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龍山縣人民醫(yī)院4 樓走廊盡頭一張病床，湖南皇倉中學被打教師劉運杰背靠著白色的墻坐著，皺著眉頭。腿上、身上全是青紫的傷。

8 月28 日，軍訓傷人事件后第四天。40 名受傷學生和1 名老師分別住在龍山縣人民醫(yī)院第一、第二住院部。醫(yī)院床位緊張，劉運杰和一些學生的病床就設在醫(yī)院的樓道里。

學生和家長情緒仍然激動，醫(yī)院里吵吵嚷嚷。縣城的出租車上、路邊飯館里以及任何有人聚集的場所，人們幾乎都在議論這件事情。網(wǎng)絡上，關于“湖南軍訓教官打人事件”的討論也鋪天蓋地。這座湘西不知名的縣城，一時間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風雨之前

8 月24 日下午五點多。劉悅琪下班后回到家里，照例給在皇倉中學任高一班主任的丈夫劉運杰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劉悅琪隨意叮囑了幾句，丈夫“跟平常一樣，聽起來沒什么異常?！?/p>

晚上九點，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語氣急切地告訴她，“快來醫(yī)院，劉運杰被打住院了。”趕到醫(yī)院時，丈夫還在昏迷之中。有人告訴她，“是被軍訓教官打的。”和劉運杰一起受傷住院的還有40 名高一學生，其中多是劉運杰帶的20 班學生。

沖突中，有1 名教官受傷。為避免沖突，他被送往縣里另一家醫(yī)院救治。

據(jù)推算，雙方大約在六點左右發(fā)生沖突。那時劉運杰應該接完妻子電話后不久。17 ：50，班主任劉運杰組織學生在操場列隊，按規(guī)定，晚上的軍訓將在十分鐘后開始。全年級24 個班的隊伍已經(jīng)站好，但教官并沒有如常出現(xiàn)在隊伍前面。

20 班一位姓張的同學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同學們當時心里隱約還有些擔心，“教官是不是還在生我們的氣，不給我們搞軍訓了？”

就在一個半小時前，16 ：20 左右，20班師生和教官們發(fā)生了一場不愉快。但很快，雙方握手言和。

在關于皇倉中學軍訓打人事件最初的傳聞里，傳的是軍訓教官“調(diào)戲”女學生，引起班上的男生們不滿。但這位同學告訴記

者，其實同學們和8 班的教官就是互相開玩笑，一群同學把教官“撐在地上”鬧著玩。按照當?shù)胤窖?，“撐”大致可以理解為“推倒”和“壓倒”的意思。一群人疊羅漢一樣壓在教官身上，嘻嘻哈哈地打鬧。另幾位同學也證實了這個說法，“真的只是開玩笑，我們也以為教官在跟我們開玩笑?！?/p>

但當時，別的班的教官們誤認為這位教官被學生們打，趕緊跑過來，“兇巴巴地”拉開了堆在地上的十幾個學生。隨后，這些學生被罰在地上做俯臥撐。教官們用腳踢學生屁股，班主任劉運杰覺得動作太過了，“不對頭”，就走上前去勸說，未果，他接著跑去體育場主席臺上找教官的帶隊負責人調(diào)解。最后，這場玩笑，以20 班全體學生上前逐個向8 班教官道歉而結束。 這是皇倉中學高一新生軍訓第三天，同學集體道歉后，8 班教官臉上也露出笑意，“還和我們班主任握了手，說沒事，就是一場玩笑。”20 班一位學生說。隨后，晚飯時間到，大家就都散了。

皇倉中學高一共有24 個班，每個班大約80 人，共兩千多名學生。軍訓開始前，他們在一起上了二十來天課。彼此還不熟悉。按照規(guī)定，高中軍訓的時間是七天，內(nèi)容基本上就是稍息立正、列隊、站軍姿。高一的學生相對聽話，“教官讓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本班（20 班）的教官，大家只知道他姓田，“總體上感覺人還可以。對同學也沒有特別兇?！?/p>

學生們在操場列隊等待大約五分鐘后，十幾位教官一起出現(xiàn)在學校大門口，各自出現(xiàn)在自己帶的班級前?！鞍嗌贤瑢W都特別開心，都松了一口氣?！钡屓藳]想到的是，很快，“一切就突然變了?！?h3>“打錯了，這是19 班”

來醫(yī)院探望同學的一位19 班學生回憶，教官們遲到五分鐘后來到軍訓的操場，分別走到各班隊列前面。但很快就有人吹響集合哨，教官當中有人喊：“剛才喝酒的教官集合！”“沒喝的也集合！”有人補充了一句。

學生和老師感到這一舉動不太尋常，但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教官很快站成兩列，踢著正步，齊聲喊著“一二一”的口號，走到19 班隊列后面?！斑@是20 班吧？”有教官問。還沒等人回答，一邊就有教官開始踢打隊列中的學生。直到有人大喊“打錯了，這是19 班！”這些人才停住手腳，轉(zhuǎn)去20班隊尾。今年皇倉中學軍訓教官總?cè)藬?shù)28 人。接受記者采訪的眾多學生中，有人說打人時，教官應該全都來了，也有人說來了十幾個，最肯定的答復是“至少十五個以上?！?/p>

20 班一位姓張的同學回憶，教官們走過來后，本班的田教官告訴他們：“你們班軍姿站不好，我請幾個教官來幫你們糾正軍姿?！彪S后，教官們開始用腳狠踢學生和用手肘打人?！耙贿叴颍贿呑炖锪R著不干凈的話。”

一個學生被踢得當場蹲了下去，一位教官嚴厲地呵斥他“站好！”隨即又繼續(xù)朝他踢打。

學生們沒反應過來，都站著不敢動。站在隊伍前面的女生被嚇得哭成一片。班主任劉運杰連忙走上前去理論，“你們不能這么打?qū)W生。”但沒有人聽他的。他再次轉(zhuǎn)身跑去主席臺找領隊，一邊拿起手機撥打120，隨后又打110。一位教官沖他叫喊“手機放下！”劉運杰沒聽，繼續(xù)撥打110。

一群教官中有人大聲問，“搞不搞他？”“搞他！”有人回答。

幾個人沖上來就打掉了劉運杰的手機。見到班主任也被打了，一群學生蜂擁上去。他們試圖拉開教官，但反而被拳打腳踢。事后被免職的一位鄉(xiāng)鎮(zhèn)武裝部部長回憶，當天晚飯時，一位教官在學校食堂門口中暑暈倒了，他忙著去處理這件事。之前對這些教官和老師、學生不和的事件，“就沒有太放在心上”。 隨后就有人跟他匯報說，教官們不想吃食堂了，想去外面餐館吃飯，“改善改善生活”。他隨口回答：“不用理他們，都是些小孩子，砍什么館子！”（注：吃大餐）

事實上，在第一時間知道政府的通告后，陸繼勇也感到很不安，他發(fā)短信給主管教育的龍山縣委常委、副縣長王京海，小心翼翼地問這樣把責任都推到老師和學生身上的說法，是不是“不合適”，但被以“要為國家大局著想”的說法給堵了回去。

“估計以后再沒學校敢搞軍訓了”

這個夏天剛剛過去的高考，皇倉中學出盡風頭。據(jù)校方統(tǒng)計，高考分數(shù)600 分以上的就有54 人，龍山縣今年7 個考上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學生中，有5 個是從皇倉中學畢業(yè)的。龍山縣共有三所高中，其中以公

立的龍山縣高級中學最為知名。由私人出資興建的皇倉中學次之。

學校操場上，軍訓仍然在進行，湘西州府吉首市緊急調(diào)換了一批教官過來。休息時間里，學生來醫(yī)院看望受傷的同學，告訴他們“新來的教官人特別好，要是之前的教官也像這樣就好了?！?/p>

據(jù)內(nèi)部人士透露，這次軍訓沖突事件中的教官由縣人武部從退伍軍人中招募，每人每天發(fā)工資兩百塊。軍訓以來，連日曝曬，大家多少有些怨氣。加之素質(zhì)原本就參差不齊，對他們的管教不嚴，“喝酒打人幾乎是必然的，只是沒想到這次鬧得這么大。”

在軍訓之前，這群學生在假期中被要求補課近一個月，共交費1000 元，包含補課費和軍訓費。但軍訓費用占多少比例《中國新聞周刊》走訪的學生和家長中無人知情。

8 月27 日晚上開始，一撥接一撥的學校、教育局領導和縣政府相關人士，出現(xiàn)在劉運杰病床前。

縣城不大，人和人之間拐幾個彎，總能沾點親。這些人以“親戚”“兄弟”的名義前來，勸劉運杰“就這么算了”。而后者有些莫名其妙，“我看他們都搞錯了，根本沒必要來安撫我的情緒?！彼辉賹Α吨袊侣勚芸愤@樣表示。劉運杰躺在病床上，顯得疲憊不堪。事情以不可控的速度發(fā)展，不斷有人前來告訴他，“要相信政府?！?/p>

皇倉中學校長陸繼勇的無奈和委屈或許并不比劉運杰少。處理劉運杰，就說明過錯在老師和學生一方，也就是說，相比打人

教官和軍訓的承訓單位龍山縣人武部，責任被認定為更多是在學校方面。

由于牽扯上人武部和軍訓制度，這件原本簡單的事情，至此變得尤其棘手。打人的教官據(jù)說暫時被控制起來，但沒有人知道會怎么處罰他們。但這次事件后，龍山有官方人員私下里斷言，“估計以后再沒有學校敢搞軍訓了?！?/p>

據(jù)一位內(nèi)部人士透露，軍訓打人教官目前被“控制”在位于縣政府大院的長城賓館，每天在這里接受調(diào)查，“不能隨意進出?！薄吨袊侣勚芸酚浾邅淼介L城賓館，試圖詢問更多情況，但工作人員警惕地說，“不知道他們在這里。”

9 月1 日下午兩點多，記者走訪了龍山縣人民武裝部。人武部也位于縣政府大院，一位姓梅的科長告訴記者，部隊在新聞方面有嚴格的規(guī)定，人武部不能隨意接受采訪?！皩π侣勈录桓挪话l(fā)言，不表態(tài)?！彼a充說，關于皇倉中學事件的所有相關消息，人武部都會通報縣政府宣傳部，“由他們統(tǒng)一發(fā)布?！?/p>

2 日上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聯(lián)系了龍山縣政府辦主任田富榮。他告訴記者，皇倉中學軍訓事件的調(diào)查處理從8 月28 日已經(jīng)全面重新啟動。龍山縣公安局、紀委監(jiān)察局等幾個部門聯(lián)合介入調(diào)查此事。目前，公安局方面對事件真相的重新取證調(diào)查已經(jīng)結束，整個調(diào)查進入追責階段?！吧媸陆坦?、相關干部都要進行處分。”

田富榮說，由于涉事教官身份組成比較復雜，這一階段的工作需要一些時間。據(jù)田富榮掌握的情況，參與軍訓的28 名教官中，有兩名分別是龍山縣某鄉(xiāng)鎮(zhèn)武裝部部長，由人武部直接作出處分決定。另有十多名教官退役后在龍山縣各單位任職，分別由所在單位進行處分。還有5 名教官退役后并無供職單位，也即人們所說的“預備役”，這部分人由公安局根據(jù)涉事情況進行處罰。湖南省軍區(qū)湘西吉首軍分區(qū)也介入調(diào)查，作為皇倉中學軍訓承訓單位，縣人武部相關干部也將受到處分。

原計劃5 天內(nèi)公布處理決定。但現(xiàn)在看來，離最后公布“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