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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戲

2014-09-09 13:51
西湖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陸奇陸家師母

阿道小時候放過一把火。一開始的時候,他是無心的,他只是在草地里玩兒,又撿到一只打火機,便開始燒東西,撿來的東西,廢報紙、香煙殼、包裝盒、塑料袋,他什么都燒,一點一點地?zé)?,很珍惜的樣子,但還是很快就燒完了,他沒東西可燒,就開始燒草,正是盛夏,草長得又高又茂,風(fēng)又燥,一點,居然就那么燒起來了。

“呼啦”一下,阿道手中飛出去一條火龍。小小的人兒嚇到了,哭著往回跑,但沒跑幾步,發(fā)現(xiàn)這條火龍沒有跟來,而是在風(fēng)的驅(qū)使下沿著一個方向竄動,他便不動了,呆呆地欣賞起這壯麗的景象。巨大的火龍帶著強大的光和熱在黑暗中勢不可擋地沖撞,他聽見草叢里無數(shù)只鳴蟲在爭相發(fā)出最后的尖叫,又聽見它們那些小小的軀殼在烈火中爆裂的聲音,“嗶?!?。

“著火啦!著火啦!”他聽見有人喊。

“救火啦!”又有人加入了,還敲起了鐵盆,“咣咣咣”。

阿道開始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把手中的打火機遠遠丟進火里,又聽到一個小小的爆炸聲。

在大人們的救火隊伍漸漸逼近的時候,阿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哇”的一聲哭了,也開始跑著叫起來,“著火啦!著火啦!”

他很快就被大人們抱了起來,這火燒在居民區(qū)邊上的荒草地,由于撲滅得及時,并沒有造成任何的損失,倒是把荒草地變成了一塊肥沃的良田,但火災(zāi)畢竟是可怕的,作為唯一的目擊者,阿道被大人們審問了。

在一陣哭哭啼啼之后,阿道怯怯地回答:“我看見小六跑過去了,他拿著一只打火機……”

大人們聽了,互相看一眼,都沒再說什么。

小六就是陸奇,工會里陸老師的兒子,嬰兒的時候胖嘟嘟的,見人就笑,誰見了都說可愛,誰知道長到兩歲還學(xué)不會說話,四五歲的時候就更顯出和同齡人的差異,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反應(yīng)總是慢一拍,對自身和周遭的世界也是無知無覺,他會在大雨天出去玩馬路上的積水,會在陰溝里洗自己家里疊好的干凈的衣服。他最終還是學(xué)會了說話,但基本上不愛搭理人,在工會大院里同齡的孩子們都背起書包去上學(xué)的時候,他還在掏陰溝里的泥,陸家夫婦中年得子,竟是這個樣子,都傷透了心,東挪西借地湊了一大筆錢,帶著陸奇全國各地跑,遍訪名醫(yī)都說沒問題,身體健康,沒問題,完全正常。最后有個醫(yī)院給陸奇全身上下都拍了片子,告訴陸師母說:“你兒子腦子里有一根狗毛!”

“我兒子腦子里怎么會有狗毛呢?”陸師母說,“我不信!”

非但陸師母不信,工會院里的其他人也不信,而當(dāng)陸奇漸漸大起來的時候,他的娛樂范圍越來越大,娛樂方式也多起來了,他開始不滿足于那一條小小的陰溝,而開始轉(zhuǎn)移到各家住戶的門口,扯下人家晾衣竿上的衣服,拿鐵絲自制了鑰匙撬門。工會里頭的人都漸漸有了怨言,但看見陸師母從搬進來時那一個俏麗的新媳婦,幾年的工夫熬成這樣一個憔悴的半老太婆,譴責(zé)的話到了嘴邊,都有些說不出口。

終于在這次火災(zāi)過后,工會里的女人們派出了年長的劉姨,劉姨的話代表了工會院里多數(shù)人的看法。

她說:“陸師母,小六可能有精神病,應(yīng)該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看看,沒準(zhǔn)兒就查出來了?!?/p>

陸師母從來沒有這樣失控過,她像一頭母獅一樣發(fā)出了狂叫:“我兒子沒有病!沒有病!你們才有?。 ?/p>

這一喊劉姨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她隨即放下了最后一點情面說:“還不是神經(jīng)病了,這都放火了,下回該殺人了!神經(jīng)病殺人我們找誰去!”

“誰說的!誰說我兒子放火!”陸師母在尖叫。

“豬廠的阿道,人家小孩親眼看見的!”

“婊子養(yǎng)的狗雜種!”陸師母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常態(tài)了。她發(fā)瘋一樣地在大院里東西亂竄,最后拾了一截粗柴火棍就向大院后邊的屠宰場去了。

從工會大院到屠宰場,不過不到一百米的距離,路卻難走,幾十步碎石子路過去之后,夾雜著豬毛、豬糞和豬血,散發(fā)著腥臭的爛泥地,像沼澤一樣包圍著豬廠。陸師母由于走得太快又太不謹慎,褲腿和皮鞋上都裹了厚厚一層泥,它們粘連著地面,濕漉漉地糾纏著陸師母的雙腳,阻擋著她的進程。

遠處一座暗暗的小屋散發(fā)出昏黃的燈光,一個小小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朝她走近,是個小男孩,穿著一雙成人的大膠鞋。未等陸師母開口,他先脆脆地叫了一句:“阿姨!”又乖巧地問:“陸老師回來了嗎?師母要買煙嗎?”

“阿道,”陸師母猶豫了一下,問,“你媽媽呢?”未待他回答,又問,“你爸爸呢?”還是未等他回答,陸師母突然懊喪地嘆了一口氣,說,“算了”,便丟了柴火棍,走了。

那天陸師母回家時陸奇正在生火,用一只廢鐵鍋煮溝里撈的蝌蚪,見陸師母回來了,很高興地去給媽媽看,陸師母把他打了一頓。那天晚上全工會的人都聽見了陸奇的嚎叫,他們再也沒有提把陸奇送進精神病醫(yī)院的事,但私下里卻會說:“沒想到陸師母這個文化人,打起孩子來這么狠?!?/p>

從那以后,陸奇這孩子見人就有些怯怯的,但也許是因禍得福,他不再在院子里鬧騰,只是安安靜靜坐著,倒跟乖孩子們看起來也沒什么不一樣了。陸師母辭了工作,一心在家里教育自己的孩子,到了陸奇十歲,竟然也能上學(xué)了。陸老師托了關(guān)系,讓他去了離家最近的小學(xué),讀一年級。

陸奇要去上學(xué)了,他很興奮,一會兒摸摸新書包,一會兒又開關(guān)自己的文具盒。陸師母則坐在他的旁邊,一支一支給他削鉛筆,又拆了舊的掛歷,給他包書皮,一邊叮囑他說:“兒子啊,就要去學(xué)校了,學(xué)校里跟家里不一樣,有很多孩子的,還有老師,你要聽老師的話,和同學(xué)交朋友,上課不要亂動,知道嗎?”

陸奇高興地點點頭。

十歲的陸奇比同班同學(xué)們大出一圈,高一個頭,座位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他身邊不遠處就是一個大垃圾筐,幾只竹掃把,每個新來的同學(xué)都只在扔垃圾的時候才會看到他,發(fā)出一聲:“喲!”或者說:“有個大塊頭!”

陸奇為此有些悶悶不樂,但他還是覺得什么都新鮮,東看看西望望,最終等到了第一個跟他說話的人,這孩子是他的同桌,瘦瘦小小,背著一個舊書包,穿著一雙大膠鞋。暗黑的膚色,臉龐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五官立體而清晰,他跟陸奇對視了一眼,先認出了陸奇。

“工會的小六。”他說,像是自言自語。

“我是陸奇!”陸奇很高興,笑呵呵地說。他也見過阿道,但早已經(jīng)忘了。

“我是阿道?!卑⒌缽膩聿幌矚g提自己的姓,他知道陸奇,那個別人口中的小六,就是工會和豬廠那一帶街坊鄰居口中著名的傻兒子。但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他,他覺得陸奇一點兒也不像個傻瓜,他穿著紅白條紋的運動服套裝,周身很潔凈、很明亮,散發(fā)著一種洗衣液的淡淡的清香。這和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和陸奇一起坐在那里,一個像是坐在黑暗里,一個像是坐在光明里。

“你好?。『呛恰标懫嬗窒蛩蛘泻?。

“你好?!卑⒌赖貞?yīng),他不習(xí)慣用“你好”這樣的字眼打招呼,但他還是學(xué)著做了,說完便把眼睛轉(zhuǎn)向別處,不再看他。阿道原本看不起陸奇,在他的想象中,傻子應(yīng)該不是這個樣子,或許應(yīng)該穿得比自己更臟一些,口角流涎,可是陸奇有著這樣干凈的外表,漂亮的運動服,刷得一塵不染的白球鞋,還有嶄新發(fā)亮的牛皮文具盒,二十六色的水彩畫筆,這些讓阿道對他的歧視有些無法維持。

陸奇保持著他的熱情,開始費勁地掏自己的書包,陸師母諄諄告誡過他,要與同學(xué)搞好關(guān)系,在他的書包里放了一大堆零食。陸奇現(xiàn)在就要拿出來和他的第一個朋友分享。

“給你?!彼虬⒌缿牙锶艘恢淮T大的奶油面包。阿道驚了一下,隨即把它迅速地塞進了抽屜里。奶油面包的香味四散開來,鉆進阿道的鼻翼里,潛入他空空如也的腸胃,他感到饑腸轆轆,但他還是強忍住了,咽下一大口口水,他不想在這里狼吞虎咽。

“你不吃?”陸奇疑惑地看著他,隨即打開自己那一份,大塊撕扯著往嘴里塞,奶油抹了滿嘴,面包屑也紛紛往下掉。班里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這個和周圍人有異的大塊頭在吞吃面包,紛紛轉(zhuǎn)過頭竊竊私語。陸奇還在一邊吃一邊固執(zhí)地向阿道塞著食物,阿道看見大家開始注意,也不肯接了,低著頭紅著臉用手肘撞他,說,“別吃了!要上課了!”

陸奇開學(xué)之后就整天纏著阿道,他太久沒有和孩子們一起玩了,而在這個集體里,阿道也是被排斥的,這樣很好,陸奇不需要其他人來分享他的食物和友情。但阿道卻不愿意,陸奇這樣的存在給他招來了更多的目光,他知道穿著大膠鞋的自己和一個又憨又傻成天樂呵呵的大塊頭在一起是怎樣奇異的組合。他于是想盡辦法躲避著,甚至冒著被處罰的危險在下課前提前溜出去,以免放學(xué)時又被陸奇跟著。但終于有一天,陸奇的媽媽騎著自行車帶著陸奇追上了他。

“阿道!你好??!”陸師母說,微微喘著氣。

阿道看見她穿著米色的女式西裝外套,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fā)微微燙了卷,臉上和手上的皮膚都很蒼白,給人一種涼意,但眼神卻是溫暖的。陸奇在車座上晃蕩著腿,陸師母有些吃力地用一條腿斜斜支撐著,另一只腳還放在踏板上。

“你是陸奇的同桌,對吧?”陸師母笑道。

“是。”阿道回答。從來沒有像陸師母這樣文雅體面的長輩這樣和顏悅色地向他問過話,陸師母的眼神很溫柔,他不敢和那樣的目光對接,也有些緊張,他低著頭,回答得也很簡潔,這讓人誤以為他很冷淡。

“阿姨跟你說啊,阿姨認識你的,你就住在工會后面,對不對?你小時候阿姨在你店里買過煙的?!标憥熌赣行┲?。

“對?!卑⒌傈c點頭。

“我們住得很近。這樣,阿姨想請你到家里吃個飯,你回家跟媽媽說一聲,好不好?”

阿道想起自己家里在豬廠的房子,還有雜貨鋪里煮飯的月娥,用一種成年人的口吻對陸師母說:“阿姨,有什么事兒你就直說吧!”

陸師母被眼前這個孩子說出的話弄得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阿道確實是個早熟的孩子,這與他給她留下的印象相符。她換了鄭重的語氣,對阿道說:“這個周六,是陸奇的生日,我們請你吃飯,吃蛋糕,好嗎?請你的爸爸媽媽一起來。”

阿道想了想,答應(yīng)了。

阿道看見陸師母帶著陸奇漸行漸遠,消失在工會的大鐵門后面,自己慢慢向家的方向去。在工會后面不遠,就是一家大屠宰場,在屠宰場的西南角,有兩間搭建得很簡單的小房子。這里頭住著一個當(dāng)了四十多年光棍的老徐,他嬰兒時候被粗心的老娘掉進了火盆里,整張臉的皮膚被燒壞了,除此之外,還失去了一只耳朵。他老娘養(yǎng)他到十幾歲就死了,留了這么兩間房子給這半人半鬼的兒子,也不夠他娶一個媳婦。豬廠的人看他可憐,讓他做些打掃的活,平時殺了豬,也給他一些雜碎,讓他帶回去,因此家里總是掛滿了豬的各種器官,這些鮮血淋漓的裝飾再加上老徐那張駭人的臉,把這兩間房變成了周圍孩子們口中的“鬼屋”,沒人愿意靠近。哪知到了四十多歲,忽然有個叫月娥的老女人找上門來,主動要做老徐的媳婦,她是個老妓女,但不想干了。她進了門就很爽直地對老徐說:“我就想找個人過日子,我不嫌你,你也別嫌我?!?/p>

老徐嘿嘿一笑,說:“不嫌,不嫌?!?/p>

不管是什么人家,有了女人就立馬不一樣了。月娥倒也不含糊,拿自己存下的那么點錢,收拾了其中一間好一點的屋子,開了個小雜貨鋪,但由于地方窄小,只能和吃住共用一個地方,于是雜貨鋪里就放了張床,床底下又放了鍋碗瓢盆、柴米油鹽。

有點兒擠,有點兒亂,有點兒臟。但在老徐的眼里已經(jīng)夠好了,后來,他們生活了一段時間又覺得少了點什么,于是就有了阿道。阿道是老徐在醫(yī)院后邊撿來的,這樣一個好的孩子會被丟掉,他的父母親大概是職高里亂來的中學(xué)生吧。

到了周六,阿道并沒有告知月娥和老徐,而是獨自去了,他們倆和陸家夫婦的差距實在太大,阿道不愿意把他們介紹給其他人。那天中午的陽光很好,他把自己的膠鞋脫下來曬了一曬,又小心擦掉了鞋邊的泥點子。

這是陸家的大門第一次為他打開,他站在門口就開始驚慌了,他擦了幾遍的膠鞋在陸家客廳耀眼的燈光下還是顯得又臟又破,他一會兒踩在地毯上,一會兒又慌亂地退出門去。陸師母遞給他一雙新的絨面拖鞋,他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下脫下那雙笨重骯臟的膠鞋,一股濃重的汗臭夾雜著膠鞋特有的味道散發(fā)出來,阿道幾乎覺得自己能看見那味道的顏色,黑色的,灰色的,在這溫暖干凈的房子里飄散,他想全世界都應(yīng)該聞到了。但陸師母還是面不改色,她甚至還帶著微笑,蹲下來幫阿道放鞋,阿道簡直想推開她了,但只能呆呆站著,他看著陸師母的臉,在上面找不到一絲偽裝真誠的痕跡。就在這一刻,誰也不知道緊張、羞恥、感激以及種種復(fù)雜的情緒是怎樣糾纏在一起,緊緊地攫著阿道,這個八歲的孩子的心。

陸老師并不在,他在市里的高級中學(xué)工作,有時半個月才會回家一次,有時一星期。陸師母很早就辭了工作,在家中照顧陸奇,打理家務(wù)。阿道注意到,這明亮的客廳里陳設(shè)很簡單,一臺老式彩電用布罩子罩著,放在櫥柜上,好像是棄置不用的,茶幾上是一盤應(yīng)季水果,還有書報夾夾著的厚厚一疊報紙。

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尋常人家的一間房子,也讓阿道感覺到了距離。這距離讓他百般不適,局促不安,即使面對著一桌子豐盛的食物,他也緊張得不敢動筷。

“吃吧!別客氣!”陸師母往阿道碗里夾著菜,又問,“爸爸媽媽沒來呀?”

“他們有事?!卑⒌勒f。

“噢?!标憥熌阜吹故媪艘豢跉狻?/p>

她很快進入了正題,說:“小六在學(xué)校里沒有什么朋友,他就認識你,說你好?!?/p>

“小六也好?!卑⒌勒f。

“你和小六是同桌,住得又近,阿姨想請你呀,多多幫助小六?!?/p>

阿道沉默了。

“不需要你做什么的,只要平時留意一下他,如果有什么事情,回來告訴我就可以了?!标憥熌高B忙解釋。

阿道點點頭,陸師母看一眼陸奇,叫他去拿蛋糕來。她壓低了聲音對阿道說:“小六的事情,阿姨相信你也聽說過,他小時候還放過火,阿姨就是擔(dān)心他一時不清楚做出什么事來……”

阿道臉一紅,低下頭去。陸師母又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阿姨看得出來……”聲音竟有些哽咽,“就幫忙看看他……”

阿道聽出語氣的不對,抬起頭看陸師母,她眼里竟有眼淚。于是他趕緊說:“阿姨我知道了,我會照看小六?!?/p>

陸師母聽了,眼睛里放出喜悅的光來,伸手去拉阿道的手,阿道本能地一縮,但還是停住了。陸師母還是不住地夸贊:“真是聰明孩子,好孩子!”阿道低下頭去,心里竟也難受了。

雜貨鋪里的窗向四面開著,白色的熱氣混著油煙從里面冒出來,月娥正在里面炒豬大腸。夏季已經(jīng)過去,太陽落得早了,屋子里有些暗,她在圍裙上擦一把油,把電燈拉開。燈泡掛在一根長長的電線上,晃悠悠地懸著,上面已經(jīng)包裹著陳年的油煙,黑色的,還凝固著一些飛蟲的殘骸,里層的光不能順利透出來,只能發(fā)出一些暗黃的微光,在流動的空氣中蕩著,在狹窄的雜貨鋪四壁上歪歪斜斜投下三個人影。老徐換下那件清掃時穿的油膩的工作服,一件遍布不明污漬的油光發(fā)亮的像雨披一樣的東西,拿下來,掛在門后面的一顆釘子上。阿道則坐在床上,屋子里唯一一塊相對干凈的地方,做作業(yè)。

“讀書有意思嗎?”老徐問阿道,又自問自答,說:“不如去殺豬?!?/p>

阿道不說話。

老徐又對月娥說:“殺豬可掙錢了,我看那東街的小劉,那么小的個子,殺起豬來倒狠,不過也就是十六歲,哪里來的膽氣?!?/p>

“那你不去殺?”月娥說。

“我這張臉,豬也嚇?biāo)懒?,還用殺?!?/p>

“孬種,怕就怕。等阿道大一點,你跟那里的師傅說,讓他去殺?!?/p>

“我不殺!”阿道把書摔到一邊,憤憤地說,同時腦子里浮現(xiàn)出殺豬的場景。他每天凌晨都被豬臨死前最后的嚎叫驚醒,老徐往往也在那個時候奔過去,幫著按豬,收拾,同時撿一些雜碎。在老徐的眼里,殺豬就是這世上最好的工作?!叭タ礆⒇i”,阿道三四歲的時候,老徐就常常這樣逗弄他,幼小的阿道常常被嚇得哇哇大哭。阿道的家里常常掛著豬的各種器官,阿道從小就目睹那些鮮血淋漓的內(nèi)臟、皮肉都是怎樣被熏烤、腌漬,最后發(fā)黑、發(fā)硬的,以至于他一看見豬肉就開始反胃。在家里,他只肯吃素,更多的時候,只用咸菜就著白米飯,營養(yǎng)不良使得他看起來又黑又瘦小。

“不吃肉!嘿嘿,”月娥就取笑他,“竟有這樣的娃兒,不吃肉,修仙呀!”

大人們往往有一種錯覺,認為小孩子都是懵懂無知,聽不懂他們說話,因此在家中說起是非來,往往肆無忌憚,毫不避諱,雜貨鋪如此之小,老徐和月娥便更是如此。阿道從小便已從他們和鄰居的口里聽到,自己不是親生的了。但那時候不過四五歲,那“親生”的概念還很模糊,阿道沒有半點難過,穿著膠鞋在豬廠的爛泥里踩水、撿垃圾、玩泥巴,覺得很開心,后來上了小學(xué),好像越來越明白了,初時想起自己不是親生的孩子,覺得沮喪,但后來又覺得慶幸了,甚至恨不得告訴所有的人,他不是親生的。他回到家里話也變得少,有時候用陰惻惻的目光看著老徐和月娥,或者是一個人發(fā)呆想些莫名其妙的心事。他幻想自己的親生父母會是什么樣子,他拿鏡子照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一點一點去還原他父母的樣子,他想他的父母或許會有著體面的工作,或許就是像陸師母那樣的家庭,他想,他自己怎么看都比陸奇要好得多,難道就配不上那樣一個家庭嗎?而陸奇這個傻瓜,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他這樣的人才適合做老徐和月娥的孩子,老徐為什么不去撿一個傻瓜來做兒子,偏偏要撿了阿道呢。

阿道是撿來的,陸奇是個傻子,這樣一個小居民區(qū)里,沒有什么是秘密,也沒有誰能藏什么秘密,修車賣菜或是殺豬,大家都是平等的,互相調(diào)笑幾句,更增鄰居和睦親切。陸家卻不,街坊鄰里沒有瞧不起外地人,倒叫外地人瞧不起。陸師母規(guī)律的生活,講究的吃穿,潔凈的習(xí)慣,甚至連那一聲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的“早上好”,也讓人聽著難受。

“裝什么樣子呢?”人們不禁要想,她怎么就不能端著碗上院子里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呢,怎么就不能把內(nèi)衣內(nèi)褲往院子里頭曬呢,怎么就不能收鄰居送的咸魚臘肉呢,怎么就不能把自己磨的豆?jié){、烤的面包拿出來給大家分一分呢。

說到底,還是看不起人么。

不過就算是有點子“文化”吧,也看不出又能好到哪里去。一個中學(xué)老師,算個什么呢,倒有一副教授的架子,讀了兩本書,就裝起斯文來。“裝斯文”,大家都說,于是“裝斯文”成了這一帶居民常常用的詞了。又說“裝斯文”有個“傻兒子”,不指名道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但見了面,又都還是客氣地打招呼,“陸師母,又送兒子上學(xué)呀?”轉(zhuǎn)身回到家,看見小孩子哭哭啼啼、挑三揀四,就罵:“裝什么斯文,老實點!”

只有阿道不這么想,他喜歡陸師母,也喜歡沒怎么見過的陸老師,尤其在去過陸家之后,他甚至有意無意地模仿了他們,學(xué)他們的口音,用他們的語氣,說話前用個“請”字,商量事情后面用個“吧”、“呢”。他把這一套帶到家里,老徐也罵他裝斯文,他就等著這一句,覺得很高興。他想想陸奇,覺得陸奇真不像是這家的孩子,陸師母那么優(yōu)雅,他那么呆笨,陸師母那樣愛潔凈,他卻老把自己弄臟。陸師母每天都要洗他的衣服,陸家的洗衣機永遠都在隆隆隆轉(zhuǎn)個不停,把陸奇一件件好看的衣服都洗得舊了,掉了顏色。阿道替他心疼,他倒不在意,反倒對阿道的大膠鞋感興趣。

“為什么你穿這種鞋?學(xué)校里沒人穿這種鞋?!标懫鎲枴?/p>

阿道不愿回答。

“你怎么老穿這個?”陸奇窮追不舍。

“你以為我愿意?。 卑⒌罌]好氣地回答。他最不愿意別人看他的鞋,要不是看陸奇是個傻瓜,他早就生氣了。他大聲告訴陸奇:“是膠鞋!泥里水里都能踩,下雨天我就‘踏踏踏!”他說著便跳進一個小水洼,賭氣似地用力踩著,泥水四濺。

“你能借我穿穿嗎?”陸奇眼里全是羨慕。

果然是傻瓜,阿道想了想,說:“行,但我就這一雙,你可以跟我換著穿?!?/p>

于是他們把鞋換過來了。陸奇穿上膠鞋,快樂地去水里踩,而阿道則小心翼翼地穿上陸奇的鞋。這是他夢寐以求的鞋,一雙白底藍邊的足球鞋,它有優(yōu)美的輪廓、干凈利落的線條,在陽光下閃出柔和的光。他輕輕地撫摸著這雙鞋,用指尖去觸碰鞋面上柔軟的皮質(zhì),他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臉上是很莊嚴的神色。陸奇是個傻瓜,陸奇感受不到這雙鞋的價值,但阿道感受到了,他認真地體驗著自己的腳掌與這雙球鞋的貼合。他走著,走著,跑起來了,他感覺到這雙鞋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激動萬分,又一連做了幾個體育課上學(xué)會的跳高、跳遠動作,又是壓腿、半蹲、馬步,感受著自己踏在這雙鞋上所做的每一個動作。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是阿道了,不是豬廠阿道,而是陸奇,卻不是傻瓜陸奇,竟是一個正常的陸奇,一個聰明的陸奇,一個優(yōu)秀的陸奇,一個無所不能的陸奇,而這個陸奇,正穿著這雙妙不可言的球鞋,快樂地向家的方向奔跑著,沿著通往工會大院的那一條路,他的家中正有一個陸師母一樣的母親,系著圍裙,準(zhǔn)備著豐盛的午餐,在等待他的回歸。

阿道快樂地遐想著,他看見遠處的陸奇也同樣的快樂,他穿著膠鞋,興奮得又跑又跳,似乎也在試驗?zāi)z鞋的各種可能性。阿道想,像陸奇這樣不知憂愁的傻瓜,無論生在什么樣的家庭,也不會知道難過吧,他喜歡穿膠鞋,或許也會喜歡吃豬器官、豬內(nèi)臟呢?

“陸奇,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卑⒌勒f。

“游戲,好啊,來玩游戲!”陸奇說。

“現(xiàn)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阿道,我是陸奇?!卑⒌勒f。

“我是阿道,你是陸奇?好好好,這個好玩,好玩?!标懫媾氖滞?。

于是阿道和陸奇把衣服也換過來了。阿道接過陸奇的衣服,暖暖的,上面是陸奇的體溫,阿道把它套在自己身上,聞到一陣陸奇身上特有的氣息,陸奇比他塊頭大一些,衣服穿在阿道身上,松松的,大大的。他們進了教室,把座位也換過來了,其實差別也不大,不過是一個從左邊換到右邊,一個從右邊換到左邊。其他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們把書包、課本、文具盒都換了,不過僅限于學(xué)校,放了學(xué)又都各歸各位。很明顯的,阿道占了陸奇的便宜,但是陸奇并不覺得,他很用心地扮演著阿道的角色,模仿著阿道的言行。阿道卻并不模仿陸奇,他也在扮演著一個角色,既不是阿道,也不是陸奇,而是一個全新的角色,一個新的陸奇。他變得開朗、熱情,不再羞于和人交往,他聰明,學(xué)習(xí)成績上升得很快,他贏得了一些目光,但再也不是因為他的大膠鞋。

現(xiàn)在每天只有在這么幾個小時里,阿道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穿著陸奇服裝的阿道越強大,換下衣服回到家中的阿道就越微弱。在校園里的阿道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少年,而在家中的阿道就像是一個孤單的游魂。

直到有一天,阿道對陸奇說:“我們這樣換,是不夠的。我們只是在學(xué)校里換了衣服,我們應(yīng)該玩得更像一點,我今天要去你家里住?!?/p>

陸奇在這個要求面前顯出了猶豫,他說:“我媽媽不會同意的?!?/p>

阿道說:“不告訴她,我在夜里進去,你給我開門?!?/p>

在阿道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面前,陸奇同意了。

這天夜里阿道在家里吃過晚飯,告訴老徐他去同學(xué)家里住,早早就出了門,徘徊在陸家的門外。他最終放棄了半夜里從大門進去的想法,因為大門開關(guān)的響動太大,他發(fā)現(xiàn)陸奇房間的窗是從里面上鎖的,沒有鐵欄桿,便告訴陸奇說,你從里面把窗子的鎖打開,我半夜里從窗子進去。

于是這天夜里,月亮高高升起的時候,阿道睡在了傻瓜陸奇的床上,他嗅到一種奇異的香味在這個陌生的屋子里漫布,他把頭埋在陸奇柔軟的被子里,懷著一種感動的心情沉沉入睡。

豬廠的老徐和月娥并沒有在意阿道半夜里出去的事,阿道走了他們反倒睡得好了。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理論和經(jīng)驗,養(yǎng)娃兒嘛,又是男娃兒,就是要賤養(yǎng),管得越多越不好,老徐自己就是這么長大的。況且,雜貨鋪里就這么一張床,阿道如今越長越大,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確實擠了。大約從兩年前開始,這一張床上,就只能同時睡著兩個人,上半夜是老徐和阿道,因為老徐在凌晨要去豬廠,月娥為了讓他上半夜睡好,總是緊緊貼著床沿,半個身子都在外面,還不敢動彈,直等老徐打了響鼾,才敢翻身動一動。下半夜睡著的則是月娥和阿道,因為那個時候老徐已經(jīng)走了,但老徐走后不久,月娥和阿道都會被不遠處的豬臨死前的嚎叫再驚醒一次。每當(dāng)這時候,阿道就會聽見月娥嘆一聲:“三點啦!”日日如此。

其實對于老徐和月娥來說,對方就是一個伴,沒有一個伴,人活著實在是孤單。這兩人都是活了半輩子也活不出個什么樣的,所以能走到一起。都沒有希望,都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反而是安穩(wěn)的、平和的,彼此都沒資格挑剔,因而彼此都無可挑剔,無可挑剔就只好滿意。就好比他們那個小雜貨店,是不賺不賠的買賣,卻讓人覺得有份家業(yè)一般,覺著安心。就連他們的兒子阿道,這個撿來的孩子,對于他們而言,功能也類似于那個雜貨鋪,無多大期盼,卻也完整了一個家,有個孩子,像個家的樣子,也就增了心安。

可惜的是,阿道卻不同,他是個漂亮孩子、靈巧孩子,他有希望、有前途、有盼頭。這樣一個孩子,身不由己地被栓在了老徐和月娥之間,怎么能夠平和?能夠心安?他又過于聰明,過于早熟了,他想得太多,想得太遠,太不愿意認命,太不愿意甘心。

即使在陸奇溫暖而干凈的床上,阿道也開始睡不著了。他下了床四處走動,起先還靜靜待在一邊,觀察陸奇是否睡熟了,之后就發(fā)現(xiàn)這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傻瓜陸奇睡著以后就像死了一樣。他聽著陸奇均勻的呼吸聲,輕輕地在房間里四處走動。月光透過海藍色的窗簾照進來,波紋浮動在對面光滑的墻壁上,像是一泓湖水,一只米老鼠形狀的石英鐘掛在上面,嘀嗒、嘀嗒地在走。乳白色的書桌上有小小的盆栽,結(jié)著幾朵淡黃的小花苞,一只嶄新的書包斜靠在一把精巧的折疊軟皮靠椅上,在另一面墻上,是一列書架,上面七歪八倒地被陸奇貼滿了變形金剛的貼紙,花花綠綠的,但架子上卻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各種圖書和畫報,《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希臘神話故事》、《海底兩萬里》、《丁丁歷險記》、《貓和老鼠》、《十萬個為什么》……這些書都是新的,整整齊齊地排放著,顯然陸奇看都沒有看它們。阿道卻連看的機會都沒有,新華書店的店員,總是在阿道看得最入迷的時候?qū)⑺s走,出門前還要鄙夷地盯著他的腹部看有沒有夾帶。阿道抬起手一本一本地撫摸著那些光滑的封皮,湊近了去呼吸那紙張的油墨香味。他像尋寶一樣去挖掘這個小小房間里的全部奧秘,他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又在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在這里面他發(fā)現(xiàn)了整整一箱的玩具,整整一箱!里面雜亂地堆放著造型各異的玩具,塑料小人兒、步兵、坦克、裝甲車、端著槍的、騎著馬的,足夠組成一個軍隊!沖鋒槍、地雷、手榴彈、炸藥包、戰(zhàn)車、變形金剛、恐龍蛋……阿道欣喜若狂地享受著這小小房間里的一切,在這靜謐的夜里,伴隨著“嘀嗒”聲,只屬于他的一切。

他開始越來越盼望每天零點的到來,他能夠在每天的零點到三點的時間來到這里,享受這美好潔凈的一切,繼續(xù)扮演著那個在學(xué)校里的新的陸奇。他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角色里,他成長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有著這樣的父母,將來會成為更加耀眼和奪目的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成功的人!這些美好的時刻,這些成為全新的人的時刻,便成為他在每一天中僅有的追求,構(gòu)成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意義。他沉醉在這小屋中,希望太陽永遠不要升起,但時間總是在流逝,遠處的雞啼一響,他又要像一個鬼一樣,落荒而逃。

他開始拿走一些東西。都是一些小東西,第一樣是皮箱里浩蕩大軍中的一個小人兒,是個步兵,它跨著馬步、端著槍,有著一張美國佬的臉,面帶笑意。它因為被阿道選中而變得特別了,它并不算精致,恐怕就連它的生產(chǎn)者和制造者都沒有如阿道這般仔細地、深情地凝望過它,更不用說那個傻主人陸奇了。它因為阿道而有了價值,有了生命,有了特殊的意義,阿道像對待一個朋友一般對待它,甚至在沒有人的時候,和它說話。第二件東西是書架里夾著的一枚書簽,那書簽是隨書附贈的,上面有一些風(fēng)景圖案,還有一句英文的格言“Tomorrow will be better.”阿道那時候并不懂這話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還專門省下了一個練習(xí)本夾著它。第三件是一支三色圓珠筆,阿道看見陸奇使用過它,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摔壞了,他知道陸奇不再需要,也不會記得,于是就拿走了它。再之后,阿道拿的東西就多而雜了,一顆彈珠、一枚別針、一根替芯甚至一顆小花苞,他從來不拿真正有用處或者值錢的東西,他拿走的東西對他自己也沒有用,他好像只是為了證明自己來過。

阿道和陸奇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了,他們每天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課后一起做作業(yè),像是兄弟一般,但阿道是兄,陸奇是弟。阿道像兄長一般地照顧陸奇,阿道自己變得優(yōu)秀了,變得外向和開朗,而陸奇也被群體慢慢地接受了,大家依然會開一些玩笑,喜歡騙騙他或者逗逗他,但都沒有惡意,陸奇也樂于讓大家圍著自己,一起哄笑。

陸家夫婦對阿道的感激簡直無以言表,因此陸師母特意讓陸老師在市里的商場帶回來一雙球鞋送給阿道,據(jù)她敏銳的觀察,這是阿道目前最需要的東西。那鞋子很漂亮,陸師母是連著包裝袋、鞋盒一起送的,阿道看了價格,心里一跳。他再也不用穿膠鞋去上課了,他接過這雙鞋,看著陸師母白凈的雙手,修剪得整齊光亮的指甲,垂下了眼睛,一顆大大的淚珠掉下來了。

阿道依舊在凌晨時分潛入他們的家,陸奇的窗戶永遠為他開著,陸家沒有人知道,或許就連睡夢中的陸奇也未必會記得,前一晚阿道來過。而與此同時,阿道的活動范圍亦不只是陸奇的房間了,他會輕輕打開門,走到陸家的客廳去,他曾經(jīng)作為客人出現(xiàn)在這里,但現(xiàn)在卻不是了,他像個主人一樣,熟悉著這屋子里所有的擺設(shè)。他有時候也會蹲坐在陸家夫婦的臥室門口,那是他唯一不敢進去的地方,他知道里面的人大多數(shù)的時候也正在熟睡,但有的時候,他能聽見陸師母一聲悠長的嘆息。

“唉……”

那是一聲很溫柔的嘆息,一個母親的嘆息。阿道喜歡陸師母,也喜歡陸老師,這夫婦二人都有著一張平靜的臉,溫和的表情,眉眼間又有些憂愁的紋路,但對人又很開朗、熱忱、豁達、友善,阿道能把語文課上學(xué)的所有好的詞都用在他們身上。他喜歡他們的一切,陸老師的羊毛背心、格子襯衫,陸師母的絨線帽、大圍巾,這一切都溫暖舒服,和他們的氣息融為一體。

阿道喜歡這個家,喜歡簡單的、沒有多余陳設(shè)的客廳,喜歡一塵不染的地板,喜歡干凈整潔的廚房,喜歡冰箱里簡單的隔夜菜。他看見衛(wèi)生間里掛著三色的毛巾,立著三色的水杯,放著三色的牙刷,他想起這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來。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一個鬼影一般,飄進了與自己不相干的地方。

他突然閃過一個新的念頭,他不再從這房子里拿東西,而開始往這房子里放東西。

陸師母最近覺得奇怪了,明明記得自己沒有買過辣椒,冰箱里卻多了辣椒,多的又不是那么一袋,就是那么一小把,明明記得自己沒有換過垃圾袋,垃圾簍子里卻好好地擺放著一只新的塑料袋,更加神奇的是廚房里的洗潔精,好像永遠用不完似的,用了又滿,用了又滿。

“哎,老陸,我這腦子是越來越不好了,記事總是不清楚?!庇幸惶煲估?,阿道聽見陸師母抱怨。

豬廠的月娥,最近老是發(fā)現(xiàn)雜貨鋪里的東西不見,丟的又不是什么大東西,無非就是幾只塑料袋、一瓶洗潔精之類,她懷疑自己記錯了,又懷疑是有人小偷小摸,于是平時多長了心眼,裝作在腌豬肉,眼睛卻看著別處。終于有一天,阿道被抓住了。

“這娃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還是老跟裝斯文的傻兒子在一起,被傳染了?”月娥問老徐。

老徐懶得理會,“拿就拿么,一點兒東西。以后死了還不是他的?老了還靠他呢。讀書讀傻了,那就不讀了,過兩年就殺豬!”

“他老往陸家跑,都成別人的崽啦,撿來的,還是養(yǎng)不親?!痹露鹫f。

阿道確實也像陸家的半個兒子了,他整日里都在陸家出入,陸奇無論做什么,都要拉著阿道,有什么好東西,也要給阿道一份。陸師母并不吝嗇這些小錢,她知道陸奇只有這么一個朋友,并且阿道也確實好,在家里在學(xué)校,都幫了她不少的忙,要不是不想跟月娥和老徐打交道,她還真想認個干兒子,樂得輕松。而陸奇現(xiàn)在除了陸師母和陸老師,就只聽阿道的話,家里和學(xué)校兩點一線的生活,也已經(jīng)讓他習(xí)慣,陸師母不再擔(dān)心他出什么岔子,便復(fù)了職,還去原單位工作。陸家的日子又像模像樣地紅火起來,陸師母也開朗年輕了些,在鄰居的眼里也不那么做作討厭了。日復(fù)一日地,小日子平平安安地就過了五年。

陸奇和阿道,都要升初中了。

陸家又開始緊張起來。陸奇的成績一直就不怎么好,除了請阿道幫忙,催促他復(fù)習(xí),陸師母隔日里便燉了補湯,給他養(yǎng)生。除了各種口服液、膠囊,陸師母還買了氧氣機,那種東西在電視廣告里剛剛出現(xiàn),貴得嚇人,陸師母也毫不手軟地買下了,說要給陸奇的大腦補充養(yǎng)分。阿道跟著陸奇,常常也能分得一杯羹,他除了羨慕,也感受到了中考的緊張,但是他更加擔(dān)心的,是自己也許根本不會有機會參加中考。

十四歲的阿道,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雖然與陸奇相比還是瘦小,但是要干“殺豬”那活,在老徐和月娥的眼里,已經(jīng)足夠了。

“那東街的小子十六歲就能殺豬了,還沒你個頭大呢!”前些天老徐又這樣說。

阿道心里充滿著恐懼。如果失去念書的機會,他就會看起來像一個街頭的小流氓,“豬廠阿道”的稱呼也會變得更加難聽,叫做“殺豬的阿道”,這些都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陸師母會怎么看?他會失去陸奇這個朋友,陸師母不會再讓陸奇跟著他,跟著他做什么?殺豬么?那樣他就再沒有臉出現(xiàn)在陸家人面前,再也沒有進陸家的權(quán)利了,他原本有那么多希望,就在前些天,陸老師和陸師母還夸他,他們說:“阿道很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前途,阿道成績這樣好,要多幫幫小六呀!”

前途,前途,前途就是殺豬么?

他為自己不明所以的“前途”擔(dān)憂著,想象了各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和可能的解決辦法。他可以去婦聯(lián),也可以去法院告老徐,或者,他還可以去求陸家,求陸老師借一筆錢,或者求他們來說說情……

陸家此時也在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著,按照陸奇這樣的成績,是不太可能考上初中的。陸師母寄希望于奇跡的出現(xiàn),希望短期的突擊能夠讓陸奇考過分數(shù)線,但陸老師就理智得多,他已經(jīng)籌集了一筆錢,他知道縣里中學(xué)的潛規(guī)則,新來的校長蘇小凰,是個極其貪錢的,這一次的中考,是他撈錢的大好機會。陸老師已經(jīng)打聽了行情,無奈求的人多,價錢越抬越高。最后陸老師把給陸奇存下的醫(yī)藥費都拿了出來,湊足了十五萬。

“這,小六的醫(yī)藥費拿出來,不好吧?”陸師母憂慮地說。

“小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正常人了,不讀中學(xué)就得留級,他已經(jīng)是十歲上學(xué),再留級成什么樣子?況且,明年的行情,還不見得是這個數(shù)呢!”陸老師這樣說。

陸師母想了想,同意了,但還是說:“十五萬啊!作孽?!?/p>

這番話阿道聽見了。他心想,陸奇上中學(xué)一定是沒有問題了,只要送夠了錢,就連一個傻子也能上中學(xué)。但是自己,他想,陸老師把所有的錢,連同醫(yī)藥費拿出來才湊夠的錢都要送給那個蘇校長,那么自己,肯定是借不到錢了。念中學(xué)是一大筆錢,老徐和月娥一定不會愿意出這個血的。他開始失了希望,不再每日里去陸家,也不再拉著陸奇一起去學(xué)校了。而陸家竟也不問,就這么漸漸地,似乎把阿道給遺忘了。

但阿道和陸奇還是同桌。起初,陸奇還糾纏著阿道,問他為什么不來找他,不來他家玩,阿道只是不理,陸奇照樣糾纏,詢問。但忽然有一天,陸奇不問了,他變得很安靜,那安靜讓他看起來很憂郁,不像一個傻瓜會有的表情。他不再跟阿道說話,而是每天每天翻著書,在嘴里嘟嘟囔囔。阿道奇怪了一陣子,偷偷地湊過去聽,他發(fā)現(xiàn)陸奇居然是在背書!他終于忍耐不住,問陸奇:“你到底怎么了?天天背書!”

“我媽媽很難過?!标懫娲鸱撬鶈枴?/p>

“那你背書干什么!”阿道氣急。

“我快得精神病了,”陸奇說,“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沒機會了?!?/p>

阿道無法明白陸奇的意思,他決定這天夜里再去一次陸家。他已經(jīng)很久不去,當(dāng)他再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陸奇的窗子竟然上了鎖。他有些失落,但沒有離開,他徘徊在陸家墻外,最后在陸家夫婦的窗外,聽見陸老師的聲音。

“都是我不好,不該先送錢?!标懤蠋熣f。

“誰知道小六……我不相信他沒有希望,送就送了,中學(xué)還是要讀??!”陸師母的聲音。

“真像醫(yī)生說的那樣,兩年之內(nèi)……那么也沒有必要念書了?!?/p>

阿道聽見陸師母的哭聲。

阿道開始同情陸奇。傻瓜陸奇就快沒救了,就連他的父母也已經(jīng)放棄了,他卻還在拼命背書?!霸俨缓煤脤W(xué)習(xí)就沒機會了?!卑⒌老肫鹚f的話,想起陸奇那張呆笨的臉上做出的極不和諧的莊重表情,讓人好笑,又令人難過。

“阿道,你說,精神病是什么?”陸奇問。

“不知道,你說呢?”阿道說。

“我也不知道,但是醫(yī)生說,到那個時候,我就會不認得人,什么都不知道?!?

“連你爸爸、媽媽也不認識?”阿道問。

“嗯?!标懫嬲f,他好像在思考什么東西。

“阿道,”陸奇說,仿佛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等我得了精神病,我的玩具和存錢罐全都送給你。”

阿道聽了鼻子一酸,問:“為什么?”

陸奇說:“因為我們是……”他笑了,站起來大聲說:“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這五個字在空空的教室里回蕩。

“小六!”阿道抓住陸奇的手,眼睛里有淚花,“別背書了!”他說。

陸奇驚訝地看著他。

“人生有很多比背書更有意義的事情!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用做了!不用上課!不用考試!不用背書!去做你喜歡的事情吧!”

“可是……我媽媽會生氣的。”陸奇掙扎著,猶豫著。

“不會的!”阿道說,“你最喜歡做什么?”

陸奇想了想,說:“喜歡玩?!?/p>

“那我們就去玩!”阿道拉起他的手,把課本丟掉了,一邊跑一邊歡呼:“我們不念書咯!我們?nèi)ネ婵 ?/p>

陸奇很快就被感染了,他用更大的聲音歡呼著:“去玩咯!”

就像是死囚在行刑前的盛宴,阿道也想讓傻瓜陸奇在失去正常之前享受一下人生的樂趣。他設(shè)身處地地想,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完,就好像把自己的人生提前過完一樣,也就死而無憾了,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陸奇,陸奇并不十分理解。于是他們只是整天地去玩,但是他們所能玩的東西實在是太貧乏了,“玩”似乎也只有在緊張的學(xué)習(xí)和違反一些禁忌的時候才有意思,而此刻的阿道和陸奇卻是百無禁忌。阿道知道自己不需要念書了,而陸奇也無法再正常念書,他失去了希望,感到真正的輕松和自由,但是在瘋狂的玩樂和胡吃海喝之后他們都感覺到了疲乏和無聊,這等待死刑的過程似乎過于漫長,阿道和陸奇都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好了,于是他們開始終日無所事事地坐在中學(xué)學(xué)校的后山上。阿道讓陸奇從家里拿來望遠鏡還有收音機,他們端著望遠鏡四處看,又拿收音機調(diào)頻,有時候收到一些廣播或是流行歌曲,就特別興奮,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只能聽見一些沙沙聲。

“小六,”阿道說,“我真羨慕你?!?/p>

“羨慕我,呵呵。”陸奇說。

“我以前瞧不起你,覺得你傻,但后來就羨慕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整天那么高興?!?/p>

“我高興?!标懫嬲f,并不生氣。

“其實你也確實該高興,你什么都有,那么好的家,那么好的爸媽。”阿道說,看陸奇并不回答,又自顧自地說:“其實我們是同命的人。你擁有我沒有的,但你卻不知道,那你和我又有什么差別呢?”

“呵呵?!标懫嬲f。

“你念不了書,我也念不了書了,老徐叫我去殺豬,你知道老徐是誰嗎?他是我爸,但不是親爸?!?/p>

“殺豬,呵呵。”陸奇說。

“傻瓜,你這個傻瓜啊,你憑什么擁有這一切呢?”阿道對著陸奇說。陸奇只是仰面躺在草地上,一臉茫然地望著天,陽光照在他臉上,他閉上眼睛,像是在睡覺。阿道便獨自說著心里的話,在這里,只有傻瓜陸奇和荒草才聽得見。

陸師母好像越來越不管陸奇了,據(jù)說,她在忙著把工作調(diào)回市里的事。阿道注意到,以往陸奇一日一換的衣服,現(xiàn)在也變得三五天一換了,上面時不時有一些油漬,有時候甚至有難聞的味道。阿道依然會時不時去陸家,但陸師母對他的熱情減少了,她常常不是在忙家務(wù),就是若有所思地在發(fā)呆。而陸奇,他的話也是越來越少,或許就連陸師母也不能像阿道這樣感知陸奇一天一天的變化。陸奇的話越來越少,表情也日漸單一了,但他看起來依舊快樂,因為他總是在笑,眼神永遠看向前方,充滿希望。阿道有時候想知道,陸奇究竟在看著哪里。他仔細地看陸奇的眼睛,辨別不出那目光前往的方向,陸奇在看著的,好像是正常人看不見的前方,看不見的希望。

阿道決定就這樣陪著陸奇,等待著他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被宣判為精神病。他想到了那個時候,陸奇或許會有另一個世界,陸奇已經(jīng)摸到那個世界的門了,那個世界一定很美好,因為他總是在笑。

陸奇已經(jīng)不能做什么需要思考的游戲了。他忘記了很多事情,但還會習(xí)慣性地跟著阿道,他們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坐在荒山上,無休無止地等待。

“小六,”阿道拿著望遠鏡,一邊轉(zhuǎn)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媽媽不給你洗衣服了嗎?”

“洗衣服,呵呵?!标懫嬲f。

“你爸也不帶你去醫(yī)院了嗎?”阿道說。

“去醫(yī)院,呵呵?!标懫嬲f。

“開學(xué)了,你初中還去嗎?”

“呵呵?!?/p>

“我初中不念了,我要去殺豬了。”阿道自言自語。

陸奇還是無動于衷。他突然想刺激一下陸奇,便說:“殺豬你見過嗎?就是這樣!”他撲上去按住陸奇,用手做出刀的形狀,捅了他一下。

“嗷嗷嗷……”陸奇跳起來,驚恐地叫著。阿道嚇了一跳,連忙躲進草地里,卻看見陸奇瘋了一陣,自己回到原地坐下了,安安靜靜地玩草。

阿道明白陸奇正像他自己曾經(jīng)說的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了。

他不再跟陸奇說話,又一次拿起了望遠鏡。他從遠處的山脈看到近處的居民區(qū),一點一點地移動著,終于看見了一個有意思的東西,那是一個小女孩,就在大約百米處,他正對面的一幢小樓上,也正拿著一只望遠鏡,朝他看著。她也四處看著,在阿道這個方向停住了。她似乎很興奮,跳起來招了招手,嘴里還哇哇叫著。阿道也舉起手,招一招,那女孩便跑回房里去了。

阿道覺得無聊,有些沮喪,沒想到不一會兒那女孩也在這山腳下出現(xiàn),正吃力地爬著坡,向他們走來。她扎著兩個小羊角辮子,一翹一翹,脖子上掛著望遠鏡,手里還抓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她小小的個子,看起來只有六七歲,胖乎乎的,走起來像企鵝,站著不動又像只小熊。

“你陪我玩!”她一上來就頤指氣使,用命令的語氣。

阿道用沉默和無視表達了他的輕蔑。

“哼!”小女孩似乎無可奈何,開始在草叢里繞圈,想要劃出自己的地盤,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躺在草叢里的陸奇。她伸手去揪陸奇的鼻子,陸奇被揪醒了,哇哇地叫著。

“你干什么!”阿道對她訓(xùn)斥。

“不要你管!”小女孩白他一眼,“我跟你玩?!彼中Σ[瞇地轉(zhuǎn)向陸奇,陸奇也笑起來,“呵呵呵?!?/p>

“我要騎馬!”女孩拽一拽陸奇,想爬到他的背上,并不成功,她笨重的身軀滑落下來,摔進草里。她看了一眼阿道,似乎覺得丟了面子,又對陸奇說:“我是公主,你要跪下?!彼妻懫?,用腳踢他的膝蓋。阿道見了,沖上去一把抓住她,厲聲說:“你干什么!不許欺負他!”

“他是傻子嗎?哈哈哈!”小女孩反倒笑起來。

阿道更加生氣,說:“你才是傻子,滾下山去!”

女孩竟然沒有被嚇到,也怒氣沖沖地說:“這是我家的地!你才滾下去!我爸爸是校長!你們都要聽我的!”

阿道簡直怒不可遏,他對那小女孩大吼:“滾!”那小女孩也不屈不撓地尖聲叫著:“你滾!”最后連陸奇也不明所以地跟著喊起來:“滾……”

后山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著這三個聲音,“滾”、“滾”、“滾”……

阿道是最先停下來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問那個小女孩:“你姓什么?”

小女孩也一時忘了爭吵,條件反射地回答:“姓蘇?!?/p>

“蘇小凰是你爸爸?”

“是?!迸Ⅱ湴恋鼗卮?。

阿道隨即笑了,是勝利者的微笑。他看一眼陸奇,對那女孩說:“你爸爸貪污,你爸爸欠了我們家的錢!你爸爸今天還是校長,明天就要坐牢了!”

女孩頓時啞口無言。她顯然是害怕了,默不作聲,用敵意的目光死死盯著阿道。

阿道輕松又得意地重復(fù)著剛才的話:“你爸爸今天是校長,明天就是勞改犯!”

陸奇似乎也被勝利的喜悅所感染,歡叫著重復(fù):“勞改犯!勞改犯!”

小女孩大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手里抓著的包裹也散開來,里面是滿滿一兜巧克力球。那些巧克力很貴,阿道在陸奇家里見過,它們用精美的盒子包裝著,聽陸師母說,這些巧克力是進口的,要拿來送禮,阿道沒有吃,連陸奇也沒能吃一顆。

現(xiàn)在這些巧克力球就散落在女孩的裙子上,草地上,她止住了哭,開始做一件讓阿道覺得很奇怪的事,她開始剝巧克力。每個巧克力球都有兩半,一半黑的,一半白的,她一邊剝著,一邊把黑的那一半吃進嘴里,塞得鼓鼓的,卻把白的排列好,放在一邊。

莫名其妙,阿道想,這或許又是一個精神病。他就那么看著她吃,她很快就吃完了,然后從另一個口袋里摸出一把彈弓。

阿道明白了,她抓起彈弓和白巧克力,開始向阿道發(fā)射,第一彈就打中阿道的眼睛,阿道捂著眼睛蹲下,很痛,但并沒受傷。她又轉(zhuǎn)向陸奇,陸奇不會躲避,被打得嗷嗷叫。女孩終于笑了,她又開心了,但阿道沖上去奪過她的彈弓,摔在腳下踩碎了。

女孩死死抓住阿道的衣服,撕扯著喊:“還我!賠我彈弓!”這小小的憤怒迸發(fā)出來的力量撞擊著阿道,但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要強大幾十倍,于是一把將她掀翻在地。小女孩亂踢亂蹬,他按住她的手腳,她還是不屈服,頑強地向阿道吐著口水:“呸!滾下去!呸!窮光蛋!傻瓜!豬!”她用有生以來所聽到學(xué)到的所有罵人詞匯在罵,最后甚至還罵出了“婊子養(yǎng)的!你媽逼!”

阿道去捂她的嘴,不知怎么又掐了她的脖子。她的罵聲漸漸微弱了,最后咳了兩聲,嘴角流出了黑色的、粘稠的散發(fā)著熱氣的液體,是巧克力。

但是夜幕降臨了,昏暗的月光下,阿道辨不出她嘴角的色彩,那掛在嘴角的液體,像極了血。

血!阿道驚呆了,他看向陸奇,陸奇幫不了他任何忙,卻也在夜幕下感到了不安,他一圈一圈繞著,口里說著:“回家,回家。”

阿道腦中現(xiàn)在只有一個字:“跑!”他腦子里閃出各種在偵探小說和電影電視劇中得來的犯罪經(jīng)驗,他要帶走證據(jù),銷毀一切和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他在草地里摸索,摸到了陸奇的望遠鏡、收音機,他抓起它們?!芭?,快跑!”他拉住陸奇就跑。這時對面那座小樓遠遠地響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蘇瑤!瑤瑤!回家吃飯啦!”

阿道一個趔趄滾到了草地上。

“蘇瑤!回家啦!”那女人的聲音還在持續(xù)。

這時候一個更讓人膽寒的聲音響起了:“回家啦!”

是陸奇的聲音!

阿道幾乎要崩潰,他哆哆嗦嗦地摸索著落在草地里的東西,卻摸到了幾只香煙頭,一個打火機。

打火機?他按了按,幾絲火星之后,一個微弱的火苗蹦了出來,突突地向上跳著。

阿道的心里突然響起一個小小的聲音,“我看見小六跑過去了……他手里拿著個打火機……”

“我看見小六跑過去了……”他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回蕩著這個聲音。

這句話曾經(jīng)救過他一次。他抬眼看了看陸奇,傻瓜陸奇,他還在原地打轉(zhuǎn)。

“瑤瑤,你和誰在一起?”那女人的聲音里充滿急切,她顯然是聽到了陸奇的回答。

“我們玩一個游戲……”

“你是阿道,我是陸奇……”所有的聲音在阿道腦子里回響。

“小六跑過去了……”

“小六小時候還放過火……”

“瑤瑤……”那女人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驚恐了。

“小六跑過去了……”阿道終于按下了打火機。

一陣輕風(fēng)拂過,阿道的后腦感到一陣涼意,他的汗水在蒸騰。向北跑!他做了決定。

“呼”的一聲,一條火龍向阿道身后飛去了。

阿道拼命地朝前跑,他再也不想回頭看了。

陸奇驚愕地看著一條巨大的火龍朝自己飛來,“跑,快跑”,他重復(fù)著阿道最后的話,又被倒在地上的小女孩絆倒了。

阿道醒來時,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了。他睜開眼,看見一個豬腰子在頭頂上掛著,一晃,一晃。

“你可醒了喲!娃兒!”是月娥。

“中了邪,喊魂喊了兩天,家里的臘肉都送去給神婆咯!只留下個豬腰子!”月娥喋喋不休。

“你知道你昏在哪里喲!前世作的!你倒在豬圈里!差點叫師傅殺咯!哈哈!”月娥笑起來了。

阿道閉上眼睛,只覺得全身無力。

月娥又丟過一個包裹來,包裹撞在床沿上,散落一地的玩具。

月娥說:“這兩天出了大事咯!小六跟一個女崽子在山上被燒死了。小六的娘搬走咯,給你留下這個,說是小六給的?!?/p>

阿道又閉上眼睛。

“前世作的,生個傻兒子,遲早要出事……”

“死人的東西……我看還是不要……”

“存錢罐倒可以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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