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韜
(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海南海口570228)
《古詩十九首》自南朝梁太子蕭統(tǒng)將之編纂入《文選》以來,便在中國詩歌史乃至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以其情感真摯、個性鮮明、語言率真等特點為歷代文人所激賞,堪稱五言詩之翹楚,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更是稱其為“五言之冠冕”?!豆旁娛攀住返膬r值不僅體現(xiàn)在其深刻反映了漢末下層知識分子的離愁別緒、苦悶彷徨,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末文人們在動蕩不安、流離失所的亂世之際對生存意義、生命價值的追問和思考。
《古詩十九首》是漢末文人發(fā)自肺腑的生命嘆歌,而其“真情”具體體現(xiàn)于情感表達的放達不羈。這種無所拘束的情感表述方式就其本質(zhì)而言即是情感本體回歸自我的文學化表征(當然我們不能說在此之前的情感本體不是自我的真情表達,而是在某種意義上,此前的文學形式以及文學語境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自由表情達意有阻隔作用)。以《青青河畔草》為例:“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痹谶@首思婦思夫的古詩中,一位妝扮妖艷的“倡家女”面對滿目春色,黯然惆悵,想到丈夫遠行不歸,自己寂寞寥落,于是不禁感嘆“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似此大膽直白的真情表露在《古詩十九首》中并不在少數(shù),如《行行重行行》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白日被浮云蒙蔽,隱喻游子不顧念家鄉(xiāng)妻子,由此思婦擔憂遠行的丈夫或有變心;《凜凜歲云暮》中的“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穿在身上的錦衾或者是愛情的寄托,然而思婦卻想象著這愛情信物被贈予他人,從而產(chǎn)生了同袍而異心的憂慮;《客從遠方來》中的“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與上述憂懼之情不同,這里所表現(xiàn)的是毫無遮掩的濃濃愛意,思婦對于愛情以堅定的信念表述,如膠似漆,難舍難分。這些本是閨房密語似的郎情妾意,卻以如此直白坦率的表達方式和敘述語言表現(xiàn)出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堪稱五言詩中的一朵奇葩。
如果我們對于有漢一代的文學語境能夠做一番宏觀考量的話,則對于此類真情書寫或許會有更為深刻認識:兩漢400余年間,結(jié)構(gòu)恢宏、氣勢磅礴的漢賦在文學價值上固然值得稱道,然而從文學的情感表述層面來看又不免有堆辭砌藻、內(nèi)容狹隘之嫌。漢賦一直占據(jù)主流文學體式,而其內(nèi)容無外乎局限于渲染宮殿樓閣,鋪陳帝王游獵,歌頌文治武功。文人個體與文學語境在這段時間大體上是一種斷裂與隔閡關(guān)系。直至漢末之際,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桎梏已蕩然無存,體現(xiàn)在文學領(lǐng)域便是文學體裁的變化以及文學表述的內(nèi)向化。真情書寫,直抒胸臆,這種發(fā)軔于《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又重新回歸于文學本質(zhì)。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此有如下見地:“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軻長苦辛??芍^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笔聦嵣希沁@種“真”將文學的發(fā)展又重新牽引回“人的文學”。
《古詩十九首》之真情書寫,為文人個體回歸自我提供了至為重要的契機。這種契機與其說是文學范式與文學表述的轉(zhuǎn)向,毋寧說是文人們從心靈的藩籬中掙脫而出,認識到自我存在而關(guān)注自我的內(nèi)向回歸?!豆旁娛攀住分袆?chuàng)作主體的回歸自我是關(guān)注自身存在,珍視主體生命的價值體現(xiàn),同時也是文學話語權(quán)的回歸。至此文學又重新以文人個體的認知感受為主題,書寫自我的苦痛離愁、哀怨愁思。
從內(nèi)容上而言,《古詩十九首》在題材方面大致可以歸納為游子思鄉(xiāng)、怨婦思夫、文人苦悶三個方面。而事實上,無論是游子思鄉(xiāng),怨婦思夫抑或文人苦悶本質(zhì)上都是一種情感的痛苦體驗,而這種體驗又與漢末亂世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一方面,漢朝末年朝政腐敗,社會動蕩,下層文人難得安身立命之處,只得外出游宦,而游宦無門這一慘痛現(xiàn)實則沉痛打擊了文人們建功立業(yè)的遠大抱負;另一方面,漢末處于社會大變動、文化大斷裂的社會形態(tài),漢朝所尊崇的“獨尊儒術(shù)”意識形態(tài)此時已經(jīng)儼然土崩瓦解、支離破碎。由此,我們可以作以下理解:游子思鄉(xiāng)、怨婦思夫、文人苦悶三個方面都是文人個體在罹患苦痛之后追求心靈慰藉、尋求自我存在的一種外在表達。
游子思鄉(xiāng)“故鄉(xiāng)”本就是遠行游子的根系所在,而思鄉(xiāng)也是在現(xiàn)實苦痛體驗下情感的自然表露。思鄉(xiāng)這一主題亦是游子遠行的事實造成的,“遠行”既是一種空間概念上的孤獨意象,又是一種心靈層面的痛苦感知,因此關(guān)于“遠行”這一主題,《古詩十九首》中所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雙重層面上的痛苦體驗。如《行行重行行》中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離別”,重復(fù)又重復(fù)的永無止境的遠行,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既有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的苦楚,又有無奈之下的生離死別;《去著日以疏》中的“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思鄉(xiāng)而欲回鄉(xiāng)卻無歸途可走,更將這種空間上的孤獨飄零、心靈上的無所皈依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思鄉(xiāng)與遠行,構(gòu)成了游子心靈煎熬的兩大苦痛來源。
思婦思夫思婦思夫始終與孤獨的題旨相關(guān)聯(lián)。這一主題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并不少見,而《古詩十九首》的不同之處在于,同樣是思夫,《古詩十九首》更多地賦予其一種感傷絕望的痛苦內(nèi)涵。如《行行重行行》中所流露出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相思令生命衰老,頓感時間流逝;《涉江采芙蓉》中的“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心靈相依而身體阻隔,以憂傷之情消磨生命;及《冉冉孤生竹》中的“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相思令時間流逝,而向往的幸福卻遙遙無期。以此無不透露出對于時間概念的敏感,這種敏感以時間的轉(zhuǎn)瞬即逝為認知基準,構(gòu)成了對于空間阻隔的另一重痛苦體驗。
文人苦悶如果說,漢末文人在“回歸自我”之后立即展開了“追尋自我”的精神訴求,那么死亡的概念便成為“追尋自我”過程中難以逾越的心靈苦痛的屏障。如《驅(qū)車上東門》中所表述“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與之前的現(xiàn)實苦痛體驗相比,對死亡的恐懼構(gòu)成了《古詩十九首》中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焦慮的主要因素。如《青青陵上柏》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睂⑶嗨纱浒?、磊磊塊石的永恒與人生的倏忽短暫、飄忽如寄的存在狀態(tài)作對比。與此類似,《回車駕言邁》中的“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以及《驅(qū)車上東門》中的“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都開始將外物的永恒與人生的短暫作為相關(guān)思考命題,對永恒與短暫、生存與死亡進行正面審視。《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以其直視的勇氣叩問生死的內(nèi)核本質(zhì)。這其中,以《驅(qū)車上東門》刻畫生死之情,生死之境最為顯著。如“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詩人驅(qū)車出洛陽東門,遠遠望見城北的墳?zāi)?,秋風蕭瑟,吹起墓道兩旁的白楊和松柏。觸景生情,詩人想到了長眠于此的“陳死人”,感受到了生死分界之后死亡的孤獨與凄苦。這深深震撼了詩人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對于生命終結(jié),死后長眠的景象作者描繪得頗為陰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時更加體會到死亡的悲哀和驚懼。
認識到生之可貴,死之可怖,漢末的文人們開始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反抗和超越,希冀以追求及時行樂、功名富貴等關(guān)注當下的訴求作為超脫自我的途徑??梢钥吹?,面對生存空間的壓迫及心理層面的壓抑,《古詩十九首》中產(chǎn)生出了個體差異化的價值取向。應(yīng)該說,這種價值的選擇有一個時間概念上的橫向認識過程,及至《古詩十九首》的時代而日臻成熟?!厄?qū)車上東門》中的“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表述,便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這一價值觀嬗變的過程。服食金丹,以求成仙而達到生命的永恒,這樣虛無飄渺的價值追求已被唾棄,取而代之的是在現(xiàn)實層面上更為務(wù)實的功名富貴、及時行樂的價值追求。如《青青陵上柏》中有“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的描述。斗酒雖少,駑馬雖劣,亦可以作為游戲娛樂來排遣內(nèi)心的惆悵和孤獨?!皹O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更是將行樂思想發(fā)揮到極致。可以說,及時行樂,這一思想主題逐漸開始在漢末文人的內(nèi)心世界初露端倪,這其中以《生年不滿百》為甚?!渡瓴粷M百》中有這樣的感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認識到生存現(xiàn)狀的苦楚及短暫,漢末文人的超脫之術(shù)即是“秉燭夜游”;《驅(qū)車上東門》中亦有“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的表述,得道升仙以求永恒的道路既已幻滅,則飲美酒、穿華服便成為更現(xiàn)實的一種無奈的價值選擇。這種遭受壓抑之后的豁達與超越,似乎可以用《東城高且長》中的詩句來概括:“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袒露心跡,無拘無束,及時行樂是個體追求生命價值、超脫生死、超越自我的一種訴求。
此外,關(guān)于功名意識,《今日良宴會》中有這樣的描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人生苦短據(jù)守高官顯位,不受凍餒之患則是明智選擇;《回車駕言邁》中也有這樣的表述:“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人生既然不比金石長壽,則獲取榮名則是上策。人生的短暫使?jié)h末文人在追尋生命終極意義的考量下,將榮名富貴作為一種精神慰藉。無論是類似“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的出于生存現(xiàn)狀的考慮,還是類似”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的出于身后聲名的考慮,均以不是建功立業(yè)、治國安邦式的愿景宏大,而只是從生存向度考量所作的有關(guān)生命存在的思索。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漢末文人開始意識到生命存在的局限性,并坦然接受生存/死亡這一亙古不變的生存現(xiàn)實。關(guān)注當下,便是這一生命意識的具象表現(xiàn),也是生命存在的必然選擇。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古詩十九首》中這種將視域從宏大愿景回歸到現(xiàn)實并且關(guān)注當下,正是漢末文人追求當下、珍視生命、注重個體自我生命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無論是追求及時行樂抑或是向往榮名富貴,都并非只是簡單意義上消極頹廢的思想形態(tài),本質(zhì)上,是對于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反抗和超脫。關(guān)注當下現(xiàn)實,注重個體價值,從《古詩十九首》的寫作背景和歷史際遇而言,我們不妨將其視為珍視生命、熱愛生活的一種生命意識覺醒的具象表現(xiàn)。從焦慮于生命的局促倏忽到坦然面對生命的現(xiàn)實存在從而以關(guān)注當下的價值訴求達到超脫苦痛、克服死亡畏懼、超越自我的目的,《古詩十九首》中所顯露出的追尋生命終極意義的生命意識正是一種歸于自然客觀、返璞歸真的認識過程。
[1]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
[2]朱自清,馬茂元.朱自清馬茂元說古詩十九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