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瑩 孟遷
《莫愁·智慧女性》語匯新解——中國式家庭里那些大嗓門
一個家庭,就是一個舞臺。一段關(guān)系,就是一出劇本。人人都愛皆大歡喜、其樂融融的和諧劇情,可惜,在這個小舞臺上,常常上演的卻是“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抑或西風(fēng)壓倒了東風(fēng)”。
總有些角色特別張揚,滔滔不絕“我的感受”、“我的期待”、“我的想法”,聲音充塞家庭的角角落落。膨脹著,膨脹著,離真實的自己越來越遠,離親愛的人越來越遠,離滿足與幸福也越來越遠。另一些角色,則在這些洪亮的、不容置疑的表達擠壓之下,或被動,或主動地漸漸失聲,收縮成一個影子窩進墻角。
家庭成員之間常常是一方擴張,一方收縮;一方前沖,一方后退?!澳跖浜稀敝?,在一種奇怪又無法扭轉(zhuǎn)的模式下,推動整個家庭的發(fā)展。
而若想改寫這個劇本,除非我們明了為何有些角色成為大嗓門,有些角色成為沉默者。因為大多問題的產(chǎn)生,源于我們的不明白。
抱怨——對生活的期望
大嗓門背后的潛臺詞:別嫌我天天嘮叨,作為最親密的人,把你改造得更完美是我的職責(zé)。什么?覺得我并非真心為你幸福,而把你當(dāng)附屬品、炫耀資本?仔細琢磨,有些想法還真不能說——我覺得婚姻,就是讓我擁有你,你做好了,我就有面子,我的價值隨著你水漲船高,我的美夢也借助你得以實現(xiàn)。
20歲出頭時,榴覺得自己很有資本的,被分配到縣醫(yī)院工作,還是人見人愛一枝花。未來不幸福,簡直說不過去。
白雪公主夢進展順利,在家人撮合下,榴和父親老友的兒子結(jié)婚了。對方高大英俊,家底雄厚??刹痪?,榴便發(fā)現(xiàn)丈夫早有情人,且關(guān)系從沒中斷。雙方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爭吵、冷戰(zhàn)、妥協(xié)、努力,最后還是分道揚鑣。
榴抑郁了。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從心氣頗高的少女,變成卷入狗血事件、早早失婚的少婦?小小縣城,此事無從遮掩,眾多異樣眼光投來,在榴背上烙下鮮紅的“羞恥”兩字。從榴失去血色、木僵的臉上,人們讀不出太多信息。只有榴知道,在外面,她是如何將怨怒、眼淚艱難咽下,再于無人處,全數(shù)嘔出,嘔到撕心裂肺。
熬了兩年多,榴消瘦得厲害,光澤從皮膚上一點點退去,一顆心也漸漸湮沒在了塵埃里。
對人生不再有指望時,榴遇見了強。強話少,但榴說話時,他總憨憨笑著望她,讓榴確信自己說的每個字,都熨帖地被他放在了心上。榴上夜班時,強一定在身邊,她剛抱怨嗓子痛,強就端來了冰糖梨湯。情人節(jié),強抱著一大束玫瑰,站在醫(yī)院大門口,拼命踮著腳,一直朝里瞧。榴遠遠看著他的傻樣,先是憋不住笑,忽然心越跳越快,然后不由奔跑起來,一頭撞進那個寬厚溫暖的懷里……
決定結(jié)婚時,榴想,雖然強家里一窮二白,雖然強看起來不太有本事,但他可靠,一門心思對自己好,這正是現(xiàn)在最需要的。
那時榴特別愛笑,興奮而努力地融入這個大家庭,強的親友都喜歡活潑的她。
在榴的敦促、支持下,強從打工的眼鏡店辭職,到鄰近小城開了一家新店。經(jīng)過一段極困難的時期,經(jīng)濟慢慢好轉(zhuǎn),榴也晉升為透析室護士長,倍受領(lǐng)導(dǎo)看重。
幾年后,他們買了房,買了車,夫妻關(guān)系卻越來越糟。安全感得到滿足后,榴的心思又活泛了,想法、期待也多起來了。好像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了強的“真面目”——特沒主見,什么事都征求她意見,而以前她覺得這是體貼、尊重;能力太差,帶他參加聚會,他難得吭氣,像圈子里的邊緣人物,而以前她覺得這是沉穩(wěn)、懂傾聽……
每天,幾乎從清早一睜眼開始,家里就斷不了榴的數(shù)落聲。強這樣做不行,那樣做也不好,不知何時就觸到“地雷”。強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自信,腳下的步子亂了,只能抱起頭,窩在電視節(jié)目和報紙里,想躲開那些令他迷茫、難堪、喘不過氣的指責(zé)。
榴的痛苦也少不了,她不明白,強為什么不肯上進,不肯爭氣,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而現(xiàn)在,他竟敢假裝聽不見她的埋怨!“我這樣難過,全是你的錯,給我滾!讓我清靜清靜!”某天,榴嚷出了這樣的話,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極討厭大嗓門的自己,像個怨婦。而成為怨婦的原因,她認(rèn)為是強不夠努力。
強越來越少回家,榴孤單時會想念他??蓮娀貋恚^不了三天,爭吵再次開始。強又在低落的心情中離開。就這樣,他們一次次靠近,一次次遠離,每次都離得更遠了一些。
嘮叨——對家人的擔(dān)憂
大嗓門背后的潛臺詞:所有人都在我指定的位置上待著,所有人都依照我覺得合適的軌跡奔跑。看著有條不紊的一切,看著被打理妥帖的家,我對自己相當(dāng)滿意。什么?你覺得被管束、被操控、不自由?為了整個家的好(當(dāng)然,也為了我這個當(dāng)家人的榮譽),就不能忍耐點么?
自從一天天步向老邁,在兒女眼中,秀的形象一落千丈。
說起以前的媽媽,兒女們感嘆:那多有榮譽心啊,站出去體體面面,嗓音洪亮,說一不二。家里的事,全獨自擔(dān)當(dāng),從不和家人商量。但大家都服氣,覺得被照顧得不錯。
賢妻良母的名號不是白來的。上世紀(jì)60年代,秀為補貼家用,做粉碎工的零活,特費體力,月定量糧食四十斤。但飯桌上,她和孩子們吃一樣多,一個饅頭加點蘿卜櫻子。難得有好點的食物,分配次序總是先丈夫和兒子,然后小女兒、大女兒,最后是自己。一年,秀回山東老家,為兒女帶回一包蘋果,包太沉,她是跪著爬上的火車,膝蓋都磨爛了。那么困難,秀卻總有余錢攢,總有新衣服壓箱底,有了新的,再把之前收藏的拿出來穿。孩子們出門,都打扮得有模有樣。
在家屬大院里,秀也十分光鮮,出門一定要換衣服,關(guān)心每一家的生活,爭著當(dāng)家屬委員會委員,爭著要“五好家庭”的牌牌,爭不到會生氣。
這樣要強的秀卻也敏感。見丈夫咬牙,再大的氣也忍了,照顧好丈夫心情最重要。尤其是對方身體還不好,有陣子得了怪病,吃不下飯,有氣無力,最終也沒查出病因。孩子們一有抱怨,秀就覺得孩子們向著爸爸,因為爸爸是頂梁柱,掙錢,自己啥都沒有。于是,秀會發(fā)癔病,孩子們都跑來,跪在地上又哭又求,秀咽下這口氣,才好。
如今秀老了,失去了精明強干,好像只剩下不可理喻。兒女們用“頭腦不太清楚”作解釋,否則就會憤恨,覺得她自私,只知讓自己心里舒服,不顧及別人。
她還想大著嗓門,吆喝點什么,但換來的只有厭煩。她能為大家做的,越來越少。兒女們都大了,氣力大過她,精力大過她,能力大過她,見識世面大過她,連嗓門,也大過了她。
她只好不停嘮叨,主題永遠是“安全問題”。
丈夫離休后,去上老年大學(xué),她時刻憂心他在外發(fā)生事故,丈夫便不去了。丈夫想會朋友,她擔(dān)心路上出狀況,丈夫便不去了。丈夫想出門散步,她眼睛不好,白內(nèi)障,但也要跟著,瘦弱的丈夫攙不住健壯的她,兩人頻頻摔倒,丈夫只好也不去了。
兩個老人,困在昏暗的房子里,一天天委頓下去,眼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最終,相伴幾十年的丈夫走了,秀仰面靠在沙發(fā)上,孩子般無助,嗚嗚地哭。而門外,兒女們、奔喪的親友們都竊竊私語:他都是被她害的呀,不然篤定多活幾年。不知她聽見沒,總之,她第一次沉默了,沒為自己辯護。后來,大女兒有次忍不住對妹妹說:爸爸突然離世,說實話,我們也有責(zé)任,沒多回去陪他,沒照顧好他,這點還要謝謝媽,把這份責(zé)任全扛下來了。
現(xiàn)在,秀的嘮叨全放在了兒女身上。兒女們看望她,返回路上,她會不停打電話,問到哪兒了,一次急得開車的兒子差點出了車禍。孩子們到家了,必須用固定電話打,用手機,她覺得是騙她,他們肯定還沒安全到家。兒女出門玩,秀總催問何時回家,說五點了,天就要黑了。大家都很煩秀。
她還開始亂說話,老伴走后,她暫住女兒家,出門喜歡豪氣地說:“買這個買那個,媽有錢啊,別怕。”回家,她像主人一樣,招呼著:“多吃點,這個是我買的,那個也是?!钡幌袼诖哪菢?,沒人感激她、夸贊她,只會毫不留情地回答:“媽,你糊涂了吧,那個不是你買的?!被蛘撸骸皠e人會誤會我們貪了你多少錢呢。我們什么都有,你留著自己用吧?!毙惚阌樣樀?,讓旁人都為她尷尬。
秀18歲就被迫去了一個陌生的大家族,家里男人都在外做“大事”,羸弱的她不得不扛起照料一家老小的擔(dān)子。她內(nèi)心大約是有惶恐、虛弱吧,然而,“家屬”已成了她一生最重要的身份,家庭已成為她一生最重要的舞臺。她一切的華美,始終只能在這方寸間綻放。而當(dāng)生命走向衰落時,錯漏與頹敗,也在這方寸間顯得格外刺眼。
吆喝——對貶損的害怕
大嗓門背后的潛臺詞:在家,在朋友圈,我都在給別人東西。我功勞大,就有權(quán)力指點、評斷你們。我夠成功,所以你們只能跟隨、聽從我。什么?你說我越界,且沒看到你的價值?看來,我的吆喝聲還不夠大,還沒能讓你看見我多么棒。既然我總是好的、正確的,你當(dāng)然就是稍遜的了。
朋友們對麗又愛又恨。沒法不愛她,她熱情、大方、激情,從她身上,你能得到吃喝玩樂的最新資訊、最優(yōu)惠的購物途徑,還有各種新鮮可愛的小物品,以及許多嘗鮮機會。也沒法不恨她,若不爽快接受她塞來的東西,便會被扣上“土鱉”、“保守”、“沒勁”種種帽子。那不容辯駁的腔調(diào),似乎時刻提醒大家,一切價值觀、消費觀、人生觀都必須向她看齊。有那“不懂事”的朋友,偶爾抗議一下,說“我也有選擇權(quán)吧”。麗立刻跳起來,雄辯一番,辯不過,就發(fā)怒,躲開去,偷偷傷心。
這還算含蓄。在親近的人面前,麗更無所顧忌,敞著嗓門喊話。每次回娘家,麗給兄弟姐妹帶去的,不僅有電器、食品、衣服、首飾等等禮物,也有一場場猛烈的頭腦風(fēng)暴。“你們知道什么,現(xiàn)在外面都這樣”,“哎,你不懂,我跟你講”,“都來聽我的”……娘家在二樓,麗聲音洪亮,直統(tǒng)統(tǒng)鉆進樓下路人的耳朵里。在麗氣勢磅礴的宣講下,老媽媽被逼到躺在床上,唉唉地嘆氣;口拙的姐姐眼里含著淚,嗓子里堵著話,只能躲到一旁。
看著這樣的場面,麗難免也內(nèi)疚,等宣泄、發(fā)揮完了,興奮勁兒過去,才感覺出口重了,或太不體諒別人。不過,下次再遇見意見不合,麗仍如被按了特定按鈕,一下就亢奮地跳起來。背地里,老媽媽自我寬慰:這女兒,從小不討喜,學(xué)習(xí)最差,脾氣還壞,自己和老伴把心思全用在別的兒女身上了,可能孩子受了冷遇,現(xiàn)在有本事了,揚眉吐氣了,要發(fā)泄便隨她吧,只是把別人都踩得太狠了。
別人還有耳根清凈的時候,而和麗朝夕相處的丈夫,躲無可躲。麗相當(dāng)有魄力,很早就在東歐地區(qū)做生意,里里外外獨當(dāng)一面。雖然疲累,她卻不敢放下這重擔(dān)。她眼里,丈夫什么都不行,沒眼光,進的貨全賣不掉;沒頭腦,根本不能和別人談事;沒膽量,有歹人來搗亂,也就乖乖在家窩著,等老婆出去應(yīng)付。其實,說丈夫是“廢物”一個,麗也沒太多具體證據(jù),反正,不合她意思的做法都不對。
丈夫唯一讓麗舒心的地方,是不爭論不辯駁。當(dāng)麗把兇狠的話語,如子彈般狠狠射向他時,他總是能忍則忍,實在生氣了,就吼兩句躲到一邊去,從不和她真計較。于是,麗心安理得,想著,果然是他太差勁,訓(xùn)斥自然是為他好,幫他看清自己。如果沒有這樣精干的自己罩著他,他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過?
丈夫既然不值得尊重,自然喚不起麗真心的喜愛。麗曾對別的男人動過心??上У氖?,麗分析的結(jié)果是:對方能力強,有魅力,可性子也強,有想法有主見,恐怕不會事事捧著自己、順著自己。心跳的感覺固然美,但一個唯我獨尊、悠游自得的環(huán)境,更是重要。
所以,直至今天,麗還在一邊抱怨著周圍的人,一邊自豪地引領(lǐng)著他們前行。
熱鬧的“戲劇”其實很單調(diào)
沒有受害者。
我首先想對那些被大嗓門的家人說,沒有受害者這回事,一切都是雙方的選擇。一切表演都是合作演出,非一方可以完成。
被吆喝的人先小看了自己,覺得自己依靠對方,覺得自己不如對方,然后才遭遇到大嗓門們的不尊重。他們先是交出了主權(quán),通常是以默許的方式,然后才遭遇到大嗓門們的“欺負”。
大嗓門也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他們總覺得要是對方聽話一點、爭氣一點、省心一點、多懂自己一點、多愛自己一點,自己就不必這么累這么煩這么孤單。實際上,是他們先覺得自己不夠好,才看到對方這么多不好;是他們先“委屈”了自己,然后也不容別人自在;是他們先覺得沒人真的關(guān)心自己,而后“遇到”對方的冷漠。
在榴的故事中,套牢她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信念:失敗的女人。這個信念包含雙重枷鎖。一個是“女人”,女人應(yīng)該依靠男人,男人應(yīng)該能讓女人依靠,帶給女人榮耀;一個是“失敗”,她覺得在第一段婚姻中身心俱損,她不夠好了。
一個女人覺得自己沒價值,通常會創(chuàng)造兩種現(xiàn)實來證明,一種是找個“夠好”的男人,來映襯自己的弱與依賴;一種是找個“不夠好”的男人,來代表自己也很差。顯然,榴選了后一種方式,這雖然本質(zhì)沒有不同,但表面上,頤指氣使可比討人歡心感覺好多了。
秀是另一個腳本:一個人的價值在于能為別人做什么。換句話說,如果她認(rèn)同自己是“家屬”,那就要當(dāng)一個好家屬。
她得發(fā)揮作用,她得對。她因此“委屈”自己,甚至“犧牲”自己,所以必然要別人認(rèn)同、感謝才能滿足,否則,嗓門就大起來了。她從不是因為滿足了自己而滿足,而是依賴為別人付出而滿足。她先無視了自己,自然容不得別人無視她,不買她的單。
麗是又一種版本:我有能力,有功勞,所以比你好,你要愛我順我,否則便是不知好歹。當(dāng)她覺得優(yōu)越,就率先貶低了別人,而她一方面貶低對方,一方面要別人尊重自己。
當(dāng)她給出時,是懷有很大期待的,施恩般的。她深信愛是有條件的,被愛要付代價,所以她努力讓自己具備最強的資本,以換取最大的愛。愛成了某種生意。
看似熱鬧的大嗓門戲劇,其實劇本很簡單——他們渴望感到自己夠好,渴望被愛,但他們有個很深很普遍的誤會:夠好才被愛。
因此,他們極力彌補、強調(diào)自己的好,不惜壓抑別人的自尊,以凸顯自己。他們不認(rèn)為自己會平白無故地被愛,就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勒索別人的愛。
遺憾的是,這些全都是推開愛的方式。優(yōu)越感、委屈自己、讓別人依賴、用成就換取愛,這些都在撒下“不愛”的種子。
只有當(dāng)一個人先重視自己,才能給出尊重,也才能收獲尊重;只有當(dāng)一個人享受給出,才能真的給出,才能收獲別人帶著感謝的慷慨;只有當(dāng)一個人可以無條件地給,才能接收到無條件的給。大嗓門的戲劇也才能落幕,他們才能和家人溫馨地回家。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