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雷斯尼克 易晨光
你一定想不到他們竟然會這么蠢。這里可是全國最大的太空站,數百個全息攝像頭覆蓋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而這三個混蛋竟然以為他們能搶劫貨幣兌換處,還想僥幸全身而退。
不錯,他們的確帶著幾把陶瓷手槍混過了我們的安檢儀器,然后在男士更衣室里把槍支組裝完畢,并且另一個人還成功地從餐館里偷了兩把牛排餐刀。但是活見鬼了,難道他們覺得我們會就這么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著贓物閑庭信步似的走出大門?
在太空站服役的這四年中,我沒遇到過幾次戰(zhàn)斗;經受了這幾個月的集中訓練后,我簡直是在巴望著這種事情發(fā)生。我來大洋港有三個星期了,始終不明白他們?yōu)楹我M神搞一支真人警衛(wèi)隊。要知道,他們有著高效無比的自動化系統(tǒng),你往地上吐一口痰都會被阻攔下來。
不過,現在我算是知道了。
一個持槍男子在機艙處截住人群,另一個拿刀的家伙則劫持了一個女孩——不是女人,而是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他用刀抵著女孩的喉嚨。
“別輕舉妄動,”我耳朵里傳來的聲音說,“我們得把那個女孩平安救出來,并且不能讓他們朝人群開槍。”
說話的是西姆斯隊長。他喋喋不休地叨念著那套陳詞濫調:對方的身份已經確認,不論他們去哪兒我們都能追蹤到,他們死定了,所以不要危及任何旁觀者。要是沒能當場逮住他們,我們就得在公路上追捕他們。他們總得吃飯,得睡覺;但我們不需要。不管他們自以為能逃到哪兒去,我們都會往他們的汽車油箱里灌白糖,弄斷他們的噴射器,再搞爆他們的核反應器。(我一直在等西姆斯說我們還要往他們跑鞋里放大頭釘,但他并沒有說。)
“表明身份,但是別接近他,”西姆斯的聲音說,“如果他們要朝某個人開槍,寧可我們挨一槍,也絕不能讓平民中彈?!?/p>
呵呵,要是我們記得穿上了防彈內衣那還差不多。我們中大多數都穿好了,而那幾個忘了穿的人則出于害怕不敢吭聲。被惹火了的西姆斯隊長可比一支自制手槍射出的陶瓷子彈可怕多啦。
我走出崗位,發(fā)現自己和那三人相距差不多五十碼。就好像紅海在摩西面前一分為二一樣,人群在他們面前讓出一條路來,他們便朝著門的方向慢慢前進。然后,有個什么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個穿著考究的中年男子,不胖不瘦,但也說不上特別結實。就在所有人都已經離開了的時候,他竟然轉過身,朝前走了兩步。
他媽的!我心想,你沒加入我們警衛(wèi)隊真是太可惜了。你馬上就能夠到那個持刀的混蛋了。
正當這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時,那個男人側身舉手朝持刀者的手臂劈了下去,把兇器打到了地上。小女孩掙脫束縛,跑向人群。我看著那個解救了她的男人——他沒有任何武器,很明顯他的身體素質也比不上一名運動員,可他卻沖向了拿槍的那兩個人。
他們轉過身,開了幾槍。男人的胸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單膝跪倒在地,然后奮力朝較近的那個人的雙腿撲去。這個可憐的家伙根本就沒有機會,瞬間身上又挨了四顆子彈。
當然了,壞人也沒得到任何機會。他們集中精力對付男子的那一刻,我們掏出武器開始射擊——子彈、激光、遠程泰瑟槍,凡是你想得到的一應俱全。三人還沒倒在地上,就都已經一命嗚呼。
我看見康妮·內夫沖向那個女孩,去確保她平安無事,于是,我急忙跑向那個挨了一堆子彈的男人。他情況不妙,但還有呼吸。有人叫了救護飛船。不到兩分鐘,飛船就到了。醫(yī)護人員把他抬上一張充氣擔架,將擔架塞進飛船后面,然后起飛前往邁阿密。我決定同他一起過去。我是說,見鬼,他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下那個小女孩的,很可能真的會為此丟了小命。如果他醒過來了,身邊應當有一個不是醫(yī)生的人。
大洋港距離邁阿密海岸八英里遠,不到一分鐘,救護飛船就把我們送到了醫(yī)院,但飛船又花了四十秒才輕輕地落下來,這是為了避免對傷者造成進一步傷害。
我掏出他的錢包和身份證,仔細看了看。他的名字叫邁倫·西摩,今年四十八歲,而且——據我判斷——是個退役軍人。他身上還留著入伍時部隊植入的芯片序號。其他沒什么特別的:正常身高,正常體重,這個也很正常,那個也很正常。
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像個英雄,但是我也從沒見過任何貨真價實的英雄,所以其實我也說不出來英雄到底長什么樣兒。
“我的天啊!”一位護理員說。他從飛船下來,幫忙把西摩運往急診室?!坝质撬?!”
“他以前來過這兒?”我吃驚地問道。
“三次,也可能是四次?!弊o理員回答道,“我敢發(fā)誓,這蠢貨純屬找死?!?/p>
西摩被送往手術室的路上,我還在琢磨那句話。三個小時后,他出來了,重度麻醉,情況堪憂。
“他能不能挺過來?”我問那位護理員,他正指引著充氣擔架往一間恢復室走。
“絕對不可能?!彼f。
“他還能活多久?”
護理員聳了聳肩,“最多一天,很可能連一天都不到。等把他接上機器,我們心里就有數了。”
“他還有沒有可能說話?”我問道,“或者至少能聽得懂我說的話?”
“很難說?!?/p>
“你介意我待在這附近嗎?”
他笑了,“你戴著一枚勛章走來走去,身上光我看見的就有三把致命武器,很可能還有一兩把我沒看到。我算老幾,哪有本事告訴你不準留在這里?”
我在醫(yī)院的餐廳吃了塊三明治,然后給大洋港打了個電話,得知我并不需要馬上到崗,就動身去了恢復室。這里的所有病人都被相互隔開,所以我花了一兩分鐘才找到西摩。他靜靜地躺在那兒,周圍有十二臺機器用來監(jiān)視他的生理機能,手臂上插著的五根管子滴著顏色、濃度各不相同的液體,鼻孔里還插著一根氧氣管,身上到處都是繃帶,繃帶上還有血液滲出來的痕跡。
我猜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他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但我還是又等了一個小時,只是想為這個拯救了一個女孩生命的男人致以我的敬意。然后,正當我準備離開時,他的眼睛眨動了一下,睜開了。他動了動嘴唇,但我沒聽清他在說什么,于是我把椅子拉向了床邊。
“歡迎回來。”我輕輕地說。
“她在這兒嗎?”他低聲問道。
“你救下的那個女孩?”我說,“不,她很好。她和她的父母在一起?!?/p>
“不,不是她。”他說。他幾乎動不了腦袋,但仍嘗試著環(huán)顧房間?!斑@次她一定在這兒!”
“誰一定在這兒?”我問,“你說的是誰?”
“她在哪兒?”他粗聲說道,“這次我要死了。我敢確定?!?/p>
“你會沒事的?!蔽因_他說。
“除非她馬上他媽的出現?!彼囍饋?,但是他太虛弱了,于是伸開四肢,躺回了床上?!伴T是開著的嗎?”
“這里沒有門,”我說,“你現在在康復病房。”
他看起來真的糊涂了,“那么她在哪兒呢?”
“不論她是誰,她可能并不知道你受傷了?!蔽艺f。
“她知道的?!彼蝗葜靡傻卣f。
“她當時在太空站嗎?”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她根本就不在這顆星球上。”他說。
“你確定不用我去問問服務臺嗎?”
“你沒辦法的。她沒有名字?!?/p>
“每個人都有名字?!?/p>
他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如果你要這么說的話,那就是吧?!?/p>
我開始感到有點兒后悔,我不該待在這兒的。我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慰,他的回答我也根本聽不明白。
“你能跟我說說她的事兒嗎?”我問。在放棄努力、起身回家之前,我還想再做一次嘗試,看能不能幫上點什么忙。
我以為他會回答我,看上去他確實是在努力說些什么,但是緊接著他就昏了過去。兩分鐘后,他身上連接的所有機器都開始失控,兩個年輕醫(yī)生沖進了房間。
“他死了嗎?”我問。
“出去!”其中一位醫(yī)生命令道。
他們俯身貼到床前,開始搶救他,我想我留在這兒也只能礙事,便出門去了走廊。沒過多久,他們就從房間里出來了。
“他死了嗎?”我又問道。
“是的?!逼渲幸蝗嘶卮鸬?,“你是他的朋友嗎?”
我搖了搖頭,“不,我只是把他從太空站送了過來?!?/p>
兩位醫(yī)生沿著走廊走向了醫(yī)生失去一個病人后該去的地方,然后兩名護理員帶著一張充氣擔架出現了,其中一個就是之前和我交談過的那個人。
“我跟你說過他撐不過一天?!彼f,“為什么這些家伙覺得他們能沖進槍林彈雨還全身而退呢?”
“這些家伙?”我重復道。
“是啊。這是這個月的第二起了。差不多三個星期前,還有一個人。那人偶然遇到了一起銀行搶劫案,卻并沒有報警,而是低著腦袋硬沖向了那四個持有武器的家伙。”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后搖了搖頭,“那個可憐蟲根本都沒能沖進他們身前二十碼內?!?/p>
“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嗎?”我問道。
“差不多了,”護理員回答說,“他堅信有什么人正趕過來陪他,他不顧一切地想讓入院登記處的所有人都知道應該告訴她上哪兒找他?!?/p>
“她?”
“我想應該是一位女士?!彼柫寺柤?,“可能我搞錯了。他并不是很清醒。有那么一兩分鐘,我以為他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結果他是對的,而我錯了。丹尼爾·丹尼爾斯。有趣的名字?!彼耐殚_始吃力地轉移重心。“如果你沒有別的問題,那我們就要把這家伙搬到地下室去做尸檢了。我們本來在休假,但是這個星期醫(yī)院的人手有些緊張?!?/p>
我退到一旁,好讓他們走進房間,我想是時候回太空站了。純粹是出于好奇,走之前我順便去了一趟入院登記處,問了一下有沒有人打聽過西摩的情況。
一個人也沒有。
回到辦公室,我仍然感到很好奇,于是我打開電腦,利用手頭關于西摩和丹尼爾·丹尼爾斯不多的信息,對他們的身份進行了搜索。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西摩:他是土生土長的邁阿密人,在這里讀的大學,后在太空站服役九年,于科伯尼克沃二號星球(俗稱尼基塔星)的一次槍戰(zhàn)中身中數彈,就此光榮退役。卸甲之后,他拿到了房產經紀人執(zhí)照,直到兩年前還在銷售沿海房產,然后突然之間,他似乎鐵了心想要證明自己不是英雄就是刀槍不入的高手,或者兩者都是。從此以后,他曾先后三度棄生命于不顧;頭兩次被醫(yī)院搶救了過來,而這一次他們也無力回天。
丹尼爾斯就不那么好找了。今年年初的時候,一共有四個叫丹尼爾·丹尼爾斯的人住在邁阿密——你一定也覺得他們的父母怎么這么沒有創(chuàng)意——其中兩人現在還活著。還有一人以九十三歲的高齡壽終正寢。剩下的就是那位護理員跟我提到的那個人了。
他今年三十三歲。十六歲時輟學,跟職業(yè)足球小聯盟的球隊簽過兩份合同,兩次都被裁,二十歲加入了空間站,服役七年后因病退役,此后輾轉換過好幾份收入低微的工作。
我查了一下他因病退役的記錄。他是在尼基塔星球上受了重傷之后得的病。后來他身體倒是康復了,但卻因為抑郁癥看了四年的精神病醫(yī)生。一天晚上,他試圖對付一伙小流氓,結果惹禍上身,變成了真人版的“火人辛德爾”①。他們花了一年時間才給他植好了全新的上皮組織,讓他重煥生機——但一個月后,他重蹈覆轍,又來了一次自殺式行為。連警察都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是在槍戰(zhàn)結束之后才發(fā)現他的——他身上遍布不同口徑的彈孔,可以推測當時他在應對至少六名持有武器的人。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兩個普普通通的人,除了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曾在同一顆星球服役之外,再無相同之處,卻都因不明緣由自尋死路——更有甚者,他們得救之后,竟又走出門去再次尋死。
我正在思索這個問題時,西姆斯隊長叫我去他的辦公室遞交報告。我跟他說了我查到的情況,我說的和所有其他報告都吻合一致,我以為這里沒我的事兒了。
“等一等。”我正欲轉身離開,西姆斯叫住了我。
“長官?”
“你陪他去了醫(yī)院。為什么?”
“我原希望他或許能跟我講講他為什么甘愿置身如此險境,”我回答說,“我以為他可能知道一些關于被我們干掉的那幾個人的事情?!?/p>
“那他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手術后他只蘇醒了大概一分鐘,然后就死了。”
“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驅使他這樣做的?”西姆斯隊長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很納悶兒,”我說,“所以我用電腦查了查他和丹尼爾斯……”
“丹尼爾斯?”他突然說,“哪個丹尼爾斯?”
“另一個以類似的方式自尋死路的人,”我說,“但這兩人僅有的相同之處就是他們都住在這兒,也都在科伯尼克沃二號星球上經歷過戰(zhàn)斗。”
“科伯尼克沃二號星球,”他重復道,“就是那個被他們叫作尼基塔的星球嗎?”
“是的,長官?!?/p>
“現在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蔽髂匪龟犻L說。
“怎么了,長官?”我問道。
“大概兩年前,我在火星港執(zhí)行保安任務,當時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有四個人搶劫了當地的一家餐廳,然后有個家伙本來在等候飛往泰坦星球的航班,竟決定單槍匹馬和他們干。他還沒走近對手,就被射中了。趁著他們還沒傷害更多的人,我們就把那四人一網打盡了。但那家伙中了太多子彈和能量脈沖,幾個小時后他就死了?!蔽髂匪龟犻L頓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我當時得填寫一份報告,所以就必須弄清楚遇害者是誰。我提起這件事的原因是,他也在尼基塔星球上待過一段時間?!?/p>
“因病退役?”
“不錯,”他答道,“很奇怪,對吧?”
“太奇怪了,”我說,“那是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我不知道,”西姆斯隊長說,“我想你這樣問一定有原因吧?”
“是的,長官?!?/p>
“給我點時間,我來查一查記錄。因為我說過,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他激活電腦,命令它先停止運行正在處理的文件,然后查找那名死者的生平資料。十一秒過后,電腦有了答案。
小克萊頓·莫滕森曾在四個不同的場合自尋死路。前三次他都奇跡般地生還了,直到第四次在火星港,他才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隊長,”我說,“如果我告訴你西摩和丹尼爾斯在成功自我了斷之前也曾數次尋死未果,您怎么看?”
“我猜他們一定在尼基塔星球上遇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彼f,然后指示電腦生成了一份關于科伯尼克沃二號星球的示值讀數。他端詳了一會兒,然后聳了聳肩,“這顆星球大小約是地球的四分之三,重力比地球小,氧氣也更少,但能支持呼吸。和帕楚卡聯盟打仗的時候,我們發(fā)現敵方利用尼基塔星球作為一個臨時軍火供應站,我們向那顆星球派遣了一支小分隊,搗毀了地方軍火供應站,敵我雙方都傷亡慘重。為數不多的生還者分散在星球各處,我們花了差不多三周時間才找到他們,讓他們回歸大部隊。尼基塔星上有一些動物和植物,但是沒有地球人,也沒有帕楚卡人。”
“我很好奇那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說,“絕大部分在戰(zhàn)爭里中過彈的人都不想再經歷一次了——但這兒卻有三個人自愿一次次走向對方的槍林彈雨?!?/p>
“用你的電腦找出生還者,然后找他們問問?!彼f。
回到辦公室,我填完報告,然后按照西姆斯隊長的提議,試著找了找尼基塔星上的生還者。帕楚卡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所以所有的文件和記錄都已經被解密,但是這也幫不上什么忙。我們曾派遣一支由三十名男女混合組成的秘密部隊。那是一場慘烈無比的戰(zhàn)斗。二十五人在尼基塔星球喪生,而其他五人——其中就包括西摩、丹尼爾斯和莫滕森——都身受重傷。很顯然他們失散了,但都憑借一己之力想辦法活了下來,撐過幾周之后,一支救援隊抵達了該星球。
我試著追查其他兩名生還者的信息。他們都曾自尋死亡,直到死亡無可避免地降臨到他們身上才罷休。
在他們的信息中,沒有任何線索能表明他們非常勇敢或非常愚蠢。除了丹尼爾斯患有抑郁癥,其他人都沒有接受過任何情感或精神問題的治療。據我所知,退役之后,他們都沒有與其他四人中的任何一人保持聯系。
在尼基塔星球交戰(zhàn)后的六年內,他們所有人都死了,而且都曾一次次把自己置于只能被稱作自尋死路的情形之中,直到最好的醫(yī)師和最好的醫(yī)院都無法再挽救他們的生命。
第二天,我向西姆斯隊長報告了我的發(fā)現。我能看出來,他跟我一樣迷惑不已。
“你覺得會是什么驅使他們一再放棄生命?”他略一思考,接著說,“還有,如果他們如此執(zhí)著找死,干嗎不直接朝自己的腦袋開一槍?”
“有個辦法可以查明真相,長官?!蔽艺f。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把你送去那兒,”他說,“我們是大洋港的警衛(wèi)人員,而尼基塔星離這里有一千多光年?!?/p>
“但如果是那顆星球上的某樣東西導致他們出現這種行為……”
“別想了。如果那里的食物或者水或者空氣里有什么東西,空間站或海軍方面早就發(fā)現了?!?/p>
但是我無法忘懷。你怎么能忘記完全不同、只有過短暫的共同經歷,然后突然做出同樣的完全自我毀滅行為的一群人?
每天夜里下班回到住所后,我都會嘗試查找與那顆星球、那些生還者有關的更多信息??蓡栴}在于,根本沒有多少可查的東西。他們在那兒待了三個星期,最多也就四個星期,活下來的只有五個人,戰(zhàn)爭結束后,帕楚卡聯盟就遺棄了那顆星球,之后再也沒有人去過那兒。
然后,我想到了之前沒考慮到的一條調查線索。我們已經不在戰(zhàn)爭狀態(tài)了,于是我給兩位帕楚卡星的歷史學家寫了封信,詢問他們是否能為我提供一些描述,并不是關于尼基塔星上的戰(zhàn)斗,而是關于那些帕楚卡聯盟生還者的下落。
一周之后我才得到答案,他們其中一位,一個叫作米克考斐提的家伙——至少我的電腦是這樣翻譯他的名字的——告訴我,四位生還者中,兩人因自然因素死亡,另外兩人則是英勇犧牲:一人在當地動物園救下了一名孩童,那孩子誤入了關有一群兇狠食肉動物的圍場;而另一人則是在竭力保護一名莫魯特星人時喪命,那個外星人無意冒犯了一群帕楚卡星人,致使后者當即變成了丑陋嗜血的暴徒。
“那東西不只影響地球人,長官?!笔盏綒v史學家回信后的第二天,我向西姆斯隊長報告說,“不管那顆星球上有什么,它影響著所有人?!?/p>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說,“我和你一樣感興趣,但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那樣,我沒有權力送你到那兒去?!?/p>
“我已經積攢了很多休假時間?!蔽艺f。
他用電腦查了一下,“你的假期時間還不足五個月?!?/p>
“那我再請個假。”
“仔細想想吧,”他說,“那顆星球上沒有什么東西傷害過任何人。你真想到那兒去無聊至極地待上一兩個星期再回家,然后某天也突然變得想證明自己刀槍不入?”
“不,”我承認,“不,我并不想那樣?!?/p>
我說那句話時的確也是那樣想的,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卻對這個問題愈發(fā)著迷:到底是什么可以讓正常人沖向武器去送死?在我腦海深處,我不停回想著西姆斯隊長的問題:如果他們真想去死,干嗎不直接對著腦袋開一槍,或者服藥自盡呢?接著,我想起了邁倫·西摩躺在恢復室里的樣子:他并不想死;他很想見那個女人,他確信對方無論如何都會知道他在醫(yī)院里。好吧,也許那個女人是他幻想出來的,但是他想要活下來,這可不是幻想。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執(zhí)迷不悟,但是隨著接下來的三個星期飛馳而過,我發(fā)現自己仍被尼基塔星球上的謎團擾得心神不寧,最后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告訴西姆斯隊長,我打算申請一個月的假期,如果沒有被準假,那么我也已經為辭職做了充分的準備。
“別傻了,”他說,“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決定,就為了追求一個白日夢犯不著。再說了,我已經把你的發(fā)現報告呈交給了海軍和空間站。我保證他們會展開調查的。”
“我也相信他們會的,”我說,“只不過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們現在還在打著十幾場小型戰(zhàn)爭,”我說,“調查一個六年無人踏足的星球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兒?!?/p>
“我把所有細節(jié)都匯報給他們了,”西姆斯隊長說,“如果他們認為這很重要,肯定會很快趕過去的?!?/p>
“而且如果他們發(fā)現了導致人產生這種行為的東西,不管那是什么,他們都會把它列為最高機密,一百年之內都不會解密。”我回擊道,“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我說什么也勸不了你,是不是?”他思忖良久,然后問。
“是的,長官,您是勸不了我的?!?/p>
“那好吧。給你一個月的假,明天開始。”他給了我一個小立方體,“這里沒有去那兒的直達航班。這東西可以讓你自由搭乘任何歸地球或地球盟友名下的飛船?!?/p>
“謝謝您,長官。”我說。
“三十天后,代碼就會消失,所以停留時間不要超過三十天,除非你打算自掏腰包飛回來?!?/p>
“非常感謝,長官。”
“你是個優(yōu)秀的警衛(wèi)員,”他有點不舒服地說,(他表揚別人的時候總會感到不舒服)“我不想失去你?!?/p>
“您不會失去我的,”我向他保證,“一個月內,我一定會帶著謎題的答案回來?!?/p>
“保重身體。”他說。
“不應該是祝我好運嗎?”
“我想如果你永遠都找不到你尋找的東西,那才是好運。”西姆斯隊長神情凝重地說道。
沒在太空中旅行過的人往往會認為,有了超光速和蟲洞,你就可以在一天之內到達銀河系中的任何地方,但顯然事實并非如此。蟲洞只能去它們自身想去的地方,而不是我們想讓它們去的地方。此外,即使你以幾倍的光速旅行,銀河系依然是非常廣袤的。我花了一天時間才到心大星三號星球,在那兒換了一艘飛船,然后前往白金漢四號星球。我在中途停了一天,才搭上一艘能把我載到邁柯林星的飛船,接下來,我只能在那里租一艘私人飛船完成剩下的旅程。
“你要牢牢記住這個方位,”小飛船在尼基塔上著陸的時候,飛行員對我說,“十天之后我準時來這里接你。到時候,如果你不在這個地點,我既沒時間、也沒興趣來一次單人行星搜索,也就是說你會被困在這兒,很可能得在這兒了此殘生。明白嗎?”
“明白?!蔽艺f。
“你確定你的貯備夠嗎?”他看著我的背包問道。
“為了安全起見,我?guī)Я藟蛴檬斓氖澄锖退??!?/p>
“如果從現在算起的第十天你不在這里,那就沒什么安全可言了,”他說,“可能要過個幾十年才會有另一艘飛船在這里著陸?!?/p>
“我會在這兒等你的?!蔽蚁蛩WC。
“那樣最好?!彼f。
艙門關上,他走了。只剩我一人——六年來第一個踏足尼基塔星球的人類。
我感覺不錯。見鬼,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百分之八十二,誰都會覺得還好。他們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治療心臟病患者的。氧氣含量有點低,但是合適的重力已經彌補了這個不足。
這個世界看起來也非常舒適。地面大部分是褐色的,像草原一樣,地上長著幾簇形狀古怪的樹木,一顆G型恒星既提供了充足的光照,又不至于讓尼基塔星上的人熱得難受。我看見幾只形似老鼠的小動物正躲在灌木和樹叢后面偷偷觀望,可當我轉身想好好看看時,它們卻飛快地躲進了地洞。
我知道這顆行星上有水源。這里有兩片淡水海洋,還有四座頂部積雪的山脈,山上的積雪融化就形成了徑流。我經過調查發(fā)現,這里的水聞起來很怪,嘗起來更糟糕,但是可以飲用。我不知道水里有沒有魚,不過我猜應該有。自從第一次接觸到群星起,我們就知道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不僅會以最奇怪的形式存在,還會在最詭異的地方生長。
根據圖表來看,我距離交火地點——也就是軍火供應站——約四英里遠。我正在重走我們的隊伍曾走過的路。其實,他們是從遠在約三千英里之外的行星另一頭出發(fā),在夜色掩護下乘坐著高速飛車到達這里,但最后幾英里路他們也是徒步前進的。
我尋找著營地的蹤跡,然后意識到一支秘密突擊隊不會駐扎營地,而應該趁著沒被發(fā)現,向目標不斷前進。
地面很平整,完全沒有生長過密的植物。我繼續(xù)走著,直到抵達目的地。這里并不難找。地面上有個周長近五百碼、約四十英尺深的大坑,這就是軍火供應站的遺址。很顯然,雙方的救援飛船都沒能同時處理活人和死者:地上散落著地球人和帕楚卡人的殘骸,尸體的血肉已經被小動物和昆蟲剔得干干凈凈。帕楚卡人的骨頭帶著一絲藍綠色,我一直沒弄明白那是為什么。
我在這個區(qū)域走了走。那一定是一場慘烈至極的戰(zhàn)斗。這里完全沒有藏身之處,也沒有可供躲避掩護的地方。夜間襲擊應該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帕楚卡人有超光速飛船和脈沖炮,那他們一定也有各種各樣的視覺輔助裝置,能讓夜晚變得與白天無異。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站在墓地山脊的頂端,心里想著喬治·皮克特少將①是如何讓自己的人在毫無遮掩的情況下,頂著炮火、沿著那寸草不生的長坡發(fā)動沖鋒的。在尼基塔星球上看到這里,我有了同樣的感覺。
另一件讓我感到費解的事情是,在這樣的戰(zhàn)斗中幸存后,怎么會有人喜歡對著荷槍實彈的敵人沖鋒,或者用其他方式舍棄性命?他們本應因為僥幸生還而謝天謝地,本該一心想著慶祝余生中的每一天。
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接下來,我開始像個士兵一樣分析這個地點。你不會想靠軍火供應站太近,因為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可能會發(fā)生多大的爆炸。你也不會希望幸存的敵人挨個射殺你的隊友,所以你會想法包圍這里,以便殺光幸存下來的帕楚卡人。大坑的直徑超過四分之一英里,所以你想要你的人以相互之間約一英里半的間隔就位,或者考慮到他們武器的準心,可能間隔還要更遠一些。比如,兩英里或者再遠一點。
我又仔細調查了一下這片區(qū)域。最小半徑是一英里,沿圓周的間隔距離要超過四分之一英里,我知道他們是如何走散的了。如果你受傷了,第一反應就是撤到安全地點,而不是留在敵方射程內尋找隊友。接著,你覺得自己安全了,但又不能確定所有敵軍都已死亡,而自己的傷口又開始變僵硬或是惡化,最后的策略才是起身尋找其他幸存者。
所以,救援隊抵達時,那五名生還者其實還都是各自為營,而救援隊在此后的一周內都沒有再來過。他們有一周的水和食物補給嗎?如果沒有,他們能依靠這塊土地活下來嗎?他們有藥物嗎?他們的傷勢有多嚴重?他們到底是如何幸存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有十天時間尋找答案。
我提醒自己,這還只是解開謎團的第一步,較為簡單的一部分,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我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
太陽開始下沉——這顆行星上的一天是十九個小時——我決定最好在還能看見四周的時候盡快扎營。我從包中取出駐扎泡,念了激活口令,幾秒鐘過后,它就變成了一個七尺見方的立方體。我從背包里取出一些吃的,然后把背包扔了進去。我下令讓門關上,接著撿了幾根樹枝,聚成一堆,再用鐳射手槍把它們點燃。我往火里扔了三份H號口糧包。烤熟之后,它們就從火里滾了出來,我決定干吃,不喝水,也不喝啤酒,我可不想在七八天之內把能喝的東西耗盡了,然后去把附近的河水喝干。
我看了看外頭這片貧瘠的荒原,心想,智慧生物為何沒有占領這里,就像他們占領成百上千個類似的星球一樣。大自然似乎總有理由把思考能力賦予一兩個物種,無論它們看上去多么奇怪??墒?,我并沒有在尼基塔星上發(fā)現智慧生物。實際上,雖然帕楚卡人曾提到過大型動物,地球人的突擊隊卻從沒發(fā)現比我剛才見過的小型類鼠動物更大的東西,不過這種情況也說得過去:除非勝券在握,不然食肉動物斷然不會冒受傷的危險,因為一頭受傷的食肉動物往往會因饑餓而死,壓根兒挺不到傷口愈合、再次狩獵。所以,要是看見了飛車或人類,任何大型捕食者一定都會遠遠跑開。
可這真的說得通嗎?五個身受重傷的人類分散在這片土地上,幾乎毫無自衛(wèi)能力,但直到救援飛船到達,他們都沒有受到過侵擾。這就是說,帕楚卡人搞錯了,這里并沒有什么大型食肉動物。但我還是不相信,因為在一個低重力世界里,生物應該長得更大,而不是更小。
我決定等到明天。尼基塔星球上生活著什么,這與我來此了解的東西并無關聯,我自然也不會在夜里出去尋找大型食肉動物。
H號口糧包發(fā)出的“完成!”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滾到我的腳邊,然后啪啪作響,逐一爆裂開來。
我先從人造斯特羅戈諾夫式醬肉開始動口,接著開吃仿制帕馬森干酪。兩包口糧下肚,我已經吃不下第三包了,就下令讓它重新自動封存。
“我將保質十六個標準時,”它宣布說,“十六個小時后,我將自我毀滅,以防任何人因食用我生病。自毀過程不會發(fā)出聲響,即使自毀時有人把我握在手里,該過程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不良影響。”
它不再說話,合起了包裝。
我抬起頭,看見了尼基塔的三顆月亮,它們都非常小,接連劃過天際。我在地球上駐扎了兩年,已經習慣了我們那大大的月亮莊嚴地在空中緩緩前行。我已經忘記較小的月亮能飛多快了。
我口述了這一天的經歷、發(fā)現和想法,存進了電腦。夜色降臨了??谑鐾戤吅?,我決定散散步,以助消化。我讓營火繼續(xù)燒著,這樣我就不會走得太遠,還能輕松辨別回來的路。然后,我便朝左手邊出發(fā)了。
我走出半英里,覺得自己已離臨時營地足夠遠了,于是就開始圍著營火繞大圈子。我繞完了一圈,正在繞第二圈的時候,火熄滅了。我盤算著最好先回去再撿幾根樹枝,重新生火。我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在經過一片濃密的樹叢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種外星生物可怖的吼叫聲。
我轉過身來想要面對這未知的生物,可有什么東西已經跳起向我直撲過來了。三個月亮都在尼基塔星的另一頭,我很難看清這東西的輪廓。我貓著腰轉過去,卻被那東西龐大的身軀撞飛起來。我落到大約六英尺開外的地方,感到腿受了傷,還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翻過身來,伸手去摸鐳射手槍,但那東西太快了。我還是沒能看清它的樣子,可它似乎沒覺得看清看不清對方算個事兒。它的爪子深深地刨進了我的手臂,手槍從我的手中掉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夠到聲波武器,它就壓到了我身上。它的牙齒掠過我的臉和脖子。我伸出手,似乎摸到了它的喉嚨,然后拼盡全力頂住了它,然而這是一場必敗的戰(zhàn)斗。那畜生壓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它至少和我一樣重。它不斷往下壓,我那滿是鮮血的右臂已經開始麻木。我用力頂起沒有摔斷的那條腿,希望這家伙是雄的,想頂到他的睪丸,但這一招似乎沒有奏效。
我的眼睛和臉頰感覺到了它噴出的熱氣,我知道約四秒鐘后自己就會被它徹底打倒——可是突然,它發(fā)出一聲充滿痛苦與恐懼的嚎叫,從我身上跑開了。
我本以為會聽見什么更大動物的咆哮聲——那動物接下來就會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來——可是那個朝攻擊我的家伙發(fā)起進攻的東西卻非常安靜。
接著,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叫喊,我能聽出來那畜生已經跑開了。然后暫時挽救了我的那個東西朝我走來,這時恰好有一輪月亮從地平線升了起來。鮮血從我額頭上的一處傷口流到了眼睛里,月亮并不大,也不是很亮,但我能看見有什么東西在朝我移動,也能聽見它的腳步掠過草叢發(fā)出的沙沙聲。
終于,我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握住了聲波手槍,然后顫顫巍巍地把槍舉到了面前。
“退后!”我吃力地喊了出來。
我開了一槍,但就算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我還是能看出來這一槍打得很偏。我試著穩(wěn)住手臂再次射擊,可接著眼前一黑。我最后的念頭是:死得可真窩囊。
可我并沒有死。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九到十個小時吧,因為我醒來時,太陽已經高高掛在空中了。
“別起身,”一個輕快的女聲用完美的、聽不出任何口音的人類語言說道,“我別無選擇,只好給你的腿上了夾板?!?/p>
我擦掉干結在睫毛上的血塊,發(fā)現我的右臂纏著厚厚的繃帶。一塊濕布輕輕拭過我的雙眼,我看清了那個拿著濕布的人。
她是個漂亮的妙齡女子,二十出頭的樣子,肯定不到三十歲,體態(tài)修長,有著一頭紅棕色的長發(fā)、高高的顴骨和一對幾近透明的淡藍色眼珠。她看上去很眼熟,但我知道自己其實從來沒見過她。
“你是誰?”我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我叫麗貝卡,”她微笑著說,“而你是格雷戈里·多諾萬吧?!?/p>
“我還以為我把身份證留在駐扎泡里了?!?/p>
“沒錯?!?/p>
“這么說你把它打開了,”我皺著眉頭說,“按理說,只有我的語音命令才能打開它。”
“我沒有打開它?!彼f,“現在你休息一會兒吧?!?/p>
我正要與她理論,因為她顯然沒說真話。但突然之間,我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然后再次陷入昏迷狀態(tài)。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麗貝卡坐在地上,凝視著我。我又看了她一眼,發(fā)覺她可不只是“漂亮”二字可以形容——而是堪稱絕色。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一處瑕疵。
她身著潔白的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衣褲在她身上如同手套一般服帖,看上去簡直不真實;而同樣不真實的是,在一顆本該沒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我正接受著一位會說人類語言的美麗姑娘的悉心照料。
“你醒了,”她說,“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蔽艺f,“我的情況怎么樣?”
“你的手臂嚴重感染,腿上有三處骨折,臉上和脖子上還有幾處重傷。”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問。
“你遭到了襲擊,對方是……勉強翻成人類語言的話,可以叫作‘夜行獸’。這是尼基塔星上體積最大的肉食動物?!?/p>
“不可能,”我說,“有一頭更大的動物把它趕跑了?!?/p>
“相信我,格雷戈里,”麗貝卡說,“夜行獸是尼基塔星球上體積最大的肉食動物?!?/p>
我身體太弱,無力辯駁,再說無論如何,這都已經不重要了。有什么東西把夜行獸趕跑了,我并不怎么關心那個東西是一頭體型更大的食肉動物,還是什么暴怒的微型生物。
“你來這里多久了,麗貝卡?”我問。
“你說和你在一起?”她說,“昨晚開始。”
“不是,我是說到尼基塔星上?!?/p>
“從小到大一直在?!?/p>
我皺了皺眉,“我的電腦從來沒有提過這里有個人類殖民地?!?/p>
“的確沒有。”她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從小就被困在這里?”我問道,“你父母和你在一起嗎?”
“我的父母以前在這里生活過?!彼f。
“他們還在世嗎?”我說,“九天后會有一艘飛船來接我……”
“不,他們不在了?!?/p>
“我很抱歉。不過,飛船至少能把我們倆帶離這顆星球。”
“你餓嗎?”她問道。
我思考了片刻,“不太餓,但是我想喝點什么?!?/p>
“好的,”她說,“幾百米之外就是條河。我過幾分鐘就回來?!?/p>
“他們說這里的水很難喝。我的駐扎泡里有水和電解質溶劑?!?/p>
“如果你想喝的話?!彼f。
“我說吧,”我責備道,“我就知道你進過駐扎泡?!?/p>
“我跟你說了:我沒進去過?!?/p>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你現在就沒法進去。經程序設定,它只會對我的聲音模式說出的正確口令做出響應?!?/p>
“我很快就把它們拿過來?!彼f。
千真萬確,一兩分鐘后她就帶著三個罐頭回來了。我從里面挑了瓶能讓我最快恢復體力的,盡量不去想她是怎么讓駐扎泡放她進去的。
“我覺得你應該過一小時再吃,格雷戈里,”她說,“你需要體力來抵抗感染。過一會兒我去查看一下你的補給品,看看你都有些什么?!彼檀俚貙ξ椅⑿α艘幌拢拔业膹N藝還不錯。說不定我能想辦法把你的H號口糧包混在一起,做出橙醬燒鴨的味道?!?/p>
“你為什么那么說?”我問道。
“你最喜歡吃那個了,不是嗎?”
“是啊,沒錯,”我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你像那種喜歡橙醬燒鴨的男人。”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厲聲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最喜歡的食物,你能讓設定過語音口令的駐扎泡給你開門,你知道怎么給斷腿上夾板、怎么幫我包扎,你說話的時候還不帶任何口音?!?/p>
“你發(fā)什么牢騷呢?”她問道,“你是不是情愿我任憑你躺在地上斷腿流血?是不是想讓我給你找來你覺得難以下咽的水?我是不是不該找來你討厭的H號口糧包?”
“不不,當然不是,”我說,“但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p>
“是啊,我是沒有。”
“還有一個問題,”我說,“最初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這顆行星很大,你怎么會正好發(fā)現我,及時救了我的命?”
“機緣巧合?!丙愗惪ㄕf。
“機緣巧合,得了吧。”我說,“我再問你,昨天晚上救我的是什么東西?”
“是我救的。”
“你是幫我包扎了,”我說,“但究竟是什么救了我?是什么把夜行獸趕走的?”
“那很重要嗎?”麗貝卡問道,“你現在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p>
“那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說,“我不喜歡別人對我撒謊。”
“我沒有對你說謊,格里戈里?!彼f,“現在你靜一靜,讓我檢查一下你手臂和脖子上的傷口?!?/p>
她走過來,跪在我身旁。她身上有一絲甜美的氣味,像是香味,聞起來和她非常相配。她查看了我脖子上的傷口,它們腫得很厲害,明顯在發(fā)炎,可她那冰涼的手指碰上去時卻一點兒都不疼,反而讓人感到安心。
“還在滲血,”她說著站起身來,“我在你的繃帶上涂了當地的草本和樹葉,能幫助傷口愈合。吃過晚飯我再替你換藥。”
“你用的是什么繃帶?這里什么都沒有,你是怎么搞到的?”
她指向放在幾英尺外的一只小包,“我總是有充分準備?!?/p>
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接下來的兩分鐘里,我都在努力試著不跌倒。我不記得后來的事了,可當我的頭腦清醒過來,她就坐在我的身邊,用她的身體穩(wěn)住了我。這種感覺很好,我假裝自己還在眩暈中,這樣她就不會挪開了。我覺得她是知道我的用意的,但她還是保持不動。
“我還要多久才能走路?”終于,我開口問道。
“我會在三到四天里給你做幾根拐杖,”她說,“畢竟,如果想及時到聯絡點趕上接你的飛機的話,你需要做點兒鍛煉?!?/p>
“就是說我得在這兒困上三天,或許四天?!蔽覑瀽灢粯返卣f。
“我很抱歉,”她同情地說,“我會讓你盡可能過得舒服一些,可是你現在非常虛弱,體溫也高得離譜??峙履悴荒苷{查這顆行星了?!?/p>
“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是來調查尼基塔星的?”我尖銳地問道。
“不然你還能為什么到這兒來?”麗貝卡答道,“今晚我會幫你回到你的駐扎泡里去的。你得待在那里;你太虛弱了,不能到更遠的地方去?!?/p>
“我知道,”我嘆著氣承認,“這幾天會過得很悶的。我真希望當時帶了幾張能閱讀的磁片?!?/p>
“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喜歡看的書啊,”她提議道,“那樣的話,我們可以過得愉快一些?!?/p>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因為她說讀書而吃驚——我是說,見鬼,每個人都會讀書——但我確實吃驚了。“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我問道。
“塞斯克、查邦斯基,還有海德堡?!?/p>
“這不是真的吧!”我驚呼道,“這幾個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呢!至少我們在晚飯后有東西聊了。”
我們確實有東西聊了。我們聊了幾個小時,而且不全是在聊書。在我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誰能讓我感覺這么舒服。我們聊了希望和夢想,聊了后悔的事,什么都聊了。這感覺真是奇妙:她似乎能回應我的每一個想法,包括我心底的渴望。當我們陷入沉默,也不會是那種令人尷尬的沉默,不是那種你覺得必須說些什么來打破的沉默;注視著她和跟她說話一樣讓我感到愉快。她在一顆距離地球幾千光年的星球上長大,我?guī)缀鯇λ粺o所知:她住在哪里,她這一生在救我之前干過什么,甚至連她姓什么我都不知道——可我睡著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我已經有一點兒愛上她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我感覺到麗貝卡正在我臉頰和脖子的傷口上涂抹著什么藥膏。
“不要動哦,”她輕聲說,“再過一分鐘我就涂好了?!?/p>
我一動不動地等她抹完,然后睜開雙眼,意識到我們正在我的駐扎泡里。
“沒想到你不需要幫忙就能把我拖進來,”我說,“我一定睡得很死,你挪我過來的時候我都沒醒?!?/p>
“我可比看上去要強壯哦。”她微笑著說。
“真厲害。”我說,“快扶我起來,讓我這瘸子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p>
她伸出手來扶我,但僵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
“我十分鐘內就回來,”她說,“我不在的時候不要試著站起來,你會把夾板弄壞的。”
“發(fā)生什么了?”我問道,“你沒事吧?”
她已經跑進附近的樹叢里,不見了蹤影。
真是莫名其妙。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她吃了什么變質的東西,現在感覺惡心想吐,但是我不相信。她跑得那么優(yōu)雅,離開之前也沒表現出不舒服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有。
我決定不顧她的命令,站起身來,結果卻引發(fā)了一場災難。夾板綁在腿上,我根本沒法站起來。我努力擺正夾板,卻發(fā)覺繃帶已經濕透,還散發(fā)著惡臭。我用手指在上面刮了一下,然后舉起手來看了看。那不是血,而是某種黃綠色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情況是好是壞。
接著我想到了那頭食肉動物,也就是所謂的“夜行獸”。我很好奇,它為什么沒能統(tǒng)治這顆星球?接著我意識到,除了并非尼基塔星球原住民的麗貝卡之外,我還沒見過任何比浣熊或負鼠大多少的生命,所以也許夜行獸已經統(tǒng)治了這顆星球。這個結論似乎說得過去,但是我在外星服役過很長的時間,我知道“說得過去”和“對的”二者之間往往并沒有什么聯系。
接著,麗貝卡回來了,還是一樣纖塵不染。她看了看我的腿,對我說:“我跟你說過了,不要在我離開的時候嘗試站起來嘛?!?/p>
“好像有哪里不對,”我說,“我的腿很難聞,而且它濕透了?!?/p>
“我知道,”她說,“我會治好它的。相信我,格雷戈里。”
我看著她的臉,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發(fā)現自己真的相信了她。我只身來到這個離家無數光年遠的地方,很可能不久就要死去,卻有一個才認識幾天的姑娘在用樹葉和草藥照料我,而我還相信了她。我心里隱隱覺得,如果她叫我跳下懸崖,我也會照辦。
“說到健康,”我說,“你的身體怎么樣?”
“我很好,格雷戈里,”她說,“可我知道你在擔心我,這讓我受寵若驚。”
“我當然擔心啦,”我說,“是你讓我存活至今?!?/p>
“你才不是為了這個擔心我呢。”她說。
“是的,”我承認道,“確實不是?!?/p>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了,你準備好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嗎?”她問道,“我扶你走到那棵樹那兒。你坐下的時候可以倚在樹干上,樹枝和樹葉可以幫你遮擋陽光。這里的中午熱得很呢?!?/p>
“我準備好了。”我說。
她用雙手握住我的右手往前拉。剛開始我的腿痛得要命,不過隨后我就自己站起來了。
“靠在我肩上?!彼贿呎f,一邊幫我轉向駐扎泡的出口。
我半走半跳、一瘸一拐地出了門。那棵樹大約在四十英尺開外。大概走到一半,我沒有受傷的那條腿踩進了某種嚙齒類動物的洞穴里,整個人倒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她的襯衫,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奇怪至極——我沒有抓到衣服,我的手指滑過她裸露的皮膚。我能看見她的襯衫,可它并不存在。她轉過身來想接住我,我的手觸到她裸露的乳房,滑過她的乳頭,又滑過裸露的臀部和大腿,然后我便倒在了地上,骨頭斷裂發(fā)出砰的一聲,錐心一般疼痛。
麗貝卡趕緊趴在我的身邊,擺正我的腿,把手枕在我的腦后,盡可能讓我覺得舒服一些。腿和胳膊上的劇痛足足過了五分鐘才消退一些,但也總算是緩和下來了,至少已足夠讓我思考方才發(fā)生的事情了。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摸到了她襯衫的布料,接著,我沿著她的身體側面摸了下去。摸到長褲時,布料的質地改變了,但并沒有裸露在外的皮膚——然而我知道,我并沒有產生幻覺。你會在經受劇痛之后產生幻覺,比如現在。不是之前。
“你會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問道。
“你摔倒了?!?/p>
“別跟我裝傻,”我說,“你這么聰明漂亮的人不適合裝傻??旄嬖V我是怎么回事!”
“你先歇會兒,”她說,“我們以后再談?!?/p>
“你昨天跟我說不會對我撒謊。你說的是真話嗎?”
“我永遠不會對你說謊的,格雷戈里?!?/p>
我盯著她那完美無瑕的臉看了很久?!澳闶侨祟悊幔俊弊詈?,我問道。
“目前而言,是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是我需要成為的事物,”她說,“也是你需要我成為的?!?/p>
“這不算回答?!?/p>
“我告訴你了,我現在是人類,我是你需要的一切。這些還不夠嗎?”
“你會變身嗎?”我問道。
“不,格雷戈里,我并不會?!?/p>
“那你為什么可以變成這樣?”
“因為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彼f。
“那要是我想看看你的真實面目呢?”我不依不饒地問。
“可是你并不想,”她說,“這個,”——她指了指她自己——“才是你想看到的?!?/p>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格雷戈里啊格雷戈里,”她嘆了口氣,“你以為我是用想象創(chuàng)造出這張臉和這副身軀的嗎?我是在你的心里找到的?!?/p>
“瞎扯,”我說,“我從沒遇見過長得像你的人?!?/p>
她笑了。“可你希望你曾見過?!彼A艘幌拢岸胰绻阋娺^,你肯定還希望這個人名叫麗貝卡。我不僅是你需要的一切,還是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我不解地問道。
“一切?!?/p>
“我們能不能……呃……?”
“你滑倒的時候抓住了我,我沒有防備,”她答道,“我摸起來是不是就像你希望我是的那個女人一樣?”
“讓我直說吧。你的衣服和你一樣都是幻覺?”
“我的衣服是幻覺?!彼f。突然之間,她的衣服消失不見了,她站在原地,赤身裸體,在我面前?!岸沂钦娴摹!?/p>
“你的確是真的東西,”我說,“但你不是一個真的女人?!?/p>
“此時此刻,我和你認識的所有女人一樣真實?!?/p>
“讓我想一想?!蔽艺f。我一邊凝視著她,一邊試圖思考。接著我意識到,我完全沒在想正事,于是我把視線投向地面?!鞍岩剐蝎F趕跑的那個東西,”我說,“那就是你,對吧?”
“那一刻我就是你需要的東西?!彼鸬?。
“把樹頂上的葉子扯下來的東西,不管那是什么——一條蛇、一只鳥、一只動物,不管是什么——那也是你吧?”
“你需要這些樹葉和草藥做的混合藥劑來消炎。”
“你是不是打算說,你置身此地,純粹是為了我的需求?”我質問道,“我可不覺得上帝會那么大方?!?/p>
“不,格雷戈里,”麗貝卡說,“我是說,照料需要被照料的人,這是我的本性,甚至是我的強迫性沖動?!?/p>
“你怎么知道我有需要,又或者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顆星球上?”
“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發(fā)出危難信號,其中很多遠比你能想象的更強大?!?/p>
“你的意思是,打個比方,如果有人在五英里遠的地方遭遇危難,你都可以知道?”
“是的?!?/p>
“五英里以外呢?”我接著問。她只是注視著我。“五十英里呢?一百英里呢?這該死的星球的另一端呢?”
她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神情突然變得憂傷無比,使得我完全忘了她身上的其余部分?!安恢幌抻谶@顆星球,格雷戈里?!?/p>
“剛才你跑開了幾分鐘,那是去解救其他人嗎?”
“這顆星球上就你一個人?!彼卮鹫f。
“好吧,那是怎么回事?”
“一只小型有袋類動物傷了一條腿。我去幫它減輕疼痛?!?/p>
“你沒去那么久?!蔽艺f,“你是說,一只受傷負痛的野生動物會讓一個陌生的女人接近,我覺得這難以置信?!?/p>
“我并不是以女人的樣子接近它的?!?/p>
我盯著她看了許久。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希望她會變成某種外星怪獸,可她看起來依然美麗動人。我打量著她那裸露的身體,想找到幾處瑕疵——或者是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一些可以說明她并非人類的跡象,然而我什么都找不到。
“我得好好想想。”最后我說道。
“你想要我離開嗎?”
“不?!?/p>
“如果我重新創(chuàng)造出衣服的幻覺,是不是就不會讓你那么分心?”
“是的。”我說,但緊接著我又說,“不是?!蔽矣终f,“我也不知道?!?/p>
“他們總是會發(fā)現,”她說,“但通常不會這么快?!?/p>
“你是唯一一個……一個你這樣的東西嗎?”
“不是的,”她答道,“但我們從來都不是人數眾多的種族,而我是留在尼基塔星球的極少數之一?!?/p>
“其他人怎么了?”
“他們去了需要他們的地方。有些人回來了;但大多數人從一個危機信號奔向另一個危機信號?!?/p>
“我們的飛船六年沒來過這里了,”我說,“他們是怎么離開這顆星球的?”
“銀河系里有許多種族,格雷戈里。在這里著陸的并非只有地球人而已?!?/p>
“你救過多少地球人?”
“幾個?!?/p>
“帕楚卡星人呢?”
“帕楚卡星人也救?!?/p>
我聳了聳肩,“想來也對,為什么不?我猜對你們來說,我們都一樣是外星人?!?/p>
“你不是外星人,”她說,“我向你保證,此刻的我是完完全全的地球人類,就和你夢中的麗貝卡一模一樣。其實,我就是你夢中的麗貝卡?!彼p快地微笑了一下,“我甚至想做那個麗貝卡想做的事情。”
“這有可能嗎?”我好奇地問。
“你還有一條斷腿的時候當然不行,”她答道,“但是不錯,那不僅可能,而且來得很自然。”我一定看起來滿臉疑惑,因為她補充了一句,“它感覺起來會和你希望的一模一樣?!?/p>
“你最好把衣服穿上,免得我做出什么很傻的事情,搞得我胳膊和腿的傷勢更加嚴重。”我說。
轉眼之間,她又把衣服穿好了。
“這樣好些了嗎?”她問道。
“無論如何,至少更安全了。”我說。
“你去思考你的大問題吧,我要開始給你做早飯了。”她說,扶著我走到樹蔭下,然后回到駐扎泡里找H號口糧包。
我呆呆地坐了幾分鐘,想了想自己聽到的一切。我得出了一個至少在當時顯得十分驚人的結論。她就是我的夢中情人。她的美色足以傾國傾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們有許多共同愛好,她同我一樣對這些愛好充滿熱情。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自在,而得知她其實是我的異類后,我遠不及想象中那樣苦惱。如果她只有在我出現的時候才是麗貝卡,那也比從來沒有一個麗貝卡要好。而且她喜歡我;如果不是真的喜歡我,她完全沒有必要那樣說。
她走過來,遞給我一只盛滿了豆制品的碟子,經過她的精心烹制,這盤食物看起來、嘗起來與豆制品截然不同了。我把碟子放在地上,握住她的雙手。
“你沒有把手縮回去?!蔽乙贿呎f,一邊輕撫著她的手臂。
“當然沒有,”她說,“我是你的麗貝卡。我喜歡你的撫摸?!?/p>
“我也沒有把手縮回來,”我說,“也許這才更讓我奇怪。我坐在這兒,撫摸著你,看著你,聞到你就在我身邊,絲毫不在乎你到底是誰,也不在乎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什么樣。我只想讓你留下來?!?/p>
她彎下腰來吻我。如果這種感覺和被人類女性親吻有什么不同之處,我也一定感覺不到區(qū)別在哪兒。
我用完早餐,然后我們聊了一早上——關于書,關于藝術,關于影院,關于食物,我們大概有一百樣相同之處。我們又聊了一下午,接著又聊了整夜。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我在半夜醒來了一次。我側著身子躺著,她就蜷在我身旁。我感覺腿上有什么溫暖而平坦的東西,不是繃帶。那感覺就好像是——“吸”這個詞兒太難聽,應該說是“萃取”——從我的腿上萃取膿液。我有一種感覺,這是她身上某個我看不見的部分。我決定不去看。而等到清早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收集柴火,準備給我熱早飯了。
我們在那個營地過了無憂無慮的七天。我們聊天、吃飯,我開始拄著她做的一副拐杖行走。她有四次告辭跑開,我知道她一定是收到了空氣中的另一條求救信號,但她總是幾分鐘后就回來了。遠在七天結束之前,我就已經意識到:盡管斷了腿、折了胳膊,但這七天卻是我有生之年最幸??鞓返娜兆?。
和她在一起的第八天——也就是我在尼基塔星上的第九天——我和她一同緩慢而痛苦地回到了聯絡地點,第二天早晨飛船將在這里把我接走。晚飯后,我搭建好了我的駐扎泡,兩個小時后,我爬了進去。正當我即將迷迷糊糊睡去時,我感到她倚著我躺下了,這一次,我摸到她沒有穿衣服。
“我不能,”我不快地說,“我的腿……”
“噓,”她輕聲說,“都交給我好了。”
于是我全都交給了她。
早上醒來,她正在做早飯。
“早上好?!蔽覐鸟v扎泡里走出來,對她說。
“早上好?!?/p>
我蹣跚著走過去吻她,“昨晚謝謝你。”
“但愿我們沒有弄到你的傷口。”
“哪怕弄到也值了。”我說,“還有不到一個小時飛船就要來了。我們得談談?!?/p>
她充滿期待地望著我。
“我不關心你是誰,”我說,“對我來說,你就是麗貝卡,我愛你。在飛船到達之前,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也愛著我?!?/p>
“是的,格雷戈里,我也愛你?!?/p>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嗎?”
“我很想和你走,格雷戈里,”她說,“但……”
“你以前離開過尼基塔星球嗎?”我問道。
“離開過,”她回答道,“每當我感覺到和我有過關聯的人正在經受身體上或情感上的痛苦時。”
“但你總是要回來?”
“這里是我的家?!?/p>
“邁倫·西摩離開尼基塔星之后,你去看過他嗎?”
“我不知道。”
“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說,“去過就是去過,沒去過就是沒去過?!?/p>
“好吧,”她面帶不悅地說,“去過就是去過,沒去過就是沒去過?!?/p>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對我說謊?!蔽艺f。
“我沒有說謊,格雷戈里,”她說著伸出一只手,搭在我沒受傷的那只肩膀上,“你不明白這種關聯是怎么起作用的。”
“什么關聯?”我疑惑地問道。
“你知道,我長這個樣子,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我被你的痛苦和需要吸引著,然后在你的腦海中找到了這個名字和這副樣貌,”她說,“我們是關聯在一起的,格雷戈里。你說你愛我,或許那是真的。我也有同樣的情感??晌抑杂心菢拥那楦?,和我能談論你最喜歡的書和戲劇是一個原因——因為在我發(fā)現麗貝卡的地方,我也發(fā)現了它們。如果這種關聯中斷了,如果我與你不再有聯系,它們就會被我忘記?!彼哪橆a滑下一滴淚珠,“而且,我此刻對你的全部感覺也會被一同遺忘?!?/p>
我呆呆看著她,努力理解她說的話。
“對不起,格雷戈里,”過了一會兒,她接著說道,“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F在我一心只想和你在一起,愛著你,照顧你——可是一旦這種關聯中斷了,這一切就全都沒了?!庇质且坏窝蹨I,“我甚至都感覺不到一絲失落?!?/p>
“所以這就是你為什么不記得你有沒有去過地球解救西摩?”
“我可能去過,也可能沒去過,”她無助地說,“我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p>
我想了想?!皼]關系的,”我說,“我不關心其他人怎么樣。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不要中斷我們的關聯?!?/p>
“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格雷戈里,”她回答說,“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們的關聯就最牢靠。而隨著你的傷口愈合,你不再那么需要我了,我就會被吸引到更需要我的人或物那里去。也許是另一個人類,也許是個帕楚卡人,也許是別的什么東西??赡菢拥氖驴倳l(fā)生的,一遍又一遍。”
“直到我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我說。
“直到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我?!彼_認說。
那一刻,我明白了為什么西摩和丹尼爾斯還有其他人會踏進看起來必死的境地。我也明白了西姆斯隊長和帕楚卡星的歷史學家米克考斐提不知道的事情:他們并不是要丟掉自己的性命,而是要險些丟掉自己的性命。
突然,我看見了頭頂上的飛船,它正準備在幾百碼外降落。
“此刻有什么人或物需要你嗎?”我問道,“我是說,比我更需要你?”
“此刻?并沒有。”
“那就跟我走,伴我越久越好?!蔽艺f。
“這個主意行不通,”她說,“我是可以即刻啟程,可是你正一天比一天健康,而且總是會有什么東西需要我。我們會在一個太空港著陸換乘,你一轉身,我就會消失。六年前,地球人和帕楚卡人的幸存者就是這樣的?!彼哪樕狭髀冻霰瘋纳袂?,“銀河系里的痛苦和折磨實在太多了?!?/p>
“可是,就算我康復了,我也一樣需要你,”我說,“我愛你,他媽的!”
“我也愛你,”她說,“今天愛??墒敲魈炷兀俊彼裏o助地聳了聳肩。
飛船著陸了。
“你愛過他們中的每一個,對嗎?”我問道。
“我不知道,”她說,“如果能想起來的話,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p>
“你也會把我忘了,對嗎?”
她抱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不要再想了?!?/p>
接著,她就轉身跑開了。飛行員走過來,拿起我的裝備。
“那東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兒?”他問道,用大拇指指著麗貝卡的方向——他看見了她的真實面目,她只和我有著關聯。
“在你看來是什么樣的?”我問道。
他搖了搖頭,“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
我花了五天時間才回到地球。我恢復得很快,而且所有感染跡象都消失了,連醫(yī)院里的醫(yī)務人員都覺得驚訝。他們覺得我是個奇跡,況且說起來它的確也是個奇跡。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讓她回到我身邊。
我辭去了大洋港的工作,在警察局找了份活兒。他們讓我在辦公桌后面待了幾個月,直到我走路不再一瘸一拐。昨天,我終于被調到了緝捕隊。
今天晚上會有一宗大規(guī)模毒品交易:阿爾比恩花叢里的阿爾法尼拉種子,藥效比海洛因猛十倍。我們將在四小時后發(fā)起突擊。買賣雙方都深謀遠慮,帶了許多身強力壯的執(zhí)勤保鏢,看來一場惡戰(zhàn)是在所難免了。
我倒希望如此。
為此我已經把我的武器鎖起來了。
【責任編輯:萬 潔】
① 1994年風靡美國的格斗游戲《Killer Instinct》(殺手本能)中的角色,全身散發(fā)火焰,因而被稱作“火人”。
① 美國南北戰(zhàn)爭期間南部聯盟的將領,是李將軍的重要手下之一,因葛底斯堡之役第三日的“皮克特沖鋒”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