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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

2014-08-15 00:54:08郭蓓
文藝論壇 2014年13期
關鍵詞:小孫女老太婆母親

○郭蓓

暮色是從院子里的花椒樹上開始降臨的。他的眼睛早就花了,報紙上的小字糊成了一窩窩的螞蟻,要想看上一段是非得戴上老花鏡不可的??墒浅h處瞭望,卻連花椒樹枝葉上跳動的小朵火焰般的夕陽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也看得清老太婆的身影,她顛著小腳正把簸箕里曬了一天的棉花收進前屋,免得淋了夜里的露水。

雖然中秋剛過,天氣卻一天天地寒涼起來。才下午五點,陽光就收斂了光亮,掠過樹梢落在院子里泥土地上的光束濃縮成一把古銅色的劍,斫砍著時間。不過他已經(jīng)無懼于這樣的斫砍了,瞧瞧屋角的輪椅和蜷縮在自己懷里紋絲難動的右手,他真想有一把利劍,好親手砍斷自己同世界的所有聯(lián)系。

屋門是特意敞著的,好讓他坐著也能望見院子里的一切。防雞進屋,加做了兩扇半人高的小門。偶爾,小雞跟著老太婆進了堂屋,轉(zhuǎn)動眼珠飛快地叨幾口裝玉米粒的口袋,他便拿起左手邊的拐杖敲打地面,直到慌亂的小雞終于找到屋門逃出去。如今的他,也就能趕趕雞吧。連曾經(jīng)高大的身軀也成了拖累,每天一早一晚,老太婆都要去喊東院的里明,因為瘦小的老太婆是不能將他從床上搬上搬下的。

可他曾經(jīng)是多么強壯,又有力量手藝又巧。這間堂屋就是在一九七一年、他一個人夯了整個冬天的土坯自己砌成的。他慶幸母親看到了落成的新屋。母親是一九七二年春節(jié)之后去世的。過年的時候,大兒子從縣里的化肥廠騎車回來,特意買了兩斤豬肉孝敬老太太。那真是一塊好肉,肥膘很厚,燉在鍋里滿院子都是香味。老太太八十六歲了,常年的勞累已經(jīng)讓她直不起腰,只能把身體彎成九十度、倚仗一根他拿花椒木削成的拐慢慢挪動。兒孫孝順,年三十晚上給老人家多夾了幾塊肉,結果老太太腸胃受不住,從初一就開始拉肚子,很快就起不了床,沒等到二月二就過世了。

他把母親葬在黃河故道旁邊的一座高丘上。生產(chǎn)大隊里后來種樹植林,墳墓旁邊長成了郁郁蔥蔥的一大片林子。他心里很是安慰,覺得把母親留在那片林子里是安妥的母親生前就愛獨自坐在樹蔭下,沉默地傾聽樹葉翻動的聲音。母親這一生,太悲苦了他對父親只有些模糊的印象,父親排行第四,長得高大帥氣,騎上一匹大馬更是瀟灑,被鄉(xiāng)人們稱為“四先生”。四先生詩書滿腹膽識過人,他不安于在家耕作,與人合伙去外省販鹽。有一天合伙人來報信,說馬隊在兩山口遇土匪打劫,四先生被土匪打死了,通知家人去收殮。母親當場昏厥過去。那一年,他九歲,妹妹剛滿五歲。

童年就在父親早逝的那一刻猝然結束。母親生得白凈、高大,性格分外要強,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耕種不能比別人家差,做活計也要暗暗強過別人。遇到難事,咬緊了牙不愿向人家張口。有幾回,母親抱著妹妹拉著他,直到出了莊走到麥地的深處,孤兒寡母才抱頭痛哭。暮色中母親悲慟的哭聲教他識得了人生苦澀的底色,也養(yǎng)成了一輩子對母親的孝順和憐憫。好在他漸漸長大,與母親分擔了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從父親去世,他便從私塾輟學務農(nóng),與土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母親的要強和家里壓抑的氣氛,使他過早成熟,形成了穩(wěn)重內(nèi)斂的性格。母親對他的嚴苛和倚重都是在無聲的威嚴中滲透著的。

太陽西沉后,院子里上了黑影。老太婆解下圍裙,走回堂屋,從爐子上端下晚飯。他們的晚飯,也就是一人一碗薄粥,佐幾根咸菜。人老了,再多的好東西也吃不動,吃不進了。怕夜間解手麻煩,這碗粥也盛得淺淺的。

吃到黑得看不見了,老太婆才揪了一下墻上垂下的燈繩。

二十五瓦的圓燈泡,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滿屋橘黃,黃昏像是再次降臨了。燈光落在老太婆的頭頂,她的頭發(fā)愈顯出稀疏得厲害。老太婆年輕時的頭發(fā)真多呀,又黑亮又厚實。光陰如梭,仿佛只是一恍兒,一輩子就快要過去,兩個人在一起也過了六十年了。老太婆是小腳,比他大一歲,矮小得像個孩子。成親時,按照當?shù)氐牧曀?,將一頭青絲在腦后窩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圓髻。他起初開玩笑問她梳的什么辮子呀,“像個饅頭!”那年月頭發(fā)里養(yǎng)出的油金貴,很少洗,但太陽好的時候就坐在院子中央梳理一番。老太婆的樣子總與平時不同些,她變成了長發(fā)妹,將蓬松厚實的黑發(fā)先用大齒的梳子通兩遍,再用細密的篦子篦舒服了,最后用銀簪子重新挽起來。從小凳子上起身后,老太婆將掉落的亂發(fā)碎發(fā)團在一起,掖在土屋的墻縫里攢著,單等推換箱的貨郎來了好換點兒針頭線腦。

時光催人老。后來,銀簪子換成了帶松緊圈的黑色網(wǎng)兜,老太婆的頭發(fā)不知不覺地稀朗起來,發(fā)髻真的小成了一個“饅頭”。她不甘心,要了兒媳婦剪下的一條大辮子,窩進網(wǎng)兜,“饅頭”果然又飽滿結實了。曬頭發(fā)的時候,時不常地,老太婆也會把兒媳婦的大辮子拿出來梳一梳、編一編。后來,這條令人得意的假發(fā)辮也逐漸損耗、變少,終于不知所蹤了。

說起來,這一輩子,老太婆對他都有些“嫌棄”。也許是富足之家出身的原因吧,老太婆的娘家是五十里外的吳家,地多人丁旺,在這一帶可說是遠近聞名。那些年鬧土匪,吳老太爺果斷地在自家修了炮樓,家里的槍和長工一樣多。吳家有五個兒子,有“五只虎”的威名,吳老太爺最疼愛的卻是小女兒。據(jù)說有一年麥口,在轟響的蟬鳴中,莊子里來了一位牽駱駝的算命先生,他對吳老太爺說,“別看你有五只虎,卻都不如這只酒壇子結實,便是從屋頂上滾落也不會碎?!惫晃鍌€哥哥都辭世得早,老太婆病怏怏的卻一世安穩(wěn)。

自幼爹爹的疼愛使得娘家給予的優(yōu)越感跟隨了她一輩子。但與強悍的意志力不相稱的是,老太婆身形瘦弱,到老了更是只有六七十斤。從年輕時起,她就好嚷肚子疼,有時疼得狠了,農(nóng)村也沒什么好辦法,找人央求了兩個大煙朵兒,煮水喝,好了。一九六三年到南通大兒子當兵的地方探親時,部隊的醫(yī)生給看過一次,才知道是胃病。后來二兒子到縣里工作,也帶她去縣醫(yī)院做過詳細的檢查,照胃鏡吃鋇餐,結論是胃下垂和胃炎。老太婆不識一字,但博聞強識,尤其大夫,也就是“先生”說的話,她特別用心,幾乎熟背下來,并在日常生活中謹照執(zhí)行,小心地呵護自己的身體。

每天早晨起來,老太婆拿一只雞蛋敲開在搪瓷缸子里,搪瓷缸上印著紅旗和鐮刀的圖案,是兒子化肥廠勞動節(jié)時發(fā)的紀念品。灶底加一把草,燒開一瓢水,舀起來沖成一碗雞蛋花,喝下去,這一天才算開始。有條件的話,再加一勺糖或滴幾滴香油。早年間物質(zhì)條件貧乏,這碗雞蛋花可算是很補人的營養(yǎng)了。因為要喝雞蛋花,所以老太婆一輩子沒斷了養(yǎng)雞。兒孫們都知道老太婆最會顧惜自己。孫子孫女從四五歲開始,就知道要吃奶奶的點心果品,要去偷。糖、羊角蜜、甜果棒,所有被家人親戚用紙繩拎來的紙包里的點心,都被老太婆鎖進小木箱里。

老太婆還愛走親戚。娘家母親高壽,活到九十二歲。雖說哥哥們都不在了,可是侄兒侄孫們還有一堆,每年臘月二十八,小順子準會騎自行車給老姑奶奶馱來一袋米。娘家有水田,不像此地,黃土漫卷,只能種小麥、紅薯、棉花等耐旱的作物。小順子來了,順便會邀老姑奶奶正月里去吳家過幾天。老太婆忙答應著,她盼不迭的呢。

他的發(fā)病說起來跟老太婆走親戚有點關系。那年出了正月好幾天了,老太婆還沒回家。他一個人在家,涼灶冷床的,捎信傳書好歹叫回了老太婆。晚飯時倒是熱鬧了,但兩個人誰都沒有好聲氣。

他說,“古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你怎么賴在別人家不回了?!”

“你是不會吃還是不會喝?非得讓我回來?”老太婆氣咻咻地還嘴。

晚飯擺上桌,老太婆從草筐里摸出一個雞蛋,有幾分戲弄地對他說,“再不吃就壞掉了。你不糟蹋東西,給你!”說完在桌沿輕磕了一下手指分開,黏稠的蛋液滑進他的稀飯碗里。

這個玩笑開得大了。他氣憤地將碗擲到院子中央,再不說一句話。老太婆只好牽了羊去院中舔食。

已經(jīng)是陽歷三月初,沒想到夜里還飄起了桃花雪。兩個人都醒著,老太婆起身從箱子里拽了條毯子。迷迷糊糊地睡了會,羊舍里傳來幾聲咩咩的叫聲,老太婆說,“要不把羊牽堂屋來吧。這是只母羊,快產(chǎn)仔了,怕凍著。老頭只是不語。老太婆心想還生著氣哪,拿腳蹬了蹬他。這時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響,含混地啊了幾聲,像村東的啞巴似的。

老太婆立即翻身而起,開燈見他緊閉雙眼喚了幾聲不見醒,趕忙披上襖,捏著手電,拄著拐踉踉蹌蹌地去喊人。天地混沌一片,下著雪,地上又濕滑,老太婆又是小腳,竟然沒跌倒。先叫的就是東院的里明。里明是沒出五服的本家侄子,絡腮胡子,長得魁梧壯碩,卻極其厚道老實,沙和尚似的。

里明起床跟了來,看他已經(jīng)不能言語,不敢耽擱,叫了村里幾個壯勞力,愣是用小床抬著走了十幾里路,把他送到鄉(xiāng)醫(yī)院。鄉(xiāng)醫(yī)院說估計是腦溢血,給他掛上水,用救護車往縣醫(yī)院送。

這時天已微熹。留守在家的老太婆挨個給兒子女兒打電話。早晨七點,他等著進CT室檢查時,幾個兒女全趕到了。都是帶錢來的,每家出三兩千不等,一共湊了一萬塊錢放在醫(yī)院。

他腦溢血的量雖不算大,但畢竟是八十一歲了。搶救了三天,他才睜開眼。這三天像做了一場總也做不完的夢。看見女兒紅腫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從兇險的鬼門關走了一遭。病床前人很多,醫(yī)生、護士、自己的兒女、同病房的親友走馬燈似的絡繹不絕。他疲倦地閉上眼睛,又做起了渾渾噩噩的夢。

病后十天,他能喝一點薄米粥了。穿白大褂的護士拿了一個比拳頭還小的藥瓶接在他的吊瓶架上,當天看護的二女兒好奇,問這護士,“這是什么藥?”

護士說,“血紅蛋白?!?/p>

二女兒想起什么來,不禁說,“就是它呀。嘖,這么一小瓶,五百塊錢呀!”

剛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來,病友好奇,看他相貌清矍,說,“這是離休干部吧?怎么來這病房。”

其實,他只是個老農(nóng)。他知道一畝地的小麥打下來送到鄉(xiāng)糧所去,成色好的話才能換五百元。聽見五百塊錢一小瓶的人造蛋白,他的手臂像選舉表決一樣高高舉起。能舉起的只有左手,右半邊身子像是別人的,動彈不了。好在,他是左撇子,好在,管語言的半邊大腦沒有問題。不過他還沒有氣力說話。他能做的只有奮力舉起插著輸液針的手。

二女兒是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的,連忙問他有什么需要?后來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他都不肯放下手臂,手背上插針的地方已經(jīng)鼓起了包。直到護士拔下了針,二女兒才猜出他是嫌貴拒醫(yī)。

還是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前后花了一萬多塊錢。他沒有醫(yī)保,費用是兒女們幾家分攤的。

一個月里,病房里每天人來人往,兒女們二十四小時輪流看護??墒撬械侥菢庸陋?。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跟任何人也無從說起??墒莾?nèi)心深處,深徹的孤獨和遙遠的寂寥無時無刻不包圍著他。他是想家了嗎?這一輩子,他真是第一次這樣長久地離開村莊。

他有過兩次離開村莊的機會。成親的第二年,抗戰(zhàn)就開始了。日本人在徐州屯了許多兵。縣上也來了日本兵,但他們只敢在青天白日下成隊地端著槍來鄉(xiāng)下?lián)屄?。漫山遍野的莊稼地里,誰知哪一塊藏著游擊隊呢?不過一有鬼子來了的消息,全村人立刻就跑。老太婆那時大著肚子,到灶底掏把灰抹在臉上,他用獨輪車推著往黃河故道的方向跑。也就是過了河,在河東大黍地里躲到天黑。村人都稱之為“跑反”。

一個傍晚,“跑反”的時候聽見了槍聲,大家說肯定是游擊隊在伏擊鬼子了。半頓飯的工夫,鬼子就撤了個精光。老母親是不跑的,留下來看家守院,那些矮腳的鬼子兵也奈何不得她。進院就看見一個結實的中年人在喝母親泡的茶,這是游擊隊的政委張同志。張同志當晚在他家歇息,兩人聊了許多。張同志像一團火,照亮了他,烤熱了他,讓他感到渾身充滿了希望和干勁。見他上過幾年私塾,懂得抗日救亡的道理,是個熱血青年,張同志懇切地說,“年青人,跟我們走吧,到抗日隊伍上去鍛煉鍛煉!”他清楚地記得,月光透過梨樹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張同志的眼睛里像有一顆閃亮的星星。然而到了早晨,這顆星星還是無聲地隕落了。母親怎么都不能讓唯一的兒子走。母親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卻又聽到了母親在無人的田地里痛哭的聲音。母親的心里是苦楚的大海,他不怕戰(zhàn)死沙場,可是母親再不能聽到親人噩耗了。

唯一一次入伍扛槍的機會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一九五○年剛解放那會兒,陽光是那么透亮。一切都簇新無比,每一天都激動人心。他有私塾學堂的舊底子,算是個有知識的人。新政府正在籌建,急需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才。鄉(xiāng)里把他推薦到縣上,夏季糧打上來以后,通知他去縣上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干部培訓。培訓完,就會派任到新政府的各個崗位上。他像是進入了一個朝氣蓬勃的新世界。小禮堂里來開會的人熱情而謙和,熱烈地握手,親切地互稱“同志”,在參觀軍事武器時,他看到大炮屁股上有一個字母“A”,講解員說表示那是美國造的。

開了半個月的會,有一天,門房來叫他的名字,說“有人找”。他拿著鋼筆和本子退出會場,一眼就看到了老太婆。她看上去更加瘦小了,懷里抱著剛滿月的二兒子,臉上滿是憔悴和疲憊,更多的是怨憤,像一只乍羽發(fā)怒的母雞。

“前兩天磨豆腐,看二小子饞,拿筷子頭蘸了點豆?jié){給他吮。就蘸了一筷頭,拉稀拉了三天了。這么小的孩兒,眼看快沒氣了……”老太婆哭起來。

正在培訓班講課的副縣長批了條,用縣大院的吉普送孩子到縣醫(yī)院,醫(yī)生碾了藥粉面給服下,第二天二小子就好轉(zhuǎn)了。他讓老太婆先帶孩子回家,老太婆不哭不鬧,卻堅定地說,“家你得管,孩子你得管。你想一個人跑了當干部,家都扔給我,那絕對不行!這次我央了隊里的馬車來縣上,就是打定主意,你不跟我回我就住縣大院不走了……”

最終,他無可奈何地跟著老太婆,抱著二小子回了家。一輩子獻給了土地,一輩子拴在家上。

剛過八點,里明來了。把他攙扶起來,讓他偏癱了的右側靠在自己身上,將他挪到床上。里明又與老太婆敘了幾句家常,就匆匆離去了。

一天又算結束了。

只有他知道,夜是那樣的漫長。長過白天,長過一年,長過一生。

病后兩年了,他依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病軀。其實,他算是病后恢復得還不錯的。但以他這樣的年紀,想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因為血液循環(huán)不暢或是腫脹,他的右手變得比左手大,顏色也有些紫黑。腿也是這樣,完全像是被什么拴住了?!拔页闪艘粋€廢人……”八十歲還種著地的他,難免被這樣頹唐的念頭壓倒。

他躺著,睡眠卻遠沒有開始。床里側貼著幾張海報紙,是怕土墻往下落土。海報是大兒媳拿來家的,大兒媳婦以前是村小學的老師,這幾張畫報紙是給學生上自然課時講解圖示用的。印的全是植物種子啊,胚胎啊,萌芽啊什么的。

曾經(jīng),他在堂屋正中的墻上也掛過一張大畫報。那是一張印有毛主席在九大上做報告的彩色畫報。毛主席正隨代表們一起鼓掌,面前排列了至少三個圓弧狀的話筒。

那真是一個火熱的年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是他生命中的黃金時代。因為能書會寫會打算盤,更因為為人正直,做事公道,他被村人推舉當會計。平日里記工分,年底分口糧。對領袖樸素而熱烈的情感仿佛陽光穿透云層,讓他的心里變得亮堂起來,甚至仿佛驅(qū)散了童年喪父的陰影。氣宇軒昂的領袖看上去是那么篤定像一個可以依靠的父親!在公社大會上,他可以將《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同時集體勞動讓他得以從小家中走出來,見識了一個別樣廣闊的世界。修水壩,通河渠,辦大食堂……建設未來世界的熱情感染著他。可惜好景不長,大饑餓開始后那樣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此后也再沒見過。

分田到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子女們都長大成家,分別在鄉(xiāng)上、縣上、省里工作和生活,像一棵樹上的果實,遠遠近近地散落著。

老屋里又只剩下了老太婆和他。倒是過了些年田園牧歌般的生活。他仍然是每天耕作。當炊煙升起,清新而富有朝氣的早晨才告一段落,他踱著步回去吃早飯。閑下來時,他總愛看看報紙,看書,聽話匣子。從鐵的眼鏡盒里摸出老花鏡,老太婆也端出針篾筐,縫縫補補的空兒,他給她讀《西游記》。他對老太婆說,“知道寫書的人叫什么嗎?吳承恩。這是你們姓吳家的。老太婆總愛著惱,“凈欺負我不識字,誰知道你是不是編來騙我的?”

有時,他也捉起筆來寫寫字。有一個粉色的筆記簿是小孫女哪次來落下的,他在空處默寫詩詞?!笆晟纼擅C?,不思量自難忘……“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藍色的圓珠筆水,眼花手抖得厲害,字跡很難工整。慢慢寫,倒是寫滿了這本子。

患病之后,白天對他來講,失去了意義。他能擁有的只有夜晚。夜晚屬于回憶,夜與回憶都是那樣的漫長。在夜里,情緒是大塊的灰色,甚至是黑色。他檢視自己的一生,如何勞作辛苦都不足懼,只是淪為一個輪椅上的半殘之人,拖累別人的深深歉疚使他不能負累,他最常問自己的是,“你為什么還活著?”即便兒女孝順,他仍然覺得生命意義的虛無。無限的虛無。

出院后孩子們商定把他接到縣里的長子家里休養(yǎng)。剛把他從醫(yī)院的擔架安頓到床上,就聽前院起了一陣小小的喧嘩,不知是誰把老太婆從鄉(xiāng)下接來了。當老太婆出現(xiàn)在房間門口時,他的胸腔變成了一面鼓,一向持重的他像孩子一樣抽泣起來。畢竟,差一點就生死相隔。CT艙,搶救室,血紅蛋白,大便干結……都化作了摻雜著委屈與感慨的淚水。一個月不見,老太婆又黑又瘦,臉上竟仍然掛著氣惱的神情,好像還沒忘了他發(fā)病前兩個人的拌嘴,開始數(shù)落起他來,“你一住院你倒好了,我一個人又是管羊又是喂雞,羊下了兩只羊崽……”眾人一齊說,趕緊把羊啊雞啊給人吧,年紀這樣大了再別做活了。

在兒子家住了沒多久,他堅持回了老屋。兒女們都上班,給他請了一個護工。用了沒幾個月,也辭退了。一來他不習慣人家專門伺候他,二來那老梁竟跟老太婆鬧了意見合不來。一個鍋里撈碗里吃的,的確也難與生人相處。

夜里老太婆也是睡不著,她愛閑聊。聊聊過去,聊聊東家長西家短。無論聊什么,都饒有趣味。而他卻不能像老太婆一樣對這世界還抱有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病患和長夜令他像個哲人一樣超脫地思索著,靜闊而悲涼。這一輩子,雖沒做成什么大事,也是每日兢兢業(yè)業(yè),不息勞作。雖然在一個小村莊生活了一輩子,可是各種歡樂和坎坷也沒少經(jīng)歷。不如就向這世間作別吧!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八十有余的人生呢?

“咱們一起走吧?!彼麑咸耪f完,鼻子不自覺地酸了。老太婆幾十年的胃病讓她看起來總是那么弱不禁風。前兩年,他曾對遠道來的大女兒說,你媽怕是要不行了……誰能想,他卻先病倒了。如果他先走了,老太婆可怎么辦呢?

“什么?!要走你走!你死了我還能過幾年舒心日子。想上哪兒上哪兒!”老太婆還是老太婆,年輕時就是驕橫,老了更是口無遮攔。

雖說這一輩子他們算不上如何恩愛,但畢竟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六十多年呀。

他像是一艘被惡浪打翻的夜航船,再無聲響。

夜是這樣黑,這樣靜,如同無聲的大海。

第二天,二兒子來送藥。老太婆將他夜里的話告訴兒子,用的是“告狀”的口吻:“從那竟然不和我說話了,夜里睡不著難熬啊,他明明醒著,就是不搭腔。你說我還伺候他有什么用?”

病后的虛無中,小孫女是一點安慰。這在他,也是沒想到的。兩個兒子都沒留在鄉(xiāng)下,孫子孫女自然沒在他跟前生活過,跟他也說不上多親。

這是最小的孫女。小孫女小的時候來鄉(xiāng)下,這小人兒連四鄰五舍都稀罕著呢。鄉(xiāng)下沒啥好待客的,炒雞蛋煮雞蛋,有時捉一只老太婆養(yǎng)的雞。他在院里殺雞,她蹲在旁邊看,幫他拿碗接雞血。拔完毛后的雞,長長的脖子軟搭搭的,腳卻像竹子一樣伸挺著。他往下胡擼雞腳上的硬皮,孫女問:“老,這是干嘛呀?”他說:

筆“給它脫襪子?!睂O女笑得那么開心,用白芋梗折成的“耳環(huán)”晃蕩來晃蕩去。

孫女到了鄉(xiāng)下就愛挖土。進門先管奶奶要炒菜的鏟子,一問才知道她要挖土。也喜歡燒火,做飯的時候總是自告奮勇地坐到土灶前,學奶奶樣在頭上搭塊濕毛巾,往灶口里填麥秸、玉米棒、干樹枝,小臉兒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嗆得眼淚都出來了,就是不肯從火線上下來。

在縣醫(yī)院住院時,小孫女讀高三。每天傍晚放學都騎了自行車先到病房來看他。小孫女扎著馬尾,她穿著藍白條校服的身影總帶著蓬勃的朝氣。有一天,小孫女買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烤紅薯來,坐在病床邊,揀細軟的小塊小塊地掰給他吃。他吃了幾口便擺擺手叫她吃,她十分香甜地吃起來。

這個小孫女,雖然與他沒在一起生活過,只是過年了、放暑假了來鄉(xiāng)下看看他們,但這孩子像他,善良,心軟,顧念親情。

如今,小孫女也走了,小孫女走得遠,在萬里之外留學。去年年底專門飛回來看他,在鄉(xiāng)下待了一天。他和老太婆照例拌了幾句嘴。他的病,心里的灰暗,與老太婆的齷齟,小孫女都看在眼里。臨走那天,小孫女忽然哭出了聲:“老,奶,你們一定好好的呀,別叫我不放心……”他久已干涸的眼睛濕潤了。老太婆也掀起了衣角。本以為,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無留戀,可是小孫女殷切的心愿又留住了他。昨天,小孫女一直陪著他,坐在爐邊的凳子上,給他講美國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她如何去教會聽課蹭飯啦,學校里如何舉辦活動迎接千禧年啦,中國留學生如何聚會包餃子啦……那是一個生機盎然又全然陌生的世界??墒切O女擔驚受怕地回家來,總想還能看到他,想讓他活得更久些,更好些。他的眼淚將心底里的委屈和抑郁宣泄而出,似乎去另一個世界是一件不需要著急的事了。眼淚流淌下來,無聲的一瞬間,他與這個世界彼此寬恕了。對老太婆也不再怨恨,他又能像這六十年來的每一天一樣,與她乖戾的壞脾氣和平共處了。

窗是三角形的,是他趁土坯未干時用泥刀挖制的。窗口的深藍色正一點一點變淺。夜已經(jīng)過去,又一個黎明就要來臨。跟隨著曙光的將是又一個金黃的秋日。

就在這晨昏交接的時刻,他進入了踏實的睡眠。不知為何,他看見自己六歲時第一天上學堂的情景。父親領著他,腋下夾了一個裹有文房四寶的布包。快到學堂門口了,比他大兩歲的思武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嗩吶,嗚啦啦地吹起來。他不認得嗩吶,仰起臉向父親說,“我也想吹喇叭……”年輕帥氣的父親笑著沖他眨了眨眼,蹲下身抱起他。走到思武身旁時,高大的父親一把拿過了那只黃銅色的嗩吶,大步跑向遠處。他在父親的肩上吹起了喇叭,嗚啦嗚啦的聲響里,快活地看著追著跑來的思武,他哭喪著臉,又開始掛鼻涕了……父子倆玩性大發(fā),盡情地逗引著思武。在父親的庇護下,他是那樣地無憂無慮笑得喘不上氣來,一個孩童胡亂吹奏的嗩吶聲在綠色無邊的村莊和田野上久久地回蕩……

他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幾分鐘內(nèi),蛋黃似的朝陽將從地平線上一躍而起,天空變幻著彩綢般的顏色,也像做著一個醉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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