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顧雨綰九歲的時候因救一個人瘸了腿。
那個人,是她的師弟。
【一】
顧雨綰七歲那年,她爹爹顧清遠帶回來一個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顧清遠俯下身子同她說:“雨綰啊,這是你程伯伯的兒子,是你同門的師弟,日后你要同人家好好相處?!?/p>
顧雨綰吮著手指呆呆地看著眼前人,一溜鼻涕流了下來,她吸了一下,一雙小手扯了扯那少年的衣角,道了句:“師弟哥哥,你長的真好看?!?/p>
師弟哥哥——程梧之長顧雨綰八歲,時年十五歲。
程梧之的父親程浩南死于一場重病,家道中落。顧清遠同程浩南乃生死之交,便將程梧之帶回了顧府。
而后,顧雨綰便一直跟在程梧之的后頭,追著他喊“師弟哥哥”。
程梧之練武,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看他將劍花舞得流暢就笑嘻嘻的模樣。程梧之讀書,她就也拿一本書在一旁裝模作樣學著夫子搖頭晃腦,卻總是偷瞄程梧之。程梧之吃飯,她就將自己碗里的魚肉都扒拉到他的碗里,托著腮幫子看他全都吃下去。
程梧之覺得她煩,她很煩。
于是處處躲著她,可他躲得厲害,顧雨綰就追得更厲害。
程梧之十七歲那年終于受不了顧雨綰的終日糾纏,尋了個日子去俊宇山上練武,好清靜個幾日。顧雨綰醒來見不著程梧之的蹤影,問了管家,便急匆匆地跟了去。
那一日天剛下過雨,俊宇山山路濕滑,滿山的銀杏子開得郁郁蔥蔥。顧雨綰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
她看到程梧之的時候,他正凝眉練著劍,雨后泥土松動,山石滾落。這一切,他并未發(fā)覺。
顧雨綰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一把將程梧之推開,那迅速滾落的山石堪堪壓在顧雨綰的右腿上。程梧之撲了過來,想要將那巨大的山石挪開,卻始終不夠力氣。鮮紅的血液滲了出來,濕漉漉的青草地上一片殷紅。顧雨綰額頭上汗珠顆顆,卻啞著嗓子扯了個笑同程梧之說道:“找塊碎石墊著,用你的劍撬一撬?!?/p>
程梧之趕忙照辦。山石挪開之時,顧雨綰因失血過多暈了過去。程梧之抱著滿身是血的顧雨綰回了顧府。她額頭的汗水將發(fā)絲染濕粘在鬢角處,程梧之的白袍也被她的鮮血染紅。他從未有過那樣的焦急,眼前的這個丫頭暈得并不沉,嘴皮還在微微顫動,他曉得,那很痛。
顧雨綰醒來的時候,右腿已經(jīng)沒了知覺。顧清遠深深嘆了口氣,搖著頭同大夫出去。程梧之守在她的床榻旁,床邊的架子上是一盆血水。
顧雨綰微微抬了手,唇色發(fā)白,嗓子喑啞地說道:“師弟哥哥,不疼?!?/p>
她看了看他的衣裳,平日里喜好潔凈的他,如今滿身血污卻仍未發(fā)覺:“師弟哥哥,先去換件衣裳吧?!?/p>
程梧之垂了垂眸,撫了撫她額前的發(fā)絲,深吸了口氣道:“等你睡了,我再去?!?/p>
于是顧雨綰便合了眼,安靜地睡去。朦朦朧朧中一雙手探上她的臉頰,只輕輕一觸就縮了回去,將她的被角掖好,便掩門退去。
顧雨綰將一切動靜聽得分明,直到關(guān)門聲響時,她才睜了眼。她咬著唇,將眼淚悉數(shù)吞了回去。她不能哭,她不能當著爹爹的面哭,不能當著程梧之的面哭,她甚至,一個人的時候都不敢哭。
可她害怕,她聽見大夫同她爹爹說她的腿殘了,往后都會留下疾患。
之后養(yǎng)傷的日子里,程梧之每天都來看她,將她照顧得很好。她也一如往常地愛笑和粘人。
漸漸地,她能下地走路了。
漸漸地,她開始了以往的生活。除了……她的右腿瘸了。
她以前總愛爬院子里的那樹梧桐,坐在枝干上光著腳丫喊從樹下路過的程梧之:“師弟哥哥,一起來爬樹呀!”她笑得燦如煙火,照得程梧之心里一片明媚。
她腿傷了之后,行動不再靈便,只能捧著下巴坐在樹下抬頭望一望。程梧之路過的時候她卻總笑得同以往一樣:“師弟哥哥,樹太高了,一點都不好爬呢!”
她那樣的笑容總是刺得程梧之心里一點點地痛,一日深一寸。顧雨綰在他跟前從來不提腿傷之事,她曉得,這是他的負累,而她,不應該成為他的負累。
恩情于一種人是恩德,于另一種人則是負累。
【二】
顧雨綰長到十六歲的時候,程梧之同陸家的大小姐陸悠悠有了姻緣。
陸家是當朝皇后的娘家,是京中的顯赫。顧雨綰見過陸悠悠的模樣,楊柳纖肢、容色傾城,傳聞她的舞姿曾讓整個長安城為之驚艷。
顧雨綰曉得,她們是不同的。
她自從腿傷了之后便總是被不懂事的孩子追在身后嬉笑她是個瘸子。每每這個時候,程梧之總是陰沉著一張臉將她拉走,有時候也怒氣沖沖地責問她一句:“腿腳不好干嗎還要到處亂跑?你不曉得你爹爹會擔心的嗎?”
“師弟哥哥你不擔心我嗎?”顧雨綰眨巴著大眼睛顧左右而言他。
程梧之便總是牽著她并不答話。
而程梧之同陸悠悠相識,則是源于一次元宵燈會。
那一次顧雨綰跟著程梧之去看廟會花燈,煙花綻放,河燈點點,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可她腿腳不便,總是落在他后頭。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來。”程梧之說完,便轉(zhuǎn)身沒入人潮。
顧雨綰手指絞著衣帶,坐在一處屋檐下的石階上等著程梧之回來。她看來來往往的人群,男男女女笑逐顏開,買著花燈戴著面具游玩暢快。
夜越來越深,人群也漸漸散去,露水微重,石板寒涼,可程梧之還是沒有回來。顧雨綰哪兒也不敢去,她怕他回來看不到她,會擔心。她抱著雙臂等了一夜,陪著她的是天上一彎寒涼的月同數(shù)點寂寥的星。
直到東方微微發(fā)白,程梧之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顧雨綰聽路人說起才曉得。前一夜,人潮擁擠,陸悠悠在畫仙橋上一個腳下未穩(wěn)跌落未名湖,是一位青年才俊跳入冰冷的湖中將陸家大小姐救了上岸。那個青年才俊不是旁的人,正是她那個一夜未歸的師弟哥哥。
后面的事情她不聽也能猜得出七八分,才子佳人,確實是段很好的緣分。
她臉上漾起一絲苦笑,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甫一踏入前廳,就看見程梧之坐在上座呷了一口茶后將手中白玉茶盞輕輕放下,隨即起了身,朝顧雨綰走了過來。
“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這一夜,你就不怕你爹爹擔心嗎?”程梧之語氣嚴厲。
顧雨綰昂著頭,眸子里的星芒刺的程梧之有些疼:“你讓我等你,我等了。可是,你沒有來,你何故還能怨我?”
“等不到我不會自己先回家嗎?”
“你讓我等,多久,我都會等……”顧雨綰聲音低低地說著,轉(zhuǎn)過身子緩緩走出前廳。程梧之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心中有一絲不忍,卻始終沒有邁出步子追上去。
他不能,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之后的日子里,顧雨綰的笑容越來越少,大抵都是坐在院子里那株梧桐樹下默默不說話。
程梧之則總是不在顧府,他去了哪里,顧雨綰不問,心里都清楚明了。
顧清遠每次看到顧雨綰這番模樣,總是搖頭嘆氣。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了痕跡,兩鬢已開始斑白,身子也大不如前,他不曉得,他還能照顧眼前這個小女兒多久。
程梧之回得越來越晚,顧雨綰只敢遠遠地瞧著他,他比以往愈加俊俏。他屋子里的燭火熄了,顧雨綰才會吹滅床頭的蠟燭拉被睡下。多少個黑夜白月光下,輾轉(zhuǎn)不得眠。同樣不得眠的,還有她的那位老父親。
顧清遠年邁體差終于還是病倒了。顧雨綰這才回了神,日夜在爹爹的床頭照料。
【三】
分別總是會來,沒有早一點,卻也不會晚一點。
“我來顧家,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如今,我也是時候離開了?!?/p>
程梧之沒再多看顧雨綰一眼,踏出了顧家的大門。
顧雨綰眼里含著淚,只愣愣地看著程梧之一步步走遠。待看不見他的影子之后,才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頭。顧雨綰沒哭,她曉得,淺池困不了真龍。陸悠悠才是他的良配,一個可以給他身份地位給他一切的人。她確實,什么也給不了。
顧清遠躺在床榻上,仿若枯木,久病使得他眼眶凹陷。顧雨綰攥著他的手,眼里閃著淚花,嘴里卻說道:“爹爹見了娘親要同她說,雨綰長大了,雨綰很好。”
顧清遠唇色發(fā)白慘然一笑,他終于還是沒能熬過驚蟄。
顧清遠出殯之日,恰是程梧之大婚之時。
顧雨綰守著她爹爹的靈堂,她沒料到,程梧之會來。
他一襲大紅的喜袍,宛如潑墨的長發(fā)半束半披散,一派倜儻風流。
顧雨綰一身素服,頭上綰一朵白色簪花,面如紙白。
“你來了?”顧雨綰眼皮懶抬,撒了一把紙錢燃了,“我沒想到,你會來?!彼旖浅吨唤z苦笑。
“恩師出殯之日,我自當要來?!彼柚谞T的火點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將那香插在香爐上。
而后蹲在跪著的顧雨綰跟前,探手撫上她消瘦的面龐,道了句:“綰綰,你瘦了。”
她偏了偏頭,程梧之的手就這樣懸在空中。他尷尬地笑了笑,將手收了回來。
他突然想到以前冬天的時候,他在雪地里練劍,顧雨綰瘸著腿深一腳淺一腳地來看他,見他持劍的手被凍得通紅,就兩只手抓著他的手捂在她的臉頰上,嘴里一面呵著熱氣,一面問道:“師弟哥哥,還冷嗎?”他想,以后,都不可能再有這樣一個傻呼呼的姑娘,用這樣的方式給他取暖了。
程梧之騎著高頭大馬迎娶陸悠悠的時候,顧雨綰則在喪隊的最前頭哭得期期艾艾。
狹路相逢,來來往往的人群仿若都靜止了一般。程梧之高高在上地坐在馬背上,顧雨綰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那一日陽光正好,那一日程梧之的高俊清朗刺得她眼睛生疼。他看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便駕馬領(lǐng)了迎親的隊伍遠去。那喜氣洋洋的鼓樂嗩吶奏的曲子像一把把利刃將顧雨綰的心劃得七零八落。
那日以后,聽說,顧雨綰將自己鎖在屋子里三個月,其間不見任何人。
最愛的人娶了旁的人,最親的人離了她仙游而去,顧雨綰確實頂不住了,操辦完顧清遠的身后事,她便重重地病了下去。
程梧之對這些事情曉得清楚,派了幾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去看診,全都被她一一退了回來。心里頭的病,看再多的大夫又哪里能治得好?
【四】
“你倒是很關(guān)心她。”陸悠悠斜睨了他一眼,陰陽怪氣道。
“她是我?guī)熃?,況且她父親對我有救命之恩,做這些,并不過分。”
“師姐?整個長安城誰不知道那個瘸子喜歡你?你倒是……”
陸悠悠被程梧之狠狠掐住脖子,她看著他眼里的怒火。他一向來都是謙和有禮,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她慌了神。
“她的腿都是因為我!”他手上力道加重一重,“以后別再讓我聽見你說那兩個字!”
他松了手,陸悠悠猛咳幾聲吸了幾口氣:“程梧之你個沒良心的,沒有我,你會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嗎?你想過河拆橋?”她冷笑一聲,“你還不曉得吧?顧府完了。”
原來,有奸人趁著顧雨綰料理顧清遠身后事的檔子,擬了份房契轉(zhuǎn)讓書騙她簽了字畫了押。她那時分了神,沒留意就傻愣愣的照辦了。
程梧之趕到之時,顧府的牌匾已被摘下,顧雨綰跪坐在大門前頭抱著顧府的匾額嘴角微抽。
她還是三個月前的一身素服,頭上那一朵白色簪花醒目,發(fā)髻散亂開來,眉如黛,人卻瘦得如紙片一般。
最后,程梧之以兩倍的市價將顧府從那人手上買了回來。他有些后悔,如果他從未離開,如果他那時一直陪在她身邊,她受的痛是不是就會少一些。
顧府的一切未變,顧雨綰又住了回去,她很知禮節(jié)懂身份地同程梧之道了謝。程梧之想離她近一些她便總是會退一步,保持著剛剛好的距離。
好多次,程梧之伸出去的手就那樣空懸著。他多想顧雨綰再拉著他的手同他說“師弟哥哥,幫我綰一綰頭發(fā)”、“師弟哥哥,今天這個姣梨妝你再幫我添一筆”……只是,他再未聽到過她那樣親昵地叫他“師弟哥哥”。她人前人后總是叫他一聲“程公子?!?
他覺得生疏卻無能為力。
每次回陸府,陸悠悠總是一副怨婦的模樣冷嘲熱諷,程梧之覺得煩,便干脆宿在了顧府。
坊間將他同顧雨綰的事傳得越來越離譜,事情的一發(fā)不可收拾轉(zhuǎn)折于太子李承胤。
他路過顧府院子的時候,瞧見一處窗格內(nèi)有一少女似乎正在看著自己。他嘴角揚了一揚,勾了個輕蔑的笑。將他表妹夫迷得神魂顛倒的人,似乎同那些貪慕虛榮的樂坊歌姬并沒有什么不同。他抬腳欲走,卻不知為何回了身,見她瞳眸未動,他才曉得她竟全然不是在看他,而是院子里那一樹梧桐。
有意思。
她起身去倒茶的時候他才驚然發(fā)現(xiàn),有著如此精妙絕倫容貌的女子,竟是個瘸子?
他心中有一絲異樣,她眉頭間似乎有一種淡淡的憂愁,他想曉得,那是怎樣的一種憂愁。
程梧之為他準備的晚宴之上,他四下張望,沒放過一個角落,卻未瞧見白天那姑娘的身影。
于是,他漫不經(jīng)心地同程梧之提了一提這件事。
酒筵上,他搖了搖手中的折扇,笑意盈盈地問程梧之:“我想跟你要這府上一樣東西,可否?”
“殿下但說無妨。”程梧之將君臣之禮拿捏得很好。
“就是你那別院的姑娘?!崩畛胸沸α艘恍Γ约航o自己斟了一杯酒。
程梧之微微一怔,手中酒杯晃了晃,酒灑了些出來。
李承胤笑了一笑:“程卿家如此便是不厚道了?!庇谑悄闷鹁茐貙⒊涛嘀木票?jié)M,揚了揚眉梢,鼻腔里發(fā)出了一聲,“嗯?”
程梧之低低地道了句:“可她是個瘸子?!?/p>
“我知道,但我并不介意,如何?”
“好?!?/p>
那一個“好”字,程梧之自己都沒有聽出來,竟帶了些哭腔。
于是,顧雨綰像一件貨物一樣被打扮隆重地交給了李承胤。
【五】
對于此事,程梧之并非沒有問過顧雨綰的意見。
那一日,暮色蔥蘢,天邊一輪斜陽照著一池殘荷,程梧之躊躇良久,方才來到別院,在顧雨綰的窗站定。
“太子殿下想要娶你,你……”他頓了一頓,才艱澀地開口接著問道,“意下如何?”
“我還有第二個選擇嗎,程公子?”顧雨綰頰邊的梨渦美艷,她笑起來的時候那樣好看。只是,她如今的笑卻如一輪寒月,冰冷的光照得人周身寒涼。
程梧之臉色陡變。是啊,他給過她第二個選擇嗎?一直以來,他所做的,都是將她逼上了一條絕路。可他總以為她是會拒絕的,這樣他也好順水推舟地拒絕李承胤,可她居然就這樣答應了,她怎么能就答應了呢?
他啞然笑了笑,只得違心地說:“你嫁給太子,悠悠便不會再心存芥蒂,你也算有個好歸宿。”
“好歸宿?”顧雨綰眉頭蹙了一蹙,隨即綻開一個明艷的笑容,“嗯,如果你覺得是,那便是吧?!?/p>
李承胤并未虧待顧雨綰,八抬大轎,鳳冠霞帔,重金禮聘,風光了整個京城。
送顧雨綰上花轎的不是旁的人,正是她同門的師弟——程梧之。
那一日,顧雨綰笑靨如花。
那一日,程梧之心如刀割,他好似知道當初他娶陸悠悠之時,她究竟有多難熬。
花轎前,顧雨綰將玉手從他手中抽出,掀了喜帕的一角,右頰邊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有勞程公子了?!?/p>
話畢,便將喜帕重重放下,轉(zhuǎn)身踏入花轎,并不看身后的程梧之神色有多凄楚哀傷。而他只覺得,顧雨綰將手抽走之時,連帶著將他身體里的什么東西也一并抽走了。
京城的人都說,太子娶妾室,最開心的竟是那朝中的三品御大夫。喜宴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來者不拒。
酒過三巡,李承胤便借口酒力不濟離了席。程梧之酒醉迷蒙間,看著李承胤大紅喜袍身影漸遠,終是明白有很多東西已經(jīng)徹底變了。他頹然地倚靠著墻壁,手中的酒杯碎裂成齏粉。孤月高懸,夜風習習。
【六】
李承胤推門而入,顧雨綰坐在床榻上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將喜帕挑開,手指碰到她肌膚之時,發(fā)現(xiàn)她戰(zhàn)栗得厲害。
“害怕?”他將她攬入懷中,嗓音輕柔,細細密密地撫摸著她鬢角的發(fā),緩緩問道。未待顧雨綰回答,他便接著說道,“你的夫君是當朝太子,你……還有什么好怕的?”
紅燭燃盡,一帳鴛鴦。顧雨綰眼睛瞪大,直愣愣地盯著房梁,嘴唇微微顫抖,眼角有淚滑過。
有時候她在想,所有的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夢?等到她夢醒,她爹爹會笑呵呵地摸著她的頭讓她要聽話,她也依舊雙腿完好爬在梧桐樹上喊從樹下經(jīng)過的程梧之“師弟哥哥”。
可枕邊人那平順的鼻息告訴她,這并不是一場夢,這是一場最殘酷的現(xiàn)實。
太子府院姬妾眾多,李承胤并不常去顧雨綰的心梧小筑,只是命人在她院子里辟了一塊地造了一畦小池,源源不斷引入山上的溫泉水,使得那一方天地溫暖如春。周邊種滿漫漫梧桐,四季常青。
顧雨綰覺得此事頗費周章,便勸他道:“太子殿下,您不必如此。”
“眼前綠蔭片片,看著舒爽,如此而已。沒有別的什么?!?/p>
她便不再多說。
而后,顧雨綰同程梧之在太子府有一次短暫的相見。李承胤為籠絡朝臣,在太子府設下酒宴,程梧之自然也是在列的。
席上,一個七品郎官對著顧雨綰說:“雨夫人容貌絕艷,想必舞姿也很傾城。不知,下官今日可有幸一見?”
顧雨綰臉色煞白,拿著酒杯的手也不大穩(wěn)。陸悠悠嘴角噙著個若有似無的笑。若非有她授意,區(qū)區(qū)一個七品郎官何以如此膽大,顧雨綰心下了然。對面的桌腳動了一動,程梧之的手被陸悠悠緊緊地摁在桌上,他眉頭擰起,面露焦慮。
她抬頭看了看坐在主位之上的李承胤,他眼睛瞇著只留了個淡淡的笑,卻并不說話。她想,他不過是在看戲罷了。
嘴角扯了個苦笑,低頭緩緩起身,耳畔卻傳來李承胤不疾不徐的聲音:“本太子現(xiàn)下只想聽曲,傳歌姬吧?!?
他拿起酒盞,飲了口酒,視線環(huán)繞一周,終是落在那七品郎官身上,他慌忙行了個跪禮,訕訕退了下去不再多嘴。
酒席散去,程梧之避開眾人,追上顧雨綰。
“程大人,有什么事情嗎?”顧雨綰目光悠遠,神色從容。
“你……”他猶豫了很久,才接著問道,“過得可好?”
顧雨綰嘴邊勾起一個冷冷的笑:“若程大人覺得是好的,那便是好的?!?/p>
說罷,轉(zhuǎn)身離去,卻被攬入一個深深的懷抱。
她用力掙扎,想要將程梧之的手掰開,他卻將她箍得更牢。
那寬厚的手掌曾是她此生唯一的依戀。
“綰綰,就一會兒,好嗎?”他嗓音喑啞,那樣悲憫蒼漠,她的心終是軟了一軟,不再掙扎。
沉曄池邊明黃衣衫的一角露出,繪有龍紋的云靴終是隱于一片脈脈竹色之中。
【七】
夜幕終降,顧雨綰在心梧小筑烹著茶,李承胤闖了進來,滿臉怒氣。顧雨綰抬首看他笑了笑,隨手翻了個杯子給他也沏了杯茶。
“你同他,倒是兩廂情愿得很,嗯?”李承胤笑得陰沉,伸手將顧雨綰遞過來的茶杯打落,滾燙的茶水濺到她的手背上,一陣刺痛。他捏住她的下巴,眼中的怒火恨不得將她吞噬。他用力將她一推,顧雨綰的腰撞在桌子角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落下,她忍痛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李承胤將她的衣襟扯開,牙齒用力咬上她雪白的左肩,鮮血順著鎖骨流下。她吃痛地將指甲嵌進肉里,終是沒有喊一聲疼。
同新婚那日不同,李承胤走時,她遍身烏痕,臉頰腫起,額頭也被撞破一塊。
她緩緩起身,將衣衫一件件穿好,走到桌前,拿起先前倒的那杯茶,抿了一口,自言自語道:“茶涼了呢,喝著正好?!?/p>
一滴淚落在眼前的書頁上,濃濃的墨漬化開,像是在她的心里繪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逃不開逃不掉。
李承胤臨走時,丟下一句話:“沐浴過后,管家會帶你去見一個人?!?/p>
顧雨綰坐在鏡子前描眉畫鬢,眼睛里卻騰起一片水霧,叫自己看不清鏡子里的模樣。
她跟著管家到了太子府的死牢,管家將她領(lǐng)到一座牢房跟前。
枯草堆成的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遍體傷痕的男子。她看清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下午在宴席上奚落她的七品郎官。嘴角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他好似聽到人來的動靜,匍匐著朝他們爬來。他的手筋和腳筋竟也被挑斷,眼眶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喉嚨里只發(fā)出“嗚嗚”的響聲。
顧雨綰腳下一軟,管家伸手將她扶住,她從未見過那樣可怕的場景。
“太子殿下吩咐,但凡有讓雨夫人皺一皺眉頭的人,都應當是這樣的下場。”
她只覺得陰森恐懼,下一次,躺在這里的人,會不會就是程梧之?
她思忖良久,終是將程梧之約到顧府的別院。梧桐落雨,一地凄哀。
“綰綰,你可恨我?”月色迷蒙,映了一地兩人單薄殘影,程梧之艱澀開口。
“是程大人教會了我如何活下去,我對您,只會有深深的謝意,又怎么會恨你呢?”
顧雨綰一面將衣襟上的扣子一粒粒剝開,一面淡淡地笑著。
程梧之扣住她的手,喉結(jié)動了一動,嗓音喑啞:“綰綰,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很難過?!?/p>
顧雨綰頰邊的梨渦微顯:“是嗎?程大人,你應該明白,我今日來此的用意?!彼凵窀睿萆七h,“我既已是太子的人,程大人,便不要再妄想什么了吧。”
顧雨綰說得明白,程梧之心中也了然。他將他的一生看成是在下棋,每一步都謹慎小心,卻唯獨忘了顧雨綰這顆小卒子在過河之后竟令他如此狼狽不堪。
衣衫褪盡,白璧無瑕的玉體上滿是傷痕,那一條條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看得程梧之一片心痛。
她聲音宛若空谷黃鸝,那般悅耳清脆:“程大人,這些,都是拜您所賜?!彼厥謸嵘献蠹缟系囊惶巶?。
他一把將她摟過,顫抖的唇探上她的額頭,輕輕一吻。顧雨綰覺得額頭涼涼的,好像有什么水滴落下。
他附在她耳邊:“綰綰,我會帶你走的,我真的會帶你走的?!毕袷钦f給顧雨綰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程大人,”她伸手將他推開,“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夜里,我都在想,如果你同我說這樣一番話,我該是有多開心?!彼读顺蹲旖?,頰邊的梨渦更深,“可如今真的聽到了,不過如此而已?!?/p>
不過如此而已。程梧之一怔,不自覺地后退一步,眼前的人竟這樣恨自己。
顧雨綰曾一直覺得,只要看到程梧之過得不好,心中便會好受一些??扇缃袼@樣難過,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快活。但到底,陌路也已是她二人最好的歸宿了。
【八】
那日之后,李承胤命人斷了心梧小筑的溫泉水,寒冬中,那成林的梧桐樹一夜之間盡數(shù)頹敗。顧雨綰心下凄然,那推窗便見的郁郁蔥蔥到頭來也只??菽掘爸Α?/p>
一日,李承胤喝得大醉,晃晃悠悠一腳踹開心梧小筑的門。彼時,顧雨綰正在繡一塊帕子。
李承胤一身酒氣,她略皺了皺鼻子,走過去想要扶他一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扯過她手中正在繡的帕子,隨手一揚。顧雨綰無奈地搖頭嘆了口氣,只當他借酒發(fā)瘋,便想彎腰去撿,卻被李承胤生生攔住。
“我替你種了一院子的梧桐,竟讓你拿來睹物思人用了。”他嘴邊勾起一個陰冷的笑容,顧雨綰只覺得陣陣寒意。他抬腳重重踹了一踹她身旁的楠木圓桌,桌子牢固,只微微晃了晃,玉杯中有茶水浸出。
顧雨綰直了身子,無可奈何道:“雨綰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p>
“你不明白?那我就說給你明白。”他尋了個凳子坐下,用手指敲了敲臺面,顧雨綰會意,替他斟了杯茶。
“我派人給程梧之送了封信,說你約他在城外俊宇山相見?!彼攘丝诓?,不緊不慢道,“可你在這兒,那去見他的人,會是誰呢?”
顧雨綰身子晃了一晃,艱難地扯了個笑,自欺欺人佯裝鎮(zhèn)定道:“他對你有用,你不會殺了他?!?
“可他總讓你那樣難受?!彼D了一頓,眼神里散發(fā)著讓人戰(zhàn)栗的冷漠,“我放在心尖上的人,還輪不到他來欺負!”
桌上的茶具碰落,一陣清脆的瓷器碎裂之聲,顧雨綰嗓音冷冷:“你將他怎么樣了?”
李承胤用力捏過她的手,有骨骼斷裂的聲音:“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質(zhì)問我?程梧之日夜與仇人的女兒相對,他過得當真不容易?!?/p>
顧雨綰嘴唇顫抖,雙手已不聽使喚,她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坐在床榻上:“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當初程家被滿門屠盡,一手策劃的人正是你的爹爹顧清遠,而后他心懷愧疚日夜不得眠才辭官歸隱?!崩畛胸返拿恳粋€字都像一塊重石,將她壓得喘不過氣,“程梧之能心平氣和地同你講一句話,我都佩服他?!?/p>
顧雨綰從未覺得那樣痛過,即使他娶了陸悠悠,即使他讓她嫁給李承胤,因為那時,她總還可以偏執(zhí)地相信是程梧之對不起她是程梧之負了她。
可如今想來,她的愛,始終太過淺薄。
她從來不知道,奪走他幸福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爹爹。
她想要奪門而出去俊宇山找程梧之,她想要救他,她想同他說,她對不起他。
可房門已被牢牢鎖住,窗戶也被李承胤派來的人用木根釘住封死。她拼命地撞門,直到手臂和身體都失去知覺,她的手指血肉模糊,門窗的木材上血跡斑斑??伤X得可笑,她所受的痛,同程梧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頹然地倚靠著門滑坐下去,沉靜了一會兒,突然抬頭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她從袖口里掏出一個火折子。
梧之……我替你殺了你仇人的女兒,你是不是就可以輕松一些了呢?
俊宇山上,程梧之已身中數(shù)十余箭,他以劍支身,跪在地上。身上的血滴啪嗒落在草地上,在這里,顧雨綰也曾為他流過一地的血,還為他瘸了右腿。
程梧之微閉上雙眼,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寧靜。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只有一棵梧桐樹,和那曾經(jīng)笑容明媚的女孩,她總是一聲一聲喚著自己。師弟哥哥,師弟哥哥。
然而太子府中滾滾的濃煙,已經(jīng)盤桓在長安城的上空,像是要將所有人都被悲傷籠罩。
【尾聲】
新一任的君主在他的寢宮里種滿密密的梧桐樹,引了溫泉的水,使得那株株梧桐四季常青。就像那個少女曾在他心中印下的容貌經(jīng)久不褪。
宮里的老人都知道,圣上時常出了宮門到一處早已凋敝的府院。那宅子的匾額上書著兩個大字“顧府”。
他往往在那一樹梧桐下一站便是一日,望著那木格的窗子,卻再也未曾見過那少女的模樣。
李承胤總是在想,他當初,若是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如今,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場景了。
那一日,心梧小筑大火,他不顧一切沖進火場,將顧雨綰救了出來??伤哪樢惨虼藷齻?。那俊朗的容顏曾令萬千少女著迷。他望著她,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柔軟情愫。
御醫(yī)正在替他的臉上藥,管家便來報:“殿下,雨夫人,跑了……”
他臉色一沉,心一陣驟痛。那一場大火灼傷了他的臉,他總以為,她會來看一看他再走。
“要不要派人去追?”管家謹慎問道。
“不必了……”這三個字仿佛將他一生的力氣用盡。
他終于還是放了她,他心尖上的那個人。
這位帝王駕崩的時候,有宮人在他的棺槨中發(fā)現(xiàn)一塊被大火燃去一角的帕子。那帕子在他心口的位置,上面只隱約看得見一個模糊的“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