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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后莊

2014-08-19 21:23余余
西湖 2014年4期
關鍵詞:小晴小毛小姐姐

余余

后莊的西面,挨著村口的是一條河,從前頭的拱橋那兒一直淌過來。河岸邊長著密密的蘆葦,其間還有一個河埠頭,石板鋪搭的,常有婦女在埠頭淘米、洗衣物,棒槌一下下地掄著,打到衣物上,發(fā)出一聲聲沉悶的回響。小晰也到河埠頭洗衣服,她只在傍晚時去,一個小塑料面盆用手夾挾在一側的腰上。

“小晰,真勤快呀?!焙硬侯^邊的柵欄門里,出來喂雞的婆婆。小晰不作聲地紅了下臉。

小晰的面盆里只裝著三兩件衣服,都是自己的。小晰的雙腳浸在河水漫過的那級石板上,把要洗的裙子攤在河面上,有時,她故意讓裙子自己漂著,河面上起著微微波紋,等裙子快漂走時,再一把抓它回來。洗完了衣服,她還不起身,讓自己的兩只小手浮在水里,那種感覺仿佛它們隨時會離開自己的身體,隨著柔和的水流一起漂走。

午后四點半的光景,河埠上還只有小晰一人。河面上拂著倒垂的柳樹枝,把四周的河面映得綠晃晃的。小晰不時抬頭望岸上的柳樹,獨怕一陣風來,把樹上的毛毛蟲吹刮下來。

小晰夾著面盆往回走,曬谷場上還有人蹲著在收谷子,一臺排風機呼哧呼哧地揚著谷粒。吹過來的風,都是毛茸茸的。

村子里,傍晚時分,幾乎家家都是敞開了門的,有的將桌子搬到屋外的明堂吃飯。男的赤了膊,一條腿抱屈在藤椅上,咪著老酒。女的時常是穿著肥大的短褲衫,握著把蒲扇,時不時地往雙腿間一伸:“這個瘟蚊蟲!”

小晰自己的家,在一道銀白色的鐵門里。小晰的媽媽喜歡關著門。在洗完澡后,她就穿套上半身的短裙,前后走動著,不斷地回頭望背后的腿,“啊,腿是不是太粗了呀?”

小晰答,“還好,還好。”

傍晚,他們在自家的小院里吃飯,水泥地面上灑過水。

“菊花姐——”總是吃著飯,就聽到鐵門外的喊叫聲,于是小晰媽邊朝外頭應著“來了——”,邊跑去里屋。等小晰慢騰騰地開了門,小晰媽正好穿著長褲從里屋出來??瓷先?,她是一直就穿著長褲的樣子。

上門來的多為婦女,其中有不少老太太,一個個愁容滿面。她們跟小晰媽說家里的事,愛打麻將徹夜不歸的老公;新來的媳婦給氣受;剛上的環(huán)又掉了……她們這么說著時,頭頂上的云翻來覆去地移動著,不一會兒,天色就暗下來了。

小毛爸是眾多來者中唯一出入最為頻繁的男性。小毛爸住在村子最西頭,一家四口擠兩間小平房。大毛是大兒子,說不清話也讀不來書,很早就跟著小毛爸下田頭了。小毛喜歡東跑跑西跑跑,晚飯時分,捧著個飯碗從村西頭跑到村東頭。哪家結婚了死人了爭吵了,他都一清二楚。他跑到村東頭把村西頭發(fā)生的事告訴那兒的人,再跑去村西頭把村東頭的事說一遍。小毛爸很以小毛為傲。

小毛爸敲起鐵門來咚咚響,有時他赤著還沾了泥的雙腳就來了。

“菊花姐——”

聽敲門聲,小晰就知是小毛爸了,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說話嗓門太大,還愛講粗話。

小毛爸一般不空手來,開了門后,總能見到他端著碗紅燒蛙肉或紅燒泥鰍,看到那躺在碗里大腿鼓鼓的蛙肉,小晰可以忍受小毛爸站在邊上說話了。

小晰媽對小毛爸總送過來紅燒蛙肉顯出埋怨的表情:“罪過,怎么又送過來了,你們自己留著吃好了?!?/p>

“昨夜里照來的,家里還有著呢?!?/p>

蛙肉被放上了飯桌,小晰媽沒動,小晰忍不住夾了一個。

不等小晰媽問,小毛爸就急吼吼地說起最近遇到的煩心事。小毛爸不僅說話嗓門大,而且還唾沫飛濺地夾帶著大幅度的手勢。

小毛爸說,對面那戶赤佬人家太不識相了,家門口掛了兩面鏡子。

小晰媽問,鏡子怎么了?

小毛爸又說,那該死的鏡子都照到家里來了,搞得我家這兩天很晦氣。他又舉例,比如前天,小毛她媽去河埠洗衣扭了腳,昨天小毛又在路上摔了跟頭。

“我已想好了,三天后不給我摘掉,我就把拖拉機開到他家門口去?!?/p>

“要做什么?”

“我加足了柴油,讓它一直響著。”

“你別亂來呀,我明天去了解一下?!?/p>

小毛爸走后,小晰媽拍了拍小晰的筷子,“小娘鬼,怎么盡挑著大腿肉吃?!?/p>

小晰媽作為敬業(yè)的村婦女主任,第二天就跑去對方家里了解情況了。等小毛爸再次上門來時,小晰媽就把原因說給他聽。“人家老婆生病了,來做法事的道人說得在家門口掛鏡子去邪?!?/p>

聽了之后,小毛爸更生氣了。“那他們避邪了,把晦氣都趕到我們家來了?!?/p>

“一不做二不休,明天一早,我就發(fā)動拖拉機停到他家門口,讓它一直響著?!?/p>

小毛爸臨走前咬著牙關,眼神堅定。

小晰媽真怕出事。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趕過去看動靜。還好,她沒見到拖拉機突突地冒煙叫吼,只安靜地停在小毛家門口。但是她發(fā)現(xiàn)小毛家的門上也掛了鏡子,上下、左右,小晰媽數(shù)了一下,共有五面,晃得人睜不開眼。

小晰媽不想去驚擾小毛家人了,正打算悄悄離開,沒想到讓正開門出來的小毛爸一眼瞧見了。

“菊花姐呀?!?/p>

小晰媽只好站住聽他往下說。

“我這個法子想得還不錯吧,以牙還牙,晚上躺著想想,現(xiàn)在柴油也挺貴的,咱還是能省就省點吧?,F(xiàn)在這樣一來,我們一點也不用怕他們家了?!?/p>

小晰媽說:“沒打起來就好。我就怕這個?!?/p>

接著又跟小毛爸解釋說,上午村里還有個會要開,得趕緊去了。

“您忙,您忙,總是給您添麻煩?!?/p>

小晰媽揮了揮手,挎著她的手提包轉身了。走了幾步,又聽到身后小毛爸在喊話。

“昨晚捉了泥鰍,晚上給你們送過去——”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p>

小晰媽害怕了似的,三步并做兩步地穿到另一條原本不必走的小路上去了。

傍晚,黑瓦房上的煙囪升起白煙,風一吹來,吹得東倒西歪的。淡黃色的日頭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杈,一直照過來。人的臉走到那縷光線中,一團的和氣。

“吃飯羅。”

“你家的老酒香老遠就聞到了。”

扛著鋤頭踩著石板路嗒嗒地過去。

家家戶戶都飄出了飯菜香,房門前的狗趴在那兒,不時歪過頭去舔一側的毛,一副靜靜候著的樣子。

安靜的空氣偶爾也會被突然而起的吵罵聲攪動,高亢銳利的女聲在后莊的上空蕩響著,飄過樹杈、飄過豬圈,一直飄到了小晰家。

小晰推門出去,石板路上的腳步紛紛,一個個人影趕到她的前頭去了。就是豬圈過去的那個方向,小晴媽的聲音在這個黃昏的傍晚清晰可辨。她家豬圈里的幾頭豬,也鬧哄哄地拱動、磨蹭著身子,欲跨欄而出的樣子。

一個又一個人攔在小晰的面前,樹干上還扒著一兩個小男孩,也有大人跳到石塊搭的洗衣板上,伸長了脖子看。小晰只能在露出縫隙的大人的胳膊肘間使勁向外望。

吵架的是小晴媽跟小杰媽。兩家的房子前后挨著,可是一早小杰家的雞跑到小晴家后的小空地上,把里頭的蔥呀菜呀啄了個遍。

小晴媽看到后,用掃帚柄狠狠地趕那兩只雞,于是那兩只雞還未走到家,一只斷了氣,一只瘸了腿。

此刻,小杰媽的懷里抱著那只已斷了氣的雞,一邊罵,一邊抽泣。小晴媽回罵得更兇,雙手甩得啪啪響。她出口快、反應敏捷,每次未等小杰媽接上來,她就又往下說。另外小晴媽身軀肥壯,不時張開雙臂向空中跳躍的姿勢,更給人以強悍無比的印象。她的身后,是她家燈光昏暗的木房,開著的木柵門里頭,坐著小晴的爸爸,這個瘦弱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桌前,埋頭吃飯。

小晰也想到該吃飯了,她就往回走。她一個人走在兩壁是青苔的小夾弄里,突然一陣擔心,甚至可以說是憂傷。她想到了她的以后,她笨嘴又笨舌的,如何去勝任小晴媽那樣的角色,在那么多圍觀的人群前,她可能要丟臉到家了。

小晰的媽媽是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員,有以下事例為證。

每晚上床前,她必躺在被窩里唱革命歌曲,“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

“那個蘇靜家買了電視機了?!币煌?,小晰坐在馬桶上邊洗腳,邊對著正前方空空的方桌說話。她身下坐著的馬桶是媽媽結婚時帶過來的嫁妝,但小晰家一直用的是痰盂。這只做嫁妝的馬桶就當了方凳使。馬桶的外面套著深色的長方形木桶,上頭還用黃漆描了圖案,合上蓋后,還就是一方凳。

小晰媽停下了歌唱,突然記起什么似地說,“啊,這會兒小毛家的小屋一定很冷的?!?/p>

窗外黑黑的,小晰好像聽到了西北風刮過去的聲音。

“你要是投胎做他們家的小孩……”

小晰又順著往下想象了一下情景,她心滿意足地跳到了媽媽為她張開的被窩里,小晰媽一把摟過她,接著再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

整個房間的空氣雄壯有力。

小晰媽在家里,作為飯后的閱讀時光,手里時常捏一本黨員手冊,或《婚育新風尚》之類的小冊子。小晰媽只念過一年小學,在她從一年級第二學期未開始而直接升跳到二年級去時,被迫休了學,小小年紀去給人當了保姆。但直到現(xiàn)在,她還能對著小晰背誦出小學課文的若干句子來,比如,“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

好在后來黨的形勢一片好轉,村里及時組織婦女參加文化補習班,小晰媽與幾個婦女踴躍報名學習,在一個禿頂鄉(xiāng)村教師的指導下,識了不少字。如今天看一篇文章,偶爾還有不識的生字,但基本意思已能大致領會。

“革除農(nóng)村婚葬陋習,反對婚喪大操大辦、鋪張浪費……”

飯后躺在藤椅上的小晰媽,大聲地念著手冊上的文字,但常常念著念著就打起了呼嚕。

“哈,睡著了?!?/p>

“誰說我睡著了?!?/p>

小晰媽騰地從藤椅上直起身子,撐開眼皮,繼續(xù)往下念。

小晰媽是這樣念著也是這樣做的。對于農(nóng)村里普遍盛行的做清明齋飯、“七月半”之類的祭事她都一概不屑。節(jié)假日,外地親友過來,陪著去廟里寺院走走,當他人磕頭跪拜之際,小晰媽挎著她的提包昂首闊步地從菩薩塑像前過去。受小晰媽影響,小晰也從不拜菩薩,她只喜歡看寺院里的十八羅漢,尤其喜歡看手指夾著很長眉毛的那個羅漢。

后莊有一個很大的水泥曬場,曬場邊上立著一排倉房,這些倉房門口常停著打稻機之類的物件。倉房的木門讓小孩用黃泥磚劃著一道道的印痕,仔細辨認,可看到“xx是大壞蛋”、“xx的爸爸叫王祖國”等字樣。曬場的東面入口處是一道細窄窄的石階,小晰就喜歡走那石階,當作平衡木一樣地走。金黃色落日的余暉把石階涂得閃亮亮的。小晰的頭發(fā)大概也是閃閃的金色,只是她不會注意到。

水泥地面上還蒸騰著未散盡的熱氣,但是,一吃過晚飯,人們都擠到曬場上來了。有小孩踩著自行車三腳檔神氣地竄上竄下;有小女孩念著“小皮球、香蕉犁”頭上的蝴蝶結一躍一躍地跳著橡皮筋;大人們或站著或鋪了席子坐著,一把扇子左右地甩著。

當曬場的西北邊突然開起了家小店后,那么多坐著或站著人都涌向了小店,其中以男人與小孩居多。他們光著膀子把小店的門面、柜臺擠得滿滿的,甚至連小店里散發(fā)出來的濃濃的醬油味都不介意。小晰也突然變得勤快,在小晰媽燒菜做飯時,及時地捏了一毛、二毛錢去小店打個醬油、買個米醋。如有余下的零錢,就買根棒棒糖,當然在小店老板娘為她拿棒棒糖時,她的目光始終都停留在裝話梅、魚片的玻璃瓶上。

小晰喜歡看柜臺里的老板娘打醬油,把壇子的蓋揭開,伸進去細長柄的斗勺一舀,再將斗勺口對準醬油瓶,深黑色的醬油就緩緩地順著瓶口注入。小晰后來在家里玩過家家時,多次扮演小店老板娘的角色,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幫人打醬油。沒有細長柄的斗勺,她就拿水缸的水瓢替代。在長方凳拼起來的柜臺里舀著鉛桶里的水,一吸鼻子,小店里頭那股醬油的味道就飄過來了。

小店門口的石階上常坐著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跟其他人一樣光著膀子,但顯得更結實。

“阿國,你媽叫你回家吃飯了?!?/p>

“我現(xiàn)在都吃自己煮的飯?!?/p>

阿國媽,一個眼角還粘著眼屎的老女人,也是吃夜飯的當跑到小晰家來,對著正在吃飯的小晰媽訴苦。

“唉呀,你說這樣一個傻子,讓我怎么辦?”

“讓他跟我一塊過,他又不喜歡,要自己燒飯吃?!?/p>

阿國媽說,你們知道他是怎么燒飯的?淘好米,往鑊里加了水,又坐到灶后燒火。過了會兒,站起來看,看到飯鑊沿突突地噴出泡沫來,就抓把石灰堵到飯鑊邊,將縫隙填死。

“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兒子,但他這個樣子,我也是心疼的?!卑鴭屢怀槠饋?,眼角就抖動,她捏著手絹去抹,時常連眼屎一塊兒抹去。

她說阿國還很勤快?!懊刻焯嶂鈸?、鋤頭去田里。把自己地里的菜苗一株株地拔掉。第二天又去,一看菜沒了就罵人?!?/p>

“他不犯病的時候,也跟人和和氣氣的。就小店臺階上坐坐,曬曬太陽?!?/p>

小晰媽說:“聽說他要打人的?!?/p>

“你不去招惹他,他是不會打人的。你招他,他就犯慍。但他最怕他姐國英,國英一出來喝他,他就不敢動手?,F(xiàn)在國英也嫁人了,沒人能管得牢他。最近他又愛在夜里往外跑?!?/p>

“跑去哪?”

“他就是一直走呀走,沒目的地,到天快亮了,又走回家。你去看他那一雙解放鞋呀,頭上都開了個大口子。我現(xiàn)在就是擔心呀,我死后這傻小子怎么辦?”

小晰媽當上婦女主任的第五年,鎮(zhèn)里對各村的婦女主任多了項考核指標。小晰媽對完成新指標任務很是積極主動,時常奔走于鄰近村之間,同鄰村的婦女主任聯(lián)絡。

“啊,我們村那個小伙為人忠厚老實,不賭博、不喝酒抽煙,這樣的小伙去哪找呀?!?/p>

有一段時間,小晰家新蓋樓房的小客廳,成了一對對陌生男女的約會場所。

小客廳是小晰家最豪華的一個房間,靠墻的寫字臺上擺著新買的雙卡錄音機,錄音機兩端頂上各安了個會旋轉的燈球,旋轉出來的燈光投射到地上,讓人暈眩。

小晰媽熱情地迎來一對對青年男女,將他們帶至小客廳沙發(fā)上落座后,自己就掩上門,讓出來。外屋,小晰媽跟對方的介紹人聊著天,臉上溢著笑,好像一樁好事即將成就。

小晰開始是躲在廚房間洗碗的,她好像沒處去了,外屋讓人占了,小客廳也給占了。碗一個個地洗好了,她又走去挨著小客廳的過道,在那兒的米缸里舀米,她勤快地把第二天的米也淘好了。

腳步移至小客廳的門邊時,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得厲害,臉上浮起微微的笑。

在小晰媽接著物色又一對相親對象時,小晰會比媽媽還著急打探情形。

“上次那個阿姨怎么樣了,成了沒?”

年輕的阿姨,總是在吃過晚飯后,打扮得清爽利落地進到小晰家來。在夏天,她們多穿著帶飄帶的喬其紗襯衫,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輕飄飄的樣子,如果是長頭發(fā)的,就更像仙女飄來了。小伙子也好看,多騎著自行車來,高高瘦瘦的,很有禮貌地跟小晰家人打招呼,有的還跟小晰打招呼。

小晰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寶康的男青年。寶康又高又瘦,在一個集體廠里做師傅。每次進來,他都會跟小晰打招呼:“小晰,寫作業(yè)呢?”

寶康見面的對象是個做裁縫的姑娘。裁縫姑娘個矮,微胖,胸部鼓鼓的。一對眼睛涂著藍色的眼圈,看著像熊貓。

“她怎么可以才見兩面就一下子靠到人家大腿上去,要嚇跑人呀?!?/p>

小晰留意到媽媽在電話里說寶康的那個女裁縫,就豎起耳朵往下聽,因為寶康是目前唯一一個對著她彎下腰來打招呼的男青年。

寶康幾乎一星期來一次小晰家,跟小晰媽匯報與女裁縫的進展。看來,女裁縫并沒嚇跑他。

“她說我們不合適,還是算了?!?/p>

寶康低著頭,膝蓋上放著一個黑皮包,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面,快將那兒看出一個洞了。

小晰媽答應寶康再去做做女裁縫的思想工作。

星期日那天,小晰被媽媽領著去裁縫店,她們走過一條又一條弄堂,找到了那家裁縫店。

女裁縫還是涂著紅紅的唇膏,眼睛描得藍藍的,脖子上掛著長長的量衣繩,與小晰媽說著話,鉆在拖鞋里的腳趾不停地動著。

小晰抬頭看了一圈四周掛起來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再去看女裁縫在桌底下的腳,腳趾還在不停地搓動著。

小晰一點也不喜歡女裁縫,她不明白寶康為什么那么喜歡她。

回去的路上,小晰媽一直緊握著小晰的手,低著頭走呀走。

在這期間,又有新的男女青年來到小晰家的小客廳,小晰卻不再去廚房裝模做樣地洗碗了。她甚至在過道上把椅子拖得軋拉拉響。

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鐵門大約忘了關,小晰在廚房的椅子上寫作業(yè)呢,一抬頭,一個沒撐傘的男人頭發(fā)濕淋淋地進來了。

“小晰,這個送給你?!?/p>

寶康像是很著急地從黑皮包里取出一個盒子。這時,小晰媽從樓上下來了,聽腳步聲,她好像是邊系著褲子邊走下來的。

小晰睜大了眼,那是一盒化妝品,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化妝品:口紅、胭脂、眉筆。

“本來出差回來給她買的,……小晰喜歡,還是給小晰吧?!?/p>

寶康跟小晰媽解釋。

這件事的結果是,小晰媽追上了寶康,將黑匣子里的化妝品塞回到寶康懷里。語氣堅決地說:“小孩子不能用的?!?/p>

下著雨,更深的霧氣透進廚房來了。小晰把椅子搬到小客廳邊的過道上,又開了日光燈,白的作業(yè)紙上,晃動著的全是紅紅綠綠的影兒。

這回之后,小晰再也沒見過寶康,他好像讓那個傍晚的雨吸走了。

小晴媽跟小毛爸一樣,也愛在晚飯時分往小晰家跑。飯桌靠窗的那把椅子成了她的專座,她一邊說著話,手時常將擤下的鼻涕往椅腿處擦。

“我昨晚又去跟蹤了,果然他就是去打牌了?!?

“這個人呀……”

小晰媽最痛恨別人打牌賭錢,許多個夜晚,通常是雨夜,她跟隨聯(lián)防隊的人去抓賭?;貋砗?,白布包袱里抖出許多麻將牌,這些麻將牌讓小晰當積木玩。每一回,小晰都精神抖擻地等著抓賭歸來的媽媽,無論多晚,都會從被窩里伸出頭問,“抓了幾個?”

包袱里抖出的麻將牌,在家里越積越多,無聊時,小晰抓上來一個個地看,一個人看也無聊,她就叫了小晴來。小晴說,我們來玩打“靠攏”牌吧,小晴教小晰打,于是在小晰的房間里,在四方的桌子上,響起了“沙拉拉”的聲音。

小晰很快迷上了打“靠攏”牌,暑假里,天天把小晴叫到家里。小晰媽出門時笑著說,“這兩個人要好著呢?!?/p>

小晰媽的身影一晃出門,兩個人就直奔樓上小晰的房間。

“沙啦啦——”

“我這次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毙∏鐙屜露藳Q心地說。

兩天后,小晴媽果然在后莊消失了,河埠頭看不到她擼起袖管洗衣的身影,曬谷場上也看不到她在彎腰收谷。她那高亢嘹亮的嗓門,再也沒從小晰家門口飄過。

小晰媽上小晴家去時,小晴爸坐在燈光昏暗的屋子里,一個人在喝酒。廚房里,小晴扯著越發(fā)像她媽的嗓門,在吼罵著四歲的弟弟。

“你若能保證再也不賭博的話,我明天就去把小晴媽喊回來?!?/p>

小晴爸一口悶了杯里的酒,嘴里吸溜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的臉紅紅的,在燈泡亮度不穩(wěn)的情況下,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在一張煙紙的反面寫下了保證書。

小晰媽果然在第二天帶領村長社長奔赴小晴遠在他縣的外婆家。

小晰趁這機會去小晴家玩。她們從抽屜里翻找出各色撲克牌,整整一個下午,兩個小賭棍玩得昏天暗地。她們沒有錢做賭注,輸牌的人就必須在羸的人臉上親一口。這期間,小晴四歲的弟弟一直躺在搖籃里,一睜開眼,小晴就使勁地踩搖籃踏腳,直到弟弟再次昏昏欲睡。

三天后,小晰媽、小晴媽大包小包地一同回來。小晴媽一路跟人說老家的變化,還分一包包的海蜒干給鄰居。最后,她從包里取出一個精致的相框給小晴爸。

相框里襯著張好看的香煙紙。小晴爸的臉一紅。

小晴媽扭著頭四下望著:“她爸你說找個什么地方把它掛一下呢?”

同小晰媽一起做事的是兩個男人,一個是村長,另一個是社長,就是他們時常上門來,喊小晰媽去喝酒的。看到那兩個人進來,小晰就把臉拉得老長。

“小晰,媽媽呢?”

“我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p>

“呵呵,那去叔叔家再吃點?”

“我們呆會兒還要上外婆家去呢?!?/p>

偏這個時候,小晰媽就從樓上應聲下來,“啊,來了呀。”她的拖鞋踩著樓梯啪搭啪搭地響著。

小晰爸上夜班去了,小晰媽出門時只能把小晰帶上。

一路上,小晰都不說話。

“小晰走累了嗎?叔叔背吧?!?/p>

“不用。”

小晰走在那兩個人后頭,眼睛只顧看田埂兩旁的野花野草。

兩個男人,總想著法兒討好小晰,小晰卻是越發(fā)地不正視他們。平日,在路上遇見,也只有他們向她打招呼的份。

“小晰放學了呀?!?/p>

“嗯?!弊疃嗍青乓宦?,就將眼睛別向另處,昂著頭走過去。

奶奶對小晰說你媽是“天外人”,確實,到天擦黑了,小晰媽才回家,或者是天一黑,小晰媽就要出門。小晰媽不出門時,時常是村長和社長來家里商議事情。那兩個男人,常常一坐就是很晚。他們還喜歡叫上另外的人聚到小晰家來喝酒,小晰家的窗戶被白晃晃的燈光映得透亮,一推門,滿屋子的酒氣,劃拳聲。

一大張圓桌上擺著小晰平常吃不到的菜,菜是村長跟社長從外頭買過來的,有螃蟹、鮮蝦……剛開始時,小晰會挺高興,那些人只顧喝酒,也不太動菜,小晰只埋著頭一個勁地剝螃蟹,邊剝邊想,那些人走后,余下的菜足夠自己家吃上一個星期的。但吃到后來,小晰媽就老往里頭的廚房跑,拿出一個又一個梨分給喝酒的男人們。頭兩個的時候,小晰還不吭聲,等小晰媽返去拿第五個時,小晰一放筷子緊跟著到廚房,氣乎乎地說:“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毙∥鷭屚嶂^噴著酒氣,“哦,我們小晰不高興了,那就不拿了喲。”

小晰剛用鍋蓋將地上籃子里的梨蓋好,就聽到小晰媽在外屋響亮地說話:“啊,我們家小晰說了,你要把家里的梨全分光呀。”

男人們跟著哈哈一通大笑。

小晰的臉唰的紅了,恨恨地拉了一下廚房的電燈線,她還怎么走得出去。

小晰媽夜里外出,有時留小晰一人在家。小晰關在自己房間里找事做,除了對著墻壁哼歌外,她還翻床邊的抽屜。翻出幾張老照片,有一張上頭是一個蒙古包似的東西,她想到了聽說過的內蒙古,應該是很遠的。又一張照片上是個陌生的小男孩,爸爸說到過“洛陽”,她記住了男孩的名字里有個“培”,就是說在遙遠的洛陽有一個小男孩是她家的親戚。她把照片翻過來又倒過去地看,“蒙古包、洛陽、培”。它們躺在她的床單上,跟她一塊兒呆在一個人的房間里。

有一次,她拉開了最后一格抽屜,鼻子使勁吸了一下,聞到了股奇怪的味。那怪味引著她拆開了一個小紙袋,類似的小紙袋在抽屜里有著好幾只。拆開封口后,她笑了,那白色的橡膠圈不是可用來吹氣球的嘛。一個又一個,小晰鼓著嘴共吹了三個,盡管那氣球的味道與以往的略有不同,這些都不算什么了。

在小晰媽回來前,小晰一個人在空中將白氣球撲過來又撲過去,在這過程中,她還想到了電視里的小鹿純子,于是在撲氣球時,增加了口令,“晴空霹靂——”

后來的一個晚上,小晰媽又被叫去村里的治保主任家吃飯,這一次捎帶上了小晰。為了不至于讓自己太無聊,走之前,小晰又跑到樓上取了抽屜里的紙袋。

大人們在酒桌上劃拳喝酒,小晰等呀等,一直到酒釀圓子上來了,舀到小碗里,匆匆吃了。然后又坐了一會兒,覺得沒可吃的了,才跳下桌。她來到外屋,外屋與里屋只隔了道墻板。從兜里掏出氣球套,開始鼓起嘴吹。沒有人注意到對著板壁拍打白氣球的小晰,即使他們從外頭解手回來,做著提拉褲襠的動作從她的身邊經(jīng)過,也沒有人朝著她溜上一眼。

“六六順呀,元寶捧呀?!?/p>

是小晰媽的聲音。每一次她站起來劃拳,總能羸得喝彩,于是越發(fā)起勁。他們夸她的拳頭好,但到最后,她總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早喝醉。

離席時,她的下巴底下還滴著酒液,邊用手背抹著,邊用力地喚著小晰的名字。

“這是我們家的小晰。還可以吧?”

“可以,可以的。”

有男人扶著她走。走了幾步,小晰媽突然甩開那人的手,“我沒醉,誰說我醉的?;丶?,小晰我們回家?!?/p>

黑黑的夜里,小晰扶著踉蹌的媽媽回去,一只手擎著她的白氣球。她們走過小店,走過曬谷場,走過路燈下的牛圈。深夜里,一切安靜極了,昏黃的路燈光從倉房前的樹杈間透照下來,石板路一半縮在陰影里,一半露在光亮處。突然,幾乎是極輕微的一聲響,小晰手里的白氣球沒了,手里捏住的只是一個橡膠圈。

直到走進家門,小晰的沮喪也未減輕分毫。

這個夜晚,已躺上床的小晰媽還在不停地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小晰——小晰?!?/p>

小晰媽幾乎從不生病,連傷風感冒都極少見。一早起來,她就在床下唱歌般地背她小學一年級的課文句子:“小天水,十八歲,個子矮矮的很結實?!?/p>

小晰媽確實個子矮、結實。由于至今她都沒學會騎自行車,多年來在鎮(zhèn)上走動、辦事,她都堅持走路。她一直感嘆早幾年自己開著大型拖拉機雄赳赳氣昂昂地穿過城里大馬路的情景。但是,她就是學不會騎自行車。她在曬場上一跳上自行車,就要“呀呀”驚叫。她不去后莊的曬場練車,每次都推著自行車到與后莊相鄰的一排倉房后的小曬場去。小晰爸去現(xiàn)場教過幾次,每次都以兩人的口角結束?!安或T了?!毙∥鷭尦林樢粨プ孕熊?,推著它往家里去。小晰爸面露愧色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頭。

小晰的大姨每次騎車來小晰家,都會與小晰媽打聽哪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好一點。隔一個月,她又得來一次,愁眉苦臉地揉著腰向小晰媽訴苦。

有一次,大姨突然想到了什么,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似地說,“大姐呀,我怎么從來都沒見你上過醫(yī)院?”

正吃著飯的小晰媽得意地呵呵一樂,“誰讓我不會騎車,只能靠腳走呀?!?/p>

說了幾句后,小晰阿姨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因為每天步行走路,讓小晰媽的身體變得棒棒的。

只有小晰跟她爸爸知道,小晰媽有著讓人難以啟齒的皮膚病。夏天一到,小晰媽的腿根、兩股間便會長出一顆顆的膿瘡。

整個夏天,在夜晚上床睡前,房里的燈光下一直是那樣的一幕:

小晰媽趴臥在床上,嘴里發(fā)著“哼喲”的聲音。小晰爸,這個曾經(jīng)的赤腳醫(yī)生騎跨在小晰媽的腿上,依著燈光低頭認真地上藥膏。

多數(shù)時候,他還拿著了攝子夾了棉花往膿包的傷口處抹。

“哎喲,輕點呀?!?/p>

“都這么輕了。”

每次完畢時,小晰爸總以打在小晰媽屁股上響亮的一聲“啪”結束。

“誰讓你得的?”帶著笑呵呵的聲音,他從小晰媽的腿上下來。

小晰真心喜歡這樣的夜晚。一家三口,都在一個房間里。媽媽只能那么老實地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的。

“對啊,誰讓你生瘡的?”

小晰翹著腿在床上看畫報,也追加上這么一句。

小晴家承包了二十畝地,成了后莊的種田大戶?!半p搶”時實在忙不過來,小晴媽娘家的妹妹、弟弟、媽媽都一齊趕過來了。小晴的外婆,腦后有條麻花似的辮子,頭發(fā)又稀又黃,在小晴家搖來晃去地做家務,燒飯。小晴的阿姨、舅舅晚上就在小晴家樓下的地板上鋪了席子睡。他們隨身帶來的大涼帽、高幫套鞋、尼龍繩讓小晴家的外屋增添了物件。

小晴最主要的任務是帶弟弟,小晴走到哪,搖搖擺擺走路的弟弟也跟到哪兒。

“小晴,你媽有了弟弟,不要你了吧?”

“你媽才不要你了呢!”

小晴從小店回來,氣呼呼的。弟弟稍一鬧,她就扯著嗓門喝斥。他哭,她就擰一下他的胖臉。他哭得更厲害,她索性撇了他不理,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

她心里煩著呢。自家里承包了二十畝田后,小晴的身體日漸發(fā)胖。村里老有人喊她“二十畝頭”。一想到媽媽的身材,她就越發(fā)愁緊了眉頭為日后自己的體型擔心。

十一

小晴那束了麻花辮的外婆在一次小晴發(fā)高燒時發(fā)揮了很大作用。

那會兒家里人都忙著田里的活,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沒人顧得上小晴的病。小晴媽給了小晴幾?!鞍材顺伞保€讓她捂著厚被子睡覺,“只要捂出汗來就好。”

小晴吃過“安乃成”,捂了被子,燒還不退。于是她那個長辮子外婆就開始“作法”了。在樓道與門檻之間灑米又灑水,嘴里嘰哩咕嚕地念著奇怪的話。

小晴坐在樓梯上,托著個腮幫子,沖著進門的小晰眨眼睛,好似正經(jīng)歷著一場無比好玩的游戲。

小晰心里輕輕地哼了一句:“封建迷信”,但也未馬上離開 ,就在邊上看長辮子外婆“作法”。

長辮子外婆手里橫著掃把,幾乎閉著眼睛在念話,“掃帚公公,……”

她一甩手,白花花的米像紙花一樣從天上落下來,灑到地上,一步步地又灑在樓梯臺階上,小晴的身上。

第二天,小晴活蹦亂跳地從小晰家門前經(jīng)過。

“燒退了?”

“嗯。掃帚公公保佑的?!?/p>

“你家外婆莫不是肚仙婆吧?”

“以后你生病了,也讓我外婆來作法好了?!?/p>

說到“肚仙婆”,小晰還真見過一回真正的“肚仙婆”,那是奶奶請來家中作法的。小晰從樓上下來,就看見一個穿著對襟衫的老太婆閉眼端坐在竹椅上,喘著很粗的氣,嘴里咕嚕咕嚕念著什么。門口、窗外圍著一個又一個小孩、婦女、男人,似要看一場大戲。

“肚仙婆”的喘氣聲越來越重,兩邊的腮幫子鼓得像塞滿了東西,呼嚕嚕呼嚕嚕,像風箱越拉越響了。小晰覺得她的嘴里隨時會噴出點什么來,比如火焰,或者小怪物。

小晰把手拿到自己眼睛上蓋住。

“撲通”一聲,是東西重重倒地的聲響,接著更多慌亂吵鬧的聲音一齊涌進屋內。

小晰睜開眼。 “肚仙婆”已被兩三個男人扛著往門外抬去。

“快點,哮喘發(fā)作了?!?/p>

雖然沒見到真正的“作法”,但對小晰來說,“肚仙婆”的印象已是十分深刻。

十二

小晰的奶奶不愛逛街,愛去寺廟。出了后莊的西頭,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就有個廟。沿石階上去,先是看到一條長長的通道,一抬頭,發(fā)現(xiàn)頭頂上是葡萄架,綠蔭蔭的一路伸展著,還有蜷曲著彎下來的葡萄藤,上頭結著綠的葡萄,小晰踮腳去夠,摘下來一顆,卻是未熟的。心里當即想,等再過些時日,帶著小晴一起來。

小廟里沒有和尚,是戴著尼姑帽的尼姑,約摸四十多歲。小晰瞧著又覺得掃興,她覺得尼姑應是長得好看的,像奶奶講過的越劇《庵堂認母》里頭的志貞尼姑。

奶奶讓小晰在幾座菩薩跟前拜了拜,一一告訴她是什么菩薩?!捌兴_,保佑阿拉小晰乖乖讀書,身體健健康康?!?/p>

臨走前,奶奶給了戴帽子的尼姑幾張紙幣。尼姑將一包泥灰粉一樣的東西包起來,交給了奶奶。

小晰不關心藥粉,望到走道上的葡萄藤,又一陣歡喜,跳起來去夠葡萄,就摘幾顆未熟的,晚上帶過去讓小晴看。

下山時,小晰問:“這個廟里怎么沒見到和尚?”

“有和尚的是廟,只有尼姑的是庵?!?/p>

“那和尚跟尼姑為什么不能合到一塊???”

“小呆頭?!蹦棠锑亮R地拍打了一下小晰的頭,叮囑她以后別在這種地方說胡話。

小晰后來最遺憾的一件事是,只顧著高興,沒記上山的路,在幾日后的一個中午,她興沖沖地帶著小晴上山摘葡萄,卻在山上迷了路,兩個人讓大太陽曬得要死,連廟,不對,連庵的影子也沒看到。小晰覺得自己夸了口又沒兌現(xiàn),有點對不住小晴,在回去的路上,把自己兜里藏的一塊花生牛乳糖翻了出來,作為對小晴的補償。

十三

小晰去找小晴玩時,小晴多數(shù)是在樓上,有時聽到小晰的聲音她匆匆地一拉房門,肚子上還掛著條“枕頭毛巾”。小晰上了樓,看到屋里、床上亂蓬蓬地團著被單、紗布。小晴在邊上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小晰在家也常這樣玩的,但她沒告訴小晴,好像她是頭一次見識到。

小晴帶著不好意思的笑說:“我們來玩小姐跟相公吧?”

“好。我前兩天看過的一個戲文很好看呢?!?/p>

“那我們就照著里面的演。”

小晰問:“那誰演相公?”

“我當相公?!毙∏邕@樣說,很順了小晰的意。

當了相公的小晴只得把紗巾之類的讓給小晰,讓她披在肩上,還在她頭上插上塑料花。自己只在肚皮前掛個小毛巾毯。

很快地,演到相公與小姐在后花園相會了。兩人深情對望中,小晴突然說:“我們要接吻嗎?”

“戲文里沒有的呀?!?/p>

再往后是迎親了,小晰騎在方凳上,方凳當馬車讓小晴拉著,拉著拉著就拉進了洞房。

兩人來到床前,小晴又問:“我們要接吻嗎?”

小晰還答:“戲文里沒有呀?!?/p>

這下小晴不樂意了:“騙誰呢,洞房哪有不接吻的?!?/p>

小晰退一步說,那你親我一下吧。

小晴對準小晰的嘴,親了一下。

小晰還沒準備好呢,她沒料到是親在嘴上,她的嘴上留著小晴的口水,太不舒服了。這一點讓她坐進“洞房”時顯得很悶悶不樂。

十四

小晰很快就上小學了。一年級的她有了書包、教室和同學,小晰還要上語文課、數(shù)學課,但小晰最怕的是上廁所。小學堂的廁所在一排葉子濃密的女貞樹后,走進去,幾個女生抬著屁股坐在一長條的橫木沿上,小晰的頭朝下一探,底下黑咕隆冬,深不可測的樣子。每一次坐在橫木沿上,她都垂下頭,雙手抓緊自己的褲腳,好像稍微一晃動都有掉落到坑里的可能。她拉褲子的動作又是如此快速。

小晰只在午間時分捏著鼻子進一次廁所,然后又飛快地出來。

午后,放學的鈴聲一打響,小晰就慌里慌張地整好書包往外走去。多數(shù)時候,她都顯得憂心忡忡。學校在鎮(zhèn)子的最東頭,后莊在鎮(zhèn)子的最西邊,小晰回家,要步行穿過幾條馬路,一條長長的老街,幾座橋,一座水泥的大橋,兩座石拱橋。最后一座石橋一拐彎,后莊的房子呀、煙囪呀才能望到。

往往在最后一座石橋上,小晰的神情顯得最為凝重,她一次又一次地加大了彎腰的幅度,為自己設定目標,忍住,到糧站門口了。忍住,到冷凍廠門口了。有時干脆蹲下身來,傾盡所有的力量。碰到路上風大時,她每彎一次腰,脖子上的紅領巾就直挺挺地往后揚著,讓她感覺到幾分悲壯。盡管那么焦急又努力,但總是差那么一點,在快到家門時,她之前的所有努力以失敗告終了。

“媽——”只要小晰帶著哭腔的聲音一出來,小晰媽就能提前領會?!翱炜臁彼笓]著小晰爸拿熱水瓶、拿腳桶。

外面的鐵門關上了,屋里的門也關了,連窗簾也拉上了。他們脫了小晰的褲子,把她的雙腳、屁股往熱氣騰騰的腳桶里送。

“快,快——”

“菊花姐——”

如果這會兒有人在外頭喊門,小晰媽就會高聲應,“等等呀,我在洗澡呢?!?/p>

小晰媽跟小晰爸在為小晰清洗的過程中,會因為彼此動作的不協(xié)調而相互埋怨。

“笨手笨腳的,叫你拿毛巾呢?!?/p>

“你剛才說的是毛巾?你明明說拖鞋?!?/p>

“哈,好笑,到底是我說錯,還是你聽錯?”

噼哩啪啦的,清洗完了,又換上干凈的衣褲。在小晰爸去后門倒腳桶水時,小晰已將自己的羞恥忘得差不多了,她穿著干凈的衣服,拖著椅子坐在門口。

她這會兒安心又舒適。

有什么發(fā)生過嗎?

小晰媽站在門口,聲音響亮地與人說著話。

十五

小晴家屋后的小姐姐只比小晰大了兩歲,但她好像已經(jīng)長大了的樣子,高高地扎著根馬尾辮,會跳一種叫迪斯科的舞,她也跳給小晰看過。有一陣,小晰常去找小姐姐玩。

“小姐姐——”

小晰只站在小姐姐家門口喊一聲,每次先跑出來的是一條狗,沖著她汪汪地叫。然后小姐姐家的大姐會撥開木柵欄門,一邊用腳去趕開不停叫著的狗。開門的大姐的一只手總是揣在胸前,肉肉的一團,分不出五指。

小姐姐一般總是站在后天井。那兒有一株石榴樹,石榴樹后面是小晴家的窗口,有時,小晴就趴在那兒,扶著窗口與小姐姐說話。小晴家的窗沿爬滿了爬山虎,像給木房子披上了綠外套,顯得神氣起來。

“要吃蘿卜嗎?”

小姐姐跑去灶間,從水槽里撈了一根白蘿卜,掰成兩截,一截扔給了小晰。小晰看著小姐姐將半截白蘿卜咬得嘎嘣脆響,想白蘿卜原來那么好吃,但是白蘿卜到她嘴里,就變得火辣辣的了。她咧著嘴,咝咝地響著。

“怎么樣?”

“哦,有點甜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說讓人喪氣的話。

好了,現(xiàn)在要說到迪斯科了。小晰跟小晴在同小姐姐學跳迪斯科,將小姐姐家里屋的地板踩得咯吱響。她們嘴里哼著“你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不停地扭動著屁股。每次哼到“一把火”時,三人的手同時舉起來,拳頭移到額前時突然間松開。整個舞,就這個動作最帥了。

三個人跳得很興奮。她們唯一的觀眾,是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的大姐,除了抬頭觀看她們的迪斯科,她還低頭織著兩根棒針的毛線。

跳著跳著就真上癮了。除了白天跳,到了晚上,她們也要跳。但晚上家里有大人,她們就走到村子最西邊去。走呀走,直到走過最西邊的一排房子,在她們四周就是田地了。一大片,一大片,連到天邊的。她們站到了水渠上,腳旁的渠溝里,“咕咕”地淌著奔流的水。

最后一縷云彩也被吞進山里了。天暗了,她們開始跳,“你就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p>

除了跳迪斯科,她們也把學校里學過的歌改成自創(chuàng)的舞蹈,比如《小螺號》、《采蘑菇的小姑娘》。

小晰從沒有機會在學校的臺上跳過舞,但她當過校舞蹈隊伴奏的器樂手,雖然只是站在最邊上敲三角鈴。她那樣地站在幕后多次目睹過校舞蹈隊的演出,也學會了幾個動作。現(xiàn)在輪到她將僅會的幾個舞蹈動作貢獻出來了。

她們在水渠上跳,轉著圈,四周的田地也跟著轉圈,天越來越黑了。一塊塊的田地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哎,你們知道程琳吧?”

小晴搶在小晰前頭答:“知道的,就是那個《酒干湯賣無》。”

小姐姐突然壓低了聲:“她有個男朋友呢,叫侯德建?!?/p>

“他也是唱歌的?”

“他是寫歌的,臺灣人。”

“侯德建?!毙∥涯莻€名字放在嘴里又念了一遍。

風把她們的衣裙邊吹開了,空氣里夾著稻草灰的氣味,但也還是覺得愜意極了。

回去的路上,小晰的心怦怦地跳著。

前方的黑暗里透過來光亮,到小店了,還有曬谷場。

小晰猜不出那個圓圓臉,看上去那么小的程琳的男朋友侯德建是什么樣的。

黑暗里坐著一圈人,在小店門口的石條凳上。

“喂?!庇腥嗽趪樆K齻?。

她們邊跑邊扭頭,跑過一段,認出是阿國。

“死瘋子?!毙∏缍逯_罵。

又氣喘吁吁地一陣快跑,阿國并未追上來。

“侯德建”,小晰又把那個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

十六

養(yǎng)了馬尾辮的小晰頭上很快長了“虱子”。小晰媽拎著小晰的腦袋往臉盆里按,一邊用蓖梳順著小晰的頭劃下來,似乎每劃一下,都會有收獲 ,“啊,看看,又下來幾只。”“看看,長得有多肥呀?!泵慨斶@樣說著,聽到圍墻外有腳步聲過來,她就對著小晰噓一聲,示意別讓人聽到。用蓖梳劃下來的虱子在小晰媽的指甲下一一被摁死。小晰真是羞愧無比,一想到自己的頭發(fā)上長著這么多只虱子。小晴是第一個告訴小晰自己頭發(fā)上長了虱子的人。小晰張了張嘴,說:“我也有的。”話一出口,兩人立即變得歡歡喜喜的。小晴順便又告訴小晰不僅她有,小姐姐呀,班里好幾個長頭發(fā)女生都有的。三個人再湊到一塊時,做得最多的便是扒開對方的頭發(fā),神情專注地捉虱子。每捉住一只,都如立了功一般得意喜悅。

最為壯觀的一回,學校的教務處門口,排起了長長的兩排隊伍,站著一個個馬尾辮的女生。輪到的女生,就會領到一包藥粉,治虱子用的。站在隊伍里的小晰也神情自如,一想到以前為此羞愧難熬的時光,就覺得真是白委屈自己了?,F(xiàn)在,小晰的好友除了小晴外,還多了小姐姐。小晰很喜歡往小姐姐家跑,脫了鞋,噔噔噔地上樓,坐在她家樓上的窗戶邊寫字、畫畫玩。小姐姐家的房子是木結構的那種,樓梯、地板、墻壁全是黑褐色的木板,她還喜歡她家的窗戶,用一根小木棍支著撐開去,她自己的臉、上半身剛好落在那個窗口里。有一刻,她想到了古時候的小姐,大概也是坐在那樣的窗子里繡著花。小晰繡不來花,她就握著圓珠筆寫字,但她也寫不了多少字。不會寫字也沒關系,她可以造字,那個醫(yī)院的醫(yī)生伯伯寫字有多快呀,刷刷兩下寫滿一頁,看上去就像一群飛舞的蚊子。于是小晰也學寫醫(yī)生伯伯的蚊子字。

小姐姐喜歡當會計,她盤腿坐在小晰邊上打算盤,把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然后在一張信紙上敲一個紅印,沒有印章,她就把一根手指按進印泥里。

兩個人對各自的職業(yè)有著說不出的滿意。

在小姐姐家的木樓上,小晰后來還聽過一盤磁帶。那會兒小晰已上三年級了,已在表姐處看過瓊瑤的《碧云天》,幾乎是一口氣翻下來的,到結尾處唏哩嘩啦地哭成了個淚人。看完書的那個中午,小晰還得去鎮(zhèn)上的外婆家吃中飯,一路上看到什么都想哭,直至走近外婆家的河邊,止不住的眼淚終于又流了下來。下落不明的女主人公碧玉涵把小晰的心都要揉碎了,晚上躺在涼床上也要想呀想的,想書里的男女主人公。但一去學校上學,書里的世界又遠離她了,她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小晰。

再回到聽磁帶的那個夜晚。當時小晰坐在地板上,她的雙腿支著,雙膝用兩手抱住,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樣的坐姿,一低頭就能看到自己裙里的內褲,于是她又改成雙腿盤著坐。后來,小姐姐說,我們來聽歌吧。小晰抬著頭看小姐姐把桌上的錄音機打開,磁帶在錄音機里轉動著,還沒放出聲來。小晰又低下頭去,她覺得可以邊折紙邊聽歌。這個時候,一個童聲傳來,低低的,輕輕的,像從地底下慢慢升起來的聲音: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干……

小晰從來沒聽到過這么好聽的歌聲,一下子覺得神奇極了,她站了起來,貼到錄音機的喇叭邊。奇怪,那么個黑匣子怎么能放出那么好聽的聲音?她想說像是有人用絨布在輕輕地撣她心里的灰塵。這會兒,她的心干凈極了,她要跳進歌聲里,跳進窗外淡淡月光的夜色里,慢慢地融化掉。

聽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也能哼了,小晰也要回家了。在回去的石板小路上,小晰輕聲地哼著這個歌,她一抬頭就看到月亮在頭頂跟著她,石板被月光照成了橘黃色的,她的腳歡快地踩過那些石板?!拜p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干……”唱了一句,她的腦袋里就跳出了新任語文老師的臉。他長得那么美好,白襯衫,藍邊眼鏡,走起路來像春風吹過來。拐到月光照不到的小弄了,又唱到“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語言”那句,黑暗中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了,并且加快步子小跑起來。太感動了,她被自己突然而至的熱烈情感激動著了。

十七

小晴家門前有棵很高的樹,小晴媽與鄰居吵架時人群中的孩子就是爬到那株樹上觀看的。那樹后有間小平房,小平房里住著小晴的爺爺。小平房只有一扇窗,老有頑皮小孩踩著石板凳扒著小窗往里探。

“禿頂老頭在喝酒哩。”

“禿頂老頭在洗澡哩?!?/p>

小晴爺爺頭發(fā)掉得真是一根都沒了,天熱時他是光頭,天涼了,戴了頂灰溜溜的呢帽。小孩喊他“禿頂老頭”,他瞇縫著眼睛笑笑。其實小晴爸笑起來也是瞇縫眼,小晴也是。

小晴爺爺是爆“凍米胖”的好手,把一個黑乎乎用手搖的“小鋼炮”架在小推車上,跑去各村爆“凍米胖”,他也在后莊爆。只要他的小推車在后莊的曬場一停下,就有男娃轟圍上他,其中幾個就開始嗓門宏亮地四處奔走宣告:“禿頂老頭爆‘凍米胖了?!焙芸?,他的身旁伸開來長長的一排隊伍,老人、婦女、小孩,手里端著米籮或鋼精鍋,里頭裝著年糕片或是米。年糕片爆出來的是“年糕胖”,米爆出來的叫“凍米胖”。

小晰也去排隊,去晚了,只能排在隊伍后面。她心想,小晴這家伙多幸福呀,沒人的時候,可以讓她爺爺專門為她爆上一車。而且她多盼著這個關鍵時刻小晴能出現(xiàn),替她開個后門,把她的年糕片挪到前頭。

小晰不明白為什么小晴爺爺爆“冬米胖”,小晴卻不現(xiàn)身,照她往日的脾氣,一定神氣得要死。

再見到小晴,小晰就問了,你爺爺前天爆“凍米胖”,你怎么不過來?

小晴撇了嘴說,我媽不讓我去。

小晰“哦”了一聲,緊接著說:“大人的心就是復雜?!?/p>

小晴聽了這句,忙說:“你現(xiàn)在說話變得有‘墨水了。”

小晰說:“我現(xiàn)在喜歡上看書了呢?!?/p>

小晴表現(xiàn)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你都看什么書來著?”

小晰對她“噓”了一下,神秘地一笑。她跑到邊上的一棵小樹下,一只手扶著樹桿,一只手指著天空說:“我發(fā)誓,我以后一定要當個作家?!?/p>

那一刻,小晴在樹的另一面,瞇縫著小眼睛笑,她覺得這會兒的小晰像變了個人,又覺得她說出的事是如此遙不可及。

再回來說小晴爺爺。小晴那爆“冬米胖”的爺爺,很愛喝酒。他一個人住,沒什么菜時,幾?;ㄉ锥寄馨丫坪鹊煤芟恪K恢乖诩液?,在外頭也喝醉過,回來路上栽倒在半路,讓同村路過的人背回了家。同村人背到小平房前,自然得去敲小晴家的門了,讓小晴爸開門。但那晚,小晴爸去打牌了,小晴媽從樓上開了燈下來,罵罵咧咧的嗓門很大。

“怎么不在外頭醉死?”

小晴爺爺除了小晴爸外,還有一個住在別村的女兒。女兒隔兩個禮拜騎自行車過來一趟,幫他打掃一下屋子,送點菜過來。

小晴爺爺看到小晴,就只會笑。他偷偷塞給小晴零花錢,還有床底下干巴巴的小橘子。

小晴爺爺耳朵不好使了,小晴得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話:“儂你以后要少喝點酒才好?!?/p>

“哦哦,爺爺曉得?!?/p>

小晴爺爺死得很突然,尸體在小平房里發(fā)臭了才被人知曉。男娃子們奔走相告,主要以小毛為主:“快去看吧,禿頂老頭死了,好幾天了,蟲子都爬出來了。”

小晰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身體上爬出蟲子,就打消了念頭。過了兩天,又聽小毛跑過來說:“唉呀,你都不去看,現(xiàn)在要看什么也沒了?!?/p>

什么也沒了,小晰就敢去看一看了。她站在門外,只迅速地往里望了一眼,就看到那一張小床,天涼了還鋪著草席的小床。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沒了,也不敢去找小晴,這會兒她一定難過死了吧。小晰抬頭看了看天,小平房門口的天空讓一棵樹七叉八叉的枝丫給切割成了一塊塊的。

十八

小晰的爺爺最早是宰羊的,小晰未曾見過爺爺如何宰羊,但爺爺從菜市場回來,身上總有一股子羊臊味,讓小晰躲避不及。

奶奶用爺爺帶回來的羊骨頭煮粥,煮好的灑了蔥花的羊肉粥放在小晰面前,好香呀。小晰埋下頭喝,實在太好吃,也不覺得羊臊味難聞了,好像經(jīng)過燒煮,那個羊臊味不再是先前的羊臊味了,趕緊又要了第二碗。

到了夏天,小晰爺爺背起一個大木箱去賣棒冰。

小晰坐在奶奶家的窗前,一整個下午都在等爺爺回來。那么無聊的午后,沒有風,窗外的兩棵柳樹一動也不動,只有知了一聲又一聲地叫。實在無聊,她就走到后門口,看柳樹下落在地上的綠色毛毛蟲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她用石塊砸它,實在是可惡的毛毛蟲,落到人身上蜇得人快要痛死。

正打著毛毛蟲,爺爺就回來了。聽到那種很重很慢的腳步聲就能知道。賣冰棒的大木箱從爺爺?shù)募珙^放下來,打開,厚厚的一層又一層的“棉襖”,掀起“棉襖”,才露出里頭躺著的棒冰。

拿了根冰棍,小晰也舍不得一口氣地吃,先是舔最上頭,舔著又發(fā)現(xiàn)下頭滴著冰水了,連忙上下兩頭連著舔,最后拿了個碗,將半根棒冰放到碗里,用調羹搗碎。碗里裝著冰水了,這樣的冰水一口氣地喝下去,肚子變得涼快極了。

“爺爺要一直賣棒冰才好呢?!币炎诖扒耙巫由系男∥?,回頭看爺爺。

爺爺正握了蒼蠅拍在屋子里轉著,這頭拍一下,那頭拍一下。飯桌上也放了粘蒼蠅的黏紙,十來只蒼蠅粘在那兒,有幾只倒側了身子,細細的腿腳還在抖動。

爺爺已越來越耳背,后來夏天賣不動棒冰了,他呆在屋子里做得最多的事是握著蒼蠅拍打蒼蠅。

至于小晰奶奶,總有做不完的家務。先是在灶頭那洗碗,幾只碗放在一個盆里,用抹布一個個地擦,盆里的水變黑了,她還在那兒慢慢擦洗。這時,小晰會纏著奶奶講個故事。

“奶奶,上次那個《血手印》還只講到一半哩?!?/p>

“哦,是嗎?上回說到哪了?”

“說到法場上,那個王小姐在飯里拌上許多沙子?!?/p>

“哦,法場劫夫呢,因為要救人,拖一分鐘都是好的……”

戲講完后,小晰問:“奶奶,你當年跟爺爺是怎么談上戀愛的?”

奶奶放下手中的碗,笑了。

“我們那個時候,哪有什么戀愛,就是父母作主,結婚前見上一面。”

小晰問這些,覺得奶奶也并不惱,反倒是愿意說點的。她就越發(fā)有點躍躍欲試的勁頭。

“那奶奶結婚時多大呀?”

“十六歲吧。”

“???”

“還有更小的呢,那前頭屋的阿太,據(jù)說到夫家時連到灶臺做個飯,都得墊了小板凳上去?!?/p>

小晰有點掃興:“那你們那時一點也不好玩的?!?/p>

奶奶看著小晰笑起來,說出來的又是一句“小呆頭?!?/p>

緊跟著,隱約聽到外頭的鼓點聲了,小晰立即又想到晚上曬谷場還有戲文可看,“那晚上曬場做戲,奶奶也一起去看的吧?”

“奶奶眼睛都看不清了呢,你們去看好了?!?/p>

做戲那么熱鬧的,鼓點子一打響,胡琴一拉起來,奶奶怎么能在黑黑的屋里坐得住,去聽聽也好的呀。小晰媽是坐不住的,來做戲了,她一場不拉地趕去。不在本村的,聽到消息,她就拉著小晰趕到別村或鎮(zhèn)上的大會堂看。小晰看得睡著了,蜷在別人的椅背上流口水,她也不曉得。

小晰媽也不總在晚上外出時帶上小晰的,有時留小晰在奶奶家。奶奶可高興小晰晚上跟自己睡了。

她們剛一躺到床上,小晰就聽得屋外夜空下走來的腳步聲,還有鐵門哐當打開的聲響。“小晰——”

小晰媽在樓下喊。

“睡下了呢?!?/p>

小晰回了一句。

“小晰——”小晰媽又喊一聲。

小晰奶奶推了推小晰,小晰就重復,“都睡下了呢。”

小晰媽的喊聲跟鐵門都安靜后,小晰奶奶將小晰又摟緊了一下。

“乖,好好睡了?!?/p>

但是,等再過一會兒,小晰會悄悄地將身子轉過去。她不喜歡奶奶咕咕的喘氣聲在自己的頭頂上響著、滾動著。

十九

小晰奶奶自制的兩樣菜,是小晰最喜歡吃的。第一種是醉素雞,買來的素雞,放了鹽跟黃酒腌在一個玻璃瓶里,過些時日再取出來吃。日子再長點,素雞會變得像豆腐般軟,而且有臭烘烘的氣味。

另外是醬油紫菜。倒了醬油的紫菜一般用來沖湯,小晰奶奶只是將紫菜用醬油浸得濕軟,再放到湯碗里吃。只夾一筷,就能下許多口飯。

小晰奶奶很少做炒菜,不像小晰媽噼哩啪拉在煤氣灶上弄得煙霧騰騰地炒螺螄。小晰奶奶的菜多是在飯鑊里蒸的,像帶魚絲烤呀、蛋湯、帶豆干、菜蕻干……

晚飯時分,小晰時常端著吃了一半的飯碗走出自家圍墻,去奶奶家的明堂。

“坐下來吧?!?/p>

“嗯,我來看看?!?/p>

小晰的眼睛盯著明堂飯桌上一大碗蛋湯,奶奶家的蛋湯是在土灶鍋鑊上蒸的,中間還加了醬油。

“我就舀一勺蛋湯?!?/p>

舀完蛋湯,她又盯著帶魚絲烤了。奶奶給她拉過椅子,這下她就不再推托地坐下了。

小晰媽見小晰去了不回來,估摸出大概了。在圍墻的那一頭傳過來她的聲音:“介壞個小囡,又去蹭飯了吧?”

小晰奶奶除了飯菜做得好吃外,還會做另外的吃食。比如在夏天,她做一種叫“木蓮凍”的凍糊,買來的木蓮籽在鍋里熬成湯汁后,再盛到面盆里涼著,盆上蓋著紗布,待凝成糊狀后,加一點薄荷水就可吃,很清涼的。她還將毛豆連桿帶殼地放進灶間的飯鍋里,灑上鹽,一直煮,等熟了后,再將毛豆移到曬臺上去晾。當小晰坐在奶奶家新蓋樓房的曬臺上乘涼時,小晰奶奶就剝了毛豆,讓小晰嘗。小晰想不到煮熟了的毛豆晾干后,會那么好吃。

多數(shù)時候是因為停了電,在屋里看不成電視,小晰才摸到奶奶家來。

屋外暗地里的小蟲子在窸窸窣窣地叫著,奶奶手里握著扇子在胸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小晰總纏著奶奶講戲文或走書里的故事,聽多了,小晰總結出走書里的女主角多數(shù)比戲文里的好玩,走書里的女人多有武功,隨父親跟對方的敵兵開戰(zhàn),打著打著就被對方的年輕小將迷倒。這么個英俊的郎呀,我要收了他。有的甚至是硬搶了男人去拜堂成親。但她們也勇敢義氣至極,男人有難被敵人困住了,就下刀山、過火海地去救。

小晰覺得自己喜歡做豪爽的人,那走書故事,每晚一集地讓奶奶講。

夜越來越深,頭頂?shù)男切窃絹碓矫?,整個黑藍的天空又像大罩子一樣倒掛下來,星星快掉下來了。

“星星這么好,明天又是個大晴天?!蹦棠踢@樣講。

小晰還在想著自己的事,剛才講到了薛丁山,樊梨花對他那么好,這男人竟然一次又一次把她休掉。真真替他著急死。

奶奶在說,“天上一顆星,地上就一個人。”

“哦?!毙∥孟癫欧磻^來,想,原來地上的人有這么多。

“天上一顆流星掉下來,就是地上一個人死了嗎?”這是奶奶從前同小晰說過的話,小晰又拿出來問了一遍,她想到了流星、死亡,覺得它們離自己好遙遠。

二十

小晰爺爺在冬天做的營生是賣春卷皮,一張張皮子疊起來,整好后,第二天挑到菜市場賣。臨近春節(jié),也總有人上門來要春卷皮。

做春卷皮并不省事,小晰爺爺?shù)迷谝豢诖蟾鬃忧安煌5赜秒p手揉甩濕面粉?!鞍舌舌眱芍皇忠蝗θΦ貏潉樱衙娣蹐F甩起來,動作像是在埋著頭游泳。

面粉調好了,取一攤在手里,不停地掂著,再往爐子上的平底鍋中央抹去,一圈圈地調抹勻了,一會兒待邊角的皮起皺了,就輕輕地揭起來,得十分小心,撕破了,就沒用了。

揭春卷皮的活,小晰也擔當了一些。反正大冷天站在爐子邊熱氣騰騰的。外頭西北風呼呼響著,窗上的尼龍紙讓風刮得繃得緊緊的,不時“啪啪”顫動。小晰真擔心風會把尼龍紙刮破了,一股腦兒地闖進來,火爐吹滅了,平底鍋吹跑了。

揭春卷皮揭到最后,爺爺會用剩余的一團面粉給小晰“塌”一個大大的面餅。

那些春卷皮奶奶擱在紗布上,一層層地整好,再裝到竹蒸籠里。第二天一早讓爺爺挑著它們去賣。

小晰在早上醒來,屋里早沒了爺爺?shù)挠白?。奶奶一個人捏了塊抹布在濕漉漉的屋里摸過來摸過去地擦。

小晰的爺爺名叫陳阿毛,每當聽到有人指著小晰說出“陳阿毛的孫女”之類的話,小晰就感覺怪怪的。那個被人稱為陳阿毛的人,似乎是另外一個,她得退到很遠來“看”他。

二十一

小晰家屋子的左側是小晰爺爺?shù)膫}房,里頭放置了各類農(nóng)具。倉房是跟別人家合用的,那戶人家還有一頭牛。那頭牛每次都在倉房門口拉一堆大大的糞便。

爺爺平日并不常去倉房,但有一陣子每天都在倉房里敲敲打打地做木工活。

小晰站在倉房門口問:“爺爺在做什么?”

“爺爺要打口棺材呢?!?/p>

“哦?!?/p>

爺爺要打的棺材叫壽材,小晰想壽材大概是讓人長命百歲的。棺材打好的那天,爺爺很高興,小晰也顧不上牛糞的氣味,跑去細看。打好的棺材真結實,木板上的紋路一條條的,散發(fā)著好聞的木材氣味。

爺爺問:“還不錯吧?”

小晰答:“很好,爺爺你是自學成才的木匠呢?!?/p>

又過了一陣子,奶奶說,小晰,你明天下午幫爺爺去倉房的棺材上寫個“壽”字。

小晰邊答應邊有種驕傲的自豪感,奶奶向來都看重自己。每次外地親戚來信,都是讓小晰幫著代筆回信的。

第二天的下午,恰是個陰雨天,倉房里很陰濕。小晰爺爺帶著手電筒引小晰進去。踩著軟濕的稻草,牛糞味和著潮濕的泥土味一股腦兒地兜面撲來,實在是個讓人不忍多呆一刻的地方。但小晰身上有重任,奶奶跟爺爺把那么重要的任務托給了她,她必須拿出十分的毅力來做好它。

停在倉房的棺材跟先前小晰看到過的又不一樣了,那是口上了黑沉沉油漆的棺材。這黑色讓小晰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受,為什么非得把棺材漆成黑色呢?誰規(guī)定的?

爺爺指點小晰就在棺材的最前頭那面,寫上一個“壽”字。

小晰小心地用毛筆蘸了紅漆,往棺木上描,兩筆畫下來,才發(fā)覺在棺木上寫毛筆字跟在學校的描紅本上寫完全是兩樣的,那筆跟油漆都不由她控制了,一撇撇下去,收筆時油漆竟然 “流淚”了,小晰再用毛筆往回畫。

好不容易寫完了,小晰自我感覺沒有預想中來得好。但爺爺說不錯,而且連說了兩個不錯。

要是再讓我寫一遍,還可以更好呢。回去時,小晰還是有點懊惱。

到了晚上睡覺時,她突然才想到,這棺材給誰準備的?爺爺還是奶奶?他們以后要躺到那里去嗎,永遠再不會起來?小晰想到了死,想得她抱緊了自己的身子。

二十二

最后來說說后莊的東邊,西邊的柏油路沒澆好前,小晰她們上學一直是走東邊的石板路。石板路兩邊是田地,早上上學,時間趕,小晰顧不上路邊的野花、野草,但放了學,就可以一路游蕩了。小晰背著書包,從糧油廠那兒拐了彎后,就看到自己的村莊了。阿青婆婆家是入眼的第一間,每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青婆婆家的屋頂,那個屋頂?shù)臒焽?,在放學時分,會飄著被風吹得彎來彎去的燒飯跑出來的煙。

一路上小晰除了扒開野草叢找蛇莓、拔車前草,她也喜歡一路看著太陽走???,太陽像個金色的球,落在遠處的田地上方,有時候又像熟透了,是紅彤彤的。突然地甩著書包一陣快跑,跑得氣喘吁吁,小晰想要趁著太陽沒注意的時候,偷偷跑近它。但不管她怎么賣力,一抬頭,太陽還是離得跟先前一樣遠。

在石板路上也會碰到小姐姐、小晴。小姐姐的辮子又長了,腿也長了,她歡快地轉動著身子,在太陽光下,仿佛是鍍了金的小仙女。

石板路前側是個小水塘,再前面味精廠的水流出來就排到小水塘里,水塘里的水變得綠綠的。綠綠的水塘里,有一天她們發(fā)現(xiàn)了好多條盤在一起花花綠綠的蛇。

走在石板路上的小晴伸出手指點,然后小晰也跟著用手指點。小姐姐說:“點過蛇的手指要爛掉的?!?/p>

“那慘了?!?/p>

“你們咬著點過的那根手指跳幾下,就又能好的。”

于是,小晴跟小晰就把剛指過蛇的那根手指咬在嘴里,使勁地蹦跳。

“這下不會爛掉了?!毙∏鐝淖炖锇纬鍪种?,笑了。

在冬天 ,上學去真是個冷。石板路面鋪著白砂糖一樣的霜,田埂兩邊的野草也披掛著白霜,盡管小晰脖子上套了小晰媽新買的“假領頭”,冷嗖嗖的寒風還是直往里鉆。大冬天的早上,小晰媽喊小晰起床,頭一句話便是:“西北風老虎一樣,呼啦啦響?!?/p>

也有小晰覺得不太冷的時候,某天早上她穿著新做的“綢緞棉襖”,即使天還是那么冷,一張嘴就跑出白白的氣,走在路上的她卻很是歡喜。她的“綢緞棉襖”是暗紅色的,大朵花的圖案,鑲了金絲線。那紐扣也是一顆顆花蝴蝶的模樣,盤在胸前彎著上去。那天早晨的小晰覺得自己像是嶄新的一個自己。

阿青婆在門口招呼她:“小晰,起得這么早。這件衣棠介漂亮?!?/p>

小晰不好意思地笑笑,幾乎是飛快地走。遇到的人她都覺得在看她的衣服。然后就走到鎮(zhèn)上了,迎面碰到騎著自行車回娘家的姑姑。姑姑停下車說,小晰我?guī)闵蠈W吧。小晰想再好不過了。小晰現(xiàn)在穿著新棉襖坐自行車,以前她羨慕人家上班的女人提著小包,跑著小碎步一躍坐上男人的自行車。多少次,她在自己家里拿著長條板凳做類似練習,以防長大后頭一次坐男友的自行車出洋相。好了,現(xiàn)在是坐姑姑的自行車。但姑姑并沒讓她跑著躍上來,而是將車子停在原地,放低了后座,讓小晰先跳上去,兩腳分開地坐??蓱z的,小晰上車的動作是如此笨拙,難看。好不容易才坐穩(wěn)當。

“好了嗎?”

“嗯?!?/p>

姑姑騎上了,小晰緊緊拉著她的后座。但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沒騎幾下,姑姑的自行車開始亂晃,然后就撲通一下,連人帶車栽進了河里。河水并不深,小晰撲騰了幾下,就被人拖上了岸。

長大后回憶此事的小晰一陣哈哈大笑。她覺得做人還是開心為主。文中的小晴后來很能念書,一直念出了國,在國外做生物制藥研究。小姐姐初中時跟黃頭發(fā)的小青年好上了,小青年又吸毒,讓她很痛苦。至于小晰嘛,有沒有當成作家現(xiàn)在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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