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棟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所謂“諸行無常”,人生遭際往往變動不居,在變動的過程中人的人格往往與際遇構(gòu)成互動的關(guān)系,并參與到變動之中。我們在兩部小說的文本中探究主人公的人格結(jié)構(gòu)以及人格結(jié)構(gòu)與人生際遇的互動,嘗試更深入地把握嚴歌苓對女性與自由這一問題的探索,并對其探索作出反思。
就所處的環(huán)境而言,扶桑和王葡萄的遭際可謂是惡劣之極。扶桑嫁時未婚夫已死,只好與公雞拜堂,接著就被人販子賣到美國為妓;王葡萄的父母死于饑荒,自己被賣為童養(yǎng)媳,圓房不久丈夫被殺,新中國成立后公爹被執(zhí)行死刑,家產(chǎn)被分。可是,兩位女性都沒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式的早慧和成熟,甚至沒有對于自身遭際的怨與怒,更沒有怨與怒郁積而成的報復心或逃避心,以及在報復或逃避的心理牽引下為采取行動所造成的人生遭際的進一步變化。在扶桑和王葡萄身上,人性并沒有給人生遭際以“人之常情”式的響應(yīng),在“稚”與“鈍”兩種人格質(zhì)素的作用之下,人和苦難構(gòu)成了一種含混的關(guān)系。
《扶?!泛汀兜诰艂€寡婦》中,三三兩兩地散落著作者對女主人公“稚”與“鈍”的描寫。作者似乎是在人物剛出場時就刻意地提醒讀者,要把扶桑、王葡萄與正常女子區(qū)別開來。扶桑和王葡萄的呆氣、傻氣,成為保證作品情節(jié)合理性的重要因素。所謂“稚”,并非可愛的稚氣或初出茅廬、初生牛犢的稚嫩,而是扶桑和王葡萄心智不“成熟”,不通人情世故?!扳g”,則相對于“敏感”而言,缺乏辨識能力,因而無法做出常理上的反應(yīng)。如扶桑幾次被倒賣,原因是她記不住嫖客的名字,甚至因此引得嫖客大打出手而失去了被贖買從良的機會。王葡萄從日軍手中領(lǐng)回丈夫鐵腦,面對盤問時,“人們這時發(fā)現(xiàn)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么。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保?](P7)扶桑又要被帶到市場賣掉,卻是“臉上無半點擔憂和驚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對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樣透著超脫和公正。那種任人宰割的溫柔使她的微笑帶一絲蠢?!保?](P17)扶桑對自己的處境沒有足夠的辨識能力。葡萄也是一個“生坯子”,而在情郎孫少勇看來,早已生子的葡萄“兩眼還是那么不曉事,只有七歲”。[1](P228)
我們似乎很難以“愚”或“癡”來形容扶桑和葡萄,但她們對所處環(huán)境的回饋的確很不“完全”,似有一種把憂愁、思慮、恐懼和惱怒統(tǒng)統(tǒng)隔開的薄紗,這層薄紗使得扶桑和葡萄隨遇而安。于是,扶桑被拐之后是唯一不鬧絕食的,把拐子“嚇得愣怔”;在美國修女的救濟會里, “那些手指白得像剝凈皮的樹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進白色藥片。一天你對他們一笑,將大大小小的藥片抓起,放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們瞪著你,不知該笑還是該怕?!保?](P97)如此一個與愁怨絕緣的扶桑,必然獲得的結(jié)果是旺盛的生命力,同樣從事娼妓行業(yè)的姐妹,往往20歲便發(fā)枯齒落,而扶桑到了23歲還是身體健康、半顆牙不落。
扶桑的“鈍”,不僅在于“任人宰割的溫柔”,還在于她似乎缺乏為自己打算的本領(lǐng)。妓女與客人歡好,進而定情,進而贖身,這是一條可操作性頗強的脫離苦海的正道,而扶桑的聰明似乎并不足以謀劃這一點,她只會毫無厚薄地對待每一位嫖客,因而也傷了他們的心。
葡萄的“鈍”處,則在于她的“覺悟”之低。葡萄是史屯村的第九個寡婦,與其他八個“英雄寡婦”不一樣的是,葡萄與在社會中無孔不入的革命“空氣”是絕緣的。在滿是政治和運動的社會中,人人都選擇了趨利避害,而葡萄卻始終跟不上形勢:
(2)厭學情緒嚴重,缺乏良好的學習情感體驗及個性品質(zhì)。許多學生對數(shù)學學習缺乏興趣,對學習難以形成愉悅的體驗。隨著知識的獲取和能力的發(fā)展,學生的數(shù)學學習情感、態(tài)度、自信的發(fā)展反而形成一定的反差。通過數(shù)學學習讓學生獲得自信和更多的成功感,是數(shù)學學習目標極為關(guān)注的方面,而這一點在數(shù)學學習中卻表現(xiàn)得嚴重不足。考試缺乏競爭意識,認為反正不會做又不愿認真復習,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參加考試。教師布置的作業(yè)練習馬虎應(yīng)付,抄襲了事,甚至不交。
“你叫他們槍斃咱爹?”葡萄還是想把這個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個四四年就入黨的抗日干部,叫家里三個人給連累成了個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鮮了,叫我下地方!”葡萄有一點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來叫人分分,最后還叫人把他爹給斃了。原來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進步,殺爹也不叫殺爹,叫進步??纯此?,進步成了個她不認得的人了。[1](P85)
葡萄不明白,無論是“分大洋”還是“殺爹”,原原本本的事情之外都還有一套符號以及附著于其上的權(quán)力。分大洋給貧下中農(nóng),就不只是分大洋,更是支持革命;殺掉的爹是“惡霸地主”當然就是“大義滅親”。尤其當革命成了符號、口號的狂歡,政治被化約為表態(tài)、站隊的儀式,革命的理想也就完全敗給了實際的“進步”。葡萄不懂得這個道理,始終無法掌握“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本領(lǐng),因此,放棄了作為模范去省里開會的機會。
在兩部小說的敘事格局中,“稚鈍”成了扶桑、葡萄從束縛中獲得自由的基本要素。唯有“稚”和“鈍”,才能夠贏得盡可能大的心理空間,以對苦難和束縛的“無意識”來緩解甚至取消苦難。葡萄和“革命”的最大沖突就在于葡萄救活并藏匿了“地主”成分的公爹孫二大,其中蘊含著無盡的風險和極高的難度:
假如少勇問她:這樣藏下去是個事不是?她會說:啥事都不是個事,就是人是個事。問她萬一給發(fā)現(xiàn)咋辦,她會傻一會眼,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那么遠。要是說:藏到啥時是個頭呢,葡萄?她會說:咳,這不都藏這些年了。[1](P232—233)
葡萄堅持基本的倫理并不是基于“勇敢的心”,換言之,她的“心”與“身”處于一種勢均力敵的狀態(tài),靈魂無法統(tǒng)治肉體,葡萄和扶桑都與深思熟慮、雄心壯志一類的詞匯無關(guān)。為了不讓孫少勇知道孫二大還活著,葡萄警惕地把地窖門鎖上,“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腦子還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保?](P84)葡萄的腦子并不敏銳,這才給予她的靈性巨大的空間。
對扶桑和葡萄稚、鈍之處的書寫,也會給整部作品帶來敘事上的風險,為了避免把《扶?!穼懗梢粋€癡愚女子的歷險記,嚴歌苓不得不在小說中夾敘夾議式地強調(diào):
當她從床上渾身汗水,下體浴血站起時她披著幾乎襤褸的紅綢衫站起時,她是一只扶搖而升的鳳凰。這是個最自由的身體,因為靈魂沒有統(tǒng)治它。靈魂和肉體的平等使許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難,失去了亙古的定義。[2](P83)
靈魂沒有統(tǒng)治肉體,二者構(gòu)成了一種力的平衡,扶桑和王葡萄都具有這樣的特點。嚴歌苓以此作為兩位女性獲得自由的人格依據(jù)——靈魂沒有取代、掌控肉體,因而女性得以保有天性賦予的雌性和母性的特質(zhì);肉體的勢力并沒有十分強大,因而女性在情欲和生存中還得以把一定的空間留給愛情和倫理。我們看到,唐人區(qū)妓女扶桑愛上了“小白鬼”克里斯,這是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男人;葡萄的寡婦生涯頗不寂寞,既與幾個男人偷歡,又要應(yīng)付連年的饑荒,還能誠心地侍奉被藏起來的公爹孫二大。而如果肉體排擠了靈魂,女性就會過上渾噩的本能的生活,成為欲望之奴;靈魂統(tǒng)治了肉體,女性就會喪失許多天性的美和力。嚴歌苓塑造扶桑和葡萄這兩個人物形象,意圖就在于尋找到一種靈與肉之間的微妙平衡,能否達到這種平衡不僅決定了人物塑造的成功與否,也是小說敘事的推動力的來源。
扶桑和葡萄都是一種“真而純”的理想女性,是雌性與母性的混合,“女”在這里不僅是一種性別、一類群體,而且更是一種天賦和特質(zhì),并非都市知識女性那樣附著著太多的目的和符號:
多么好的女人,誠心誠意地像腳下一抔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滾,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種收獲。好在于她的低賤;任何自視高貴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2](P111)
這就是嚴歌苓所賦予扶桑的“靈性”。這種“靈性”還處在一種比較化約和原始的狀態(tài),表現(xiàn)為肉體上的給予和奉獻,是雌性和母性的簡單調(diào)和。當唐人區(qū)遭到暴亂白人的洗劫時,扶桑也被輪奸,她沒有反抗和哭喊,只是咬下了每一個施暴者身上的紐扣:
你漸漸分不出偶然在你身上發(fā)生的這件事和天天發(fā)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區(qū)別。你分不出出賣肉體和輪奸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甚至,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出賣,因為你只是接受男人們,那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你本能地把這個買賣過程變成了肉體自行溝通。你肉體的友善使你從來沒有領(lǐng)悟到你需要兜售它。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生命自身的發(fā)言與切磋。[2](P178)
靈與肉的平衡,使得心靈免去了隨著肉體的遭際而痛苦,而肉體所表現(xiàn)出的靈性又消融了遭際和環(huán)境帶來的苦痛。稚鈍和靈性一經(jīng)一緯,交叉織就了女性的盔甲,保護扶桑在娼寮這一險惡非人的環(huán)境中能夠健康地生存下去,還能享有愛情。
相比扶桑而言,葡萄作為女人的靈性要更為廣闊和具體一些,這其中同樣涉及靈與肉的平衡。公社書記史春喜送私信給葡萄求歡,葡萄把這封信留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因為“她葡萄和他不一樣,動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1](P234)在這一點上,稚鈍和靈性這兩點人格質(zhì)素實現(xiàn)了合謀,敢作敢為、少有顧慮,既給了葡萄堅守最基本的親情倫理的勇氣,又使她免于農(nóng)村社會沉重的名節(jié)觀念的壓迫。不僅“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古訓無法限制她,葡萄對情愛的態(tài)度也是十分開放,愛和欲互不妨礙。這種肉體方面的主動姿態(tài),與扶桑幾乎如出一轍,在史春喜看來,葡萄“她是唯一一個女人不把自己當成一個被男人糟蹋的東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動她的,快活她的?!保?](P298)正是這樣,葡萄在她的人生遭際和處境中獲得了“主體”的地位,沒有半點遷就。
與葡萄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孫少勇的合法妻子朱云雁。朱是個事業(yè)型的女人:“他慢慢發(fā)現(xiàn)成了干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把她當個女人疼愛,她會屈得慌;把她當個女人使喚,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1](P227)這樣的女性無疑是靈魂壓倒了肉體。一起吃飯時,“葡萄見三個人干吃,小朱也沒有給大家燒碗湯的意思,便起身到爐子上燒了一鍋水,四處找了找,連個雞蛋也找不著。她抓了兩把白面,攪了點面湯,給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著忙得那么自如從容,手腳、腰身動得像流水一樣柔軟和諧,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十個女人的靈性都長到葡萄一人身上了?!保?](P136)可以說,葡萄首先是一個有“人味”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有“女人味”的女人。
《扶?!泛汀兜诰艂€寡婦》都以喜劇的結(jié)尾而告終,扶桑躲開了克里斯的愛,保護了自己的自由;葡萄保護了孫二大數(shù)十年,期間也沒有耽誤自己的情愛和工作,扶桑和葡萄憑著各自的靈性和稚鈍在自由的坦途上繼續(xù)走下去,在艱困之境得以完成自己的心愿。在這里,我們分不清楚這樣勝利的結(jié)局是嚴歌苓對于充滿“人味”的純真人性的希冀,還是一種從城市文明培養(yǎng)出的知識女性的視角看過去的無力的追憶和緬懷?
如果我們仔細閱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扶桑和葡萄都在情愛經(jīng)歷中,都有著角色或姿態(tài)的調(diào)試甚至是變更,女性不再是被動地“遭受”男性的蹂躪或壓迫,而是寬恕,甚至配合。在《扶桑》的文本中,大量的篇幅被用來揭示這一點,試圖向讀者指明扶桑的跪姿與“遠超出宿命的自由”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跪姿不僅沒有阻礙自由,反而因扶桑心中本來就有的自由而生出一片和諧的美麗。
葡萄更是如此,可以因為“身子喜歡”而去和男人偷歡,卻也并不妨礙她把握住男人的軟肋以資要挾。除了以求歡的字條要挾春喜保守孫二大的秘密外,葡萄還以孫少勇和自己所生之子為籌碼,迫使孫少勇為孫二大治病。扶桑住在美國修女的救濟會,為了與克里斯相見而冒認偷東西被接回妓院:
在這一笑之前,她說:我是賊。我跟你們走。我偷了首飾。她沒料到自己會說這幾句話。在她那樣笑的時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個在苦難中偷歡的天性。[2](P108)
從這個角度看,扶桑和葡萄在生存之余都能達成她們自己的心愿,且都能扮演母性十足的施予者的角色,這當然是對她們所在環(huán)境的一種超越,從這個意義上講,扶桑和葡萄都是自由的。
可是,我們深入小說的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扶桑和葡萄一開始就因“稚鈍”和“靈性”的人格質(zhì)素走上了“自由”的坦途。換言之,兩位女性對所在環(huán)境的超越是嚴歌苓設(shè)下的已知條件,這樣的人格結(jié)構(gòu)出自天性,本來就是宿命的一部分??磥恚廾颂峁┛嚯y,還提供了破解苦難的招數(shù)和范式。實際上,嚴歌苓自己也意識到了扶桑和葡萄的自相矛盾之處。我們再來看葡萄的眼睛:“渾頑未開,不諳世事。是膽大妄為的一雙眼。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怎么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1](P244)葡萄和扶桑除了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面對苦難和艱困都有著足以令人艷羨的“鈍感力”,而在需要的時刻往往拿得出令自己滿意且不失英明的主張。嚴歌苓似乎想要把“對人間事似懂非懂”而成的勇氣,和“事事都有好惡”的智慧粘合在一起,可是兩部小說讀下來,我們?nèi)菀桩a(chǎn)生新的疑問:以偷歡作為自由,是否淺化、窄化了自由的含義?嚴歌苓屢次抽象地言說:“因為她心里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2](P157)這讀起來更像是一個反證,只能讓我們更加羨慕扶桑和葡萄的“在苦難中偷歡”的天性。
既然是天性,就不是人力所能辦到的,說到底,嚴歌苓在這兩部小說中關(guān)于“女性與自由”的探討,只是在人性的表層徘徊,并未成功地深入。我們只看到了一種天性的無往而不勝,卻沒有看到充滿彈性和可能的人性空間。嚴歌苓在《扶?!返男蜓灾姓f:
所有人物的行為的秘徑都只是一條了解此人物的秘徑,而條條秘徑都該通向一個個深不可測的人格的秘密。誰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納了多少未知的素質(zhì)——秘密的素質(zhì),不到特定環(huán)境它不會蘇醒,一躍而現(xiàn)于人的行為表層。[2]
而作者并沒有在作品中指出特定環(huán)境之下人性“秘密素質(zhì)”的蘇醒,更沒有說明二者之間復雜的互動關(guān)系,從這個意義上講,作者沒有達到她對自己的要求。也就是說,嚴歌苓的筆觸停留在“人性的表層”,或許為我們貢獻了一類可愛的女性形象,可是她的貢獻只是僅此而已,因為缺少可供深入挖掘的空間,限制了嚴歌苓這兩部作品的文學成就。
[1]嚴歌苓.第九個寡婦 [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
[2]嚴歌苓.扶桑 [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