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爽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駢文發(fā)展至唐代,由于存在重形式而輕內(nèi)容的弱點,導致長久以來一直不乏出現(xiàn)力圖以散代駢、發(fā)起文體革新之人。繼初唐陳子昂之余緒,則又有李華、蕭穎士、賈至、顏真卿、李欣等一批盛唐“文儒”,在文體革新的理論與實踐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貢獻。[1](P31-44)對于這樣一群在文學史上承前啟后的作家,學界無論是在群體,還是個體研究上都給予了密切關(guān)注。然顏真卿作為該群體中重要一員,其文學復古觀念與影響卻還未有過深入探討。
其實,作為中唐古文運動先驅(qū)的顏真卿,其文學復古觀念沒被引起重視是遺憾的。他與同時期被關(guān)注較多的李華、蕭穎士一樣,強調(diào)尚古、本道與重教化的文學復古觀,在對奠定韓、柳文體文風改革的基礎(chǔ)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他又提出了質(zhì)文并重的文學觀念,并由此而引申出了重評南朝詩的問題。這種觀念是對當時流行的重形式文學觀念之矯正,但又不至于矯枉過正。因而,此觀念被與其同時代并交好的詩僧皎然采納,成為其所著《詩式》中重評南朝詩的思想發(fā)軔與來源之一。
盛唐“文儒”強調(diào)尚古、本道的文學復古觀,顏真卿也致力于此。
其在《尚書刑部侍郎贈尚書右仆射孫逖文公集序》中如是說:“古之為文者,所以導達心志,發(fā)揮性靈,本乎詠歌,終乎雅頌。帝庸作而君臣動色,王澤竭而風化不行。政之興衰,實系於此。”[2](P63)盛唐“文儒”以為文儒的根本任務是為儒家道義服務,這一觀念作用于文學則是文學應為儒學服務。顏真卿此段所論正是如此。他認為雅正應是文學的最終指向,若綺靡之作盛行,則將誤君害國,終致政治衰敗。
又論道:“漢魏已還,雅道微缺;梁陳斯降,宮體韋興。既馳騁於末流,遂受嗤于后學?!保?](P63)顯然的,對于漢魏之前的詩文,顏真卿認為他們是合乎雅道的,之后的則是“雅道微缺”,不能全然合乎儒家的儀禮道德。而談到梁陳時期,則特別提出:“宮體韋興。既馳騁於末流,遂受嗤于后學”,說宮體詩是詩之末流,對此表示不滿??梢?,顏真卿對尚古、本道之推崇。
尚古、本道的觀念作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則表現(xiàn)為大量寫作散體文。[3](P123-125)顏真卿的文集中隨處可見其改駢為散的創(chuàng)作實績。如在唐初,墓志幾乎一概采用駢體,除敘志主生卒、家世、歷官外,其余全為駢四儷六的頌句。然視顏真卿所撰墓志,散體形式占大部分。其中最能表明顏真卿對散體文態(tài)度的則屬其為家族所撰的《顏氏家廟碑》,該碑全篇3300余字,除開頭與最后的銘文是用駢體,其余基本全為散體。倘若他對散體這種形式不推崇,那他是不會以此種形式來寫莊重的家廟碑的。再如有學者對唐代所有現(xiàn)存的贊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存的642首贊中,散體形式的贊為25首,其余全為駢體;散體贊中,就包括顏真卿的《左納言史務滋像贊》,于其前者所作僅 3 首,同時代者 4 首。[4](P342-343)可見,顏真卿的散體文創(chuàng)作甚至伸向了絕大多數(shù)人未曾嘗試的范疇。
除尚古、本道,顏真卿還著眼于文學的教化作用。他說:“雅鄭在人,理亂由俗?!渡ig》、《濮上》,胡為乎綿古之時?正始、皇風,奚獨乎凡今之代?蓋不然矣?!保?](P63)這段話從前文提到的本乎道而接觸到載道的問題,這是難能可貴的,可惜沒有進行深入的論述,但于創(chuàng)作實踐上顏真卿對此卻有一定的表現(xiàn)。
天寶年間,“文儒”中的部分文人將衣冠與禮樂相聯(lián)系,提出了恢復士族制的理論。葛曉音教授認為“過分強調(diào)禮樂,必然走向推崇衣冠,因為世代衣冠最講究禮樂。顏真卿為顏氏所作的各種碑文,充滿強烈的家族榮譽感,一直把先祖追到東晉的顏氏大族……”,這種士族觀念的回潮是一種倒退的傾向。[1](P43)實際上,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觀念卻表明顏真卿是試圖通過文學以達到教化世俗的目的。因為寫作碑志、行狀,自然離不開譜牒。雖然一般意義上,追溯顯赫祖先的譜牒常被認為是自高、尊大的工具,但是譜牒文化之中,孝悌等觀念卻是其核心之義。所以,撰寫譜牒,是可以達到宣揚與推行教化的目的的。那么顏真卿自敘其家譜,并非只能被認為是簡單的門第炫耀,而是借以交代其立德立言思想與文化性格的由來。盛唐“文儒”在文化方面,是觀念上的指引者與實踐上的領(lǐng)導者,承擔著引導天下知識階層和民眾統(tǒng)一政治認知、文化認知的責任,肩負著傳承文化的重要任務。李華有曰:“士之舒羽毛,宣聲調(diào),不在高位,在有道。”[5](P15)這也代表了廣大“文儒”自身定位的根本理念,即衡量文士價值的標準是在傳道,而非官位的高低。所以,重視譜學,應從“文儒”重視鄉(xiāng)黨社會維系風俗教化的傳統(tǒng)來理解。
尚古、本道的思想與大量寫作散體文的創(chuàng)作實績,充分顯示了文學的實用主義。從文學駢儷化過程的維度看,文學的趨向越來越注重形式,會導致文苑千篇一律,尚古、本道的主張?zhí)岢霾秽词且环N充實內(nèi)容的有效方法,對文學過度形式化的有力反撥。顏真卿深入研究儒家經(jīng)典,不死守經(jīng)疏章句,重義理,并根據(jù)現(xiàn)實的需要,針對世風不古、士風頹壞的問題,將文學作為宣揚禮樂雅頌、倫常義理的儒學內(nèi)容之載體,注重發(fā)揮道德教化的重要作用。這一觀念于當時是先進的,因此,顏真卿也是前期古文運動的重要人物,他在同時期人僅要求文學本道而外,還涉及到文學的教化性,可謂是中唐古文運動中韓、柳提出“文以明道”、“文以載道”思想的雛形。
尚古、本道、重教化的思想,強調(diào)文學的實用性,它有利于對當時流行的重形式文學觀念進行矯正,但另一方面又容易使文學淪為儒道的附庸。因此顏真卿又提出了質(zhì)文并重的文學觀念,如“文勝質(zhì),則繡其鞶帨,而血流漂杵;質(zhì)勝文,則野於禮樂,而木訥不華”,[2](P63)以使其在矯正之時又不至于矯枉過正。
顏真卿重質(zhì)亦重文的文學觀念與其家風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早在北朝時期就曾有過關(guān)于古文與今文之別的討論,顏真卿先祖顏之推在這次討論中采取的是一種較為折中的看法,他認為“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diào)為末,并須兩存,不可偏棄也”,[6](P268-269)強調(diào)文質(zhì)并重。這一觀念也被寫入《顏氏家訓》,顏氏后人莫敢廢,何況顏真卿為家族中佼佼者。顏真卿重質(zhì)亦重文的文學觀中,其重質(zhì),也可以說重道的一面,前文論述已詳,重文還表現(xiàn)在其曾中進士科、博學宏辭科。開元二十二年顏真卿以甲科舉進士第,顏氏家族世重經(jīng)學和禮學,子弟多登明經(jīng)科,唯顏之推與顏真卿以詞學登科;天寶元年顏真卿博學文辭秀逸科及第,應博學文辭秀逸科者,顧名思義,既要求博學多識,又要文采斐然,二者缺一不可。是以可以想見其文辭必相當出眾。
若顏真卿僅有質(zhì)文并重的主張,也只能說明他文學觀念非偏激,作用限于對當時流行的重形式之文學觀念進行矯正時而不至于矯枉過正。但其特別之處,則在于:從質(zhì)文并重的觀念出發(fā),提出重評南朝詩的問題。這一觀念被與其同時代并交好的詩僧皎然采納,成為其所著《詩式》中重評南朝詩的思想發(fā)軔與來源之一。其為孫逖文集作序時有曰:“沈隱侯之論謝康樂也,乃云‘靈均已來未及睹’;盧黃門之序陳拾遺也,而云‘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若激昂頹波,雖無害于過正;榷其中論,不亦傷于厚誣。”[2](p63)
“沈隱侯之論謝康樂也,乃云‘靈均已來未及睹’”,顏真卿在這里將沈約自矜對聲律的發(fā)現(xiàn)與論陳子昂提出的詩道并列,那么對于格律的觀點就很明白了,即格律確為一大發(fā)現(xiàn),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成就。顏真卿在評價宮體詩不合乎雅道的同時,也間接承認了其在聲律方面的貢獻。下一句“盧黃門之序陳拾遺也,而云‘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若激昂頹波,雖無害于過正;榷其中論,不亦傷于厚誣?!眲t是公開指責盧藏用矯枉過正,這無異于提出了應重新評價南朝詩的問題。
顏真卿會提出重評南朝詩與其任湖州刺史有關(guān)。顏真卿刺湖,很熱衷于文化事業(yè)的興建,其供職四年間,廣招文士,主持詩會,編訂《韻海鏡源》。期間其與文士登臨游賞,詩酒唱和,掀起的一場以聯(lián)句為主的詩歌盛會最為引人注目。事實上,顏真卿的聯(lián)句創(chuàng)作正表現(xiàn)了其對齊梁文學的重視與繼承。齊梁時期,文學上除大量寫作宮體詩外,還有大量的詠物詩與聯(lián)句詩。而視顏真卿刺湖間湖州詩會所做聯(lián)句,都是“取法齊梁時期西邸文人集團將詠物與聯(lián)句相結(jié)合的方式”,[7](P48)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齊梁貴族文學在百年后文人詩會中的變體,它是區(qū)別于與其同時期的浙東詩會的。正如有研究者提出的,“顏真卿否定的只是梁陳時期綺艷香軟的宮體詩,對齊梁詩歌中的優(yōu)秀元素他是予以尊重,并大膽借鑒的”,[7](P48)他不僅“繼承南朝詩風的關(guān)注音律、句式、風格、內(nèi)容、游戲等方面”,[7](P48)而且在此之外還探索出了學習齊梁詠物詩、聯(lián)句詩的新途徑。
同樣是在刺湖期間,顏真卿與皎然交往最深。皎然,字清晝,吳興本籍人?!端胃呱畟鳌贩Q“時顏魯公為刺郡,早事交游而加崇重焉”。[8](P729)按皎然開元二十七年曾赴京應舉求仕,干謁王侯,有《張伯高草書歌》。張伯高即草書家張旭,顏真卿之師。則皎然在京中干謁時,與顏真卿必有周旋。再按皎然有《冬日送顏延之明府撫州覲叔父》詩,顏真卿曾為撫州刺史,顏延之赴撫州覲省叔父,時則當為大歷三至五年間,皎然與之蓋為舊時。那么“早事交游”蓋始于天寶三年皎然出家之前即寓居京華之數(shù)年間,而“加崇重”者則在大歷八年湖州重聚之后,可見二人友誼之長久。大凡湖州詩會(前后參與者八十余人)多以皎然為首席。顏真卿有詩,皎然必有奉和。不僅僅是詩歌往來,他們在家族的強烈認同感上也達成了共鳴。顏真卿在其家廟碑中,把先祖追溯到了東晉的顏氏大族,皎然則稱己為南朝赫赫有名的謝氏家族后裔。他們將家族淵源均上溯至東晉、南朝時期,亦可見兩人對吳越文化從淵源性上的認同。因此,無論是詩歌的見識,對家族的重視,還是對魏晉南朝吳越文化的肯定,顏真卿與皎然均同聲相應,再加之長久以來二人的交往與了解。所以,文論方面,于顏氏意旨,皎然《詩式》亦多采納也是情理之中。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五云: “唐人推重子昂,自盧黃門后,不一而足?!氄媲溆挟愓摗U媲鋰L云: ‘沈隱侯之論謝康樂也,乃云靈均已來,此未及睹;……榷其中論,不亦傷於厚誣。’僧皎然采而著之 《詩式》?!保?](P44-45)顏真卿對盧藏用的批評得到了皎然的認同,并在其《詩式》中做了更深層次的探討,其中的《論盧藏用〈陳子昂集序〉》云:“盧黃門《序》,……云:‘道喪五憶年而有陳君乎’予因請論之曰:……宋有謝康樂、陶淵明、鮑明遠,齊有謝吏部,梁有柳文暢、吳叔癢,作者紛紜,繼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數(shù)獨歸于陳君乎?……此《序》或未湮淪千載之下,當有識者,得無撫掌乎?”[10](P223)這段議論盧藏用《陳子昂文集序》的文字,反映了皎然與顏真卿在不贊成道喪五百歲得陳子昂的說法是一脈相承的。此外,皎然針對“道喪”之說又設“齊梁詩”一節(jié),曰:“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論者雖欲降殺齊梁,未知其旨。若據(jù)時代道喪譏之矣,詩人不用此論?!艚ò膊挥檬?,齊梁用事,以定優(yōu)劣,亦請論之:……格雖弱,氣猶正,遠比建安,可言體變,不可言道喪?!保?0](P273)“若據(jù)時代道喪譏之矣,詩人不用此論”這句,與顏真卿 “……榷其中論,不亦傷於厚誣。何則?雅鄭在人,理亂由俗”有著本質(zhì)上的相通之處。顏真卿認為“人”與“俗”是國家政治好壞的根本原因,而文學好壞是政治好壞的體現(xiàn),是結(jié)果,而非原因。盧藏用倒因為果,所以力推陳子昂的復古也就有矯枉過正的傾向了。皎然亦認為,“時代道喪”,即國家政治與民風的衰落才是導致詩道之喪的根本原因,齊梁詩用事,那是詩人作詩藝術(shù)形式的改變,而非本質(zhì),即“道”的變更, “體”與“道”之間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是以,以“用事”定優(yōu)劣是不公正的??梢婐ㄈ粚R梁詩歌的態(tài)度,與顏真卿提出應重評南朝詩是一致的。所以,顏真卿在湖州詩會重提其觀點,從而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陳子昂詩論與盧藏用序文的反思與重估,其中就包括了如何評價魏晉六朝詩,而這一結(jié)果被皎然采入了《詩式》。
皎然采納了顏真卿的詩歌主張,在《詩式》中駁斥了陳子昂、盧藏用提出的齊梁詩“道喪”的說法。并在此基礎(chǔ)上,認識到陳子昂在文學革新中存在的復多變少的問題,又提出了“復古通變”的詩歌理論,為中唐詩歌革新提供了新的思路。
綜上所述,顏真卿作為中唐古文運動的先驅(qū),其文學復古觀無論是對奠定韓、柳古文運動文體文風改革的基礎(chǔ)方面,還是皎然提出“復古通變”的詩歌理論,為中唐詩歌革新提供新思路方面,皆為唐代文學復古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人有不可替代的啟迪作用,其意義與價值都是不應忽視的。
[1]對盛唐“文儒”群體的定義及其對文學復古的意義,參葛曉音.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復古思潮的濫觴[J].文學遺產(chǎn),19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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