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靜

所有的照片都照見過去

他不愿多提從前：“過去的東西都沒意思。”他說自己是一個偏執(zhí)又懷舊到死的人，話語間卻“只會想明天和今天”。他用影像回憶：一個小男孩看著躺在石棺中的女人，面對飛鳥與魚的人們，大量的海與湖泊，“因為小時候老家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所有的照片都照見過去，”他以鏡頭前的現(xiàn)成物來追溯記憶中的原風景。小時候每到假期就跟著母親出門：“不能算旅行吧，只是簡單地到處走走，或是去遠方看看朋友，或是僅僅去山里的寺廟里坐坐，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兩個坐在陌生地方，靜靜地坐著，可能耳濡目染，言行身教，我成了現(xiàn)在這個浪蕩的樣子。”18歲離家出走一年，“每天從鄉(xiāng)下的這里跑去那里，也沒有朋友，就一個人亂跑，發(fā)了瘋一樣?！?/p>

他住在南京，拍攝的圖景卻很少看出城市的樣子：東極島的《過去》、青島的《一次遠行》、臺州的《聽故事的人》，好像要沿著海岸線一路走下去，很難想象他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海水、巖石、灰色天空、荒野盡頭，在風景和他的相機之間，總是有一個、兩個或一群人，望著同樣的遠方，也許當時是色彩明亮的，卻被邢磊連同他們的背影一起調(diào)成死灰的調(diào)子。他有在畫面中把氣體和液體變?yōu)楣腆w的能力，天空和海水被整片整片的晦暗壓抑下來。像從另一個維度的冷眼旁觀，人和景物之間、他和影像之間都隔著一層膜，是山間的濛濛霧氣，是在水面上裹著人們的透明塑料氣球，是水族館里孩子和魚之間的玻璃，那些看似向往自由的畫面，卻是對無法挽回的記錄：“無非是過去，那只飛走的鳥，像失去的一些什么”

與現(xiàn)實的時間懸置

和所有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沖突的年輕人一樣被不左不右地懸置起來，抽空了時間感?！艾F(xiàn)在連‘天的概念都沒有，只知道是幾月?！薄霸诩依飷瀴牧司统鋈ヅ狞c照片。對自己而言，除了吃飯、睡覺，這是最簡單的事，而且（攝影）又不需要和別人打交道?！彼且粋€如此被動的拍攝者，對什么都無所謂，憑感覺調(diào)的明暗對比，趕上就用的器材。他曾賣掉過自己的相機、鏡頭、膠片，他不讓問靠什么活著，卻不只一次提到錢的重要?！澳z片太燒了，拍得小心翼翼，我更習慣數(shù)碼，不一樣的節(jié)奏?！眻鼍翱偸情_闊的，充滿大量的空白、空間、空氣，他遠遠地看著，往往走到中景就停止腳步，“因為懶，沖上去太煩。隨便拍拍，拍不到就算了?！彼麑λ查g沒有野心，少有沖入鏡頭的交錯感和廣角的變形，“其實是抓不到，我剛開始很長時間是用那種很破的小卡片，拍完一張過三秒才會顯示，人已經(jīng)走遠了，所以現(xiàn)在也不習慣，只能拍靜一點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14/yosj201407yosj20140736-2-l.jpg" style="">

他離人很遠，如果真走近了，也看不到人的臉，沒有細節(jié)一片漆黑的背影。如果再近，就開始大刀闊斧地切割：《聽故事的人》的耳朵，《過去》中蜷在巖石中的后背，《可以不看的》里敞開的雙腿……他喜歡拍人的手：抱著樹的、抓住石頭的、柱子后面拿著煙的、仿佛即將沉溺從水中伸出呼救的手……“可能對于我而言，記住一個人的手比記住一個人的臉要來的容易吧?！比藗冊谒漠嬅胬镆部偺幱谝粋€奇怪的狀態(tài)，特別是在《可以不看的》中，從胯下倒看過來的人，翻著白眼蕩秋千的女孩，懸掛的大衣和放在下面的雨鞋，一切日常場景在他的閃光燈下都展露出一種鬼魅。那是他最初的系列，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太黑暗了，我自己都懶得看?！睋]之不去的死亡氣息，死魚、死鳥、躺倒的人們、落下的石頭。

與時下眾多的私攝影不同，他只選擇瞬間，不再造影像，嫌“太累太作”，“生活里他們不就已經(jīng)擺好了么，他們就是那樣存在了。”他是一個不動聲色卻顯性的操縱者，在公共空間里進行著私密“紀實”，一次次的抽取中，現(xiàn)實被剝離了原語境，只作為一個表象，實實在在地貼合著回憶和情緒中的橋段。這些和他自己一樣被懸置的畫面，如鮑德里亞所說的底片與現(xiàn)實時間的距離：“就是這些細微的時間上的錯開，使得照片影像有可能作為一種與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幻覺而存在。就是這些細微的時間上的錯開，給了照片以一種如前世般的隱秘的魅惑?！?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14/yosj201407yosj20140736-3-l.jpg" style="">

我將是你的鏡子

他一直靠直覺按下快門，影像是最直觀的反射。“我聽一首歌，感覺美妙極了，過幾天肯定會拍張和這個音樂一模一樣的照片?！币驗殛惷髡碌膶］嫞牧恕堵牴适碌娜恕?。他看了大量的日本小說、電影、漫畫，他的生活暗合著日本文化中的“虛無頹廢卻又充滿希望和反叛”。他喜歡日本戰(zhàn)后派的影像，“很神秘，拍一個東西隨便就很好，但你又不知道他拍了什么。”那些作品在他的影像中投射，形成最初期最直白的影像，甚至所謂的風格，而隨著拍攝，他偏離所有的分類流派，唯一的參考只有自己，復制不了。他不需要在形式上創(chuàng)造什么，如果可以置換，那些他提都不要提的過去，放在誰身上都會希望是嬌柔造作出來的假象吧。三年來，他逐漸溫和，最初宣泄似的影像，大量、強烈、淹沒式的堆砌，變?yōu)楦幸庾R的選擇，節(jié)奏放緩，他拍得越來越少，他說有些東西他不再拍得了，比如暗戀、極簡的畫面、或者單純的孤獨感。

他曾說對于攝影“本來就沒多愛，只是好玩而已……攝影只是個媒介?！彼麑z影和自己的照片都不那么滿意，在網(wǎng)站上一個個系列的總標題名為“l(fā)aji（垃圾）”。像對待別的事情一樣，他對這個唯一的出口也保持著倦怠的疏離感?！安皇欠堑酶蛇@個，就是沒事干，只能拍照?！彼麑z影的運用——如果可以說“運用”的話——是曲折最少的鏡像，穿連所有的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狀態(tài)的起伏，攝影幫他想起一些事情，保留一些事情，是找到過去的途徑。而這種條件反射式的行為又是任性而危險的，天知道什么時候就戛然而止了，他也害怕走向單一和枯竭，“誰都會怕，我已經(jīng)體驗過，”去年6月，他突然一張照片都拍不出來，眼睛也出了問題。“要死了，突然就被人掐斷了，當時是想，啊，完了?！卑肽隉o法拍照的時間里，他寫了大量的文字，之后又全部刪除。攝影始終是沉默的，也許這就是為什么這個媒介是適合他的表達方式，他不置可否，“只能說我暫時還沒有找到別的方式，或者你也可以認為是照片這種東西讓我暫時入魔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14/yosj201407yosj20140736-4-l.jpg" style="width: 650px;">

邢磊說：“我只是想做一個好人，有錢的那種。”他卻矛盾地追逐著他認為的“情懷”，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不會以攝影為生，也沒有多想以后，更沒有想到照片的以后，圖片能不能放大，夠不夠做展覽，會不會出書，要往哪個方向走，“哪管得了這么多，盡管拍就是了。”于別人是經(jīng)營的作品，對于他是現(xiàn)階段的一種需要，說過就算的句子。攝影對于他會不會變?yōu)椴紶枂虂喌牡袼芑蛘卟蓍g彌生的波點誰都不知道，只是當下記錄著他可以稱為青春的這段時間。森山大道曾說：“所謂青春，就是在無從應付的過?；盍εc背道而馳的現(xiàn)實間尋求折中點，而且難以取得平衡，只能在往左或者往右的選擇中不斷彷徨，是迷失的集合。”（編輯：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