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笑
楔子:
我叫葉安,是一個天命師。維護天命,能通陰陽,擅治各類奇藥,熟知天地秘聞。我?guī)椭业膸熜帜臼占?,路上卻遇到被畫骨師畫出來的謝子商與我們爭搶。
我在收集第十魂的時候,對方居然是我們天命師一族的族長。
他在死之前告訴我,我所在的世界,是現(xiàn)實里的我用筆墨描繪,然后拘了十二個特定的人的魂魄,代表著十二時辰所構建的世界。
這里所有人在外面世界早已死去,僅有那十二個魂魄是真正的生魂,正在外面世界沉睡。
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在這里的悲歡喜樂,都是假的。
我被這個消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呆呆地看著謝子商。
他站在那里,面上不帶一絲情緒,我依稀聽到他身后的雨聲,不由得開口問:“外面下雨了嗎?”
“嗯。”他點了點頭,看著我,目光千回百轉。而后,他走了進來,我直覺有什么可怕的東西隨著他而來,不由得站了起來。他往前一步,我就后退一步。被他逼到墻邊時,我才察覺退無可退,而他就駐足在我身前,靜靜凝望著我。
那目光太深沉,太憂傷。合著面前這位清俊公子的面容,想必任何一個姑娘看了,都會覺得心疼。
我也一樣。
他看了我許久,卻是慢慢笑起來:“葉安,你同我一起,做一個夢好不好?”
說著,他突然伸出手,將我擁進了懷里。我拼命掙扎起來,直覺不好,他卻是死死抱住了我,仿若……最后的訣別。
“不要害怕,”他開口,聲音里居然帶了啞意,“只是一個夢。葉安,那只是一個夢。不要害怕……”
說著,我就感覺視線模糊起來。
我叫葉安,是一個天命師。
【1】
我睜開眼的時候,是在天命城外。在我的記憶中,天命城從未關過,然而此時此刻,天命城卻是緊閉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跪在天命城外,搖搖欲墜,似乎是很難再堅持下去的模樣。
我看了周遭一眼,腦中突然就對畫面有了自己的理解和補充,仿佛我早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謝子商的回憶。
在這個世界里,天命師一族與我記憶中的清靜避世不一樣,他們好戰(zhàn)孤傲,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無論世家皇族、畫皮蠱師,無不得向天命師俯首稱臣。
而天命城是天命師一族居住之所,從不向外人開啟,只在每年天下各支勢力前來朝見的時候開門。
跪在這里的少年,正是十二歲的謝子商。
此時的謝家,尚不是后來權傾朝野、名動四海的謝家。它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世家,而謝子商則是謝家的嫡長子。
他的母親本是官家小姐,然而在他八歲那年,有一位驕橫的天命師看上了他的父親,便強逼著他的父親休妻娶她。謝子商的父親迫于天命師的聲威,只能休妻,卻沒想到,就在寫休書的前一夜,這位一向嬌弱膽小的官家小姐,竟就一杯鴆酒飲下,死在了自己的兒子與丈夫面前。
謝子商的母親死后,天命師順利嫁入謝家。大家本以為謝子商會和天命師爭吵不休,誰知道天命師嫁入謝家不過兩月,謝子商便改口叫那位天命師為“母親”,還四處同人說,他這位繼母對他比親娘都好。為此,謝父曾將謝子商差點打個半死,然而這個少年卻還是倔強地說著:“只有強者才配當我的母親,您便是將我打死了,我對天命之術的仰慕,卻仍舊不會消弭半分。”
因此,謝子商雖然被世家唾棄厭惡,卻讓他那位繼母分外喜歡,仗著天命師的聲威,在朝野作威作福。然而等到他十二歲,他便不能滿足借助天命師的聲威恐嚇他人,反而是有了個念頭,想要自己當天命師。
他哀求自己的繼母,但他的繼母不過一個普通天命師,而謝子商卻極其聰慧,教了些皮毛后,便教不下去,只能指了天命城給謝子商,讓他到匯集了天下所有天命師中的精英的天命城來拜師。
于是十二歲的他背著父親來到天命城,一連跪了七天,但天命城都仿佛是一座死城一般。直到最后,天命城終于打開,一個老者走了出來,看著他道:“你可是誠心問道?”
謝子商答得恭敬:“一心向天命之術,至死不悔。”
“那至此之后,你便只能是一位天命師,俗世愛恨,便將再與你無關了。”
“自然?!敝x子商叩首在地上,完全不似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老者嘆息著將謝子商帶回了天命城,然后他告訴謝子商,他叫葉城,是天命城的城主,自此以后,他就是他的師父。
說著這話的時候,一個穿著月華色寬袍、散著及膝長發(fā)、額間高懸一輪彎月的少女便從長廊盡頭走了過來。
她面色清冷,恍如高山白雪,帶了一種高不可攀的氣質。陽光落在她身上,讓她仿若是走在宿命輪回之路上,一路腳踩天命而來。
那樣高貴的姿態(tài),讓謝子商看恍了神,然而等少女走到他面前時,卻是毫不猶豫,一巴掌就抽了過來。
“滾出天命城?!彼f。謝子商微微一愣,想要發(fā)怒,卻終究忍了下去,看向了葉城。
葉城搖了搖頭,少女冷眼看向葉城,言語間全如利刃一般:“謝子商,謝家嫡長子,出生之時,天命城水鏡震動,數(shù)百名天命師自水鏡之中看見他星軌大亮,天命師之星皆為暗淡。他年幼時曾被人贊為芝蘭玉樹、蘭華之芳,如此少年在母親因天命師死后卻不為其心傷,反而來到天命城拜師,城府深至如此之人……”
少女拉長了聲音,一陣狂風刮來,似乎代表著少女的怒意,少女一字一句,厲喝:“不殺便罷了!怎能留在我天命城?!”
謝子商勉力忍受著那陣狂風,老者卻是站在風中,巍然不動。廣袖微抬,那風便慢慢平息了下去。
“葉安,”那個老者喚了少女的名字,“你我身為天命師,所作所為,便是與天爭,與人爭。盲目相信天命,那不是一個天命師所應做之事?!?/p>
聽到這話,少女愣了愣,老者嘆息了一聲,揉了揉少女的頭發(fā),溫和道:“我們當天命師,為的就是遵從本心,哪怕逆天而行。天命師一族欠了這位謝家少年,咱們便得還。至于天命所言……”說著,老者面上居然露了一絲輕蔑之意,“我們天命師一族,還怕天命嗎?”
少女不再說話。葉城便嘆息一聲,拉過別扭的少女,對謝子商道:“子商,這是我的女兒,天命城下任城主,也是如今最年輕聰慧的一位天命師,葉安?!?/p>
謝子商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個少女清秀的容顏,覺得心跳莫名其妙地一下快,一下慢。
后來,謝子商站在水鏡前,再重新看見那相交的兩道星軌時,終于明白,天命有很多種,有些可以更改,有些卻無法阻止。而愛上一個人,恰恰是是最不可違背的——天命。
【2】
從那以后,謝子商就留在了天命城。葉城很少教導他,經常就是扔一本書給謝子商,讓他自己參透領悟。
謝子商聰明,許多書一看就懂,但有一些仍舊是難以領悟。他看不懂的時候,就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看。
有一日,正是桃花開的好時節(jié),他看著書,天上突然就掉了一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下來。謝子商抬頭一看,便見灼灼桃花之間,一個少女斜臥在樹上,手隨意垂在一邊,睡得正香。
謝子商呆呆看了片刻,卻見少女突地翻了個身,就徑直從樹上墜了下來。謝子商驚得慌忙去接,仰頭望去,只見少女廣袖揚開,和著紛飛桃花,落入自己懷中。謝子商呆呆地瞧著懷里的姑娘,姑娘卻是迷迷糊糊醒來,帶著一身酒氣,說著醉話:“哦,墨染哥哥啊,你今天怎么變樣了?”
聽到這話,謝子商不由得一僵,隨后少女便咯咯笑起來,雙手抱緊了謝子商。謝子商嘆息了一聲,小心翼翼將她抱到桃樹下,讓她靠著自己睡著,然后拿起一本書來,繼續(xù)看。
等到黃昏時分,少女終于酒醒,揉著太陽穴抬起頭來,迎面便看到謝子商俊秀的側臉。
少女愣了愣,隨后便紅了臉,迅速退開三丈,接著打量了四周一眼,二話不說,就消失在謝子商的視線里。
從那以后,謝子商就每天都到桃花林來看書。他專挑那叢叢桃花間露出白衣的那一棵桃樹坐下,然后目不斜視看到天黑。
他們從不說話,這么一坐便是兩年。
有一日,坐在桃花樹上的姑娘終于沒忍住,低頭道:“喂,你是專門來等我的吧?”
謝子商笑起來,露出閃亮的大白牙,卻是回答:“沒,你想多了。”
少女面色一僵,正想說什么,便聽謝子商又道:“我是專門來看你的?!?/p>
說著,謝子商側過臉去,看向天邊浮動的白云,慢慢道:“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如此美景,不多看看,可惜了?!?/p>
話說完,許久不見動靜,謝子商不由得慢慢紅了臉。雖然面上很淡定,但到底不過十幾歲的少年,頭一次學著那些世家子做些風流事,免不了羞澀。
看見他臉紅,樹上的人終于沒憋住,拍著大腿大笑起來:“我說你有多淡定呢,原來也是裝的!”
“你……”見自己心意被嘲笑,謝子商終于惱怒起來。正想說什么,少女卻是突然停了笑聲,看向他,一字一句,認真道:“不過,你念詩,的確很好聽?!?/p>
謝子商微微愣住,看著桃花樹上那姑娘的眼睛。她微笑起來,仰頭看向天空:“我父親說得對,天命師所做的便是逆天改命。我信命,但我愿意改命。謝子商,我與你做個交換吧。我知道你是真心向往天命之術……”
少女頓了頓,慢慢道:“那么,我會為你掩了星軌,不再讓其他天命師看到你的星軌;我也會全心全意教你天命之術。而你……忘掉過去吧。”
“你不再是謝家的謝子商,忘記你母親與天命師的愛恨?!鄙倥D頭看向他,“從今以后,你只是一個天命師,可好?”
“好。”謝子商癡癡地看著少女的眼睛,答得坦然,“我其實,從來也不曾在意過這些?!?/p>
【3】
葉安是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聰慧的天命師,雖然只有十四歲,卻已經是站在了天命師的頂峰。
她為謝子商隱了星軌,當天,所有天命師眼中,那顆曾經閃耀在天際、威脅著天命師一族、代表著謝子商的星星便暗淡了下去。
從那天起,葉安便每日陪著謝子商,教他制藥、占星、推命盤、入夢,甚至于,轉換時空……
天命師為的是逆天改命,學的東西十分繁雜,所有能改變天命的東西,他們都有所涉及。
謝子商成長得飛快,沒幾年,他便成長為只是稍遜葉安的天命師,一時間名遍九州。許多人慕名而來,只為求他一卦,他卻是理都不理。外界盛傳謝子商孤傲絕頂,然而當他在葉安面前的時候,卻完全與之相反。
他對葉安,從來都是笑著的。葉安讓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從來不曾有過半分忤逆。哪怕有次葉安因為某件小事惱怒了叫他滾,他也是二話不說,絲毫不顧天命師的身份和自己的臉面,當著眾人,拍一拍衣衫,就躺到地上滾著往外出去。
人家笑他謝子商打小沒骨氣,怕女人。他便笑著將說話的人打斷了手腳扔出去,微笑道:“我謝子商不是怕女人,我怕的只是葉安不開心?!?/p>
然而這些話謝子商從不敢同其他人說,他知道葉安心里有人,所以他從來只是和她說:“我們是朋友?!?/p>
于是葉安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好,還能每日同他說起她心里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叫墨染,是同她一起長大的竹馬,也是天命師中少有的武修——也就是武功比天命術更好的天命師。
她打小仰慕他,哭著鬧著終于與他定下了親事,而他一心向武,居然為了逃避與她的親事,在定親前夜消失在了天命城,從此未曾歸來。
他每日聽著葉安的話,竟暗中給自己描繪了一個情敵。
墨染是武修,于是謝子商也成為了一位武修;
墨染擅長作畫,于是謝子商也畫了一手好畫;
墨染俊美,于是謝子商也很燒包地暗中注重衣著……
謝子商以為,他總能等到葉安喜歡上他。墨染從不曾回來,然而謝子商卻一直在她身邊。
后來葉安也的確很少再提起墨染,在葉安十七歲那年,謝子商終于向葉安求親。
那日,在那片桃花林中,他拿出了代表他命牌的天命牌,紅著臉,那樣珍重地將它放進了葉安的手中。
他說:“安安,我將命交給你,你為我保管它一生,好不好?”
葉安被他的話嚇呆了,他也很是緊張,死死拉著葉安道:“那么多年了,墨染也沒有回來,你……你嫁給我,我一定會對你好的?!?/p>
說著,他抬頭看她,面上似乎是急得快要哭出來,語無倫次道:“我……我絕對不會欺負你。我什么都聽你的,安安,好……”
話還沒說完,他便聽到遠處傳來了歡呼聲,他和葉安同時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天命城。卻見城頭站了一個男子,白衣墨發(fā),美得驚人。
天命師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只是一瞬,葉安竟就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墨染回來了!”
她語調中全是興奮,竟就忘了一刻前還在告白的謝子商,提裙沖了出去。
謝子商站在桃花樹下,看見被她無意間拋在地上的命牌,許久許久,方才彎腰下去撿它。
他顫抖著手指,拿著命牌的瞬間,那么清晰地意識到,也許,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的安安。
【4】
墨染回來了,老城主要求如約舉行婚禮。
全城上下張燈結彩之時,謝子商卻和葉安在喝著酒。
葉安喝得多,謝子商就在旁邊給她倒著酒,苦澀地笑著:“安安,他回來了,你開心嗎?”
聽到這話,葉安微微一愣,竟是抬起頭來,看著他清俊的容顏,許久卻是問他:“你開心嗎?”
謝子商被她問得有幾分詫異,卻還是笑了起來,他說:“安安,你開心,就是我開心?!?/p>
聽到他的回答,葉安沒有說話,她點了點頭,又胡亂喝起酒來。酒一杯接一杯,謝子商看她喝得有些迷糊了,終于下定了決心,將一小點白沫放入了酒中。
這是一種藥,它會讓人忘記自己對上一個愛人的愛戀,轉而愛上下藥之人。
葉安教他制這種藥的時候,曾對他說:“不過子商,若有一日,你愛上一個人,千萬不要對她用這個。因為你將一生活在擔憂之中,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到底愛不愛你。”
他答應了她,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還是對她用了這種藥。
因為他已走投無路,而他不能眼睜睜瞧著她離開。
葉安拿著酒杯,方才抿了一口,便就愣住了。謝子商在一旁故作淡定地看她錯愕的表情,隨后葉安苦笑起來,竟是問道:“子商,你喜歡我嗎?”
謝子商沒說話,許久以后,他抬起頭來,那么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喜歡?!?/p>
“葉安,”他如此鄭重地喚著她的名字,仿佛用盡了所有勇氣,方才道,“我喜歡你。喜歡到你無法想象?!?/p>
說著,他側過頭去,眼中全是苦澀:“葉安,我出身名門世家,卻從未被人在意。我的母親早逝,父親軟弱,繼母喜歡把我往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方向培養(yǎng),朝廷因為天命師不敢重用我。我曾以為我這一生注定孤苦,哪怕來到天命城,我也不過是求一個安身之所。可是葉安,我遇到你。”
他看向面前的姑娘:“葉安,再沒有人會像你一樣對我了。謝子商一生不曾擁有過什么,除了你。”
葉安不說話,她呆呆地看著他,終于是低下頭,“哦”了一聲,隨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等到第二日午時,謝子商從宿醉中醒來,開門便見到葉安站在門口,歡天喜地說了那么一句:“子商,我退婚了,你來娶我吧。”
謝子商站在那里,呆了許久,終于扯出一個似哭了一般的笑容來。
他說:“安安,我喜歡你?!?/p>
葉安便微笑著點頭:“我也喜歡你?!?/p>
【5】
當天夜里,謝子商便去找了葉城提親。
葉安守在門口,羞澀而緊張地聽著里面謝子商與葉城的對話。
當謝子商說出:“我想娶安安為妻。”之后,葉城沉默了許久,卻是問:“安安是為了你退了墨染那孩子的婚嗎?”
謝子商點頭:“是?!?/p>
葉城二話不說,一巴掌便抽到了謝子商的臉上,咆哮道:“你這是害了我的女兒!你哪里比得上墨染?你憑什么娶我女兒?!謝子商,我當年讓你進天命城,是為了讓你好好學天命之術,而不是毀人姻緣!墨染與安安乃天定姻緣,你憑什么讓他們二人分開?!”
“就憑,子商一片真心。”謝子商伏在地上,認真道,“師父,這世上,再不會尋到第二個人如子商這般對待安安?!?/p>
“放屁!”葉城惱怒起來,提劍便要砍,“你以為你下藥……”
“父親!”話還沒說完,葉安便沖進來拉住了葉城的手。她擋在謝子商身前,看著葉城,咬牙道,“我與子商的親事,無論如何,便是這樣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
葉安將葉城的劍猛地摔到地上,轉身拉起跪在地上的謝子商,往外道:“我都要嫁給他。”
說完,葉安便仿佛是害怕一般,拉著謝子商瘋狂地往外走去。謝子商便笑了,反手握住了葉安的手,低聲喚她:“安安?!?/p>
“嗯?”葉安被他握著手,忽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安定下來,她轉過頭去,看著他俊秀的面容,謝子商微笑起來,慢慢道,“我們私奔吧,今晚上,我?guī)阕?。?/p>
葉安看著他,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他已成長為這樣俊朗的男子。
“子商,”她喚他的名字,“你會害我嗎?”
“不會?!敝x子商說得這樣鄭重,“若有一日,我害你分毫,便讓我為你身毀神碎,不得超生?!?/p>
聽著這樣惡毒的誓言,她微笑起來,點頭道:“好?!?/p>
“子商,我陪你走?!?/p>
【6】
當天夜里,他們便出了天命城。謝子商說,要帶她去蜀中,那里有高山秀水。于是兩人一路往西南而行,不久后,便遇到了第一撥追兵。
葉安本以為他們不過是來捉他們回去,然而來的卻是天命師中的四長老,出手便是狠招,指著他們二人,怒道:“葉安、謝子商,你們這對殺父弒師的狗男女!”
聽到這話,葉安微微一愣,只見四人朝她直刺而來。謝子商猛地將她一拉,劍刃便沒入了謝子商體內。她見到眼前一片血紅,謝子商擋在她身前,艱難道:“快跑……師父死了……”
那句話猛地驚醒了葉安,她出手奪過謝子商,將四長老打成重傷后,背著謝子商逃了出去。
那一次,謝子商傷得極重,葉安看著沉睡的他,那么害怕,害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如果謝子商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用了十年壽命,才保住了謝子商。等謝子商悠悠醒來,她就直接撲了過去,死死抱住了他:“子商,我什么都沒有了……子商……”
謝子商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別怕,還有我,你還有我?!?/p>
謝子商醒來后,同她分析了局勢。他們二人剛走,葉城就被殺,而且嫁禍到他二人身上,這樣的話,天命城城主之位必然落入他人手中。而這個人是誰,還得等他們回去才能知曉。但是謝子商傷勢還沒好,葉安放心不下,只能守著他。
然而不久后,便傳來消息,天命師墨染因殺害城主葉城被捕,而后越獄出逃。
葉安聽聞消息,再也按捺不住,當天夜里,便決定去追殺墨染。她將謝子商安頓好,便自己沖了出去。
她追了三個月,終于找到墨染。那時候他已經被天命城派來的人追殺了許久,全身傷痕累累。葉安找到他的時候,他在懸崖邊,葉安拉開長弓,將箭指向他,墨染便對她微微笑了笑,而后道:“安安,我護不住你了。”
葉安微微一愣,便就是那刻,墨染張開雙臂,從懸崖上跳了下去。葉安覺得腦中有什么閃過,卻始終未曾想起來。
她覺得害怕,便傳音給千里之外的謝子商。
她說,子商,我愛你。
謝子商正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世家子弟華麗的衣衫,聽到這話,他偏過頭,微微一笑,溫和道:“我也愛你?!?/p>
到此為止,天命城中城主已死、四大長老重傷,三位中流砥柱皆流落在外,已是有史以來最虛弱不過的時光。
于是,朝廷派精兵二十萬,聯(lián)合苗疆蠱師、極北神啻宮、畫皮師、引魂師等十族之人,組精兵三十萬,圍剿天命城。
領軍,天命師——謝氏子商。
【7】
后來很多年,無論哪一族人,都記得那一日。
那一日,有一顆早已暗淡之星突然徹亮天際,所有天命師震動不已。
那一日,三界十道,上萬人撲向了那座存在了千年的城池——天命城。
那一日,天命城綻出華光,云游在外的數(shù)萬天命師,身著白袍、腳踏符紙、手持兵刃,帶著赴死決心,回到了天命城。不計過往所犯之罪,不論往日愛恨得失,只要是天命師,便能越過天命城的結界,進入天命城中。
除了那一位——謝氏子商。
葉安回到天命城的時候,老遠便看到了那個近日來早已被傳誦爛了的人物。
彼時他乘著符紙,站在云端,一襲紫衣在風中招搖,表情淡然地看著城樓下廝殺的兩邊人馬。
他目光所及之處,是那座千百年來,從來都莊重到沉寂的天命城。而此時此刻,這座城池周邊布滿了兵馬,無數(shù)血肉堆積在周邊,華光相交,箭矢流竄,喊殺聲直逼天際,而兩邊人卻是毫不畏懼生死,沉著了面色,以命相爭。
葉安遙遙看了他一眼,便進入城中。入城之時,她聽到他的聲音,喚她:“安安?!?/p>
她腳步微頓,便聽他道:“回來?!?/p>
她沒說話,許久之后,她轉頭看他,那個記憶中溫和得沒有脾氣的少年,站在云端之上,睥睨眾生的模樣。
“子商,”她張口,突然發(fā)現(xiàn),似乎也沒什么好問的。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明了,順著回憶往前,天命城到這一步,似乎都是他所推動。
是他要帶她私奔,私奔那夜她的父親身亡;
是他在她面前受傷,逼得她出手重傷了四長老;
是他讓她毫無保留地信任,用言語引她懷疑肯定了墨染為奪城主之位殺了父親,讓她殺了墨染;
是他知道天命城所有機關,所以才敢在天命城最虛弱之時,攜大軍而來。
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為營,以至于當她聽見天命城被圍,他是領軍時,瞬間便能明了。
她看著他對她伸出的手,微笑起來。
“回來?”她仰起頭來,阻止了即將落下的眼淚,朗聲道,“我當然要回去,我要回到天命城,以我天命師之尊嚴,以我葉氏之榮耀,以我葉安之性命,守住此城?!?/p>
說著,她的聲音在空中散開,華光從她身上散開,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火坑。許多天命師仰頭而望,便見天空中白袍墨發(fā)、額懸彎月的女子,驕傲地笑道:“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說罷,葉安便化作一道華光,沖入天命城中。
謝子商靜靜地看著她,不再說話。
那一戰(zhàn)持續(xù)了七天七夜,不曾停歇。城外尸體三丈高,血水千米長。葉安忘記了一切,只記得不停出劍、念咒、撒下符紙。
有天命師不斷血祭,一個個在她面前爆開,每個人走時,便將天命牌交給她,然后從容淡定,微笑著上前。
這是天命師一族的驕傲,哪怕已知是必死之局,卻仍舊毫無畏懼。
到第七天清晨,葉安已成天命城中最后一位天命師,整座天命城已成空城。
她全身是傷,手里拿著裝滿了三萬天命牌的乾坤袋,站在城門后,聽著謝子商的聲音。
“安安,開門,我保你一世無憂。”
葉安不說話,她看著那滿是鮮血的城門,慢慢道:“謝子商,到底是什么,逼得你走到這一步呢?”
說著,她仰起頭來,看著城樓上寫著的“天命城”三個字,悠悠想起六年前那個倔強的少年。他跪在城樓下,答應自己的父親,一心向天命之術,至死不悔。
“你答應過我忘記過去,也對我說過愛我,是假的嗎?”
葉安將手搭在城門上,聽到身后整座城池的震動之聲,終于忍耐不住,嘶吼出聲:“我以天命師一族人的性命與你相賭!我為了你,擾亂星軌、違背婚約、忤逆父上、背棄族人?!?/p>
“我為了你,與天爭、與命爭、與人爭?!?/p>
“你為何還要負我!”葉安仰起頭來,眼中全是血淚,聲音仿佛是被沙子狠狠碾壓而過,嘶啞而絕望,“為何還要負我!”
“我負你?”
城門外,謝子商卻是輕笑起來,回憶起少年時光,揚聲道:“不,安安,謝子商從來不曾騙誰,也不曾負誰。從來沒有人給過謝子商什么,所有的都是謝子商自己去爭取。”
“你說你的父親教我天命之術,他是為了他自己,他太高傲,想同天爭,不是為我;你說你因愛我擾亂星軌、違背婚約、忤逆父上、背棄族人,那也不是你愛我,只是你喝下了我給你的藥,你以為你愛我?!?/p>
“安安,”他站在外面,笑得苦澀,“謝子商一生不曾擁有過愛,沒人愛我。唯一愛我的母親,早在我八歲那年,一杯鴆酒,懷著她悲慘的愛情死去。安安,我也渴求過愛??墒钱斈惆盐业奶烀迫釉诘厣蠒r,我便明白,愛這種東西,于我而言,便是癡心妄想了?!?/p>
“所以……”謝子商揚高了聲音,“謝子商一生,當做大丈夫。求千秋功名,萬古流芳!青史留書,供后人傳唱!”
“只是,安安,”謝子商的聲音慢慢平和下來,“你若出來,我仍舊愿意保你,一世無憂。”
葉安不說話,她感覺身后城池的震動,回過頭來,卻見地上橫七豎八倒?jié)M了天命師的尸體,然而卻有一個又一個帶著華光的魂魄,從地面慢慢站了起來。
他們仿若還是活著一般,風姿動人,持著兵刃,目光堅定地站在那里。
那是天命師的魂魄,也是他們最后的驕傲。
——愿以天命師之名,不入輪回,與君魂飛魄散與此城。
“諸君……”
看著他們,葉安微笑起來,點了點頭,轉過身,將手放在城門之上,慢慢打開了城門。
清晨的陽光一寸寸照進城中,涼風卷著黃沙吟唱而過,葉安站在城門前,忽地揚手一送,千百魂魄,便順著風勢,猛地沖了出去。
天地震動,日月無光。葉安卻是大笑起來,高喝了一聲:“且戰(zhàn)!”
說罷,便隨著那千萬魂魄一道,往前而去。
魂魄所過之處,只留累累白骨。謝子商淡然地看著一切,瞧著中間那穿著血衣的姑娘,且歌且行,來到他身前。
她不說話,靜靜看著他,許久后,她微笑道:“子商,其實你給我下藥的時候,我是知道的?!?/p>
“我親自教你配的藥,我怎么會不知道呢?然而我知道,卻還是喝下去了?!?/p>
“子商,你始終同我說,沒人愛你,你得不到愛。愛你的人早已死去,活著的人都是殘軀。可是子商,”葉安微笑起來,目光卻是轉向了不遠處的桃林。那時桃花尚未盛開,桃林光禿禿的一片,葉安手慢慢一揮,那些桃樹竟就飛快地生枝、發(fā)芽、開花,最后成就嫣紅一片。
葉安癡癡地望著那片桃林,微笑起來:“我卻始終記得,那年我在桃樹上,瞧著樹下的你,滿心歡喜?!?/p>
“如果這不是愛情,那這世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愛情?!?/p>
說罷葉安微微笑著,擊著手掌,踏歌而行。
天命城在她身后慢慢關上,然后在轟隆聲之間,逐漸沉入地面。謝子商呆呆地站在那里,許久后,他依稀聽清她在唱什么。
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聲音和十四歲的他重合在一起。
那時候他側著臉,故作風流姿態(tài),慢慢道:“如此美景,不多看看,可惜了?!?/p>
他不知年少時的自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然而此時此刻想起,卻終覺得,當那個姑娘從樹上和著桃花翩然落入他懷中之時,那真的是他這一生,最美好不過的風景。
【8】
那一戰(zhàn)后,天命城陷落,而最后的天命師葉安,帶著那數(shù)萬天命師的魂魄,不知所終。
此后,朝廷天子終于成為奉承天命之人,蠱師月赤、神啻宮祭司祭諦、畫骨師染顏分管西南、極北、大漠的地盤。
而謝子商,作為這一戰(zhàn)最大的功臣,成功登上丞相的寶座,將謝家從一個平凡世家代入鼎盛。
無數(shù)文人墨客、執(zhí)筆史官書寫著他的故事,將他流于紙筆之上、曲劇之間。他站在這龐大帝國的高位之上,擁有著無上榮光,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墳,日日夜夜,他一個人在墳頭吹拉彈唱。
他常常夢見自己還是少年,然后她從樹上躍下,他伸手去接,那少女卻如流沙一般,消失在他手中。
有一夜他從夢中驚醒,聽到窗外雨打桃花之聲,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了一個素衣女子。
她瞧著他,慢慢開口:“我要為我的族人繪出一個世界,需要十二個天定之人的魂魄去支撐。謝子商,你愿不愿意把命給我?”
他不說話,卻是站起來,向她走了過去。發(fā)絲在風中招搖,他才發(fā)現(xiàn),不過而立之年,他卻已是半白了頭發(fā)。他走到她面前,溫柔道:“我十七歲那年,便將命給你了?!?/p>
她微微一笑,溫和道:“謝謝?!?/p>
而后,拘魂燈高高舉起,將他納入魂燈之內。
再后來,他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游蕩于一個奇異的世界。這里所有的人、事都與現(xiàn)實一樣,但天命師卻與所有人和平相處。
他沒有實體,只能求了畫骨師,為他畫一個肉身,而后到了謝家,成為謝家的公子。
過了許多年,墨染突然找到他,他說:“我要帶葉安出去,我想給她幸福。這些罪孽是你的,不是她的?!?/p>
謝子商不說話,他喝著酒,許久后,他抬起頭來,看著墨染:“讓我再見她一次?!?/p>
墨染不說話,最后,點了點頭。
于是乎,在那個明月夜,他再見到她。
完全不一樣的性子,卻有著一樣的眼睛。他嚇唬她,將劍指向她,然后又在她面前堪堪停住,調笑道:“哦?竟是個姑娘?!?/p>
“冒犯了,在下謝氏子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