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

云九很忙。

忙著尋死。

都說鳳凰不死不滅，云九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對，如你所見，云九她不但是一只鳳凰，還是一只脫毛鳳凰。脫毛的鳳凰不如雞，云九為此十分心塞，痛不欲生，便只好去尋死。

云九的毛不是先天禿的。那本是一個沒招誰沒惹誰的傍晚，她參加王母的蟠桃宴，大醉之后摸不著自家鳥窩的方向，于是就化出原型在蟠桃園的犄角旮旯窩了一夜。第二天醒來，云九攬鏡自照，左看右看，發(fā)出一聲憤怒的長鳴：“誰他娘的拔了老娘頭上的毛！”

月老好心地提醒她：“仙君息怒，在小老兒看來，這禿印不是拔的，倒像是……被人踩出來的。”

云九的腦門頂上正中央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腳印，腳印過境處，寸草不生，她悲憤欲絕，四處求藥治禿未果，便開始了尋死覓活的作死之路。

問題是地府也實在沒有膽子收了這個妖孽，上吊的時候，不是繩子斷了就是樹折了；服毒到最后黑白無?？匆娝谝环磻?yīng)不是去勾魂，而是熟練地給她催吐。

云九一邊吐一邊郁悶地想，我只不過是想尋死而已，為什么搞得好像懷孕一樣滑稽？

她貴為天庭的仙君，如今又是十殿閻羅的常客，這一來二去，秦廣王被她這種小強一般百折不饒的求死精神所感動，終于提出解決的辦法：“鳳凰之所以長生不死，是由于鳳凰血脈中帶著天地初生時的靈氣，因此與日月同壽。但是地府怨魂的濁氣能抵消天地的靈氣，你若是在六道輪回中幫我們地府做三件事，我便應(yīng)了你求死的念頭?！?/p>

云九狐疑地擦去嘴角的嘔吐物：“哪三件事？”

秦廣王莫測高深地捋著胡須：“一件是好事，一件是壞事，還有一件嘛……不可說，不可說！”

秦廣王臉上的表情太過微妙，以至于云九打了個寒戰(zhàn)，毫不猶豫道：“讓我以身相許這種事你想都別想！”

秦廣王噎了一下：“上仙委實多慮了……地府是希望上仙能借六道輪回，入十丈軟紅，普渡眾生萬民。這種事，我們一般稱其為……”

云九深沉地接口道：“跳大神？”

二

事實上，秦廣王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把云九扔到畜生道里去。

他一邊寬慰著“我何苦跟一只禿毛火雞計較”，一邊匆匆向云九交代了她的任務(wù)。原來地府的生死簿上記著蕓蕓眾生的輪回因果，其中有個人乃是貪狼星君轉(zhuǎn)世，要下凡歷劫，按生死簿上所載，貪狼星君要修成十世善人，才好飛升成仙。但是十世善人談何容易，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到只螞蟻都能算破戒，這樣下去貪狼星君何年何月才能重返仙位。地府思來想去，只有求助外援。

云九也是上仙，貪狼星君不會對她身上的仙氣產(chǎn)生排斥，也不會像牛頭馬面出場那樣一見面就被人喊打喊殺。所以秦廣王愉快地決定，陪星君十世渡劫的，就是這只禿毛小鳳凰了！

秦廣王心滿意足地打發(fā)走云九，才清閑了沒幾天，白無常就驚慌失措地來報：“大王不好啦，云九上仙今天又來啦！”

秦廣王一口血噴在生死簿上：“這不可能！怎么這么快？”

云九無辜地表示，彪悍的速度不需要解釋。

秦廣王匆忙地打開生死簿，翻到貪狼星君那一頁，只看了幾幕，就翻著白眼昏厥過去。

只見貪狼星君第一世化作一個游山玩水的書生，生死簿上記載這人將來會成為徐霞客那樣的一代名家。某一天他闖進了一個山谷，山谷兩旁標明“擅入者死”四個大字。

按劇本來演，凡是神秘之地的外面都要寫這么幾個字，旁邊還要放一排白骨來顯示危險，不過入谷者一般進去都沒什么大事。這山谷乃是貪狼星君這一世姻緣啟蒙之地，里面幽居一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在看到闖過山谷重重機關(guān)卻仍然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貪狼星君時，會對他一見鐘情，但問題是……

貪狼星君前腳剛剛踏進山谷，一道閃電緊跟著劈了下來。貪狼星君，享年十九歲，卒。

云九站在云端，手一抖，又劈下去一道閃電。

得，這下貪狼星君連尸骨都被劈沒了。

第二世，貪狼星君是武林世家的大俠，他被宵小追殺，迫于無奈跳下懸崖，本來那懸崖下有一汪深潭足以保他不死，水里藏著前輩高人留下的武功秘籍助他練成絕世武功，潭邊有花容月貌的牧羊女買一贈一，可是……

云端的上仙只動了動手指，念了一段《移山填海訣》。然后貪狼星君在墜落的途中，眼睜睜地看著那汪深潭在短短片刻完成了滄海桑田的巨變，露出尖銳的石鐘巖來。

貪狼星君，享年十八歲，卒。

第三世，云九干脆自己捋袖子上陣，她化作一名歌妓，與貪狼星君打情罵俏之余，嬌羞地問他：“我知道自己有些小性子，常常打你、罵你，你怪不怪我？”

貪狼星君握著她的小粉拳，深情地說：“那原本也是我惹得你不開心在先，你就算打死我，我也心甘情愿?！?/p>

云九眼前一亮。

貪狼星君，享年十七歲，卒。

……

生死簿前，秦廣王捂住胸口，只想自戳雙目而亡。

他到底發(fā)了哪門子瘋，才會請來云九這種豬隊友！你和貪狼星君這是得有多大的仇??！

偏偏云九還興致勃勃地指給他看：“你看，十世善人加起來花的時間還不到兩百年，你們地府辦事，就是要像我這樣才有效率啊！”

是啊是啊，十世善人，每世貪狼星君都還沒來得及犯戒，就被云九斬于馬下了。

“第一件事這么輕松就完成了，你趕快把第二件事交給我吧！”

秦廣王幽怨地看了歡快的云九一眼，覺得自己不會好了。

三

替貪狼星君十世善人廣結(jié)仙緣這種好事，云九自覺已經(jīng)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

第二件事，是替貪狼星君棒打鴛鴦，拆散紅塵姻緣，使他為情所苦，接著才好揮智劍斬情絲，斷七情絕六欲，進一步大徹大悟，得證仙道。

“造孽啊?！痹凭胚駠u道，“你們這是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對著貪狼星君那一張秀色可餐的臉，你讓本仙君怎么下得去手啊?！痹凭艑υ麻L嘆，十分弱不禁風，“之前本仙君的種種作為，還可說是為了星君早日修滿十世功德?，F(xiàn)在這奪妻之仇不共戴天，萬一星君什么時候回到了天庭，真的不會來找本仙君算賬嗎？”

秦廣王面無表情道：“我們這次也會記得給星君灌孟婆湯的?！?/p>

云九一下來了精神：“既然如此，念在大家仙友一場的分上，你且送我過去吧?！?/p>

“不過上仙此次下凡，可能會有一點小小的波折。”秦廣王說，“地府拜托上仙辦的三件事，是一件比一件難。上一件事中上仙還可動用法力，但這一次，上仙恐怕要被鎖住靈臺，而且，不能化為人身與星君相見了?！?/p>

云九滿臉目瞪口呆：“你之前不是這么說的！等等……哇??！”

秦廣王根本沒給她“等等”的機會，干脆利落地一腳把云九踹進了畜生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實現(xiàn)這個多年來的愿望了。”

喂喂！混賬秦廣王！我下凡是為了去虐貪狼星君的，可不是去找虐的啊！快把我的靈力還我！

云九張嘴想要破口大罵，沒想到出口的竟是一連串氣急敗壞的喵嗚聲。

她僵住了。

“喲，天上掉下來只小奶貓?！?/p>

一個輕快的聲音在她背后如此說道，緊接著一只手將她提了起來順便揉了揉腦袋，在揉到前額的那塊腳印狀痕跡時，那只手略微地頓了一下：“還是只禿毛的小奶貓？”

云九艱難地抬起頭，就看到了貪狼星君身后，那招搖著“鐵口神斷齊半仙”的白幡。

萬萬沒想到，貪狼星君這一世，居然變成了個走街串巷的神棍！

云九以前在天上遇見貪狼星君時，星君是何等冰清玉潔，不染纖塵，那時她只敢背地里和損友秦廣王討論人家的仙人之姿，誰料現(xiàn)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渡劫的貪狼星君就好比那龍逢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算了，她還是別拐著彎地罵自己了。

“這只奶貓，是公的還是母的？”齊纈拎著貓，強行壓下了它的炸毛和反抗，仔仔細細地辨認，喜道，“不是公的?！?/p>

云九羞憤欲絕，十分想死。

“不是公的最好，省了我把你變公公的手續(xù)?！饼R纈笑瞇瞇地順了順它的毛，“公貓春天叫春，聽得人心煩?！?/p>

云九：“喵？”

萬幸云九投了個雌貓身，免去了在貪狼星君手上斷子絕孫之苦。

星君此世雖是個神棍，但名氣極高，他給人測字算命，連攤子也不擺，一般都是深宅大戶請他，他才去。這次問的是姑娘家的姻緣，字也帶著脂粉，是個“嬌”字。

齊纈只看了一眼，張口便道：“嬌字從女從喬，問這字的人必然是個女子先不提。喬是喬木之喬，棲于喬木，就是更選高枝而棲了。”

那老爺大喜，問道：“不知這高枝是指……”

“喬字上邊是什么字？天字，天子之天，還有比天家更高的地方嗎？”齊纈說著一笑，“小姐是大富大貴之命，還望將來茍富貴，莫相忘?。　?/p>

他在前廳侃侃而談，云九迷糊地蜷在茶幾上，忽地看見帷幕被人稍微拉起了一點兒，露出一張含羞帶怯的芙蓉粉面，偷偷向這邊張望。

云九騰地站起：“喵！”

那張臉！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張臉的主人和貪狼星君十世姻緣，第一世她是幽谷客，第二世她是牧羊女，第三世……呃，第三世人家是個歌妓?？墒窃凭艙屧趯Ψ街俺鰣?，來了個李代桃僵。

平心而論，她看見這個女人，不是不愧疚的，畢竟為了幫助貪狼星君早早渡劫，她生生壞了對方十世姻緣。而且，看她現(xiàn)在的任務(wù)，這第十一世的姻緣也是要泡湯的了。

她被秦廣王踹下畜生道之前，曾看過貪狼星君的姻緣牌，他紅線的另一端，牢牢系在這個女子的身上。

那是陪貪狼星君下凡歷劫之人，亦是星君的命定之人，長生宮仙子——青瑤。

那姻緣測出的“天”字，根本不是代表天子之天，而是代表天界之天啊！

云九有點心虛地夾起尾巴，在齊纈懷里亂拱。她心里默念：星君、仙子，這次實在是對不住了。作弄你們的不是本上仙，你們要怨就怨這殘酷的命運，我保證今生拆完你們之后就金盆洗手，到時候星君、仙子你們重返天庭，想你儂我儂多少年都沒問題。

不過當務(wù)之急，還是先把這一世的姻緣拆掉！

四

生死簿上安排給貪狼星君和青瑤仙子的劇情十分俗套。

這一世貪狼星君是一名叫做齊纈的平頭百姓，而青瑤則是名門望族。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地位，誰料齊纈上門為青瑤算過命之后，兩人就此情根深種，雙雙私奔。云九要做的，就是乖乖待在齊纈身邊，在兩人花前月下的時候破壞氣氛，在兩人私奔的路上通風報信。簡要地說，就是個吃里爬外的貨。

云九硬著頭皮，有情況要上，沒有情況創(chuàng)造情況也要上。只是目前看來，青瑤對齊纈是一往情深，而齊纈依然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閑下來了就一天三次出門遛貓，云九蹲在他的肩頭，細軟的絨毛蹭著他的脖頸。

云九恍惚有一種錯覺，只要這樣一直走下去，他們就可以走到地老天荒。

直到有一天，有人從齊纈的窗縫里偷偷塞進來一張信箋。

果然還是青瑤仙子忍不住春心萌動，想約齊纈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云九想了想，一口叼住那張粉紅信箋，兩三下躥沒了蹤影。

傍晚，云九像往常一樣跳上齊纈的床，還沒滾進被窩，就被一只大手提了出來。

齊纈眼光灼灼地看著她。

“身上滾得一身黑還想爬上我的床！老實交代，你今天失蹤，是做什么去了？”

看著齊纈嚴肅的臉，難不成是本上仙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了？云九一雙貓眼濕漉漉地仰望他，說：“喵?！?/p>

“現(xiàn)在是春天，外面的公貓很多，出去鬼混有多危險你知道嗎？”齊纈義正詞嚴，“你若有了孩子，我是不會對它們負責的！”

云九：“嗷？”

一人一貓在暗室里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還緊張兮兮地對著一只奶貓上下其手，這場景真是喪心病狂。

正在這時，齊纈的茅屋被人嘎吱一聲推開，小丫鬟淚流滿面地撲過來：“齊公子！齊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們家小姐吧！”

時間往前倒推五個時辰，正是云九叼走信封的時候，她叼著信一路奔到了城外黑風寨的山頭，然后黑風寨寨主王大錘就獲悉了青瑤小姐今晚的去處。

良辰美景，賞心佳人，再加上小姐又在信中口口聲聲許諾說不會帶家丁前去，這樣的好事，王大錘怎么能放過？

云九將時間卡得剛剛好，小姐剛被劫走，丫鬟就哭著喊著來找齊纈了。

齊神棍被迫半夜爬起來，臨出門還不忘把云九順手夾進懷里。

月黑風高夜，英雄救美時。齊纈連同云九摸上了黑風寨，從狗洞爬進了寨子的內(nèi)部。

寨內(nèi)惡犬巡邏，云九從墻上探出一個腦袋來，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這些天敵。冷不丁聽到齊纈自言自語：“拿個什么東西引開它們的視線，這樣才好混進去吧？”

云九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齊纈拋出了墻頭。大狗們猛地看見一團毛球迎面飛來，還以為是肉包子，歡天喜地追逐去咬。月光之下，只見毛團與黑犬混戰(zhàn)在一處，貓叫與犬吠齊飛，利爪共狗血一色。

趁此大亂，齊纈順利混入寨內(nèi)，抬手把炸毛了的云九從戰(zhàn)場中撈了出來，一摸臉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濕漉漉的，竟是嚇哭了。

被狗嚇哭這種事實在有辱仙名，云九堅決地拿屁股對著他，一路上不肯賞齊纈一個正臉。

齊纈頓了一下，在翻墻時一個不小心，摔到了腦袋，他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好疼！”

云九聞言，果然緊張兮兮地轉(zhuǎn)過來，卻看見齊纈無奈地笑著摸了摸它的頭：“明明是只貓，怎么比隔壁的阿汪還笨。”

云九有心再撓他一爪子，但是看到這人臉上大大小小的傷，再想到這是自己設(shè)下的局，便收了爪，輕輕地舔舐了一下齊纈的傷口。

不管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自己總是負這個人良多。

青瑤小姐的營救過程很是順利，齊纈攙扶著這位受到驚嚇的小姐出門，云九遠遠地望著這一對璧人，不知為何，總感覺這畫面……稍稍有點違和??！

丫鬟早已去報了官，官府大軍一到，當場將王大錘拿下。青瑤正嬌羞地向齊纈道謝，忽然覺得一個東西在蹭自己的腿。

低頭一看，是云九。

只見它兩三下躥到王大錘身邊，爪子幾下?lián)芾?，便從山大王的衣襟中撥拉出一封粉紅的信箋來，云九叼著信箋搖頭擺尾地湊到青瑤的身邊，青瑤滿腹狐疑地接過來，打開一看，臉色一變。

這是她親手寫給齊纈的信，又親眼看著丫鬟塞進了他的窗戶，怎么會出現(xiàn)在王大錘身上？

接下來所有人都見證了弱柳扶風的青瑤小姐是怎樣把那張信箋甩在了齊纈的臉上，悲憤欲絕：“妾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心計若此！你若是不喜歡我，大可以直接對我說，何苦將此信轉(zhuǎn)送給黑風寨，如此侮辱于我！”

青瑤小姐自覺面子里子都丟得精光，加上認定這次不過是齊纈和黑風寨里應(yīng)外合演的一場好戲，當天晚上便負氣回家，允了東宮的婚事。

五

“喂，秦廣王，第三件事，我不辦了?！?/p>

云九回到地府，一臉的悶悶不樂，滿腦子想的都是被甩了一巴掌的貪狼星君，白皙的臉上印著紅彤彤的五指山，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秦廣王奇道：“你不想死了？”

云九搖搖頭。

“你不介意你禿毛了？”

云九嫌惡地看了損友一眼，她從來都不是因為禿毛才想死的。

只不過是因為蟠桃宴上，王母笑吟吟地說，等貪狼星君歷劫歸來，便將青瑤仙子許配給他。于是云九酩酊大醉，又纏著月老去看貪狼星君的紅線，這才死心。

瑤宮寂寞，千秋寒暑，她曾站在云端對著那個身影眺望數(shù)千年，但從此以后，那個身影不再屬于自己了。

她故意折騰得他十世短命，賭氣拆他姻緣毀他命數(shù)，她以為自己做這一切時會有一種發(fā)泄的快感，可是這一切的對象對此一無所知，這反而更令云九絕望。

“這第三件事，上仙確定不干？”

云九煩躁地揪著自己身上的羽毛：“我不陪他玩了，誰愛玩誰玩，反正到最后一碗孟婆湯，他還是青瑤仙子的人?！彼谒麄兊膽蚺_上折騰半天，也不過是個丑角而已，曲終人散，天下有情人成了眷屬，只剩她一個丑角呆愣愣地站在臺上，又悲情又傻逼。

“最后這件事，恐怕由不得上仙你了?！鼻貜V王搖頭晃腦道，“貪狼星君此番還剩下最后一劫就可圓滿飛升，可這最后一劫，卻是個天地火劫。若成了，皆大歡喜，若不幸隕落……貪狼星君可就沒法再重回仙位了?！?/p>

“而試問這天底下，有哪一家的火勢，旺得過浴火鳳凰一族？若是上仙都不肯保他，恐怕貪狼星君此次……兇多吉少?。　?/p>

云九渾身一抖，絕望地從望鄉(xiāng)臺上掉了下去，并且不幸的是，臉先著地。

六

秦廣王說過，他請云九辦的這三件事的難度會逐次遞增。第一件事中她尚可動用靈力，第二件事中云九的靈臺被鎖，那么第三件事中，除了散去一身法力，還要剝奪她的記憶。

云九面無表情地飲下孟婆湯。剝奪了記憶，她還怎么去找貪狼星君？

這個問題，云九沒有問出口，因為她知道，不管有沒有意識，她的目光追逐著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

她誕生于貪狼星君天樞的瑤宮，從她睜開眼睛，眼底映出那個人的身影開始，她就萬劫不復(fù)。

不管是拐了文殊菩薩的白象，還是偷了二郎真君的哮天犬，乃至于她某一天忽發(fā)奇想要燉了太上老君的青牛，總會有人跟在她身后給她收拾爛攤子。天樞唯一一次對她發(fā)火，是云九懵懂地向他來傳達玉帝的旨意，說自己已經(jīng)成年，天庭要給她一個仙位，分給她一處新的天宮。

她說她要搬出去住，那是天樞第一次對她沉了臉。從此以后他們的關(guān)系直轉(zhuǎn)而下，等云九終于明白過來時，天樞紅線的另一端，已經(jīng)系上了青瑤的名字。

天樞，你照顧了我三千年。這一次，換我來保護你，好不好？

這一世，云九降生于蒼梧山千機門，三年后，蒼梧山千機門迎來了一個小師弟，俗家名字叫齊纈。道號，天樞。

蒼梧山上上下下都說，齊纈天生異象，連烏鴉見了他都會駐足。

而齊纈在上山的第一天，偏著頭看著山門處的那只烏鴉頭上小小的斑記，看了許久，忽地輕輕一笑：“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一世怎么竟成了只烏鴉。”

鑒于某些種族歧視的理由，蒼梧山上并不待見烏鴉。云九憤憤地想，明明同樣是黑毛，他們?yōu)槭裁淳湍敲聪矚g隔壁家的喜鵲！

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個人藍衣白袖，芝蘭玉樹，每次都會在山門前駐足很久，每一次駐足都會給云九帶大顆的玉米粒，他盯著云九，就像是在和云九用眼神交流。

所以千機門上上下下都覺得齊纈腦子有些問題，養(yǎng)一只烏鴉在山門口實在太過晦氣，更別提這烏鴉還是一只掉毛烏鴉，幾次三番都有人拿著彈弓要趕云九走，云九卻是個倔強性子，被驅(qū)逐了還不到片刻，就會立刻飛回來，并嘎嘎地對著那些頑童嚴厲警告。

它因為這個受傷也不知凡幾，每次都是齊纈給它包扎上藥，有一次它聽見齊纈長嘆：“比隔壁阿汪還笨，沒有我，你可怎么活得下去喲?！?/p>

哼！愚蠢的人類，沒有了你，大爺我早就不在這里待了好嘛！

云九死在甲申年丙子月乙酉日，那天正是重陽，一年中火運最高的時候。

蒼梧山那一天敲鑼打鼓，極為熱鬧，云九歪著腦袋，不明白為什么這清冷的山中會來了這么多穿紅衣的人。

“是齊纈師弟要娶親了嗎？”云九聽見它下頭有兩個人交談著。

另一人興奮道：“是啊，是隔壁萬花谷的小師妹青瑤，據(jù)說那可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她和師弟是俗世定下的娃娃親，兩家大人去世前都約定好了，只等兩人成年，便立刻結(jié)親。”

云九慢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子。

下面的兩人忽地感覺身上發(fā)冷，抬頭一看，竟是一只烏鴉陰森森地盯著他們。云九的眼珠本來就極黑，被它這么森冷地盯著，兩個弟子第一反應(yīng)就是被冒犯了，其中一人抽出長劍，厲聲喝道：“今天是齊師弟大喜的日子，你還待在這里做什么！晦氣！”說完，劍尖一指，一道劍光就向云九射來。

云九拍拍翅膀，飛走了。

劍光落空，兩名弟子目瞪口呆。

這鳥最后那一眼……是鄙視吧？絕對是鄙視吧？

云九降落在大堂上時，大堂上的兩人正在拜堂。

礙于雙方高堂早早亡故，因此在大紅木椅上擺著的是雙方父母的牌位。蒼梧山的大師兄正在唱詞，才唱道“二拜高堂”——

一抹黑影突然如小炮彈一樣打了進來，直接撞飛了紅木椅上的兩位“高堂”。

堂內(nèi)頓時一片尖叫，有人在喊哪兒來的烏鴉，還有人喊殺了它殺了它別讓它壞了良辰吉日，齊纈豁然起身，這只破壞了一切好事的扁毛鳥正仰著腦袋，無辜地看著他。

一支箭從角落中射出，筆直地射向云九。齊纈微微抬手，那箭就那么突兀地阻在了空中，然后，化為了齏粉。

青瑤掀開蓋頭，尖叫道：“齊纈！”

齊纈抬頭，眼中一片紅光。

不知是誰叫出了第一聲：“快跑！師弟這是要渡劫了！”堂中頓時比炸了鍋還要熱鬧，人們推推嚷嚷，桌子、椅子翻了一地。大堂之外，云層緩緩向這里匯聚，雷聲轟然而至，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千軍萬馬咆哮廝殺，鐵與火的暴風在蒼穹倒懸翻涌，天際流火飛焰，如日隳月墜，地裂天崩。

這是貪狼星君天樞俗世所歷的最后一劫，火劫。

青瑤嚇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父母說過齊纈是會修仙證道的人，但是這人身上火運過旺，恐怕成年那一日會引來天地雷劫，但是她卻是極陰體質(zhì)，于齊纈正好互補。因此兩方父母早就催著他們成婚，只是齊纈左右推托，拖到了渡劫這日。

難道他是故意的？

這是青瑤在昏迷過去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紫色的天雷降落，齊纈身邊的空氣猛地燃燒起來，灼熱的痛感夾裹著煙氣撲面而來，只是齊纈仍固執(zhí)地睜大眼睛，在尋找那只小小的黑影。

只是這里哪兒還有黑影，天地間只剩那道耀眼奪目的紅光！獵獵的紅色中，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的身軀舒展開來，有人在尖叫是鳳凰、是鳳凰！可是這一切齊纈全都沒有聽見！

他只是近乎癡迷地看著那只鳳凰展開雙翅，漫天飛火中她漂亮到令人窒息。

她緩緩地將他擁入懷中，隔絕開那焚天滅地的大火，天雷一道道劈在她五彩的羽毛上，炸出模糊的血肉和森森的白骨，血液飛濺到他的臉上，她用手輕輕拭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她說星君，我喜歡你。擾了你跟青瑤仙子十二世的情緣，我很抱歉。

她說星君，我喜歡你。這句話我以前不敢跟你說，現(xiàn)在和你說了，也不知道你輪回一世，會不會記得。

她說天樞，我是真的喜歡你。你既然都等了我三千年，為什么不肯再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明白呢？我現(xiàn)在知道我錯了，可是你再也回不來了。

天劫有天雷九道，以云九那點微末的道行，撐到第八道就已經(jīng)油盡燈枯，地上紛亂的散落著她五彩的羽毛，火海中她還是牢牢地抱住他，以一種極盡溫柔的姿態(tài)護在他的上方，像是不肯與他分離。

就算是風凰一族也抵不過這種天劫的威力，這是能將仙骨都劈得灰飛煙滅的九天雷火。云九終于撐到了極限，她垂下頭去說天樞，知道你跟青瑤仙子才是命中注定以后，我就一直尋死覓活，只不過想要你多看我一眼?，F(xiàn)在這樣，也算是求死得死，上天果然是待我云九不薄啊。

她漸漸松開了翅膀，身體無力地向下墜去。雷電不止，仿佛天地分崩離析，而她終于有勇氣在生命的盡頭正視自己三千年來的愛戀。

但是這時，另一只手反過來環(huán)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身為我瑤宮的人，沒有經(jīng)過我的允許，你就敢擅自赴死？”

云九雙膝一軟，兩眼一翻，直接倒在了貪狼星君的懷里。

七

“所以，這是要恭喜貪狼星君得償所愿？”月老瞇著眼睛笑。

天樞云淡風輕地品茶：“我若不來這么一下，她一輩子都察覺不到她愛的是我?！?/p>

月老慢騰騰地道：“說起來，云九也真是慘啊，被你這種人看上?！?/p>

秦廣王悲憤地一跺腳：“最慘的明明是我好嘛，要是讓云九猜出來我是你的幫兇，她不一把火燒了我的閻羅殿才怪！”

天樞抬起眼，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我修的十世善緣里每一世都早死，也不知道青瑤仙子到最后是被何方高人勾走的?！?/p>

秦廣王立時噤聲。天樞拉他上賊船的時候，便是瞧出了他苦戀青瑤，而青瑤卻對天樞頗有好感。那時天樞不緊不慢地對他說：“我有一計，可讓青瑤仙子從此對我死心。”秦廣王腦子一昏，清醒過來時已經(jīng)深陷泥潭。

十二世姻緣不得善終，就算是青瑤仙子對天樞有天大的好感，也該鐵杵磨成繡花針了。

秦廣王念及至此，打了個冷戰(zhàn)。平日里也沒見貪狼星君如此狡詐的一面，他到底是從多久就開始謀劃云九了？從他剛聽說自己要下凡歷劫開始，天樞就來找秦廣王做交易，以青瑤仙子為誘，要求他下凡的這幾百年中，每一世輪回都不喝孟婆湯?？蓱z云九還以為天樞什么都記不得，自得其樂玩得開心，殊不知天樞只有在陪她玩的時候，才會拿出那點僅有的耐心來。

畢竟千秋寒暑，瑤宮寂寞者，不止云九一人。曾幾何時你是不是也有那樣的感覺，只有那個人陪伴在自己身邊，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月老敲了敲桌子：“他最后抱了美人歸，小老兒我呢？”

天樞微笑著把酒放在玉石桌面上：“南極仙翁五千年釀，知道月老你是酒鬼?！?/p>

月老聞了聞酒香，滿意道：“這才對嘛?！闭f完，他彎著腰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紅線那里，手指輕輕一抹，只見寫著青瑤仙子的那塊木牌表面忽然被剝離，像是被風吹去一層塵埃那樣，露出了下面云九的名字。

秦廣王搖頭道：“你這一招也太狠了，知道那小家伙看到這牌子的時候都嚇成什么樣子了嗎？她把自己灌得連你從她腦門頂上踩過去都沒察覺……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要踩她那一腳？難道你還算準了她被踩之后會來找我？”

“嗯?！碧鞓袩o所謂地聳聳肩，“她下凡之后，頭頂上有我的印記才好辨認出來，反正到最后我也能給她消除掉?！?/p>

“而且，以防萬一，要是云九臉皮太薄不好意思下凡來找我的話，天界也沒有誰敢娶帶著天樞標記的鳳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