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祖志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410081)
作為訓釋詞的“君”[1],在先秦時期,有下面一些義位:
1、最高級別的元首:《書·大禹謨》:“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p>
2、各個級的元首:《國語·周語上》:“夫事君者,險而不懟。”韋昭注:“君,諸侯也。”這是諸侯被稱為君。《春秋左傳正義·桓公·卷七》:“君次于郊郢,以御四邑?!倍蓬A注:“君謂屈瑕也?!鼻κ浅蠓?,這是大夫被稱為君。
3、某事物的所有者:《韓非子·說林上》:“田成子因負傳而隨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薄澳媛弥本褪强偷甑乃姓?。
4、妻子對丈夫的稱呼:《禮記·內(nèi)則》:“君已食,徹焉。”鄭玄注:“凡妾稱夫曰君。”
5、對人的一種尊稱:《書·君奭序》:“周公作《君奭》?!笨讉鳎骸白鹬痪?。奭,名?!?/p>
6、對故去的人的尊稱:《逸周書·謚法》:“賞慶刑威曰君,從之成群曰君?!?/p>
7、對神祗的尊稱。《漢書·禮樂志》:“百君禮,六龍位,勺椒漿,靈已醉?!鳖亷煿抛ⅲ骸鞍倬?,亦謂百神也?!?/p>
8、某類事物的核心、主旨:《老子·第七十章》:“言有宗,事有君?!蓖蹂鲎ⅲ骸熬f物之主也。”《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9、“君”還可用作動詞,有“統(tǒng)治、掌管”之義。《書·說命上》:“天子惟君萬邦,百官承式。”《管子·內(nèi)業(yè)》:“執(zhí)一不失,能君萬物。”[2](P644)
《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有“子孫稱父祖輩”這一義項。《易·家人》:“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笨追f達疏:“父母,一家之主,家人尊事,同于國有嚴君?!睗h孔安國《尚書序》:“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碧仆醪峨蹰w序》:“家君作宰,路出名區(qū);童子何知,恭逢盛餞?!保?](P644)
筆者認為,上述諸例中的“嚴君”“先君”“家君”確實是可稱父祖輩,但是“君”在這些組合里不是詞而是語素,所以不把它看做是“君”的義項。
對“君”的上述義位進行義素提取,可以得到這么幾個主要義素:(1)核心;(2)權(quán)力;(3)作用;(4)尊貴;(5)美好;(6)極致。第6個義素“極致”。可以將“極致”與“核心”等義素分別開來,是因為在“君”的諸多義位中,不是所有的義位都與“極致”有關,如“尊稱”這個義位,“極致”就不是必要義素。
典籍中多有訓“良”為“首”和“長”之例?!笆住焙汀伴L”可訓為“君”。
《古今韻會舉要·有韻》:“首,魁帥也?!薄稄V雅·釋詁一》:“首,君也?!薄稌ひ骛ⅰ罚骸肮呻畔苍?,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笨讉鳎骸霸祝??!薄兑住で罚骸耙娙糊垷o首,吉?!薄肚f子·盜跖》:“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保?](P2531-2532)這里“首”都是“統(tǒng)治者”之義,在這個義位上,它和“君”是同義。
“長”在這里有兩個相關的義位,一是作為名詞,意思也是“統(tǒng)治者”。《周禮·天官·太宰》:“二曰長,以貴得名。”鄭玄注:“長,諸侯也?!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熬腥收?,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睗h司馬相如《喻巴蜀檄》:“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墯怠?!眲⒘甲⒃唬骸伴L,君也?!保?](P2393)這里的“長”有“君長、領袖”之義,與“君”為同義詞。
“長”又可以作為動詞,表示“主管、執(zhí)掌”之義。《國語·周語下》:“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薄秶Z·晉語二》:“夫長國者,唯知哀樂喜怒之節(jié)?!表f昭注:“長,君也?!保?](P2393)按,韋昭訓釋有誤,這里的“長”是動詞之“君”。《墨子·尚賢中》:“故可使治國者使治國,可使長官者使長官。”漢王充《論衡·感虛》:“使一郡皆寒,賢者長一縣,一縣之界能獨溫乎?”“君”可以作動詞,表示“統(tǒng)治、執(zhí)掌”之義。
“首”“長”在文獻中,可以表示某個范圍內(nèi)的“統(tǒng)治者”,和“君”在相關義位上屬于同義詞。但“良”訓為“首”、“長”再到“首”、“長”訓為“君”這樣的輾轉(zhuǎn)相訓,并不能確定“良”和“君”的同義關系。我們必須對“良”和“首”以及“良”和“長”的關系進行更為細致的考查。
最早訓“良”為“首”的是《爾雅·釋詁下》里的“元、良,首也?!薄稄V韻·陽韻》:“良,首也?!保?](P1904)《大字典》照抄了《爾雅》和《廣韻》的訓釋,未加分析。關于“良”訓為“首”,郭璞和邢昺說是“未聞”或“未詳”[4](P332)。郝懿行從“良”與“首”的古籀字形極為相似為出發(fā)點,認為“良”字其實就是“首”字,“元、良,首也”是“元首,首也”[4](P332-334)。這種解釋有一定道理,然而未被普遍采信?!顿Y治通鑒·漢紀三十一》有“何意二郡良為吾來”,其中“良”被胡三省解釋為“首也”[5](P1265)。但是,聯(lián)系前后文,這個“良”,當做“的確”“果然”解。《資治通鑒·漢紀三十一》:“諸將喜,即進至城下。城下初傳言,二郡兵為邯鄲來,眾皆恐。劉秀自登西城樓,勒兵問之,耿弇拜于城下,即召入,具言發(fā)兵狀,秀乃悉召景丹等入,笑曰:‘邯鄲將帥數(shù)言我發(fā)漁陽上谷兵,吾聊應言我亦發(fā)之,何意二郡良為吾來,方與士大夫共此功名耳!’”[5](P1265)“良”作“的確”“果然”解,古書中不乏其例?!妒酚洝ぺw世家》:“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薄稘h書·五行志下之下》:“中國其良絕矣?!?/p>
通過分析,筆者認為“良”和“首”在“頭首”這個義位上,并非同義詞。
據(jù)考,這里的“首”其實是“秀”的假借字。
“首”上古為書紐幽部字,“秀”上古為心紐幽部字[6]。二字同韻部,心、書旁紐?!蹲髠鳌こ晒迥辍罚骸笆鍖O僑如會晉荀首于谷?!保?](P1901)《公羊傳》“荀首”作“荀秀”[7](P2291)。這是“秀”和“首”通假的例證。
“良”和“秀”皆有“優(yōu)秀出眾”義?!秶Z》:“臣得賢人,敢以告?!蔽墓唬骸捌涓赣凶?,可乎?”對曰:“國之良也,滅其前惡,是故舜之刑也殛鯀,其舉也興禹。”《戰(zhàn)國策》:“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p>
兩者皆可與“才”“士”結(jié)合,表“出類拔萃的人”?!赌印罚骸傲捡R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薄稇?zhàn)國策》:“是故農(nóng)之子常為農(nóng),樸野而不慝,其秀才之能為士者,則足賴也?!?/p>
亦皆有“美好”之義。《楚辭·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薄冻o·大招》:“容則秀雅?!?/p>
上面的例子表明,“良”是與“秀”在“出類拔萃”和“美好”兩個義位上是為同義詞。但“秀”與“君”并沒有同義的義位。
下面再看“良”和“長”?!傲肌庇枮椤伴L”,最初見于《廣雅》。
《廣雅·釋詁四》:“良,長也?!蓖跄顚O《廣雅疏證》補充道:“良,為長幼之長也?!保?](P131)《大字典》也照抄王念孫的訓釋,徑直將“良”的這個義位解釋為年歲大[2](P3379),卻未能列舉古書用例。
今按,“良”被訓為“長”并非“良”有“年歲大”之義?!傲肌北挥枮椤伴L”是因為“良”與“長”都有表示“歷時久長”的義位。
《后漢書·祭遵傳》:“(帝)作黃門武樂,良夜乃罷。”杜甫《鹽井》:“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薄傲肌痹谙惹爻Ec“久”同義連用,更能證明“良”有“歷時長久”之義。《戰(zhàn)國策》:“左右既前斬荊軻,秦王目眩良久?!?/p>
“長”亦有“歷時久長之義”?!稄V雅·釋詁三》:“長,久也?!保?](P2471)《書·盤根中》:“汝不謀長?!笨讉鳎骸叭瓴恢\長久之計?!薄伴L”在先秦亦常與久同義連用,證明“長”有“長久”之義?!蹲髠鳌罚骸鞍凡皇?,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p>
然而“良”在“歷時久長”義上與“長”是同義詞,并非與“長幼之長”之“長”是同義詞,王念孫的解釋不確。
通過上面的例證,可以了解到,“良”與“秀(“首”的假借義)”在“出類拔萃”和“美好”義上是同義詞,與“長”在“歷時久長”上是同義詞?!笆住痹凇敖y(tǒng)治者”義上與“君”成為同義詞。而“長”則分別在“統(tǒng)治者”和“執(zhí)掌”這兩個義位上,和“君”成為同義詞。我們從“良”與“首”、“長”的關系上找不到和“君”同義的論據(jù)。
筆者認為,“良”和“君”在“古代婦女對丈夫的稱謂”上屬于同義詞?!秲x禮·士昏禮》:“媵衽良席在東?!编嵭ⅲ骸皨D人稱夫曰良?!薄稑犯娂で迳糖o·讀曲歌之三十》:“白帽郎,是儂良,不知烏帽郎是誰?”《禮記·內(nèi)則》:“君已食,徹焉?!编嵭ⅲ骸胺叉Q夫曰君?!薄稑犯娂るs曲歌辭·焦仲卿妻》:“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保?](P3379)
王念孫在解釋《廣雅·釋詁四》“良,長也”中的“長”為“長幼之長”時,引齊語“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和“婦稱夫曰良人”來做證明[8](P131)?!傲既恕敝傲肌保谶@里 只是語 素而不是詞,況且“鄉(xiāng)有良人”中的“良”和“婦稱夫曰良人”中的“良”都有“美好”之義,與“長幼之長”無關?!熬焙汀傲肌蓖x,不是因為它們有共有“核心”“權(quán)力”等義素,而是它們共有義素“美好”。
經(jīng)過上面的論證,筆者認為,雖然“良”可訓為“首”也可訓為“長”,“首”和“長”都可訓為“君”,但“良”并不在“統(tǒng)治者”這個義位上與“君”同義?!傲肌迸c“首”的假借字“秀”在“優(yōu)秀出眾”義上同義;與“長”同義不在“統(tǒng)治者”這個義位上,而在“歷時長久”這個義位上;而“良”與“君”則在“古代婦女對丈夫的稱謂”上同義,它們共有的核心義素是“美好”。古人沒有弄清“良”與“首”與“長”與“君”的關系,沒有將它們置于文字學和詞義學的視野下進行考查,這是古人的局限性。大家不能以此來苛責古人。倒是大型詞典如《大字典》未加分析就直接引用《爾雅》和王念孫的訓釋就失之粗疏了。
《易·系辭下》:“其德行何也?陽一君而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蓖蹂鲎ⅲ骸瓣?,君道也?!保?](P2431)《系辭下》的這幾句話,后來在《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里被引用,李賢注曰:“陽為君?!保?](P2431)如果“陽”訓為“君”,將“君”置入原文就成了“‘君’一君而二臣”,顯然不合文意,所以王弼的“陽,君道也”才是更加合乎文意的解釋。
《春秋繁露·基義》:“夫父兼于子,子兼于父,君兼于臣,臣兼于君,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道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薄冻o·九章·涉江》:“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蓖跻葑ⅲ骸瓣枺??!薄稘h書·五行志下之下》:“八月癸巳朔,日有食之。董仲舒以為比食又既,象陽將絕,夷狄主上國之象也?!薄跋箨枌⒔^”句下,顏師古注引孟康:“陽,君也?!薄逗鬂h書·郎顗傳》:“今三公皆令色足恭,外厲內(nèi)荏,以虛事上,無佐國之實,故清濁效而寒溫不效也,是以陰寒侵犯消息。”“侵犯消息”句下,李賢注引《易稽覽圖》注曰:“侵消息者,或陰專政,或陰侵陽。”鄭玄注:“陽者,君也;陰者,臣也;專君政事亦陰侵陽也?!保?](P2431)
上述“陽”訓為“君”的幾個例,來源有二:一是古籍原文里的解釋,如上舉《春秋繁露·基義》就是。一是一些古籍里的隨文注釋,如上舉《漢書·五行志下之下》等就是。但是他們訓“陽”為“君”,并非語言學上的而是哲學觀念上的。在我國古代,“陰陽”是貫通宇宙萬物(也包括人類社會各方面)的兩大對立面(近似今天的“矛盾統(tǒng)一”觀點)。古人在言說一些事物時,經(jīng)常使用“陰陽”對立的觀點,如“夫為陽,婦為陰”(《儀禮注疏》)[7](P961)“天為陽,地為陰”(《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9](P254)“男為陽,而女為陰,君子為陽,而小人為陰”(《宋史》)[10](P8378)等。這些和“陽”有關的解釋,都是在哲學上指這些詞所表示的事物,是“陰陽”學說中“陽”的那一個方面。更何況,這種“陰陽”的對應關系也是不固定的,劉向《說苑》:“陽者陰之長也,其在鳥,則雄為陽雌為陰;在獸,則牡為陽而牝為陰;其在民,則夫為陽而婦為陰;其在家,則父為陽而子為陰;其在國,則君為陽而臣為陰?!保?1](P530-531)劉向是說在“陰陽”這兩個對立面,“陽”是起著主導作用的那一個方面。因此,同一個人,作為“臣子”相對于“國君”是“陰”,而作為“父親”則相對于“兒子”又是“陽”,作為“兒子”相對于“父親”又是“陰”,作為“丈夫”相對于“妻子”則又是“陽”。對于“陽”訓為“君”我們也應當當做哲學上的觀念來理解,“陽”并非“君”的同義詞,而是與“君”有關的哲學觀念的體現(xiàn)。
《漢書·傅爕傳》:“天下非復漢有,府君寧有意為吾屬師乎?”李賢注:“師即君也。尚書曰:‘作之君,作之師也?!边@里的“師”有“統(tǒng)治者”之義。《資治通鑒·漢紀五十·孝靈皇帝中》,這里的“師”又被寫作“帥”,可證“師”確有此義?!蹲髠鳌こ晒四辍罚骸皫煵涣暾貌粋繋?。”杜預注:“師,二千五百人之帥也。”[3](P669)
作為具有“統(tǒng)治者”義的“師”,更多地被訓為“長”。
《左傳·昭公元年》:“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師,長也,為水官之長?!薄秶Z·晉語》:“官師之所材也?!表f昭注:“師,長也;材,古裁字?!薄稄V雅·釋詁》:“師,官也?!保?](P669)王念孫疏證:“師者,《周禮·天官》注云:‘師,猶長也?!吨芏Y·地官》注云:‘師之言帥也?!保?](P129)
《法言·先知》:“為政日新。或人:‘敢問日新?’曰:‘使之利其仁、樂其義,厲之以名、引之以美,使之陶陶然之謂日新。’或問:‘民所勤?’曰:‘民有三勤?!唬骸卧账^三勤?’曰:‘政善而吏惡,一勤也;吏善而政惡,二勤也;政吏駢惡,三勤也。禽獸食人之食、土木衣人之帛,谷人不足于晝、絲人不足于夜之謂惡政?!保?3](P290)在“政吏駢惡”下,李軌注曰:“政,君也?!保?3](P290)
然而,細推文意,這里的“政”不做“君”解,而是“政治方略”或“施政措施”之意。李軌所謂的“君也”揭示的只是“方略”或“措施”的發(fā)出者是“君”。
《大字典》:“政:官長;主事者。如:學政;鹽政?!稌ち⒄罚骸芄髁⒄!跻雎劊骸c正同。正,長也。立正,謂建立長官也?!保?](P1556)這樣看來“立政”的“政”解釋為“長官”有理有據(jù)。在這里《大字典》誤解了王引之對“立政”的解釋。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接著又說:“篇內(nèi)所言皆官人之道,故以立正名篇,所謂惟正是乂之也?!保?4](P85)這里很明顯,王引之是說“立政”是“建立為官之道”,而不是“建立長官”,所以“政”在這里不能解釋為“官長、主事者”,《大字典》的引例不夠貼切。
《大字典》又說:“《大戴禮記·盛德》:‘均五政。’盧辯注:‘五政,謂天子、公、卿、大夫、士?!保?](P1556)“政”在這里如果真指這五者,那么與有“各級統(tǒng)治者”義的“君”確實同義了。但在“均五政,齊五法”后面,盧辯不僅注解了“五政”,也注解了“五法”:“五法,謂仁、義、禮、智、信。”根據(jù)《大字典》對“政”的解釋來推論,這里的“法”也就與“仁、義、禮、智、信”這5個詞同義,這顯然是不能成立的。更何況,在《大戴禮記》里不僅有“五政”也有“六政”,同篇稍前就有“故御四馬執(zhí)六轡,御天地與人與事者,亦有六政?!北R辯注:“六政,謂道、德、仁、圣、禮、義也?!保?5](P147)“政”在同一書同一篇章里不可能和這么多詞都有同義關系。其實,這個語境之下的“政”只可理解為“政事”。
《大字典》認為“政”還“特指首領和君主”,并舉例如下:《孟子·梁惠王下》:“臣聞七十里為政于天下者,湯是也。”俞樾平議:“為正于天下者,為長于天下也。”《法言·先知》:“政吏駢惡?!崩钴壸ⅲ骸罢?,君也?!保?](P1556)
“為政”作為一個詞組,在文獻中屢見不鮮?!渡袝ぞ悺贰巴踉唬壕?!爾惟弘周公丕訓!無依勢作威,無倚法以削”條下,孔安國曰:“汝為政,當闡大周公之大訓。”《國語·魯語》:“越哉,臧孫氏之為政也?!薄肚f子·則陽篇》:“君為政焉勿鹵莽。”《論語·子路》:“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尚書》孔傳和《國語》里“為政”的例子,正可證明“政”不當解作“君”?!渡袝防铩巴踉弧钡摹巴酢笔侵艹赏酰豢赡苡凶尅熬悺背蔀橐粐?;《國語·魯語》里的臧孫氏也不是一國之君,最多只是大權(quán)獨攬,因此,臧孫氏處理以國家的級別舉行祭祀,被認為是一種越權(quán)(越哉)的行為。《論語》里子路問的是“衛(wèi)君如果讓孔子處理政事,孔子打算先做什么”。
“為政”和“為君”雖然結(jié)構(gòu)相似,但實質(zhì)并不相同?!盀檎笔恰疤幚碚隆?,“為君”是“做國君”,筆者對《尚書》孔傳和《國語》的分析,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當然,這里的“為”可以隨文解釋為“處理”“參與”;“政”則應解釋為“政事”,在具體語境里還可以隨文理解為天下的政事、國家的政事、封地的政事等。這些“政事”有大小之別,但都是無可置疑的政事。
筆者認為,“政”有被用于“某個級別的統(tǒng)治者”,但只是作為“語素”用在相關結(jié)構(gòu)中?!秲x禮·大射》里用于官長的“政”,其實都寫作“正”,如“仆人正”“小樂正”“司正”等。[7](P1032-1037)這正是我們現(xiàn)在所熟悉的“里正”“球正”等的來源。雖然“正(政)”沒有“官長、主事者”的義項,作為語素卻為這些詞帶來了“官長、主事者”這一關鍵義素。
其實,古人也不都認為“政”即是“君”?!抖Y記·檀弓下》:“政也,不可以叔父之私。”鄭玄注曰:“政,君命所為?!笨追f達疏引《論語》注:“君之教令為政?!保?](P1312)《管子·正第》:“出令時當曰政。”[16](P893)“君命所為”、“君之教令”、“出令時當”中的“政”都被認為是“君”所執(zhí)行或頒布的“政策”“教令”等,也指“君”的行為所產(chǎn)生的效應或結(jié)果。政”在“統(tǒng)治者”這個義位上與“君”并非同義。
“尊”本義是一種酒器,《說文·酋部》:“尊,酒器也。從酋,廾以奉之也?!倍斡癫米⒃唬骸胺簿票貙嵱谧鹨源谜摺`嵶⒍Y曰:‘置酒曰尊。’凡酌酒者必資于尊,故引申以為尊卑字;猶貴賤本謂貨物而引申之也。自專用為尊卑字,而別制罇、樽為酒尊字矣?!保?2](P752)段玉裁認為“尊”后來專用為尊卑的尊,酒尊之“尊”被后起字“罇”“樽”等取代是正確的。但他對酒尊之“尊”如何引申為尊卑之“尊”卻語焉不詳?!墩f文》明言“廾以奉之”,《說文·廾部》:“廾,竦手也。”徐鍇曰:“併舉之也?!保?7](P51)段玉裁曰:“竦,敬也?!庇衷唬骸按俗郑ㄞ茫?,竦其兩手以有所奉也。”奉尊者雙手捧尊敬酒,被奉者被置于尊崇的地位,“尊”也就由此引申出尊卑之“尊”的意思來,再由尊卑之“尊”引申指受尊崇之人。《公羊傳·閔公元年》:“《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边@里的尊者是指受尊崇的人?!抖Y記·喪服小記》:“養(yǎng)尊者必易服,養(yǎng)卑者否?!编嵭ⅲ骸白鹬^父兄,卑謂子弟之屬。”這里的尊者指父兄。夏味堂在《拾雅》此條下注曰:“江淹《雜體·謝臨川》詩:‘山嶠備盈缺。’李善注引《春秋元命包》:‘月盈而闕者詘鄉(xiāng)尊?!保?](P4)這里的尊者指被一鄉(xiāng)所尊崇的人,即鄉(xiāng)長。“君”也可表“鄉(xiāng)長”(各級統(tǒng)治者)等義,“君”和“尊者”等詞是同義詞。但“君”不與“尊”同義,上述諸“尊”都不能單獨使用,它們要么后面加“者”,要么前面加“鄉(xiāng)”。這樣的例子在漢代以后更不乏其例?!度龂尽な裰尽で劐祩鳌罚骸耙艘粊恚c州尊相見。”《宋書·謝靈運傳》:“靈運 ……謂方明曰:‘阿連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兒遇之?!边@里“尊作”是對別人所作(作品)的敬稱?!侗笔贰R瑯邪王儼傳》:“儼器服玩飾皆與后主同,所須悉官給。于南宮嘗見新冰綠李,還,怒曰:‘尊兄已有,我何意無?’”這是直呼他人為“尊兄”;《資治通鑒·唐玄宗天寶元年》:“林甫退,召挺之弟損之,諭以‘上待尊兄意甚厚,盍為見上之策,奏稱風疾,求還京師就醫(yī)?!边@是呼他人之兄為“尊兄”?!白稹痹谶@里指表示尊崇義,并沒有“兄”義?!杜f唐書·王重榮傳》:“雁門李仆射,與仆家世事舊,其尊人與仆父兄同患難?!薄白鹑恕鼻坝小捌洹弊?,可見“尊人”是一個詞。
無論“X+尊”結(jié)構(gòu)還是“尊+X”結(jié)構(gòu)中的“尊”,其實只是作為語素參與到詞的構(gòu)建中來。語素的“尊”和作為詞的“君”當然不可能構(gòu)成同義關系?!抖Y記·喪服四制》:“貴貴尊尊,義之大者也?!保?](P604)鄭玄注:“貴貴,謂為大夫君也;尊尊,謂為天子諸侯也?!卑凑锗嵭淖⒔?,“尊尊”中的后一個“尊”似乎不僅有“統(tǒng)治者”的義位,而且也是作為一個單獨的詞被使用的。但“尊”的這個意思,是隨文釋義而來的,儲存狀態(tài)中的“尊”并無此義。再者,這個“尊”是動詞活用為名詞的用法,這種用法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并未固定下來。
《三國志·太史慈士燮傳》:“慈(太史慈)曰:‘州軍新破,士卒離心,若儻分散,難復合聚;欲出宣恩安集,恐不合尊意?!唛L跪答曰:‘誠本心所望也。明日中,望君來還?!庇械臅鴮ⅰ白鹨狻钡摹白稹闭J為是“你”的敬稱??疾槲囊?,這里的“尊”也是語素,它的語素義是“尊敬”,用在“意”前表示對說話對象的尊敬?!蹲嫣眉罚骸吧畣枺骸磳弾熥鹨馊绾??’”[18](P471)前例中的“師尊意”就是“師意”,“尊”只用來加強尊敬色彩的語素。后例中的“和尚尊意”,就是“和尚意”,“尊”也只是用來加強尊敬色彩的語素。
綜合上面的考查,筆者認為,“尊”和“君”不是同義詞,在詞典中列出的“尊”和“君”有同義關系的義位(如天子、官員、長輩等的尊稱),都只是“尊”參與到構(gòu)詞當中的語素義,離開這些結(jié)構(gòu)的“尊”并不具有這些義位,作為語素義的“尊”和“君”發(fā)生聯(lián)系,主要是它們都有共同的義素“尊貴”。
夏味堂注《拾雅》,于“圓”字下注曰:“《鬼谷子·捭闔篇》是謂圓方之門戶?!保?](P4)今考,陶弘景注曰:“圓,君也?!钡@個“君也”,并非從語言層面上來說的,而是從政治層面上來講的,“圓”在這里指“君道”,是“君”之所以為“君”的“規(guī)則”“道理”。陶弘景注解的全文為:“天圓地方,君臣之義也。理盡開閉,然后能生萬物,故為萬事先,君臣之道,因此出入,故曰圓方之門戶。圓,君也;方,臣也。案,道藏本無圓君也六字。”[19](P25)
無論陶弘景的注解里是否有這么6個字,這里的“圓”和“方”指的是“君之義”和“臣之義”,后面的“圓,君也”和“方,臣也”是承前指“君道”和“臣道”。如果“圓”真與“君”同義,那么據(jù)此“方”也應該與“臣”同義,可古籍中也找不到“方”用作“臣”的例子。
《說文·囗部》:“圓,圜。全也?!蓖躞蘧渥x:“乃是圓全無缺陷也?!倍斡癫米⒃唬骸班鞫瑒t上下四旁如一,是為渾圜之物?!保?2](P277)《管子·君臣下》:“圓者運,運者通,通則和?!币伦⒃唬骸皥A,謂君道也。”[16](P583)
這樣看來,古人用“圓”來解釋“君道”,是取其完美無缺、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之義,而這也是古人認為的為君的最高境界。
綜合上述各例,筆者認為,這里的“圓”與“君”不是同義關系,“圓”是“君”所要達到的一個境界,意味著“君道”要像“圓”一樣完美無缺、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通過對《拾雅·拾雅釋·釋詁上》“君也”條的分析,可以看到,訓釋詞“君”和被訓詞“良、陽、師、政、尊、圓”的關系復雜?!熬焙瓦@些詞,有的屬于同義關系,如良、師;有的屬于哲學關系,如陽;有的是“君”所推行的內(nèi)容,如政;有的是指“君”所處的地位,如尊;有的是“君”所要達到的境界,如圓。這些被訓詞,無一例外地都和“君”有關系,這些關系有的可以用語言學來解釋,有的則必須用哲學等學科來解釋。
綜合上面對“君也”條的考查和論述,筆者認為上面《拾雅》的價值主要有以下幾點:
(1)收集到了大量而豐富的故訓材料。即以“君也”條為例,如果沒有夏味堂六易寒暑地搜羅,人們是很難發(fā)現(xiàn)在古書中還有這么多詞可以被訓為“君”。
(2)在收詞上對《爾雅》《廣雅》等雅學著作有大量補充?!稜栄拧贰稄V雅》等雅學著作都有“君也”這個訓列。雖然經(jīng)過《小爾雅》等續(xù)雅著作不斷續(xù)補,但還是有很多被訓詞未被收羅進來,《拾雅》以“已釋而未詳”[1](P2)為宗旨,將這些遺漏的被訓詞補充了進來。《拾雅》的前十卷(即一半的篇幅),都是以這種方式對《爾雅》《廣雅》進行的增補,所以這些被補入的被訓詞在量上是相當可觀的。
(3)對解決雅學乃至訓詁學史上的一些疑案提供了幫助?!傲肌庇枮椤笆住保茄艑W和訓詁學上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因為《拾雅》收集到了豐富的故訓材料,為我們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大量的線索,從而使我們?yōu)檫@一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種可能。
(4)能夠彌補《漢語大字典》等大型辭書在釋義上的不足。前面已經(jīng)論證過,《大字典》在“良”訓為“長”上,只是照抄了王念孫“長幼之長”的論述,釋義是不夠準確的。筆者根據(jù)《拾雅》提供的線索,才最終發(fā)現(xiàn)這個“長”是“時間長短”之“長”,從而彌補了《大字典》釋義上的疏漏。
盡管《拾雅》有著上述價值,而實際上它也存在許多不足。筆者認為《拾雅》最大的弊病是釋義時運用的還是《爾雅》訓釋的傳統(tǒng)方法,沒有將詞義的解釋納入到語言學的范疇中來,使得本來就已經(jīng)復雜的詞義關系更加混亂,無形中增加了后人在使用和研究這本著作時的難度,它的價值也因此而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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