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士云
這大概是孔子一生最特殊也最難上的一堂課。
這堂課的特殊之處,不僅在于部分弟子對老師及其主張的質(zhì)疑,更在于它是困厄中的一堂課,是化解弟子信仰危機,重塑君子風(fēng)范的一堂課。
受厄的原因很簡單,三年游說諸侯授業(yè)弟子的蔡國之行,孔子一邊布道授徒,一邊指陳時弊痛斥陳、蔡的用事大夫。吳楚爭雄,楚國要征召孔子,陳、蔡大夫擔(dān)心一旦孔子為楚國所用,必然對他們不利:既不重用孔子,又肆意而為不聽其勸諫。
開課背景也不復(fù)雜:師生受困,進退不得,以致斷糧數(shù)天,部分弟子更是病重不起,一些還頗有怨言。
“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不是兇猛的野獸,卻奔波在曠野。我們的主張不正確?我們?yōu)槭裁礈S落到這步田地?課堂上,孔子最先提出討論的話題。
“君子亦有窮乎?”您也有山窮水盡的時候?子路和子貢率先入見孔子發(fā)難。面對子路、子貢的質(zhì)問與嘲弄,“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本幽軌蜻x擇堅守,而小人就是無所不為了——孔子如是回答。子貢感覺子路有些放肆,臉色都變了。孔子告訴子貢:你以為我博學(xué)多智嗎?其實,是在于對道的堅持與執(zhí)著。
于是有了這堂特殊的課:話題就是開頭那一個,三個弟子,三個回合。
“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智邪?人之不我行也?!鄙揪褪亲裱翱鞓吩瓌t”,面對現(xiàn)實,子路開始懷疑“本我”,到底怎么了?這何嘗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苦悶:他人不相信我們,我們的道無法得以推行,是不是我們不夠仁,不夠智。孔子回答得也很無奈,“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仁者未必信,智者未必行,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
“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或許是出于安慰老師,子貢如是解釋,并進而勸老師,要遵循“現(xiàn)實原則”,不要一味關(guān)注現(xiàn)實,也要注重“自我”:為什么不稍微改變一下原則,降低一下標準??鬃勇牶蟛灰詾槿唬壕右獎?wù)修其道,豈能以容損道,要志存高遠。
“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鳖伝匾舱J為夫子之道至大,天下不能相容,卻也正因為對道的堅持,才能彰顯老師的君子風(fēng)范,并進一步指出,道之不修是自身的不足,道之已修卻不為人所用才是邦國的恥辱,所以不必在意這種現(xiàn)實,“不容然后見君子”,所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絕不是空談“道德原則”。果然,孔子聽后欣然而笑:這才是顏回,一個最懂得老師的學(xué)生??鬃恿私忸伝?,他知道老師能夠弦歌不衰,能夠做到固窮,不必在意仁者未必信,智者未必行。這何嘗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超我”。
這堂課,孔子與弟子的對話,或許是史家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卻契合了后世精神分析學(xué)說的三個層次。困境之中,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然后,需要面對現(xiàn)實,在選擇堅守的同時,更要注重一種道德的約束與底線。
此事雖小,其道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