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蓓莉
彤對我說,“芒種之夜的古琴雅集源起是你”。其實只是我的一聲探問,源起還在“湖上書院”,這個與中華文化源頭攜手、聚集了作為“士”的知識分子的教師發(fā)展之所。今年早春,我收到彤寄給我的“湖上書院”院刊,頃刻之間即愛不釋手:“春”那一卷,蘭交齋青瓦灰磚一襲剪影,似濃淡相宜的水墨畫;“湖上書院”行楷題字典雅素樸,我在這個名字里流連忘返。湖上,歷來是中華文人生命里的后花園,古今多少“士”,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亦是文人墨客游目騁懷之境,抒發(fā)個人的悠悠情思,抒發(fā)國家天下興亡之嘆。
無錫是既可享湖上之抽象情懷,又可享江南太湖蠡湖之波光。中華教育史里的書院,始自718年唐玄宗創(chuàng)設(shè)的麗正修書院,而其風格宗旨,可追溯至公元前374年至公元前357年間齊桓公創(chuàng)建的稷下學宮,其時其地都是中華文明史的重要源頭。諸子百家匯聚于齊國臨淄稷下,兼容并包,百家爭鳴,不僅致力于教學與學術(shù)研究,且議論國事與“干政”,為君主問政提供治國安邦之策。更何況,無錫本就是有可傳世的書院之地,“東林書院”與“湖上書院”相距僅16公里,那是北宋理學家楊時、明代思想家顧憲成先后聚眾講學之地?!皷|林書院”有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麗澤堂,有士人議政的依庸堂,我們青少年時代就鐫刻于心的那副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即為顧憲成所擬,鐫刻于此。書院的英譯名也匠心獨具,不知誰最早將中華的“書院”英譯為Academy of Classical Learning(經(jīng)典學習學園),頗得西方文化之妙。Academy(學園)是與西方文化史一樣漫長的學術(shù)機構(gòu)。巧合的是,Academy誕生的其時其地,也是西方文化史的重要源頭。公元前387年,愛琴海邊的古希臘,柏拉圖在雅典西北角的阿卡德摩(Academus)創(chuàng)立了學園,其創(chuàng)立時間不僅與稷下學宮相若,職能亦然,亦為授受知識、學術(shù)研究、提供政治咨詢之所。
“湖上書院”其實是別稱,大約相當于文人名字里的“字”,它的大名是“無錫市濱湖區(qū)教師發(fā)展中心”。奇特的是,似乎有了“湖上書院”這個跨越時空、與中華文化史源頭續(xù)接的好名字,它的風格、涵義與職能立刻卓然獨立,不僅著眼于教師的專業(yè)發(fā)展,更著眼于教師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發(fā)展,乃至朝向作為“士”的知識分子的發(fā)展,這是院刊中教師們寫就的隨筆傳達的訊息,我就是在這些描述中得知2013年3月30日書院首場古琴雅集的消息的。
那天,我手捧剛拿到的院刊,舍不得放下,就坐在車中一篇一篇地翻閱,遍覽“春”卷后,才在余味悠長中啟動車子。京城一路車水馬龍,有詩詞琴書縈繞于心,我百喧不侵。這“春”卷,起首居然是教師們描述與余光中先生夫婦在蘭交齋品茗對談的回憶,實在是太過“奢侈”,讓我傾羨不已?!多l(xiāng)愁》那些詩詞、散文當然是繞不過去的一代人的青春記憶片段,江蘇省錫山高中的梁國祥老師則寫到他那三個深刻乃至犀利的提問,其中一則是問余先生所寫的《聽聽那冷雨》與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1972年拍攝的紀錄片《中國》有何關(guān)系。梁老師用“如此謹慎”評論余先生的答詞,并推斷“余先生跟他的老師梁實秋先生一樣,是一個純粹的文化學者,跟龍應臺等公共知識分子不同,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自覺地跟政治保持著距離,所以他們的作品即使在表達家國情懷時,也是非??酥频?,有時甚至會刻意模糊作品的時代背景”。因此,在余先生的《鄉(xiāng)愁》中“讀出那么多的政治內(nèi)涵,真真是天大的誤會”。梁老師感嘆余先生的許多詩文美艷、深刻得讓他說不出話來,同時亦提出自己的獨立見解。他與大師人格平等的精神、質(zhì)疑的智勇,讓我看到“士”“不可有傲氣、不可無傲骨”的風度,這種平等論辯、探究學術(shù)的氛圍,正閃爍著稷下學宮透過歷史煙塵透射的光芒?!按骸本?,古琴雅集是壓軸之題。此外,文化的主題還有吟誦、攝影,教育領(lǐng)域有腦科學與學習理論、繪本與閱讀、班集體建設(shè),生活主題與女人節(jié)相關(guān),談“現(xiàn)代知識女性當下的生存境遇”,講女性的內(nèi)外兼修。
書院研習內(nèi)容以“人”的豐富性涵括教師職業(yè)的專門化,回歸到中西方對“人”的假設(shè)和期待。在這個強調(diào)專業(yè)化的時代,我們在專業(yè)化——包括教師專業(yè)化——的過程中,卻往往悄然地成為專業(yè)的套中人、單面人,生命展開的空間逼仄到越來越狹小的范圍,包括教師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職業(yè),怎能完整地表達我們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呢?所幸人類文化漫漫長河中對一個完整的“人”的期待并非如是,我們還可以停下匆忙的腳步回觀,如音樂的修養(yǎng)正等待一個中華式的文藝復興。在中華,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六藝皆有修為的人;古希臘的“七藝”理想,涵括的是邏輯、語法、修辭、數(shù)學、幾何、天文與音樂。我們當然要溫故拓新,在回抱完整的“人”作為價值追求的基礎(chǔ)上,在重新界定、修正和補充的基礎(chǔ)上,重塑完整的“人”在當下的新闡釋、新意義?!昂蠒骸睆V博而深遠的教師培訓,超越了教師專業(yè)化,拓展到去實現(xiàn)一個個獨特、完整的“人”的終生成長?!按骸本砝铮鞍胫ι彙痹凇队钟雠讼恪分兄v述她和朋友互用“清平樂”與“江城子”詞牌互酬唱和,我不僅看到了教師們的專業(yè)修養(yǎng),也看到了生命對豐富綻放的渴望,看到了以文會友的情誼;我讀到了“江南琴社”顧穎社長講述的古琴與湖山之相通:古琴的“線狀音跡”“很適于表現(xiàn)山林秀水之間幽深渺遠的意境”;我的好友、時任育紅小學校長的潘望潔在古琴曲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桃花源”,她期待著一個又一個的雅集,“做一個沉醉不歸的幸福旅人”。一篇篇描述讓我心馳神往。李祥霆先生一襲長衫即興演奏的《唐人詩意》已伴我多年,只是我還未親聆古琴,這種愿望,已蟄伏在內(nèi)心多時了。
于是,來無錫行前,有了對“湖上書院”陳彤院長的這一聲探問:能否拜訪古琴社?這聲探問,終由書院設(shè)計成面向公眾開放的古琴雅集——“湖上論琴”。彤擬的詞,如此靜美——“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靜夜點燈,湖上天籟。一聲入耳,萬事離心”。多謝顧社長、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潘一東館長和諸位琴人成全,我們不僅可以聽琴,還能在潘館長與顧社長的講解中認識琴的中華意味。
《陽關(guān)三疊》、《憶故人》、《良宵引》、《秋江夜泊》、《鷗鷺忘機》……彈奏的樂曲皆從容沉靜,吟詠文人真趣、操守、友誼。琴音悠遠,一唱三嘆,將蘭交齋的我們帶至松林,琴音、清風、明月。誠如望潔所言,琴音里有桃花源,可以“悠然見南山”,第一次親聆古琴,卻仿若是重逢,唐詩、宋詞、元曲的魂魄中一直有它,它的節(jié)奏、韻律,它的悠遠,它余音裊裊里的幽思。古琴與古箏同為彈撥樂器,我剛開始學古箏,第一次課后,在家中練習《春江花月夜》這最簡單的改編單音曲,即便在那樣簡單的曲調(diào)里,在跨越一個音區(qū)的低吟唱和中,那個從容悠遠的中華也縈繞心間。曲罷而意猶未盡,我不由得幽幽念誦柳永的那闕《雨霖鈴》,流連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的微醺,那一刻,樂音與詩詞相遇相知,這就是音樂與詩詞之間的通感吧。古琴的悠遠從容,我在中國畫欲說還休的留白中看到過,在京劇唱腔的“一唱三嘆”里聽到過,在“士”天人合一的“生而不有”中了悟過。登山之路不一,望巔之月相同,那是中華文化之“月”。
無論身在何處,中華文化所在之處,即是故鄉(xiāng)。雅集討論時分,潘院長一位摯友回顧自己1980年代留學美國期間,生活艱辛,原本偏好西洋古典音樂的他,竟驀然發(fā)覺那些樂曲全都散發(fā)著冷色調(diào),不忍猝聽。所幸他還帶著中華民樂磁帶,一時之間,異國他鄉(xiāng)地下室里琴箏笛簫的樂音聽來全是暖色調(diào),漂泊游子藉故鄉(xiāng)之音取暖。我想,此間冷暖,哪里是樂曲自身的色調(diào),實在是聽者與音樂之間交匯的生命體驗喚醒歸屬與否。不是唐詩、宋詞、古琴里有一個故鄉(xiāng),它們就是故鄉(xiāng),我們在其間入世、出世,群居、獨處,修齊治平、遺世獨立,可以遠隔重洋,可以物是人非,一句“床前明月光”,一曲“渭城朝雨浥輕塵”,華人就置身故鄉(xiāng)。
這個文化的故鄉(xiāng),道不遠人,點點滴滴,浸潤在日常生活里。2011年乍暖還寒的早春,彤帶著望潔和我訪“湖上書院”的前身,由“桐油大王”沈瑞洲先生于1937年創(chuàng)辦的錫南中學,學校已于2003年與華莊中學合并為太湖高中。故址草衰樓危,我們在昔日學校教師宿舍昏暗的殘垣斷壁邊找尋可下腳之地,邊討論它未來的模樣,驀的在二樓一間宿舍左側(cè)墻壁上,發(fā)現(xiàn)半壁貼滿了在毛邊紙上寫就的毛筆書法殘篇(當然是繁體字),楷書“何處無明月清風”、隸書“會真趣,得天機”、行書“久經(jīng)風雨心當泰,能讀詩書命亦佳”……那一刻,我們欣喜有如考古學家在故城廢墟里意外發(fā)現(xiàn)熠熠發(fā)光的珠貝。
這次重返書院,彤和望潔告訴我,她們尋訪到了珠貝的主人,太湖高中的生物教師徐廣泊,業(yè)余時間寫毛筆字是這位生物教師的愛好。毛筆是中華文化中最古老的文化器具之一,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依稀留有它的筆跡,東周竹簡、木簡上的文字已廣泛用它來書寫,湖北曾侯乙墓的出土文物中便有春秋時期的毛筆。毛筆及其書寫的漢字,就這樣綿延兩千余年,一代一代,活在華人的日常生活里。世界四大文明之一的中華文明,果然不是遺跡,是擁有不同國籍、身處不同地域的華人共同的日常生活。
文化,包括古琴里的文化,亦在華人的日常語言中。潘館長講述孔子不僅善鼓琴,而且善作曲,創(chuàng)作了多首琴曲。有意思的是,但凡華人都免不了多少以萬世師表的孔夫子自況,三十歲生日那天免不了要反思自己是否“立”,四十歲那天要自問是否已然“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既然孔子也是古琴演奏和作曲家,那么,華人也免不了以音樂家自況罷?
古琴甚至不是“士”的專利,它還屬于山野村夫。我出生于子期的家鄉(xiāng),當年伯牙鼓琴,一曲志在《高山》,樵夫子期在樂音里看到“峨峨兮若泰山”;一曲志在《流水》,子期聽到“洋洋兮若江河”。自此,《高山》與《流水》琴曲合一,“高山流水”也成為華人日常生活中的知音之喻。
在江南琴社古琴的悠韻里,我想,我們的文化沒有斷裂,它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活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陽春白雪里有它,下里巴人里也有它。書可以焚,儒可以坑,而文化已然融入華人的語言和生活,細流涓涓,代代相傳。只要語言還在,文化就與我們須臾不離分;只要語言還在,文化的“離離原上草”定然“春風吹又生”,吹出文化的繁盛春天。
當然,書院能成為著眼于教師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發(fā)展、作為“士”的知識分子的發(fā)展之所,不僅因為它有一個好名字,還因為在無錫有一撥為書院稱其為“書院”的教育人的盛襄共舉,方能吸引志趣相投的朋友們來此相會,如切如磋。書院就在這悠悠文化中,春風化雨似的管理著。清代陳昌治刻本《說文解字》中解釋,“管”似“笛”,以玉作音,神人唱和,鳳凰來儀;“理”為“治玉”。清代段玉裁于《說文解字注》中解釋:玉之未理者為“璞”,“是理為剖析也。玉雖至堅,而治之得其理以成器不難,謂之理”。段注將“理”與“情”并舉——“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書院在管理中應探索平衡“情”之仁慈與“理”之正義的中庸之道,由“管”及“理”,在“情”、“理”并舉之間,“璞玉”遂成“美玉”,人變成潛能可以得到充分實現(xiàn)的人,即“仁者人也”之人。
清代文人張潮嘗于《幽夢影》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一與之定,千秋不移?!薄昂蠒骸庇羞@許多“士”為知己,可以不恨。
一與之定,千秋不移。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育經(jīng)濟與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