞,棺木扔在外面,他們把祖先和親人的靈魂遷到了高處。偶爾有一兩個中年人出現(xiàn)在道路上,像是空心的人,又寫滿了心事。一切都是懷舊的,寫在飛長流短青蔥翠綠的村莊內(nèi)部?;臎?,如空空的巢穴,沒有寄托,沒有一絲幻想。他問他,什么時候搬?過些天吧,反正都要搬的。他問他,什么時候搬?可以賣的全賣了,想搬就可以搬了。他問他,什么時候搬?還沒想。問話,其實是一種招呼,問話的本身也是一種回答。
去看萬銀場,方圓數(shù)畝的銀渣堆砌成山,當?shù)厝苏f被河流沖走了許多,河道里到處是銀渣,這是北宋銀窯遺址,是官窯,有千年歷史了。山千瘡百孔,全被挖空了。移民局的鏟車在那兒作業(yè),把銀渣拿去鋪路。到了舊墟場,看到去年的棉花樹上掛著零星干枯的白花,看到長勢良好的馬鈴薯,更多的是大片荒蕪的土地。難以想象一千年前這兒的人事繁華,熱鬧的商賈聚集。村里有幾處山寨,遠遠地可以看到一處山寨的遺址。說這萬銀場也叫萬人場,古代官員們在地底下藏有寶物,至今還有外地人來這兒尋寶。富裕坪大概由此得名吧。這是村莊的驕傲所在,連小孩們都知道村莊所有的傳說。說包拯到過這兒,破了一個案子,故事雖然有些神,但確實留有可以見證的遺跡,比如用于鋪路的石磚和古寨遺址。那是千年的事,那以后,這兒曾住有吳氏、陳氏、馬氏人家,后來消失,村莊沉寂消失數(shù)百年后,他們?nèi)~氏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從香坪村遷來,現(xiàn)有五百多人口,將全部遷出庫區(qū)。村莊沉沒水底,一切遠去的或者即將遠去的浸入水中,心中的美麗,那些值得驕傲的真實的傳說是他們永遠的痛,他們只能用心靈去千百次地祈禱和祭奠,讓記憶讓自己在這兒留下的每一個腳印永恒而不朽。老人們說,這里將來是一片海,他們舍不得這片海,他們永遠無法回來。
一場大雨降臨,霧從遠山走來,漸漸地淹沒了眼前的山峰和河流。而后,又慢慢地次第退去,河流黃色渾濁,山更是青綠明亮,流淌著濃得化不開的綠韻。夜里,聽到了成片的蛙聲,還有各種夜蟲的鳴叫,偶爾的鳥音,嘩嘩的流水聲。夜的世界是它們的,無比熱鬧非凡。我想,這人搬家了,它們也應(yīng)該知道要搬家,做好搬家的準備。我最是擔(dān)心的是地底下的蚯蚓,它們知道搬家的消息了嗎?又如何往高處爬行?睡前,主人說,他將給雞、鴨、兔子們搬家,而把那只貓留在這兒。他為什么這樣做,不得而知。我感覺到一只貓?zhí)幘车钠D難,也許真正意義上失去家園的是那只可憐的貓。
責(zé)任編輯賈秀莉
顏全飚,福建大田人,散文發(fā)表于《福建文學(xué)》、《天涯》、《小品文選刊》、《滇池》等雜志,作品入選《原生態(tài)散文13家》、《福建文藝創(chuàng)作60年·散文》等選本,出版?zhèn)€人散文集《在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