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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酥酥年少時

2014-08-25 20:18則音
飛魔幻A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父王宋國康寧

則音

楔子

江上燭火被風(fēng)雪湮滅,剎那間,整個天地只剩下一片漆黑。我揉揉眉心,有些不太適應(yīng)。垂首坐了一會兒,抬頭,卻見星空萬里。

云下雪,云上星。

片片雪花落入我眼中,在我瞳仁里融化,片刻間便到達(dá)我心尖。

我看到了酥酥。她穿著一襲鮮紅的嫁衣,站在風(fēng)雪中看著我,嘴角掛著笑。卻是料峭的笑。她一向灑脫,恨也罷,愛也罷。只那一雙沉沉的黑色眼眸,寂靜地望著我,如同望著一個虛妄,或是其他不可實現(xiàn)的一切。也只一眼,那萬里星空之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的眼幾乎也被那烈火點(diǎn)燃,再度回頭,卻只見酥酥的身影在大火中漸漸不見。

心也被灼焦。

我遇見酥酥,乃是在她同母異父的妹妹的百日宴上。彼時正是春光肆意,春風(fēng)和暖時。湖邊的柳樹下,酥酥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小衫子,默默地用柳枝逗弄著湖里的錦鯉。我站在遠(yuǎn)處望著她,看著陽光在她頭頂暈成幾個光斑。

她突然抬起頭看我,一雙眼圓圓的,閃著靈光。

我走過去,走到她身邊,學(xué)著她的模樣蹲下來同她一起看著湖里的錦鯉。

“你為何不去前廳?那里很熱鬧,還有很多玩伴。”

啄著柳梢的錦鯉成群結(jié)隊,酥酥看著它們熱熱鬧鬧,也高興起來,不在乎地說道:“我才不去前廳,免得破壞了氣氛?!?/p>

我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小小的酥酥竟會想到這些。

酥酥的娘親在嫁給我小叔趙成君之前,乃是朝中諫議大夫之妻。后諫議大夫病死,才改嫁給我小叔趙成君。而酥酥,正是她娘親與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孩子。

酥酥見我許久無聲,扭過臉看著我,問道:“你是誰?”

我笑笑,伸手摸了摸她腦袋,道:“我是趙鍛寒,是當(dāng)今王上第二個兒子。”

她腦袋在我掌下,睜了一雙眼望著我,問道:“那你為何不去前廳?”

我收回手,望著遠(yuǎn)處的青天白云,靜靜地道:“和你一樣啊,那本就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該參與的熱鬧。”

酥酥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會兒,突然丟掉手中的柳條,扳正我的臉,望進(jìn)我眼里,鄭重其事道:“你不必擺出這樣一副傷懷的樣子。以后……以后我同你一起啊,我們一起就能熱鬧了?!?/p>

我望著面前小小的酥酥,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fā)熱,心緒也很澎湃。似乎有什么正慢慢流入我的身體,填充了我原本無所依無所靠的靈魂。

是,無所依無所靠。母妃很早去世,自小靠著王宮嬤嬤帶大的王子,不受父王喜愛,不受兄弟親近。就如同一棵孤草,在王宮最陰暗的角落慢慢生長。

我從未把自己和誰聯(lián)系在一起,老嬤嬤死后,我越發(fā)孤僻。只覺得天地這樣大,我成了個無所謂的人。活著無人為之在意,死了無人為之悲哭。

酥酥還捧著我的臉,認(rèn)真地看著我。我點(diǎn)點(diǎn)頭,從鼻腔里“嗯”了一聲。她終于一笑,腮邊凹出個酒窩,松開手,又看著湖里的錦鯉,開朗道:“從前父親就對我說過,人活在世上首要學(xué)的就是一個豁達(dá)。你看,雖然我沒有玩伴,可還是很開心的?!?/p>

說罷,又看著我,明亮的眼里帶笑:“有你,我就更開心了?!?/p>

我默默無語,只再度伸出手揉著她的腦袋,看著她用柳梢逗弄著湖里的錦鯉。

彼時我十二歲,而酥酥,才六歲而已。

我同酥酥就此親厚起來,大多時間都是形影不離。宗室里其他子弟總嘲笑我二人,一個沒了娘一個死了爹,倒是極相配的一對。

酥酥并不在乎,照常與我說說笑笑。我與她坐在樹下同飲一壺茶,愜意吹風(fēng),望著遠(yuǎn)處我那最得寵的王兄與三弟,糾集著一幫世家子弟朝著我們指手畫腳,譏諷陣陣。

酥酥放下茶杯,笑道:“你瞧,夏日還未至,聒噪的蟬卻先鳴叫了起來?!?/p>

我亦輕笑,不語半晌,才望著她道:“待夏天到了,你我一同去捕螢火蟲可好?”

酥酥笑意漸深,用力沖我點(diǎn)了一番頭,朗聲道:“二哥,等夏天到了,我們一起去湖里采荷花剝蓮子?!?/p>

然而,還未等到那一年的夏天,我便被送入天朝做質(zhì)子。趙國大旱,三年未有收成。國庫空虛,民怨載道,向天朝借糧,成了不得不為之事。

而趙國二公子,變成了借糧的籌碼。

酥酥抓著我的手,問我:“二哥,你何時能回來?”

我蹙眉不知該如何回答。遠(yuǎn)處的風(fēng)送來熱意,已四月了,陽光分明明媚得接近燥熱。我反握住她的手,低眉沖她笑道:“等你長成大姑娘了,二哥便回來了?!?/p>

酥酥有些恍惚,目光悠遠(yuǎn),很長時間才道:“那我何時才能長成大姑娘呢?”片刻,又揚(yáng)起笑臉對我道,“那酥酥等著二哥,酥酥會快快長大的!”

在天朝的八年里,我時常夢見酥酥。夢見她穿著一身鵝黃小衫,手里拿著一枝柳條站在春光里對著我笑,一雙眼彎彎如月,透著機(jī)靈。她朝我伸手,嘴里朗聲道:“二哥,我要同你永遠(yuǎn)在一起,你千萬別把我丟下呀!”

我醒過來時,窗外仍是天朝的月,眼前卻仍是酥酥的臉。天朝是天下所有權(quán)勢的集中地,也是在此處,我才方知,在這亂世想要保護(hù)一個人,若是手中沒有利刃,便談不上去保護(hù)。

在外人眼中,我是趙國不成器的質(zhì)子,終日里與別國質(zhì)子、京城的紈绔走雞斗狗??扇握l也不知,就是在這花天酒地之中,我才能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攏屬于自己的權(quán)勢。

我沒有等來歸國令,卻等來了趙國的殺手。他們目的明確,就是想要取我性命。我面上雖紈绔,可該學(xué)的一樣沒有落下,幾個起落間,便將那群人斬殺于劍下。

可沒想到的是,這殺手來了一批又一批,我招架不住,終于被刺傷。在隨從的拼死保護(hù)之下,才得以撿回一條命。

我也正是因此,結(jié)識了大卉朝的公主康寧。

衛(wèi)氏天子年幼,事事都很依賴年方十七的康寧公主。我于一個深夜得她相救,卻未曾料到,這一救,倒是救出了一番姻緣。

后來,康寧撫摸著我的眼睛,對我說:“鍛寒,你可知曉,你這雙眼睛有多好看,冷酷絕情,卻又能夠讓人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p>

康寧說這句話時,已是兩年后。我被康寧救入公主府,從此便在公主府內(nèi)長住下來。衛(wèi)氏天子早已有令,要將康寧嫁予我。

也大約如此,這一紙婚令威懾住了趙國那個想要我性命的人——如今天下再亂,也沒有誰敢明目張膽地挑釁天子權(quán)威。

然,一次次的暗殺早已激熱我身上最冷的血,我知,我已如同一只獵豹,在黑暗中弓起背脊,只等著最后決殺的那一刻。

我等來一紙歸國令是在第八年。我終于能夠回國,而這一回,再不是孤身一人。

康寧奉命隨同我一起歸國成親。

我跨上高頭大馬歸國,帶著衛(wèi)氏天子賜予的無數(shù)金銀與一個足以震懾整個趙國宗室的大卉公主康寧。

父王率眾臣在城外迎我,或者說,他迎接的并非是我,而是代表著衛(wèi)氏王權(quán)的康寧。

“鍛寒,如今我只有你了?!?/p>

康寧微微瞇起雙眼,在我身側(cè)輕輕嘆息。

卻不知為何,我身形一震,只隱隱覺得這話說來心尖一緊。我回眸望著康寧,她雙眼有些許惆悵。

我與康寧的婚事,在歸國的第二日得以舉辦。父王在三年前突然中風(fēng),朝中整個局勢扭轉(zhuǎn)過來,由我王叔趙成君掌控。原本囂張跋扈的大哥與三弟,在強(qiáng)權(quán)面前只得伏低做小,求個茍活。

如此看來,父王于此時召我回國,乃是將我當(dāng)作了最后的反擊。如今,也只有我敢與趙成君博弈一場。

我倒是成了父王非到不得已之時才搬出來的下下之策。

我望著癱坐在王座上的父王,他兩鬢斑白,身體孱弱得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趙成君同眾人寒暄,已然成了整個婚宴的主持者。我同康寧向父王敬酒,他哆嗦著嘴唇望著我,一雙眼混濁不堪,透著太多的不甘,最終閉上眼,如同死心了一般。

酒宴正酣,我的心卻不在此處。我想見酥酥,自踏上趙國土地的那一刻,我便想見她。

不,與其如此說,倒不如說,八年內(nèi),我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都很想見到她。

此次酒宴,趙國宗室與文武百官全都列席。燈火璀璨,歌舞升平。我握著酒杯,眼睛在人群中穿梭。我始終找不到酥酥,她不可能沒有出現(xiàn),她到底在哪兒。

心煩意亂到極點(diǎn),我自覺乃是個克制之人,天朝八年的漫漫時光我都等過來了,卻無法耐心等這一刻。我站起身便要離席,康寧卻拽住我的衣袖,抬頭看我。

“鍛寒,你要去往何處?”

我抽出衣袖,淡淡道:“酒喝得有些多,我去吹吹風(fēng),待會兒就回來了?!?/p>

出了大殿,涼風(fēng)陣陣,我才陡然想起,想起我與酥酥曾同飲一壺茶的老樹。方一思量,腳步便先行邁了出去。

我沒有尋到酥酥,卻見到了我那一對不成器的兄弟。他二人并未看見我,只旁若無人地高聲道:“你瞧那小雜碎,自從娶了大卉的公主,便以為自己多了不得似的。他也不掂量掂量,就憑他,也能坐上王位?”

我三弟說罷,又湊到大哥眼前,諂媚道:“待解決了趙成君,只要父王一個旨意,一切還不是又重新回到大哥手中。”

“哼,如今暫且讓他風(fēng)光風(fēng)光吧?!蔽掖蟾缋淅湟恍?,高聲道,“畢竟,他這一輩子也難得有這么風(fēng)光的時候了?!?/p>

我聽著這些心中并沒有氣,只覺得這二人十分可笑。正欲現(xiàn)身,卻又陡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大公子如此一說,倒是讓酥酥以為除開二公子,大公子似乎還能有別的法子扳倒趙成君?!?/p>

我看見酥酥提著一壺酒自老樹下走出,她一身素衣迎著風(fēng)招展,漆黑長發(fā)亦是隨風(fēng)而動。她長成大姑娘了,身量纖細(xì),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孤孤單單用柳枝逗著錦鯉的小女孩了。

“酒宴正熱鬧著,大公子與三公子長待在此處,不怕趙成君猜疑?”酥酥她仰面灌了一口酒,挑起眉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那二人,語氣里盡是嘲諷。

我瞧著月下那二人臉色一變,當(dāng)真是沒有出息,酥酥只是稍提了一下趙成君,便令他們怕成這樣。

“哼!這小賤人與小雜種自小便是沆瀣一氣,怎么,如今你見他正風(fēng)光著,便以為,他能許給你什么嗎?”

酥酥仰面灌了一口酒,抬起一雙眼,眼里已有微微醉意。她迎風(fēng)一笑,這笑笑得甚是爽朗。

“他能許給我什么我倒是不知道,只是將來他能給你們什么,我大約是能猜著幾分的……”

我從陰影中走出,看著我那大哥與三弟灰喪著臉離去。酥酥拋了酒杯,仰起尖尖的下巴灌酒。她喝得極多,放下酒壺時已是滿面紅暈。我走近她身側(cè),她才抬起頭看我,一雙眼迎著月光,琉璃色的瞳孔近乎銀白。

“二哥,你瞧,我是不是長成一個大姑娘了……”酥酥望著我笑,眼里卻無笑意,哀哀的,像是一柄劍扎在我心尖。

我奪過她手中的酒壺,蹙眉看著她道:“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如何學(xué)會了喝酒?”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說道:“二哥,我從前去集市,時??吹揭恍┖茸砭频娜擞挚抻中?。總困惑他們?yōu)楹芜@般。今日喝了這樣多的酒,我大約猜出來。那些人之所以又哭又笑,乃是因為醉酒而想起過往,思及過往感到開心,因而笑。卻又念如今景色變遷,因而哭。二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我握緊了拳,一聲笑已溢出雙唇:“是,你說的,大約是對的?!?/p>

“所以二哥,景色變遷,又如何強(qiáng)留?”她似乎是在自問,聲音輕而低,轉(zhuǎn)瞬間隨風(fēng)而逝。

我聽她說出這句話,心頭隱隱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然而不待我思量清楚,酥酥已抬頭對我笑道:“二哥好眼光,那康寧公主生得很是美麗,你與她站在一處,倒是一對璧人。”

我有些不耐,握緊了手中的酒壺,冷聲道:“你喝多了,回府歇息去吧?!?/p>

酥酥卻在此時笑出聲來,她抬起頭看著我,素凈的臉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掛滿了凄愁。她并沒有哭,一雙銀白色的眼里甚至掛了笑。只是那笑在我看來,卻是比哭還要令我揪心。

我聽見她喃喃:“二哥,你終究還是將我丟下了?!?/p>

這紅塵世事,全都遵循了一個道理——你若想得到什么,就必定失去什么。

我得到了能夠保護(hù)所愛之人的利劍,卻丟失了那個我一直想要保護(hù)的人。

那一夜,我眼睜睜看著酥酥蹌踉地消失在月光中?;氐骄蒲纾故巧儆械氖Щ曷淦?。康寧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我,卻終究沒有多說什么。

幾日后,我再度遇見酥酥。她向我行禮,似乎我同她從來都只是堂兄妹的關(guān)系。只是交錯的那一剎那,我聽見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提防趙成君。”

這一句話,霎時令我醐醍灌頂。我大約明白,身處天朝做質(zhì)子時,到底是誰三番五次派殺手來暗殺我。老父已無力量與他抗衡,而我那兩個兄弟根本難成大器。只剩下我,也只有我。殺了我,才沒有后顧之憂。

我被封為公子寒,是在歸國的第二個月。公子寒監(jiān)國,趙成君輔政,朝中漸漸分成兩股勢力,局勢也越發(fā)的劍拔弩張。而趙成君對于王位的覬覦,在我成為公子寒之后越發(fā)的明目張膽。

除去趙成君,已迫在眉睫。殺他,只欠東風(fēng)。而這東風(fēng),便是一個足以令我上達(dá)天聽,使衛(wèi)氏天子賜我權(quán)力,斬殺宗侯的證明。

就在我為這個證明焦頭爛額之時,多日不見的酥酥卻來見我。她仍是著一身素衣,站在大殿中靜靜地望著我,臉上的表情淡漠至極。

我看向身側(cè)的康寧,她亦看著酥酥,眼里有著探尋的意味。只是一瞬間,康寧便轉(zhuǎn)首沖我笑道:“鍛寒,你們定有要事相商,不若讓我先退下吧?!?/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康寧離開大殿,才轉(zhuǎn)目對酥酥道:“你此次前來,有何要與我說的?”

酥酥抿緊了嘴唇,她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抬起頭對我道:“二哥,酥酥此次前來,是要與你做一筆交易。”

“怎樣的交易?”我挑起眉,甚至一笑,望著殿中的她。

酥酥并不理會我嘴角料峭的笑意,走近了幾步,才道:“我要二哥放過我娘親?!?/p>

“哦?”嘴角的笑意漸深,我望著酥酥道,“你拿什么來與我交易?”

酥酥垂下頭,從袖中抽出一物,恭恭敬敬舉過頭頂,清清朗朗的聲音在大殿內(nèi)回旋:“酥酥要以趙成君通敵賣國、謀權(quán)篡位的罪證來換取娘親一命!”

捉拿趙成君的那一日,下了一場冷雨。我單提了酥酥的娘親,那婦人看著我,精致的臉同酥酥有三份相像。她對我冷笑:“酥酥是誰?我從沒有這樣的女兒?!?/p>

彼時我已給她松綁,告訴她,是酥酥救了她??伤湫﹃囮?,繼而大罵道:“我從未生養(yǎng)過這么一個吃里爬外的小孽畜!她害得我闔府上下滿門抄斬!趙酥酥,哪怕我做了厲鬼也不會放過她!她……她與你全都不得好死!”

她話音剛落,便朝著殿柱沖撞過去。侍衛(wèi)身手如何迅速,也攔之不及。殿內(nèi)一聲轟鳴,血濺三尺。我冷笑著回身,卻見酥酥不知何時站在殿外。

她一向鎮(zhèn)定自若,對世間所有一切都毫不在乎??蛇@一刻,我見到她臉上死灰寂寂,似乎靈魂也隨著她娘親的那一撞,變得粉碎。

趙成君連帶家人三十二口被斬殺于市口。也是從此時,公子寒冷血無情之名就此傳開。

自那以后,酥酥大病一場。她被我接到王宮內(nèi)修養(yǎng),她終日里沉默不語,只倚在西窗看著窗外景色,從早至晚。

我對著這樣的酥酥,只覺心累,亦茫然。我不知,該如何讓她好起來。

趙成君死后,我大哥與三弟見大患已除,走起路來都挺直了腰桿,頭半年對我,也是敬之畏之。我整日里公務(wù)繁忙,并沒有留心過他們。終究是不成器的,又何必對他們浪費(fèi)心思。直到那一日,我那久病的老父將我召至榻前,哆嗦著嘴唇對我道:“寒兒,你母親乃是營妓,你血統(tǒng)也并非正統(tǒng)。若是哪一天登得大寶,也會招天下人非議。不若輔佐你大哥做個賢王,豈不更好?”

我望著這老人,扶著他身體的手臂從指尖開始變冷,一點(diǎn)一滴,慢慢冷至心頭。

我笑了起來,對這滿眼打探的老人道:“父王難道以為,我只是這么點(diǎn)本事嗎?”

他既驚且懼地望著我,中風(fēng)致使他那半張臉永遠(yuǎn)都在顫抖著。這樣一張臉,我曾在兒時憧憬地望過,也敬佩地望過。這張臉……我居然會對這張臉心懷僥幸,僥幸地以為他終有一日承認(rèn)我的能力,他終將以我為榮。

“父王你且看著吧!豈止趙國要仰仗著我,整個天下也都得仰仗著我!”我逼視他,挑起嘴角一笑,“父王你且看著我,看我如何執(zhí)掌這天下!”

時至今日,這天下間仍有人在議論,說我是個冷心冷血的劊子手,是個醉心權(quán)勢的野心家。誰都不會知曉,堂堂公子寒之所以做下這些,不過是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也只是為了保護(hù)最想保護(hù)的人。

我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卻走到了酥酥住處。那殿宇內(nèi)只燃著一小簇燭火,明明滅滅,更襯得那倚在西窗的人影十分寂寥。

我站在窗外看著酥酥,酥酥卻抬頭看著明月。她在喝酒,一杯接著一杯,臉上的一對眉微微蹙起,似乎想著極難過的心事。

過了許久,她才終于看見我。沉寂的目光微微一亮,只一瞬,便化為了平靜。

我坐在酥酥身邊同她一起飲酒,酒味甘洌,涼過喉頭,漫過心尖。眼前的酥酥在月光下也變得模糊,心中堆積的苦恨便是對著這樣一個模糊的人影肆意宣泄而出。

“你瞧,我始終無法同我大哥三弟那般,得到他的喜愛?!?/p>

我笑了笑,飲盡了杯中酒,緩緩說道:“我從不覺得幼時所受的欺凌與侮辱算得了什么,因為我總懷著希望。只要父王稍稍關(guān)心我一點(diǎn),也就算是給那些恥笑我的人最有力的回?fù)?。可是,不論我做得如何?yōu)秀,變得如何強(qiáng)大,在他眼中也不過是醉酒時犯下的一個恥辱。”

“酥酥,無人知,我心中的卑微?!?/p>

我將頭埋在酥酥的肩上,她抱緊了我,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脊。月夜有風(fēng),寒涼十足,酥酥的懷抱卻很溫暖。我伸手抱緊了她纖細(xì)的身體,聽見她輕輕說道:“二哥,還記得初次見面我同你說的嗎?做人……要豁達(dá)?!?

我悶聲笑了笑,問道:“因為豁達(dá),所以才一直如此冷漠地對我嗎?酥酥,在你心中,到底有沒有我的位置?”

拍打著我背脊的手驀然停住,酥酥不語,我只能聽見她輕巧的呼吸。窗外,蟲聲遠(yuǎn),風(fēng)聲漸盛。便是在如此呼嘯而過的風(fēng)里,我聽見酥酥說:“二哥,你一直在我心中?!?/p>

“爹爹在世時教我,要學(xué)會豁達(dá)。我便以為自己對身外一切的渾不在意,便是豁達(dá)??墒俏义e了,二哥,我可以對任何的一切不在意,卻不能對你如此。娘親如何待我,我無所謂。世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二哥,只要你同我在一起,你在我身邊,我就已滿足。”

酥酥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她抱緊了我的肩膀,趴在我耳邊柔聲道:“可是二哥,你還是娶了康寧公主。我再也騙不了自己了。我的世界里只有一個你,而顯然,我在你的世界卻早已無足輕重。”

“不!”

我抬起頭看著酥酥,雙眉緊擰出一道深壑。酥酥望進(jìn)我的眼里,面上無淚,眼神哀切。我握緊了酥酥的手,斬釘截鐵道:“你我二人的命,是系在一起的,除開生死,誰都不能將你我分開!”

酥酥卻突然一笑,笑容淺淺,蒼白無力。

我抓住了酥酥的肩,硬聲道:“你聽著,我手中握有利劍便只能遠(yuǎn)離你。待到我將荊棘斬盡,便是你我此生永無分離之時。酥酥,你等著,你只需等著,等天下再無人能夠左右你我的命運(yùn)!”

現(xiàn)今說書人的口中,道的是公子寒的心狠。公子寒足夠心狠,竟能將最寵愛的妹妹嫁與敵國。

我聽到此處,心中所有,已從從前的悔與恨變成了最終的無可奈何。

當(dāng)年,我在朝中勢力漸漸做大,就連父王也無法壓制。彼時十六諸侯國,已有七國作亂??祵帪槲掖顦驙烤€,令我能夠奉天子之命,率兵征伐。

十年前,我以質(zhì)子的身份入得天朝。十年后,天子放權(quán)予我,令我執(zhí)掌天下生殺。我常聽人背后議論,說我是亂臣賊子,挾天子以令諸侯,實在可鄙。只是說這話的人,全都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權(quán)力這東西是毒,一旦沾染便會成癮。我不知自己走了多遠(yuǎn),回過頭時所見到的,是父王畏懼的眼神,是兄弟臣服的身軀。

其時,整個大卉朝真正的掌舵者并非年幼懦弱的衛(wèi)氏天子,而是趙國公子寒。

康寧放心地將幼弟交予我,絲毫不疑其他。她甚至歡喜,歡喜自己的夫君輔佐自己的弟弟。

我看著整個大卉朝在我的掌下翻云覆雨,一種難言的沸騰膨脹了我的全身。我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上天讓我得到了一切,卻終于讓我失去了至寶。

十六諸侯國中,除開趙國便是宋國的國力最為強(qiáng)大。現(xiàn)如今七國作亂,宋國仍保持中立。我無法坐視一頭猛虎悄無聲息地臥在我身側(cè)。想要快過猛虎的利爪,便要先揚(yáng)起手中的棍棒。

要踏平宋國,只缺一個由頭。也是此時,宋國向天朝求親,求一個宗室女子嫁入宋國。

康寧同我商量這件事,滿面愁容。衛(wèi)氏本就人丁稀少,宗室里的女子大部分已嫁作人婦,剩下的都極其年幼。

康寧道:“此去宋國兇多吉少,若是將那些幼女嫁到宋國,只怕她們招架不住。”

我盯著的康寧的臉許久,大約是受不了我這樣的目光,康寧終于將心中躊躇已久的事說了出來:“不如……不如讓酥酥代替衛(wèi)氏女子,嫁入宋國……”

“休想!”不待她話音落下,我便斬釘截鐵地回絕。因著這句話,我腦子陡然亂作一團(tuán),胸腔里有熱氣上涌。極力克制后,我揮袖道,“以后此事,休要再提!”

我并沒有料到,康寧會去找酥酥。她同酥酥說了些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只是那天的第二日,酥酥便來找我。

她淡漠地望著我,靜靜道:“二哥,我想嫁人了?!?/p>

彼時的酥酥已經(jīng)雙十年華,這樣的年紀(jì)若放在尋常人家,早已為人母。我當(dāng)時并沒有看清酥酥淡漠的表情后,有著怎樣的隱忍。

我腦中紛雜煩亂,望著酥酥,只問了一句為何。

酥酥依舊無所謂地一笑:“我想嫁人了,我等不了了?!?/p>

酥酥的一句“等不了”幾乎將我的神魂擊得粉碎,怒氣令我沒了冷靜,只得厲聲問道:“你若等不了,那當(dāng)初同我說的一切又算什么!”

酥酥望著我,臉上的笑意越發(fā)深刻,也越發(fā)冷淡。

“二哥,若不嫁人,難道你還能將我如此捆在身邊一輩子嗎?”她轉(zhuǎn)身,給了我一個決絕的背影,“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p>

酥酥是陣前出嫁的,宋國的軍隊隔了一條大江駐扎在對岸。我身披鎧甲,眼睜睜看著酥酥身著一身鮮紅的嫁衣,站在船頭,站在江風(fēng)里。

那一天下了極大的雪,雪花在整個茫茫天地間飄旋。酥酥鮮紅的嫁衣在如此蒼白的世間,就如同一朵絕艷的紅云。我坐在高頭大馬上望著江中船頭上的酥酥,風(fēng)雪卷起她的蓋頭,她看著我,濃麗的妝容下卻是一張平靜的臉。她甚至掛了笑,那笑容在寒冷的風(fēng)中極其料峭。

我看見她輕啟紅唇,悄然道:“二哥,此生便如此了吧。”

之后的一切,便成了我這一生難以逃脫的噩夢。

酥酥出嫁的當(dāng)天夜里,宋國陣營燒起了一陣大火。那大火從陣營的這頭燒到了那頭,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席卷燃燒了漫天的星辰。

我站在江這岸,看著彼處的烈火。我眼中的火,沖過了江水,沖到了我的面前,沖進(jìn)了我的心中。

我?guī)缀跻詾樽约阂姷搅怂炙?,她站在烈火里,任火焰吞噬著絕美的嫁衣。她仍在笑,笑容爽朗豁達(dá),似乎對一切都渾不在意。

我甚至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在我耳邊用最柔軟的語調(diào),輕輕說道:“二哥,你一直在我心中?!?/p>

宋國是我此生親征的最后一個國家。

那一場大火,至今都沒有查出真正的起因。今人猜測,說那場大火乃是公子寒之妹趙酥酥所放。那個絕烈的女子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換取了她二哥的一個出師之名。

也是在那一場大火之后,我生了一場重病。病得迷糊,隱隱約約總是見到一個小小的人兒孤零零地蹲在湖邊,用柳枝逗著湖中的錦鯉。小人兒穿著鵝黃色的小衫,愁眉苦臉地皺著一張肉嘟嘟的小臉。她覺得沒意思極了,將手里的柳枝賭氣般地丟到了湖中,悶悶地站起身仰面看著天空。

我聽見她輕輕地問:“我什么時候才能長成一個大姑娘呢?”

我聽見她輕輕地問:“二哥,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酥酥,我回來了,我不能同你分開。

我睜開眼,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滂沱。

康寧說:“鍛寒,其實你愛的人是趙酥酥,對嗎?你一直都是愛著她的?!?/p>

她滿臉的眼淚,抽抽搭搭地哭著。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祵幷f:“鍛寒,酥酥走時對我說過,你想要的,便是她想要的。她此生唯一活著的目的,便是為了你?!?/p>

我心早就死了,聽康寧說這些也并沒有多大的起伏。我轉(zhuǎn)過身想要離開,卻聽到康寧在我身后問:“鍛寒,你如今還能同我好好地在一起嗎?”

我沒有回答她,我只知道我手里的那把劍已經(jīng)足夠鋒利,可是我,沒有了需要這柄劍保護(hù)的人。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衛(wèi)氏天子的身后,看著蕓蕓眾生為了權(quán)力互相廝殺。

很多年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醒悟,我沒有了酥酥,早已是無家可歸。

尾聲

我回到了酥酥死去的地方,日日夜夜守候在江上。

云下雪,云上星。寂寥的漫漫長夜,我時常能見到酥酥穿著絕美的嫁衣,迎著風(fēng)立在江岸上。風(fēng)吹起她鮮紅的蓋頭,她微微垂下眉眼,嘴角是料峭的笑容。

我朝她呼喊:“酥酥,我來了!”

酥酥嘴邊的笑意越發(fā)的深,我見著她抬起頭,窈窕婀娜地立在風(fēng)雪中靜靜地看著我。許久,她終于,朝我伸出手。

我朝她跨出一步,跌入冰冷的江中。

雪花遠(yuǎn)了,星光也遠(yuǎn)了。眼前只有酥酥,睜大了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我。

這個世上,除開生死,再也沒有什么能將你我分開了,酥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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