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
那些農具依然躺在西廂房的后山墻上,它們分別是鋤、鎬、鐵锨、扁擔、刨斧、凍土鎬、釘耙、獨輪車等。農具是侍候土地的,如今土地閑置了,農具也就閑置了。被閑置的農具只好躺在寂寞無奈的時光中,靜默地思索著它們曾經的輝煌。它們會想到哪一位使用者對它們呵護有加,像熱愛土地一樣熱愛著它們,使它們獲得了一個農具應該獲得的尊嚴。可有些人在使用它們時就缺乏足夠的耐性,甚至是充滿暴虐。比如我的二哥三勇就對它們缺少足夠的尊重,他將對無休無止的繁重勞動的憤怒悉數(shù)發(fā)泄到它們身上。有時他干著干著就將它們狠狠地拋在地上,他摔疼了它們的身體,任憑它們躺在堅硬的土地上默默地哭泣也不去管它們。三勇其實是熱愛大自然的,同時也熱愛春天。他曾經站在一株盛開的蒲公英面前淚流滿面。三勇當年寫詩,他的詩里充滿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以及對愛情的渴望。然而,這個愚蠢的家伙,卻不知道美好的生活和美好的愛情是需要用農具好好地侍弄莊稼才會獲得的。那時的三勇是多么焦急渴望走出這塊土地呀!他每次鋤地鋤到地頭時,都會癡癡地望著從不遠的通向縣城的莊稼道上騎嶄新自行車去縣城上班的男人和女人們。這些去縣城上班的人都有很好的家庭出身,但三勇的家庭出身是上中農。上中農雖然是貧下中農團結的對象,但貧下中農總不能讓你去縣城里上班吧,他們自己有些人還在侍候土地吶,而上中農出身的三勇只好來土地里鋤地!家庭出身告訴三勇,他只能像一株玉米一樣被牢牢地綁在土地上。但身子被綁在土地上的三勇,心靈卻一直在縣城的每一條小巷上游蕩。他尤其喜歡小城五月飄雨的日子。此時,小城柏油路兩旁的國槐和細雨中的小葉玫瑰正在極盡招搖地開放,飄雨的小城是詩意盎然的。偶爾會有一位打著油紙傘的靚麗女人匆忙走過,她是去奔赴一場愛情的約會,抑或是到某一個崗位接班,不管她去做什么,她都是小城一道無法復制的風景。當然,最令三勇心儀的是坐在文化館院內幾株合抱粗的泡桐樹下讀書,讀艾青“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啊”,還讀普希金和惠特曼。但最令他震撼的就是小仲馬的《茶花女》和屠格涅夫等一系列充滿悲劇色彩的作品。就是因為閱讀了這樣一批悲劇色彩濃厚的作品,三勇以后創(chuàng)作的所有作品都充滿了悲憫情懷。三勇在經過不斷抗爭后,終于如愿以償?shù)刈哌M了那所令他夢寐以求的小城。然而,此時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小城,已失去了那種單純的、詩意盎然的感覺。在加快小城鎮(zhèn)建設的今天,所有代表過去時的垂柳依依雨意低綿、讓羞澀愛情植根生芽的小巷和那一方方池塘都已經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散發(fā)著冰冷氣息、奢華氣派的高樓。三勇曾在很多風雨飄搖抑或暮色四合的傍晚獨自在小城內尋覓,他多么想尋覓到七十年代曾經無數(shù)次走過的一條條長長的小巷呀!然而他的尋找顯然是枉然的,那些詩意的往事場景都泯滅在時光的深處,就像此時靜靜地躺在西廂房北山墻的農具一樣。不同的是,這些被閑置的農具仍在歲月中存在,而那些垂柳依依的池塘和喂養(yǎng)了太多浪漫愛情的長長小巷如今都不在了,小巷以及諸多舊日場景都走進了那些富有懷舊情緒人們的心里,并且成為他們一筆豐厚的財富。
老掉的時光遠去了,但有關時光中的這些往事還在,曾經在時光中的這些農具還在。在一些散淡的日子里,在一些歡樂以及節(jié)日來臨的日子里,老家的二哥就會蹲在這些被閑置的農具旁邊默默地沉思。二哥吸用手卷的葉子煙,喝牛欄山散裝白酒。二哥是一位熱愛勞動和土地的人,他所有的精神財富都是過去時的,都是有關土地莊稼和農具的。我和大哥曾經為二哥只守望這么一點樸素的陳年往事而深感悲哀,但當有一天二哥喝高了酒、談他在大半輩子生活里所經歷的陳年往事時,我和大哥卻釋然了。原來二哥所守望的往事非常豐富和凄美,二哥所拎著的那一串陳年往事中原來是有故事的,這些故事是有關鄉(xiāng)情和愛情的。此時二哥和這些農具友好地對視著,農具望二哥的目光是溫柔的,二哥望這些農具也是溫柔的,因為二哥所有往事中的歡樂乃至痛苦都和這些農具有關,二哥知曉這些農具的生存歷史。在這些農具中,二哥最喜愛的一件農具就是那把臘桿把的鐵锨,這把鐵锨記載著二哥的一段甜美而痛苦的初戀。
那應該是一九七五年初春一個寒冷的日子,二哥被生產隊長派到大隊新河西農場去打機井。參加打井的共十二個人,他們分別來自孫村六個生產小隊,每四人一組,晝夜二十四小時倒班。每組由兩男兩女組成,每組四個人又分為兩個小組,即每個男勞力帶一名女勞力。
和二哥搭伙的是來自第一生產隊的一名叫駱芹的女孩,駱芹當年十八歲,濃眉大眼,高挑身材,性格文靜而內向。二哥去接班時正好經過她家門前,就用自行車捎上她一起去接班。新河西農場離孫村有十幾里路,由于當年的路況不好,二人要在路上消耗半個多小時,于是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天。駱芹內向,但愛笑,每當聽二哥提到有趣的事情,便嬉笑不止。二哥和駱芹干的活是疏通排水溝,駱芹瘦弱文雅,二哥便搶著干,往往是一個班下來都是二哥一個人在干,而駱芹卻一直跟在后邊插不上手。駱芹是個爭強好勝的女孩,看自己插不上手,就從家里拿來了毛線,為二哥織了一條紫色圍巾。圍著駱芹給他親手織的圍巾,二哥感覺這寒冷的春天其實格外溫暖。新河西農場的井很快打完了,又接著為南沙灘打井,這時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四月一個溫暖的春夜,二哥交完班載著駱芹回家,駱芹家的門前有兩棵紫色的丁香,丁香在溫暖的春天里如火如荼地盛開著,丁香花濃郁的芳香在空氣中繚繞,二哥被花香吹醉了,他說:“多香的花呀!”二哥是個本本分分的勞動者,他雖然出身于書香世家,也讀完了初中,可他對文學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只喜歡土地和在土地上勞動。駱芹聽二哥贊美花香,就嗔怪地望了二哥一眼,她說:“難道就花香嗎?”這樣的反問,二哥本來是回答不上來的,但二哥那天突然變得才思敏捷。二哥羞紅了臉,鼓足勇氣說:“其實你比丁香花更香更美?!倍绲馁澝雷寖认虻鸟樓坌腋5氐拖骂^,卻將柔軟而俊俏的小嘴送給了二哥。二人經過這次接吻以后關系一下子就發(fā)展到不離不棄的程度,后來南沙灘的井也打完了,二哥不能再繼續(xù)和駱芹廝守在一起了,只能利用駱芹晚上去生產隊記工時偷偷地約會。二哥和駱芹約會經常到村后葦塘的大柳樹下,那是幾株沐浴了數(shù)百年風雨的老柳樹,它們枝繁葉茂,華蓋如傘。二哥和駱芹坐在一株生長在高坡上的老柳樹下,坐在那株柳樹下既通風又干爽。一次我和連云去葦塘捉青蛙,忽然偷聽到二哥和駱芹的對話。二哥說咱倆的事兒你對你父母講過嗎?駱芹說還沒吶。二哥說你父母要是不同意可咋辦?駱芹說他們要是不同意,咱倆就去包頭找我姐去。二哥說你開什么玩笑,你父母身邊可就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駱芹聽二哥這樣說就沉默了,沉了一會兒,駱芹說我想他們會同意的,你托個媒人去我家提親吧!二哥聽駱芹這樣說就有些激動,他問駱芹說你說的是真的?駱芹說我還能拿這事兒開玩笑。二哥頓時欣喜地說這兩天我就托夏榮大嬸去提親。
過了兩天,夏榮大嬸真的去找駱芹父母提親了,但卻遭到了駱芹父母的拒絕,理由是二哥的個子不高。二哥身高只有一米六二,而駱芹的身高卻是一米六三,二人站在一起駱芹顯得比二哥高出一大截。駱芹聽父母這樣說,就和父母鬧。駱芹的一雙父母都是好脾氣,他們也不和駱芹鬧。一到晚上,駱芹不管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駱芹就有些煩,就說你倆能不能不跟著我?父母也不吱聲,只是低頭沉默。駱芹真想和父母發(fā)火,可一看父母這窩囊樣子,這火想發(fā)也發(fā)不成了,既然這火沒法跟父母發(fā),就跟自己發(fā)吧!就坐在屋里默默垂淚,父母一看駱芹落淚也跟著落淚,駱芹一看父母落淚又有些心疼,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也別哭了,我什么都聽你們的還不行嗎?”父母一聽駱芹這樣表態(tài)立刻就有了笑模樣,還說我老閨女還就是疼我們,一邊說著又對駱芹說,她包頭的大姐馬上就要生小孩了,大姐希望駱芹能去包頭為她照顧孩子。駱芹聽父母這樣說,心就痛了一下。駱芹的心所以疼,是因為她想到了二哥。可當駱芹看到父母這可憐巴巴的樣子,又不忍心拒絕他們,就含著兩眼淚水答應了他們。
駱芹就要去包頭了,臨走這天晚上駱芹說要去外邊走一走,父母未加考慮就爽快地答應了她,也不要求再跟著她了。駱芹從家里一出來就直接奔了我們家。當二哥見到將兩只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駱芹時,二哥也哭了,不知二哥那個晚上和駱芹哭了多久。
第二天上工時二哥也沒有起床,媽媽知道二哥和駱芹的事也沒喊他。兩天以后,二哥起來上工了。這時的二哥整個人瘦了一圈,他肩上扛一把鐵锨,那是駱芹臨走時留給他的鐵锨。二哥沒事時就用磚塊瓦片磨那把鐵锨,那把鐵锨總是锃光瓦亮的!家里人都知道那把鐵锨和駱芹有關系,所以對那把鐵锨也都關愛有加。
后來二哥娶了一位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張姓女人,這位張姓女人就成了我的二嫂。可在一些閑暇的日子里,二哥仍然用磚塊瓦片打磨那把鐵锨。二嫂當然不知道這把鐵锨和駱芹的故事,所以她也就不以為然,如今二嫂患病去世了。在某一天的晚上,駱芹忽然來家里看二哥了,如今駱芹已經滿頭白發(fā)了,她嫁給了包頭的一個大她七八歲的鋼廠工人,那個工人也于前幾年去世了,兩人相見后沒有發(fā)生那種生離死別的場景,只是寒暄了幾句,便是長久的沉默。在經過漫長的沉默后,駱芹走了,駱芹走時滿臉淌淚。駱芹走后,二哥也哭了,二哥哭得震天動地。我想就讓二哥好好哭一回吧!二哥是在為結束一種難以忘懷的念想和遠逝的生活哭泣。
據(jù)說駱芹在回到包頭后不久也去世了,她死時還不到六十歲。
如今曾經和二哥有關系的兩個女人都去了,剛剛過了六十歲的二哥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并且對很多曾經喜歡的事情也都失去了興趣,惟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默默地打量那些閑置的農具。現(xiàn)在的二哥也不用磚塊瓦片來打磨那把駱芹留給他的鐵锨了,那把鐵锨如今在無奈的時光里已經變得銹跡斑斑了。我想生銹的不光是那把曾經給二哥帶來念想的鐵锨,比那把鐵锨銹蝕得更嚴重的是二哥對外界關緊的心靈。如今,年齡還不算太老的二哥已經變得十分脆弱。從他呆板的目光里,再也讀不出未來了,苦難深重的二哥?。槭裁茨切┻h逝的陳年往事才是你生命中最后一筆寶貴的財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