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孟儀

熊我老家罵人的村話，考究起來約略有兩大特征，一是話鋒直指女性隱秘的部位問候，二是巧用動物的隱喻含沙射影。隱秘也好，隱喻也罷，都離不開一個“隱”字?！半[”與“淫”兩字恰好同音，這其中是否另有隱秘？考究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舉凡村言詈語，均隱隱地借“三字經(jīng)”的格式，暗示動物崇拜、生殖崇拜以及祖宗崇拜的源流與嬗變，且內(nèi)含豐富的人文韻味兒。譬如“狗日的”，原本是借狗的無恥詛咒人的卑劣，卻不期然峰回路轉(zhuǎn)，含義混沌起來，主題模糊起來，似罵似嗔，亦褒亦貶。比如，《狗日的北大》、《狗日的糧食》、《狗日的足球》……手法朦朧，引人入勝。再譬如王八蛋、鱉犢子、龜孫子……皆因龜?shù)摹耙鶃y”而成為最快意、最通用的村罵——其中，“王八蛋”與“狗日的”一路升格為國罵，“鱉犢子”隨前輩們闖關(guān)東去了鐵嶺等地，“龜孫子”到四川升了一輩，變成“龜兒子”。還有“兔崽子”、“豬頭三”、“驢褻的”等，其模式與“狗日的”大同小異，都與動物的某些特性有關(guān)，又有幾分人間的親昵，罵法十分講究——大凡有點文化的，不會輕意動用“草泥馬”、“娘希匹”、“婊獎的”一類粗話，因其毫無人文想象空間。許慎認為，龜有雌無雄，只能與蛇交配才能產(chǎn)出后代。晉人張華在《博物志》中沿用了這種說法：“龜類無雄，與蛇通氣則孕，皆卵生?！蓖靡惨粯佑写茻o雄，依傳說是望月而孕（張華曾論及，參見拙文《漢字動物園：兔》）?！柏i”的好色，有二師兄“八戒”為證；驢偏偏愛上馬，稀里糊涂生出騾子，當屬亂倫范疇。

中國是講究倫理的國度，因此罵人也不能亂了分寸，差了輩份，斷不許晚輩罵長輩——有些村罵只限于上輩對晚輩，還須不痛不癢，讓對方十分受用才算恰到好處；有些則只適合于背后解恨，如果當面開罵，等于踢了對方的卵子、踩了對方的尾巴、掘了對方的祖墳?？季縼砜季咳ィ挥幸痪浯辶R是可以人前人后普遍適用、男男女女不分左右的，那就是“熊”字系列的“村話”，比如：熊樣子，熊色（讀若shai，第三聲）兒，熊玩意，熊東西，熊孩子等——這事兒，我一直沒琢磨透，熊既不淫亦不亂，如何做了罵人的材料？直到讀了葉舒憲先生的《狼圖騰還是熊圖騰：中華祖先圖騰的辨析與反思》一文，方才恍然大悟：原來熊是北中國的史前圖騰。如果北方人罵你“瞧你那熊樣子”，“那是在夸你”云云。

北方人習(xí)慣稱熊為“狗熊”。熊之所以被用來作為“村罵”，大概是沾了“狗日的”一類“國罵”的光。鑒于熊身上兼具狗的要素，當借狗罵人不足以體現(xiàn)“信達雅”之要旨時，自然要搬出狗的老本家來幫忙。生物科學(xué)告訴我們，在哺乳動物中，熊與犬科動物的血緣關(guān)系是最近的，它們的長相也有幾分相似，突出表現(xiàn)在嘴和爪子的形狀上。甲骨文中，熊的初文“能”（ ）完全是現(xiàn)實物象的摹本，字形中突出的正是它的大嘴和爪子。金文“能”（ ），在形制上雖說繁復(fù)了點，但同樣還是沒忘記凸顯其大口利齒（ ）和勁爪（ ）兩大要素。長成這樣子，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它都極像一條壯碩的犬。在動物分類上，熊科屬于犬超科，它與犬的共同祖先是生活在早第三紀的裂腳獸，可見熊與犬科動物分化的時間不算太早。狗因親近了人類，一路向精致化、集約化方向發(fā)展；而熊則遠離人群，一路向著規(guī)?；?、粗放化發(fā)展。體量大型化以后，熊需要的能量也增多了，單靠肉食已不足以維持生計，只好兼顧其他食物，如植物的嫩枝細葉和果實、蜂蛹及河中的魚等。由于食物的改變，熊與之前的“本家”熊貓開始分道揚鑣：熊貓的適應(yīng)性越來越差，而熊的適應(yīng)能力逐日優(yōu)化（所幸熊沒有貴為熊貓，要靠人工來繁殖；也沒有墮落為狗，要靠豢養(yǎng)來壯大）。可以這么說，熊在進化過程中失去的是牙齒的切割力，得到的卻是擴大了的豐富的食源。此前在體形上跑岔了道的狗，與熊在“雜食動物”的有關(guān)屬性上，又走到了一起。在這一點上，與它們走到一起的還有人。基于食物結(jié)構(gòu)的趨同，熊又具備了幾分人的屬性，這一進化歷程大概經(jīng)過了上百萬年的時間。在進化的最近幾萬年時間里，人與熊之間越來越接近的共同特征主要有如下幾點（也因此，“熊樣子”是罵而不傷人的頭等“村罵”）：

一、臭美，愛照鏡子。據(jù)認為，在所有的動物中，只有熊的臉和人的臉最適合寫實而魔幻的鏡子，他們的臉就是為鏡子而生的；在沒有鏡子的年代，有一方水塘也不錯（那時的水很清澈）。熊臉與人臉的相似度，讓跟人類是近親的猴子十分羞愧；不過羞紅的位置似乎有點弄錯了，所以人類在這一點上并不買猴子的帳。

二、貪吃好色?？鬃诱f：“食色，性也?！被趯徝狼槿ず褪苊郎恼T惑，熊眼與人眼進化得極為相似，尤其對異性特別敏感；熊和人都是美食家出身，喜歡飲酒，可稱為“酒色之徒”；二者的味覺都很發(fā)達，喜吃蜜，愛好甜蜜事業(yè)。人類學(xué)家和性學(xué)專家都異口同聲地補充說，雖說熊有發(fā)情期，而人一年四季隨時可以做愛，但他們大都喜歡取正面合抱的姿勢，在動物中十分罕見。

三、肖人，人模狗樣?！对姟ば⊙拧に垢伞罚骸熬S熊維羆，男子之祥?！毙苣苤绷⑿凶?，會爬樹、善游泳。從共時與歷時的角度看，人類直立的時間與熊直立的時間的平均值，幾乎完全相等。直立行走直接影響到腳掌發(fā)育，所以，如果把所有動物的掌印拿來比照一下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熊掌最像人的足印，這是500萬年修煉的回報。宋人羅愿在《爾雅翼·釋獸》中提到了這一偉大進化的成果：“熊類（似）大豕，人足，黑色。春出冬蟄。輕捷好緣高木，見人則自投而下。亦以革厚而筋駑，用此自快?！?/p>

盡管人與熊之間的相似值不止這些（也因此，“熊樣子”是罵而不傷人的頭等“村罵”），馬克思還是看到了他們在最后的十萬年間或更長時間里發(fā)生的本質(zhì)變化。馬克思認為，人是能思維善語言能創(chuàng)造并使用工具的動物。這是一條人與熊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為此，狗熊發(fā)誓要積蓄正能量，嘗試縮小人熊之間的差距。但在北方漫長的冬季，冬眠的熊偶爾會醒來，這餓勁兒一上來就舔自己的前掌充饑，把一雙肥厚的前掌舔得鮮血淋淋。熊的自虐成就了一道為野蠻準備的美味，也為中國先賢孟子的“義利觀”提供了例證的素材。但熊自虐的傾向最終妨礙了心愿的達成，好在冬眠的習(xí)性歪打正著為熊族貯存了如“熊熊”烈火般的巨大能量。因此，文字發(fā)展到小篆時期，李斯不得不考慮改變“能”字的結(jié)構(gòu)模式，將金文字形中的熊爪（ ）寫成象征熱量的“火”（ ），并且廢除其余六國各行其是的寫法，摒棄了楚國熊姓君王的族徽“ ”（熊）的閑散姿態(tài)，吸取其營造法式，最后統(tǒng)一到秦篆規(guī)整的“能”（ ）字上來。自此，“能”的動物本義基本消失，隸楷階段另造“熊”字專門指稱這種“人模狗樣”的動物?！澳堋痹诒玖x之外，多用來指稱“能夠”、“能源”、“能量”、“能力”、“才能”等等。許慎似乎看到了這一點，在《說文》中說：“能獸堅中，故稱賢能，而強壯稱能杰也?！币惨虼?，納稅大戶、明星藝術(shù)家、善于作秀的新貴，以及各種各類的時代達人都被稱為“能人”。能人具有“優(yōu)秀”、“杰出”的品質(zhì)，亦可稱為“熊人”。

很久很久以前，原始初民早于許慎領(lǐng)教了熊隨季節(jié)而循環(huán)變化的生命形態(tài)——漫長的冬眠期過后，初民們發(fā)現(xiàn)一頭“死去”的熊竟然復(fù)活了，這是人類難以想象、更難以抵達的夢想。尤其是北方以狩獵為生的原始先民，他們堅信熊這種自我復(fù)生的神奇的“正能量”無與倫比。在史前信仰中，熊作為生死相互轉(zhuǎn)化的神獸，責(zé)無旁貸地榮膺圖騰崇拜的首選物種之一。

神話學(xué)者試圖站在新的高度，重新審視自漢字書寫文明開始以后，有關(guān)熊圖騰、熊崇拜、熊占卜、熊禁忌的種種現(xiàn)象，尋回那失落已久的古文化層。他們首先從與“熊”有關(guān)的上古帝王、四方神圣開始這段心靈史的考察，認為那些圣王、先祖?zhèn)兠栔械摹靶堋钡姆?，只是對逝去的更遠古時代的追憶。既然伏羲號黃熊，黃帝號有熊，那么從徽號中含有“熊”字這一現(xiàn)象來推測，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華成文歷史開篇之前，熊圖騰傳統(tǒng)可能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之久了?？脊艑W(xué)首先是美學(xué)，其次才是歷史學(xué)的分支。中國境內(nèi)的出土文物，不會按人類的認識秩序漸次展現(xiàn)，它們看上去無非是些文明的碎片。但在學(xué)者眼中，它們將會被納入審美秩序和有序的文明軌跡中，換言之，巧手連綴起來的陶片恰恰清晰地呈現(xiàn)了熊圖騰傳承的悠久歷史。比如，商代玉器中就發(fā)現(xiàn)有熊頭鳥身造型的坐熊，西周玉器中也有大批熊造型。從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熊形的玉器、陶器、銅器更是呈現(xiàn)為多姿多彩、層出不窮的局面，商周以后出現(xiàn)的雙熊首玉佩，熊龍，熊龍璧，以及自卷尾熊抽象到熊龍的各種神奇造型，許多都是以往的古史學(xué)者們前所未見的（葉舒憲語）。因此，葉舒憲信心十足地說：“龍圖騰由熊圖騰演化而來。在多民族文化融合中，龍是較為普遍的一種崇拜物，但現(xiàn)實中并非實際存在?？脊虐l(fā)現(xiàn)表明，龍確實來源于現(xiàn)實中的動物，這些動物原型包括豬、鹿和熊?！比~舒憲還舉出了例證：考古發(fā)現(xiàn)5500年前的牛河梁女神廟中就有熊；這里還曾出土一對玉龍，起初被當作“豬龍”，后來有考古學(xué)者改變觀點，提出“熊龍”的說法。學(xué)者們還結(jié)合在北方流傳至今的熊祖的神話以及上古時期楚國君王姓熊的事實，解讀“熊龍”玉像符號背后的意蘊是：“龍的傳人”當中，當有相當多的一部分為“熊的傳人”。

學(xué)者們的發(fā)現(xiàn)及研究成果僅限于在很小的閱讀圈內(nèi)傳播，所以在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心目中，“熊”這個形象略含貶義，如窩囊、愚蠢、兇險等。（“熊”與“兇”同音，大約是中國人褒龍貶熊的原因之一吧。）而在更北方的俄羅斯人的心目中，熊一直是“心地善良”、“憨態(tài)可掬”、“惹人愛憐”的，是勇敢、力量和智慧的象征。俄羅斯不少地方都以熊作標志，也流傳著不少關(guān)于熊的故事。據(jù)說，俄羅斯有一個名叫索契的小鎮(zhèn)，這個鎮(zhèn)的周圍是高加索山，時常有熊出沒，這個小鎮(zhèn)后來也就更名為“熊的角落”，逐漸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旅游圣地。坐落在伏爾加河上游的雅羅斯拉夫爾城，因為城徽是一頭熊，被稱為“熊城”。普希金在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都不惜筆墨描寫熊的聰明、善良、誠懇，以及哲學(xué)家一樣沉思的狀態(tài)……俄語中，“熊”一詞由“蜂蜜”和“吃”組成，意為熊是“吃蜜”的動物。如果你對俄羅斯朋友說，你像一個大熊，他一定會很高興且甜甜地說“謝謝”。這表明，在國際視野下，葉舒憲的說法并非標新立異。不過，學(xué)者們要讓中國人接受“熊樣子”這樣的村話，估計還需假以時日。

在俄羅斯文化中，偶爾也能見到反面形象的熊，克雷洛夫在《隱士和熊》的寓言中就把熊的“憨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一天隱士睡著了，熊在旁邊看守著。它看見一只蒼蠅停在隱士的臉上，便掄起胳膊驅(qū)趕。這只蒼蠅不肯飛遠，最后停在隱士的額頭上。熊便捧起一塊大石頭，使勁地砸了過去，就這樣斷送了朋友的性命。后人把這種欲益反損的幫助，即“幫倒忙”稱為“熊的服務(wù)”。當有人問你，熊是怎么死的？讀過這個寓言的朋友會說：熊是笨死的。但笨熊沒有改變俄國人對熊的熱愛。據(jù)說，梅德韋杰夫這個姓在俄語中就是“熊”的意思。當年，梅德韋杰夫當選俄羅斯總理繼而又上任總統(tǒng)的時候，俄羅斯政壇高呼：“熊來了！”與此同時，中國人正在起勁地大聲叫嚷著：“狼來了！”

狼

每一個王朝的更迭常伴隨著莫名其妙的童謠，每一事件萌動前常會流行異乎尋常的讖語。童謠自然是借幼稚的歌喉作了預(yù)言，而讖語則是拿“天人感應(yīng)”的招數(shù)來蠱惑人心。在童謠和讖語失靈的時代，流行歌曲挺身而出——

1986年，崔健一首《一無所有》，國家的主人變成了下崗工人。

1987年，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灼痛了大興安嶺的春天。

1988年，齊秦《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引來一片狼的嚎叫。

……

猶如一個時代的囈語，那些讓人隨時可能被擊中的聲響，潛意識里恰好擊中了這個時代。曾經(jīng)樸素的歌喉突然間凌厲起來，然后是張牙舞爪、蠻性大發(fā)地要做一回吃羊的狼——大概是做羊做得膩歪了，要體驗一下做狼的滋味——賈平凹的《懷念狼》（2000年）、姜戎的《狼圖騰》（2004年）應(yīng)運而生。從上個世紀末蔓延開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狼主題，甚至牽動了兒童動畫市場，緊趕慢趕一起分割“狼圖騰”的最后一塊利益蛋糕?！断惭蜓蚝突姨恰纷?005年6月推出后，陸續(xù)在全國近50家電視臺熱播，獲得上上下下一片熱捧。一些唯利是圖的不良商人以及為他們忠實服務(wù)的“精英”們也貌似順乎時代潮流，一驚一乍地跳出來嚷道：倘做不成狼，就做一頭披著狼皮的羊，最好是做披著羊皮的狼，甚至是做一條內(nèi)外兼修的披著狼皮的狼……一副挑戰(zhàn)的架勢，咄咄逼人。

十年前，同樣是霧霾四月（煙雨已成記憶），《狼圖騰》面世。資料顯示，該書在中國大陸發(fā)行超過300萬冊（盜版除外），連續(xù)六年蟬聯(lián)文學(xué)圖書暢銷榜前十位，獲得各種獎項不下幾十余種，還被譯為30種語言，在全球110個國家和地區(qū)發(fā)行?！独菆D騰》引發(fā)的關(guān)于“狼族精神”的爭論，隨后也在社會各界廣泛展開。許多教師、家長不僅自己一讀為快，還希望學(xué)生、子女能盡快領(lǐng)略、承襲“狼道”精神。為此，出版方與作者專門為兒童量身訂制了少兒版《狼圖騰》——《小狼小狼》（2010年）。狼一樣嗅覺靈敏的出版商跟風(fēng)推出的《狼陣》（譯著，2005年）、《狼性經(jīng)營法則》（2005年）、《狼性法則》（2010年）、《狼道》（2010年）、（狼魂》（2010年）等一系列新書鋪天蓋地，圖書市場一片“狼藉”。一時間，以“北方的狼”為背景音樂的“懷念狼”的情緒，如野草一樣瘋長（《野蠻生長》，2007年）——人狼之間隔膜與敵對的堅冰似乎在一夜間被打破，“懷念”從個人蔓延到集體——于是，“狼來了”的呼聲，像禽流感一樣進入流行話語，響徹長城內(nèi)外。

狼，犬科食肉類哺乳動物。《說文解字》：“狼，似犬，銳頭，白頰，高前廣后。從犬，良聲?！薄侗静菥V目》：“狼逐食，能倒立，先卜所向，獸之良者也。故字從良?！边@就是說，狼是不同于其他動物的“良犬”。古文字學(xué)家依據(jù)許慎、李時珍提供的線索，在中國最早的書寫系統(tǒng)——甲骨文中找到了一個對應(yīng)的字（ ），他們說這就是最早的“狼”，由 和 （犬）合文組成。為了自圓其說，硬是把 （犬）字左側(cè)的這個奇怪的字符 訓(xùn)為“良”。由于很多契刻著文字的甲骨在王懿榮發(fā)現(xiàn)甲骨文之前，被當成“龍骨”吃進了中國病人的肚子，我們無法在現(xiàn)存的3000多甲骨文字中拿出旁證釋讀“ （良）”的真正本義。比如，與“狼”長得最接近的“狠”就沒能在甲骨文找到，只在《說文》中收錄了篆字“ （狠）”——假設(shè)將甲骨文 字符解釋為“良”是正確的，假設(shè)“狼”即是“良犬”，那么，是否意味著3300多年前的商朝人已經(jīng)預(yù)感到21世紀的“狼”真的“從良”了呢？從漢字構(gòu)成來看，“良”不僅出現(xiàn)在漢字“狼”中，還出現(xiàn)在“莨”、“稂”和“娘”諸字里。許慎認為，莨是一種狼尾巴草，因其毛穗形似狼尾而得名；而稂則指一種形似禾苗的害草，說的也是狼尾草。既然是“害草”為什么稱為“良草”、“良禾”，娘與狼在構(gòu)字上為什么字根相同、發(fā)音相近呢？

有一個故事說，狼群的分配原則是這樣的：最強壯的頭狼先食，其次是年富力強者食，最后是弱小者食；一次食物不夠，便再次組織進攻，那些沒吃飽的餓狼才會拼命向前。狼群就是這樣嚴格按照等級秩序，把生存的機會最大限度地留給了強者。有人見過，一頭母狼死后，一群小狼圍在母狼身邊嗷嗷直叫，場面十分悲慘（是哀悼還是期待即將開始的盛宴呢）。過了一會兒，饑腸轆轆的小狼蜂擁而上把剛剛咽氣的狼母撕碎，當作美味的晚餐。小狼的肚子成了母狼的墳?zāi)?。關(guān)于母狼之所以硬撐著回到狼窩死去的原因，各人說法不同。我個人認為，與其說是出于母愛為小狼提供食物，讓弱小的生命多一線生存的機會，不如說是用尸身上完“最后一課”，教導(dǎo)小狼要繼承先輩野蠻、殘忍、貪婪、暴虐的“狼道”精神：喝狼奶長大的小狼，必須是一頭狼！動物中，大概只有狼如此做娘，好狠?。ɡ堑哪锸鞘澜缟献詈菀彩亲钣袗坌牡睦牵湃嘶蛟S從中得到啟發(fā)，將狼與娘置于同一字根之下。我個人認為 并非古文字學(xué)家所說的“廊”或“透光的窗”之類；其形疑似“襁褓”，代指背兜中的嬰兒， 與 組合，會意為狼之母愛或指吃小人的獸類；而 （女）與 組合，則示意育嬰的女人。）

1966年6月3日晚，17歲的張承志等17名中學(xué)生聚集在圓明園遺址開會，他們決定成立一個叫“紅衛(wèi)兵”的組織。紅衛(wèi)兵，這個取自張承志筆名“紅衛(wèi)士”的名字，從此伴著一段青春與暴虐的“心靈史”（《心靈史》，1991年）席卷全國。在關(guān)于上海修改歷史教科書的新聞事件中，朱學(xué)勤提到了這個組織。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朱學(xué)勤說：“過去的歷史教科書教給學(xué)生的，就是碰到不公正、碰到不正義的事情，最公正、最正義的反抗方式就是暴力。正因為這樣，所以到了‘文革，那一群紅衛(wèi)兵才會用那么暴力的手段來報復(fù)他們的長輩和老師。除了‘文革時那些特殊的政治教育，此前孩子們接受的歷史教育，包括片面的魯迅教育都是在為這一天做準備。那是喝狼奶的教育，不是喝人奶的教育，訓(xùn)練出來的是狼，不是人?！敝鞂W(xué)勤所說的“狼奶”正是所謂“狼道”精神釀成的乳汁，那些“喝狼奶”長大的“紅衛(wèi)兵”與食母肉的小狼是否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呢（聽說他們最近在向老師們道歉了）？

在小狼食母的故事里，母狼用純凈的乳汁和會說話的尸體教會了小狼：做狼就是要“狠”一點！所以，我寧可相信“狠”這個字就是齊秦所唱的那匹來自北方的食肉類犬科哺乳動物。甲骨文和金文中，雖然不見“狠（小篆寫作 ）”字，但甲骨文所幸有“艮”字：其中一個艮寫作“ ”（讀gen），構(gòu)成“根”、“跟”、“退”等字，均與足（ ）有關(guān)，但與本文無關(guān)；另一個艮寫作“ ”（讀yan），與“眼”同音，與“目”有關(guān)，上面是“目（ ）”，下面是“人（ ）”，有回首張目怒視之態(tài)。金文中也有艮（ ）字，突出的正是“目在背后”的意象，強調(diào)的是回頭張望的那一瞬，十分逼真地描繪出一副“狼顧之相”：兇狠、狡詐、多疑、殘暴、富有心計。據(jù)說，狼在肩頭不動的情況下，頭部能轉(zhuǎn)180度。相傳有此面相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心術(shù)不正、有狼子野心之輩；又傳有此面相者，有帝王之志，比如司馬懿就有“狼顧之相”。《晉書·宣帝紀》：“（魏武帝）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yù)汝家事?！辈懿賹λ抉R氏的懷疑看來沒錯，只是文才武略的魏武帝沒來得及看到魏晉更替的結(jié)局?！墩f文解字》提供了另一種解釋方案：“艮，很也。從匕、目。匕目，猶目相匕，不相下也。匕目艮，匕目為真也。”艮為“匕、目”會意，猶如說目光如劍，逼視而不相讓——這或可看作對狼的特征另一版本的描摹；狼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出沒，狼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透出逼人的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狼因狠而機警、多疑，因狠而野蠻、殘忍、貪婪、暴虐。狼在睡覺前總要滿腹狐疑地圍著窩打轉(zhuǎn)，察看有無異樣；睡覺時一只耳朵總是貼著地，以防猛獸的偷襲。狼時刻窺伺羊群和牧羊人的懈怠之機，一旦發(fā)覺有隙，馬上出擊。狼性的野蠻，就在于踐踏溫和與文明，而且它專瞅羊羔一類的弱者下手。狼性的殘忍就是手段毒辣，即使是對待同類或?qū)Υ陨?，也一樣殘忍：如果一只狼被鐵夾夾住，它竟會咬斷被夾的肢體而逃走；在集體行動中掉隊、受傷的狼都會被同伙吃掉。狼性的貪婪就是無限制地攫取、無節(jié)制地占有——狼喜歡吃羊，在最短的時間里，它能放倒多少羊就放倒多少。狼性的暴虐就是以暴力手段維護等級秩序，并濫用職權(quán)、濫殺無辜。狼是群居動物，善于團隊作戰(zhàn)，尤其是在冬季獵物較少時，一聲長嗥便能聚集起幾十只甚至上百只同伴，形成一股連虎豹遇之都難以攖其鋒的巨大力量。一篇署名“曼德”的網(wǎng)絡(luò)文章說，狼性是對人性的背叛，是對溫良恭謙的傳統(tǒng)文化的顛覆，“狼圖騰”是剛剛進入現(xiàn)代文明時期而上演的蒙昧?xí)r代的圖騰晚會，是一次喚醒獸性記憶、高舉叢林法則的狩獵誓師。這篇文章把當下主流企業(yè)文化概括為狼文化，認為“這種文化表現(xiàn)在市場秩序上就是不守規(guī)則、不擇手段，是對均衡、共贏、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商業(yè)環(huán)境的破壞；這種文化漠視道德與誠信，撕殺流血、蠶食客戶，以‘紅海戰(zhàn)略代替‘藍海戰(zhàn)略；這種文化表現(xiàn)在管理上就是強制性的執(zhí)行、絕對服從，對業(yè)績無休止地要求，透支執(zhí)行過程中的健康和道德，塑造‘沒有任何借口的奴性員工和邪惡的‘狼性總經(jīng)理；這種文化表現(xiàn)在企業(yè)家精神上，就是貪婪攫取、荒淫腐敗等等”。同時，該文也客觀地認識到，“在狼邪惡的面目背后，長久壓抑并遭受折磨的國人看到了一種強大叛逆的生命能量，這種生命力給當下滯后于市場經(jīng)濟的農(nóng)耕文化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我個人認為，當下企業(yè)界大聲叫嚷“狼來了”，恰恰暴露了企業(yè)文化的不自信——在自然界，只有弱者才會刻意模仿“惡”來虛張聲勢地加強自衛(wèi)，從容的虎所崇拜的偶像永遠是它自己，從來不需要扮成惡狼來嚇唬對手，它們的眼神永遠是那種“舍我其誰”的慵懶和倦怠。

人類學(xué)家鮑西亞說：“好像神話世界被建立起來，只是為了再被拆毀，以便從碎片之中建立起新世界來?！北日漳滤沽肿骷覐埑兄镜摹逗隍E馬》（1981年）、苗族作者陳益的《我的先祖是蚩尤》（2000年）……以邊緣化立場對根深蒂固的華夏農(nóng)耕文化、對中原文明中心論進行挑戰(zhàn)，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狼圖騰》通過自我解構(gòu)，試圖借拆毀的碎片建立一個新的神話世界。小說出版策劃人安波舜在“編者薦言”中甚至不惜拿出聳人聽聞的標題——“我們是龍的傳人，還是狼的傳人？”小說本應(yīng)是虛構(gòu)的故事，而《狼圖騰》卻把文學(xué)寫作當成了文化史的專業(yè)考據(jù)，自覺承擔起學(xué)術(shù)說教的功能。對此，神話學(xué)者葉舒憲分析說：“《狼圖騰》考察的結(jié)論很明確：中華龍圖騰是從草原狼圖騰演變而來的。在狼圖騰和龍圖騰之間，還有一個饕餮圖騰的階段（《狼圖騰》，長江文藝出版社，第407頁）。聽起來好像不無道理，但是沒有深入調(diào)查研究的一般讀者，顯然是無法判斷其虛實的。我們的祖先時代是否普遍崇拜狼呢？”（《葉舒憲：狼圖騰，還是熊圖騰？》）葉舒憲認為：“如今要考察北方草原生態(tài)下史前人類的圖騰究竟為何，則非紅山文化的玉器莫屬。從現(xiàn)有的紅山玉器造型看，可以說狼的形象是罕見的。至少目前已經(jīng)正式出版的紅山文化書籍中，幾乎就沒有什么著錄。而玉雕的熊形象則較為普遍。姜戎把內(nèi)蒙古三星他拉的玉龍解說為狼首龍，缺乏確實的根據(jù)?！?/p>

一位在蒙古生活多年的老知青著文指出，“狼圖騰”是“偽草原文化”。他說：“這是因為我在牧民的蒙古包里住過多年，從未見到、聽到任何一位蒙古族老人表現(xiàn)出過對狼的敬畏，更不要說對狼有意識的保護了。相反，我看到的是對狼‘格殺勿論。……蒙古族牧民對狼恨之入骨是有道理的，因為狼襲擊羊群，并不是咬死一只飽腹而已，而是在最短的時間里，能放倒多少就放倒多少，……你就是再悲天憫狼，也不可能如此慷慨。”

提到“該死的”羊，魯迅說在中國，羊是“奴隸”、“順民”的代名詞——在魯迅筆下，浩浩蕩蕩競奔屠場的胡羊（綿羊）正是這類形象的代表；而作為“領(lǐng)頭羊”率領(lǐng)羊群走向死地的山羊，便與狗、貓一起被賦予了否定性的意義。魯迅寧可做一匹狼，一匹受傷的荒原野狼。魯迅的好友瞿秋白曾說魯迅“是野獸的奶汁所喂養(yǎng)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浪漫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他從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懷抱”。侯外廬甚至認為魯迅之“迅”是“狼子”的意思?！啊稜栄拧め岕敗吩疲骸晾?，其子，絕有力，迅。注云：‘狼子絕有力者，曰迅。魯迅之魯，取自母姓。迅即為古義狼子。魯迅以‘狼子自居，表明他甘做封建制度逆子貳臣，反映出他前期思想中有叛逆精神。這種解釋，侯外廬向許廣平講過，許廣平連聲道謝。只是將‘迅作‘狼子解，到底是魯迅本意，還是后人追加？已不能叩問先生于九泉?！保ā逗Ｄ先請蟆?010年4月12日）魯迅所處的時代與姜戎所處的時代顯然不同。在文化專制、民眾麻木、列強環(huán)伺、積弱積貧的近代中國，魯迅的聲音雖然也很凌厲，但那是一個民族的吶喊、一個“精神戰(zhàn)士”的吶喊，而不是“利益集團的打手”的嚎叫。據(jù)魯迅研究者稱，千百年來浸淫于“中庸之道”的國度里，人人都被馴化得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個性，狼所代表的野性、強力、自由意志正是個人自救的精神品質(zhì)，這也正是魯迅理想中的“精神戰(zhàn)士”所具有的基本品格——寂寞、孤獨、傷痕累累……是他們無可逃避的宿命。魯迅對精神戰(zhàn)士的思考，凝結(jié)成一個透露著現(xiàn)代主義氣息的文學(xué)意象——荒原野狼。

在基督教文化中，狼則被視為野蠻的魔鬼；人類是上帝的“羊群”，狼傷害羊等于撒旦傷害人類。這種觀念導(dǎo)致基督教社會對狼的極端仇視和捕殺，狼在歐美幾乎絕跡。好在科學(xué)家及時糾正了人們對狼在認識上的偏差，認為生態(tài)鏈中狼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缺少了狼的生態(tài)是不平衡的。倘若沒有狼的捕食，鼠類會空前發(fā)展，啃食草根、破壞草場、同牛羊爭食。于是，人們又在各地引進狼，“阿拉斯加的狼”說的就是這個故事。人和狼、狼和羊的問題，反映了人與自然的矛盾，任何一種極端都違背“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理念，將給人類帶來災(zāi)難。

羊和狼，似乎天生就是康德所說的“二律背反”的兩極。無論羊與狼如何敵對，羊總是最終的受難者。在“狼”牽動著中國當下價值觀走向時，不少有識之士逆流而動，站出來質(zhì)疑狼文化?！恫亻帷纷髡摺ⅰ盎脑骷摇睏钪拒娫诖鹩浾邌枙r說：“關(guān)于‘狼道、‘狼經(jīng)的現(xiàn)代崇拜完全違背了人們的普遍愿望，違背了人性公德，它是極端利己主義的一種宣泄，是市儈哲學(xué)的一次噴濺?！绷硗庖晃蛔骷伊窒Ｒ仓赋隼俏幕鞘袃~哲學(xué)。他說，狼崇拜的文化張力，是資本原始積累的野蠻性，更是社會轉(zhuǎn)型期浮躁心態(tài)的惡性膨脹。狼文化公開挑戰(zhàn)社會道德標準，使破壞性的市儈哲學(xué)變得合法。

甘地、曼德拉、馬丁·路德·金都用道義的、非暴力的力量戰(zhàn)勝了強大的惡勢力。這種道義的力量被基督教經(jīng)濟學(xué)家趙曉譽為“溫柔的力量”、“平靜的剛強”，是真正更新人類歷史的力量。趙曉認為，中國崛起是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話題，但崛起并不簡單地等同于經(jīng)濟增長或經(jīng)濟總量的擴張，其本質(zhì)應(yīng)該是文明的進步。因此，信仰與文明應(yīng)成為看待中國發(fā)展與崛起的全新視角，也將成為轉(zhuǎn)型中國無法回避的問題。

隨著《狼圖騰》的熱銷，“曠世奇書、精神盛宴”的作者姜戎也成為人們關(guān)注的熱點。從字源上看，古代姜、羌同源。羌戎泛指我國古代以羊為圖騰的古老民族。許慎認為：“男羌為羌，女羌為姜。”顧頡剛說：“姜與羌，其字出于同源，蓋彼族以羊為圖騰，故在姓為姜，在種為羌?！苯旨辞既?。作為寫作者的姜戎，原名呂嘉民。在“百家姓”中，一說呂姓源于姜姓。姜姓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姜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后被文王賜姓呂。據(jù)史料記載，呂尚原為西周時羌人，四川羌岷網(wǎng)列出的羌族帝王人物中就有齊國開創(chuàng)者姜子牙。原名呂嘉民的姜戎想必對這段歷史傳說心知肚明。由此可見，作者以姜戎的筆名出版《狼圖騰》，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自我顛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