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作畫,音響常開著。八九年冬初,是在遲午,紐約第104頻道古典音樂臺正播放肖邦。曲畢,照例的報告曲目之后,是一條新聞:
“演奏者,弗拉基米爾·霍羅維茨,今晨在紐約寓所逝世,享年八十六歲?!?/p>
霍羅維茨!國中的愛樂者想必知道他。此間說起這名字,可謂“如雷貫耳”。唱片行每年推出他的新磁碟,我也藏有好幾枚。琴藝不論,單看封面上的照片,老頭真是儀表非凡,便是在本世紀初,這樣的人物也不多見了:他兼有士紳、貴族和演奏大家的風度,當代各國演奏明星的賣相,比他可嫩得多了。我一向自以為認識老霍,記錄他演奏生活的四部電影,我都看過,在熒幕上他又是另一番風采。第一次見到他,老霍已在七十八九的年紀,被人簇擁著步入錄音室,他笑逐言開,顫巍巍走向一位標致的女提琴手,指著自己的襯衣領子問道:“這回的領結你以為如何?”
一位大師,得活到這份歲數(shù),上帝才會給他如此生動的老臉??此鐨q的照片,頭發(fā)緊緊向后梳攏,斯拉夫人的修長鼻梁,頂光照下來,風流倜儻。如今老了,嘴唇像老太太那樣抿著,似笑非笑。莫扎特協(xié)奏曲的慢樂章被他彈錯一句,指揮叫停,重來,老頭嘟噥著,一臉委屈。在下一章樂隊行進時,他閑出雙手,側耳傾聽,忽而妙不可言笑起來,舉起左臂在空中打一響指。制片人去他家拍片,老頭就像個孩子,聽任攝影師擺布,然后開始彈奏,漸漸忘記正在拍攝:“下一支么?”他自言自語,“我還會彈舒伯特!”于是舒伯特。
他訪問莫斯科的那部影片,諸位真該看看。開頭是他坐在家里,朗讀俄國表妹的來信,接著是工人托運他的鋼琴。鏡頭一轉,紅場、涅瓦河、音樂廳,掌聲雷動,老人出臺。彈到舒曼,座中俄國佬流下淚來……片尾是他長時間在臺前傻站著,等候掌聲平息,終于,他用雙手移到耳邊——因掌聲使他說不成話——作出要去躺下休息的姿勢。
老霍彈琴的姿勢如何?去看一位行將打盹的老人便是。腦袋低垂,穩(wěn)坐后,他周身極少擺動。手掌巨大肥厚,每個指端微微上翹。他并不由上而下地“彈”,十指只是輪番向鍵盤伸縮撩撥,狀如飛快的撫摸。奇怪,他的著名的左手的力度,那排雷轟鳴般的低音,即處于如此這般。鏡頭移近了,移向他皮肉垂掛的老臉——一滴鼻涕,正凝在他巨大的、西方人才有的鼻孔邊緣。全場肅靜。那一曲記得是彈奏李斯特,曲罷,他欠身取過琴面上的白手絹,笑吟吟拂拭了,這才起身蹣跚走到瘋狂叫喊的觀眾面前。
那是他六十年前出亡蘇俄,頭一次重歸故園。六十年前,他說他絕不再回這個國家。
原來霍羅維茨先生就住在紐約。訃告過后,電臺又播出他彈奏的斯卡拉蒂,正是我最心儀的一首,由老霍彈來,是散漫游蕩、停停走走的語氣。忽然,老頭子本人在收音機里嘮叨起來,結巴、咳嗽、夾著老人的干笑,談起他年輕時怎樣被引見斯克里亞賓,又說拉赫瑪尼諾夫待他怎么好:“是的,我想,他就是我的爸爸?!?/p>
收音機就在我右側,連他的喘息換氣都聽得清清楚楚:今晨老先生不是去世了么?隨即我想起這是他生前錄制的訪談。接著,播音員換成女性:
“曼哈頓,上東城麥迪遜大道,八十一街街口,某號,小教堂,周五周六,下午四至八時,霍羅維茨告別儀式向公眾開放?!?/p>
那么,我去看他去。路是熟的,就在大都會美術館附近。
國中現(xiàn)在的規(guī)矩不知怎樣了,在我出國前,一位文化名人的殯儀,卑賤如我,可有幸前往?票是斷乎少不了的,且非有十二分背景的熟人。但周五午后我徑自去到上東城:我確知自己屬于“公眾”之一,除非演出,票一概無須。不久前帕瓦羅蒂在林肯中心的唱片行為他的歌迷簽名三小時,我眼見幾百男女在寒風中排隊等候,甘之如飴。果然,剛向街口的增派巡警問出“霍羅維茨”,我就被引向一扇精致但不起眼的小門。
入口處人不多,內廳亮堂。我移步進入,猛聽得老霍在彈琴。他不是死了么?我詫異,隨即一眼望見廳堂盡頭圍滿玫瑰花的他的棺木,棺的兩側,是一對揚聲器,叮咚琴聲就從那兒送出來。我興奮莫名,仿佛來到音樂會場,優(yōu)質的音響!我的那套哪里比得,這時我才明白自己從未親聆老霍演奏,因為電影,他的形象于我很熟悉了,好,過一會兒我就能面見大師本人了。
琴聲。人們排成一線,依次緩緩移向棺木。一對老夫婦正從花叢前退下,在隊伍兩邊的長椅陣中,與先前到來,拜謁遺容后未曾離去的人們坐在一起。我環(huán)顧來者,這是每天在地鐵中見到的平民百姓。天陰,有人持傘,大家顯然才下班,衣著紛雜,各自拎著皮包、購物袋,或抱著剛從幼兒園領回的小孩。在我面前是一位肥胖的黑人婦女,她躡手躡腳走上前去,劃了十字,佇立著,背影像是俯看搖籃的母親。轉過身來,她神色平和,滿面淚水。巧呢,這時響起的曲子,又是那首斯卡拉蒂。其時花叢棺木距離我三兩步的樣子,琴聲近切而響亮,輪到我了。
退開時,我只在納悶何以坐在棺木右側的霍羅維茨夫人留心朝我打量,落座后這才注意到當晚在我停留的半小時,人群中僅我一個是中國人。六點整我離開,來人增多,廳內漸漸擁擠。下雨了,兩位警察在雨中為絡繹趕來的車輛與人群安排秩序。下到地鐵車廂,起動后的轟響便不容我專心回想靈堂里的琴聲。那一對揚聲器想必價格昂貴,我從未聽過如此純凈良好的音質。那么我其實并不認得霍羅維茨先生,到我面見他時,他已經死了,今天晚上,他的遺體和他的琴聲,何者更真實?當我貼近棺木俯看這位鋼琴家時,他平躺著。一具尸體?;瘖y過的尸體都是相似的,此外還能怎樣。他的大鼻孔干涸了,那雙大手照例被人安放在禮服上,交疊著。
三年來,第104頻道又分別報告了幾位音樂名流的死訊,他們先后是喬治·布萊、倫納德·伯恩斯坦,還有今春辭世的克勞迪亞·阿勞。
(選自《陳丹青音樂筆記》,上海音樂出版社2002年3月出版)
品讀
總感覺大師離我們何其遙遠,但在陳丹青的《靈堂琴聲》里我們分明看見了一位鋼琴演奏大師——霍羅維茨,一個個不經意的音樂生活細節(jié),都那么真實生動,仿佛一位多年老友的敘述,卻沒想到如此深刻的理解竟來自與霍羅維茨死后才見上一面的陳丹青之手。這一切無疑得益于陳丹青多年來對于霍羅維茨演奏生涯及其音樂的深刻理解。也許很多時候,我們要真正理解一個偉大的音樂家,最好的辦法便是觀察其沉迷于音樂世界的每個瞬間。因為我們循著音樂的道路,能走進音樂的心靈,也能走進大師的心靈。
大師會死,靈堂琴聲不絕,偉大的靈魂必將周游世界,大師會在音樂里復活,與我們相遇、交談,讓音樂之聲永傳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