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人生的三個階段:動物階段、植物階段、礦物階段
我手頭上是一本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的第一本《昨天的云》,這本不到二十萬字的小書,講述了他在故鄉(xiāng)蘭陵的少年經歷。在序中,王鼎鈞說:“我聽說作家的第一本書是寫他自己,最后一本書也是寫他自己?!谝槐緯侵缸詡魇降男≌f,‘最后一本書指作家的回憶錄。我曾經想寫‘第一本書,始終沒寫出來?,F(xiàn)在,我想寫‘最后一本書了?!?/p>
他用詩人痖弦的名句“今天的云抄襲昨天的云”做題,書寫自己的過去。他稱自己不是寫歷史,而是寫出一個時代的憂傷,他被稱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
這位17歲便離開故鄉(xiāng)的作家,一生漂泊,卻始終未還鄉(xiāng)。
王鼎鈞出生在蘭陵一個日漸沒落的地主家庭,在那里度過了17年的歲月?!捌咂呤伦円郧暗泥l(xiāng)村生活和平安寧,我在父母的庇護下過著與自然相伴、與書香共處的日子。1938年,日本人打過來了,那年我13歲,正是求知求識的年紀,跟著父母逃難,向南一直逃到宿遷,在基督教會的庇護下做難民?!?/p>
這期間,他不但經歷了宿遷大轟炸,甚至學做乞丐出門要飯?!盎叵肫饋?,當時的情勢真危險。一個在天地間無以自存的家庭,幾枚在覆巢下滾動不停的卵?!?/p>
戰(zhàn)爭打亂了一切,國民政府遷移,軍隊退守,百姓無處可避,一家人又回到蘭陵。王鼎鈞和小伙伴一起跟著大戶人家的長工學做農活,還跟著游擊隊抗日。1942年,17歲的他離開家鄉(xiāng)去往安徽阜陽國立二十二中學(李仙洲創(chuàng)辦的流亡中學)讀書。隨著戰(zhàn)火的蔓延,二十二中遷移到陜西漢陰,他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流亡學生。
王鼎鈞抗戰(zhàn)末期初中畢業(yè)即輟學從軍,經南京、上海、沈陽、秦皇島、天津、青島。1949年到臺灣,1978年又輾轉到美國。
輾轉半個地球,他曾在夢中做過一千次的回鄉(xiāng)夢,夢見“在金黃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起步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有似秀發(fā)……”
他說,1978年以前在臺灣,兩岸隔絕,不可回去。1978年來美國,居留沒辦好,生活不安定,沒有余力回去。這段時間之內他慢慢了解故鄉(xiāng),理性對待鄉(xiāng)愁,逐漸不想回去。最后,健康出了問題,也就不能回去了。
短短幾句話,把一生蕩氣回腸的鄉(xiāng)愁表達得讓人唏噓。
他還說,對他而言,人生的三個階段可以換個說法:動物的階段、植物的階段、礦物的階段?!拔以浽谌珖魇“仙?700公里,再渡過臺灣海峽,飛越太平洋,橫跨新大陸,腳不點地,馬不停蹄,那時候我是動物?!比缓髮嵲诓幌肱芰?,也跑不動了,在紐約市五分之一的面積上搖搖擺擺,只能向下扎根,向上結果。這時候,是植物。
將來最圓滿的結果就是變成礦物,“也就是說,一個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學生命,能夠結晶,能夠成為化石,能夠讓后人放在手上摩挲,拿著放大鏡仔細看,也許配一個底座,擺上去展示一番?!?/p>
“王鼎鈞寫回憶錄,水準不輸給齊邦媛;寫散文,水準不輸給龍應臺”
抗日游擊隊員、流亡學生、國民黨憲兵、解放軍俘虜、臺灣報社主編……他的履歷是如此豐富。作為風靡臺灣近半個世紀的散文大師,著作近四十種,銷量超過數百萬冊。
從1992年到2009年,王鼎鈞歷時十七年陸續(xù)發(fā)表“回憶錄四部曲”。這四卷書融入人生經歷,審美觀照與深刻哲思于一體,顯示一代中國人的因果糾結、生死流轉。
這些回憶錄,第一本《昨天的云》描寫幼年在山東的生活;第二本《怒目少年》講述抗戰(zhàn)時期流亡學生的經歷;第三本《關山奪路》是關于在內戰(zhàn)時期的遭遇。臺灣30年的生活,因篇幅所限,只取文學的角度來寫,輯成《文學江湖》。
對于很多大陸讀者來講,最感興趣的也許是四部曲的第四部《文學江湖》,它記錄的是作者1949年到1978年在臺灣近三十年的親歷親聞,描述了期間臺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
1949年,王鼎鈞從上海到基隆,在基隆港碼頭,他要了幾張公文紙寫文章?!爱敃r想的就是稿費,因為我一文錢也沒有了。寫完文章,我到郵局用公文紙糊了一個信封,裝在里頭。那時候,我不知道臺灣有什么發(fā)表的地方。我想,臺北一定有個《中央日報》,它一定有個副刊。我就請郵差按欠資投遞。結果幾天后就有了回音?!蹦菚r候一千字10塊錢,一個山東大饅頭、一碗稀飯、一碟花生米,一塊五毛錢。這樣算來,10塊錢他可以活一個星期。
1950年,他進入(臺灣)中國廣播公司,之后曾主編《掃蕩報》副刊,《公論報》副刊,擔任《中國時報》主筆和“人間”副刊主編。如楊照所說:“王鼎鈞具備了局內、局外雙重身份,他可以在局內觀察理解這些文藝政策執(zhí)行者的真實關懷與具體困擾,也可以從局外洞悉各方勢力交錯產生的矛盾緊張?!?/p>
在臺灣,王鼎鈞的《文學江湖》、齊邦媛的《巨流河》與龍應臺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同年出版,表達了類似的情感。三部書席卷文壇,可謂盛況空前。
王鼎鈞拿這三本書有一比:“如果把‘海字半邊看成兩只聯(lián)結的‘口,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水與‘口。‘水代表‘逝者如斯,‘口象征‘有話要說。以風格而言,我形容《巨流河》是‘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是‘欲休還說,《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則是‘語不驚人死不休?!?/p>
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李昕著文稱:“王鼎鈞寫回憶錄,水準不輸給齊邦媛;寫散文,水準不輸給龍應臺。龍應臺固然是非常非常優(yōu)秀的散文家,幾乎可以稱作‘散文圣手,但王鼎鈞是散文大師,是散文‘崛起的山梁?!?/p>
一個華語作家的獨立人格
在海南舉辦的“在場主義”散文頒獎典禮現(xiàn)場,遠在美國的王鼎鈞——這位帶著濃重山東口音的老人,通過視頻一字一字地念著準備好的獲獎感言:“我是作家,寫的是人間的小人物,寫出來的東西必須是文學,必須被人承認是文學?!?/p>
1978年到美國后,趕上大陸的傷痕文學興起。他訂了很多雜志,除了《人民文學》、《收獲》,還有各地的刊物及《長江文藝》?!霸诩~約可能是我第一個注意《紅高粱》,因為寫的是我山東老家的事,是我把《紅高粱》復印了寄到臺灣去,告訴他們注意這個作家?!?/p>
他的寫作也逐漸被大陸接受。第一個訊息來自于廈門大學的徐學教授,他在海禁未開之時就評論了王鼎鈞的《單身漢的體溫》(后來書名改為《單身溫度》)。后來海南師范大學以他的作品為主題,舉辦了第一屆研討會,他的故鄉(xiāng)蒼山(現(xiàn)蘭陵)縣政府舉辦第二屆研討會。
王鼎鈞現(xiàn)住在紐約,一直用中文寫作。他說:“我可能是在美國唯一一個用中文投稿維生的人。一個作家要保持獨立寫作并不困難,比如說現(xiàn)在法拉盛有一種飯盒,三塊九毛九一個,我說:我只要一天能賺三塊九毛九,我就維持獨立寫作的人格。如果沒有三塊九毛九,就不行了,我要出賣靈魂了。我的意思是說,要做作家就要降低物欲,能過簡樸的生活?!?/p>
回憶自己的一生,王鼎鈞說:“這些年,咱們中國一再分成兩半,日本軍一半,抗日軍一半;國民黨一半,共產黨一半;傳統(tǒng)一半,西化一半;農業(yè)社會一半,商業(yè)社會一半:有人只看見一半,我親眼看見兩半?!?/p>
一個與民族命運糾結一生的作家,以他自己的畢生經歷為代價,向我們展示了上一個世紀發(fā)生在我們這個民族身上的一系列變故。他的視角獨特,卻字字帶血。
在他看來,歷史如云,“片云再現(xiàn),就是這本書的情義所在”。而作家楊照認為:“王鼎鈞寫出的,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后,留在身體里,永遠的傷疤與恐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