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以馬為題材的中國畫,最為盛行的時期是在唐宋元三代。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諸如曹霸、韋偃、韓斡、李公麟、趙孟頫、任仁發(fā)等畫馬名家。他們的繪畫作品,成為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
明清以降,雖然畫馬題材日漸式微,但在浩如煙海的傳世作品中,也不乏可圈可點的畫馬之作。明清兩代的畫馬題材,繪畫的主題相較于唐宋元時期,較為多元化,一改之前以馬為主角的單一局面,既有少量的以馬為主角的畫馬圖,也有將馬作為配角的人物畫。在這樣一種繪畫語境中,我們來認識明清時期的畫馬圖,就顯得清晰明了了。
在明清時代的畫馬圖中,最為常見的莫過于人馬一體的主題畫,這類畫又以人物畫家的傳世作品最為多見。在以仇英、黃慎、任伯年為代表的人物畫家中,他們的傳世作品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明代仇英的《雙駿圖》、周道行的《梓潼帝君圖》、清代張穆的《奚官牧馬圖》和任頤的《風(fēng)塵三俠圖》便反映出這種流變過程。
仇英是明代中期的人物畫家,“吳門畫派”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同時兼擅山水。他的人物畫往往以工筆或小寫意為主,大多以歷史題材的人物為主。在其人物畫中,駿馬的形象不時出現(xiàn),以烘托其人物?!峨p駿圖》所繪為兩位武士與駿馬棲息的場景,若隱若現(xiàn)的弓箭、長矛及服飾顯示出畫主的身份,健碩而矯健的駿馬則體現(xiàn)出一種活力。在這樣的畫面中,沒有任何的風(fēng)景作為陪襯,人馬互為映襯,和諧統(tǒng)一,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由于仇英在繪畫史上特有的地位,加上此畫在仇英畫作中畫馬技巧的特殊之處,此畫廣為時人及后世鑒藏者所激賞。與仇英同為“吳門四家”的文征明在畫中有一段書《御馬賦》的長題,為此作畫龍點睛,增添其畫外之境。后來,此畫曾入藏清官,除乾隆皇帝外,梁詩正、汪由敦、蔣溥、張若靄、錢陳群、介福等均有題跋,或盛贊仇英畫藝,或歌詠千里名駒,或陳述畫馬淵源,為此畫注入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如蔣溥題詩曰:“駿骨酬知遇,空群畫里看。一天風(fēng)乍冷,萬里草初乾。格法還師霸,追摹欲逼韓。駑駘還思養(yǎng),報稱倍應(yīng)難”,就以此畫為引申,講到“駿骨”與“知遇”的關(guān)系,同時也對仇英的繪畫技藝大為贊賞,稱其得曹霸、韓斡之神韻。
周道行雖然在明代畫壇中名不見經(jīng)傳,傳世作品也極少,但《梓潼帝君圖》卻反映出明代人物畫的一種風(fēng)尚。此畫是以人物為主體,馬只是作為坐騎而成為陪襯之物。在這樣的畫面中,馬是最佳配角,為人物形象的塑造起著關(guān)鍵性作用。梓潼帝君即文昌帝君,是民間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祿位之神。此圖描繪的是梓潼帝君騎馬遠行的一景,兩個書童隨行,一個背著古琴,一個背著行囊,一副行色匆匆的景象。馬在此圖中,動感十足,人物也似乎在邊行邊談中,一幅動態(tài)中的人馬形象躍然紙上。
如果說周道行的《梓潼帝君圖》表現(xiàn)的是動態(tài)中的人馬圖,那么清代張穆的《奚官牧馬圖》則是一種靜態(tài)的人馬圖。張穆是明末清初以畫馬著稱的著名畫家,他的畫馬與周珒的畫龍并駕齊驅(qū),沈德潛有一首《張鐵橋畫馬》(張穆字鐵橋)詩歌詠其畫“高士寫神駿,生龍在眼前。壯心馳塞上,絕足占鷹先。戰(zhàn)斗神俱出,調(diào)良性亦傳。何時真買得,便與躡云煙?”據(jù)此可看出其畫馬技巧的不凡。廣東文人屈大均也在其名著《廣東新語》中有專門章節(jié)論述其畫馬,其傳世作品如《七十龍媒圖卷》和《郊獵圖》反映出清初畫馬的最高水準(zhǔn)?!掇晒倌榴R圖》描繪的是奚官(養(yǎng)馬的官)牽著駿馬的情形,馬的神情祥和、寧靜,而奚官則較嚴肅。作為明朝的遺民,張穆的畫馬往往介于寫實與寫意之間,通過馬的各種形態(tài)寄予不同的意境。畫面中的千里馬未能在沙場中征戰(zhàn),只能在奚官的精心飼養(yǎng)中空養(yǎng)了一身肥碩的肌肉,也許借此馬作者比喻自己的懷才不遇,然而其真正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們不得而知。當(dāng)然,面對同一幅畫,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解讀,無論作者的寓意如何,在此畫中,我們看到的仍然是張穆作為清代畫馬能手所展現(xiàn)出的藝術(shù)造型能力。
在人馬圖的創(chuàng)作主題中,最為多見的是歷史題材的人物畫。從明代的仇英到清代晚期的任伯年均可見這種特色。任頤的《風(fēng)塵三俠圖》就很能說明此點。風(fēng)塵三俠是指隋末唐初的虬髯客、李靖、紅拂女。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在后世的影視、戲曲、文學(xué)作品、民間傳說中可謂是一個永恒的題材,在傳統(tǒng)人物畫中,也是一個令畫家們樂此不疲的重要素材。在繪畫中,關(guān)于風(fēng)塵三俠的描述各有千秋。任伯年在此畫中將虬髯客、李靖、紅拂女三人的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任伯年在題識中,雖然說是“效蕭尺木法”(蕭尺木即清初蕭云從),但從畫風(fēng)看,還是典型的從陳洪綬畫風(fēng)吸取的元素較多。人物形象變形、夸張,極具裝飾性。而在賦色方面,則較為艷麗,表現(xiàn)出海上畫派雅俗共賞的繪畫特征。在此畫中,作為點綴的馬的形象,也如人物一樣,有些變形,與人物形象相得益彰。此外,與任伯年同屬海上畫派、且與之并稱“海上四任”(另兩人位任熊、任預(yù))的任薰在其繪畫中也可見這類畫馬圖。他的《云中仕女》雖然無法考證出是以何種歷史題材入題,但從畫面看出,當(dāng)為神道故事或類似歷史人物為主題的人馬圖。畫中駿馬乃武士之坐騎,高大威武,置于畫面的中心。畫面是以云中仕女為主角,但馬在畫中所占的比例卻占據(jù)絕大部分,以此烘染出武士的身份。在這類人馬圖中,馬是配角也是主角,與人物形象相互依存,互為補充,體現(xiàn)出濃郁的時代特色。
人物畫在明清時期已經(jīng)退居于山水、花鳥之后,成為三大畫科中的弱勢,因此以人馬圖為主題的人物畫在明清繪畫史上并不占據(jù)重要的地位。相反地,山水畫是明清繪畫的主流,因而傳世的大量山水畫作品代表了明清兩代畫風(fēng)的主流。在這些山水畫中,偶爾也可見馬的形象出現(xiàn)。與純粹的人馬圖不同的是,這類畫馬圖多為山水畫大背景下的附屬,是山水畫的點景之筆。大量的以溪山行旅、山中高士為主題的山水畫,馬往往作為畫主的伴侶和坐騎而存在。因畫主本身也是作為點景而存在,而作為陪襯之畫馬,就更是襯景中之襯景了。雖然筆墨不多,但可反映出明清畫馬形象的一個嬗變歷程。
當(dāng)然,在明清時期,純以畫馬為主題的作品也并不鮮見。除清初以畫馬聞名的張穆留下眾多諸如《古木名駒圖》、《滾塵圖》為代表的馬圖外,清代中期的郎世寧也有不少以馬為主題畫作。郎世寧是僑居中國宮廷的意大利畫家,他以西洋畫技法融合中國畫元素,形成獨具一格的繪畫風(fēng)格,是早期融匯西中的杰出代表。他的繪畫深為清廷所欣賞,所以在清宮中收藏有不少其畫作。他擅長山水、花鳥及人物,尤以畫馬見長,《云錦呈才圖》便是其畫馬之代表作。此圖所繪為八駿圖,采用西洋畫中的透視、光影等原理,色彩感極強,在中國畫不太重視畫馬比例、只求神似的傳統(tǒng)中,郎世寧的這種畫風(fēng)別開生面,為中國畫壇開一代新風(fēng)。從晚清以降直到20世紀(jì),很多中西結(jié)合的中國畫改良派(如徐悲鴻),都是這種畫風(fēng)的一脈相承者。
明清時期的畫馬圖,流傳下來的作品,遠遠低于其他題材的作品,但從其畫風(fēng)、題材、作者及時代背景看,仍然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在明清繪畫語境中,已經(jīng)很少見杜甫所言的“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的雍容與大度,但卻不乏超逸、豪邁與隱逸的意境。無論是作為山水畫的點綴,還是人馬圖中的相互襯托,或者是雄踞一方的主人翁,明清時代的畫馬圖都有著別樣的意趣。在甲午馬年來臨之際,我們在喜迎新春佳節(jié)的同時,感受神武的駿馬圖,其意義自然也就不是純粹畫面所能涵括的了。
(責(zé)任編輯:馬怡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