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木

富陽的山

草 木

小時候跟著姐姐在山上扒松毛絲，幾抱大的樹桿，火柴梗一樣密密地包圍著我。頭上的樹枝遮住了天，風(fēng)一吹，呼啦呼啦地涌。林子里有些暗，但很安靜，只有姐姐手中的落葉筢與山坡碰出的輕快的唰啦聲。我在毯子一樣的松針上或坐或躺，揀揀松果，摸摸樹身上大塊的鱗片，聽聽頭上的呼嘯聲，感到十分快活。

龍門古鎮(zhèn)

以后，松林在鄉(xiāng)人丁丁的斧鑿中毀得精光。一眼望去，重巒之上不見一樹挺立唯見柴草疊翠。再以后，人愈長愈大，腳步也愈跨愈大，但走出了故鄉(xiāng)，走不出枕上起伏的松濤聲。我至今沒有邁出過國門，也沒有去過港澳臺，卻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國內(nèi)倒是走過一些地方。每到一地，總喜歡往山上跑。但三山五岳跑下來，再沒有見過小時候老家山上那氣勢磅礴的松林。近年的我，已經(jīng)不愛出門。年輕時那么渴望的遠(yuǎn)方，諸如大漠戈壁，黃河古道，都不想去了。真的是人到中年萬事休嗎？是精力和身心的問題？是世界觀人生觀的問題？也許是，也許不是。不想去弄清楚。想弄清楚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了，尼采、費雯麗、顧城、海子……一個個癡狂到玉碎的故事。我只知道，有一個確切的因素，讓我曾經(jīng)狂亂過的腳步不再流浪，那就是對故鄉(xiāng)山水的依戀。

雖然不見了十里桐花、帆影點點，但漁舟唱晚、雁落平沙、蘆荻鷗鷺、云山霧罩這樣的景致，在我筑巢安住的富春江邊，還是舉目就有的。落小雨的夜里，可以去恩波石橋上發(fā)個呆，想一想當(dāng)年車水馬龍的樣子，那個買菜時為了一分錢能與老嫗爭上半天的瘦弱青年，怎樣成了腰纏萬貫氣宇軒昂的億萬富翁；那個每天早晚從橋上扶風(fēng)而過的白衣少女，究竟嫁給了一個怎樣的夫婿。天光乍開或落日銜山的時候，可以到鹿山腳下走一走，會一會那些飛檐走壁的松鼠，還有湖面上悠閑畫線的野鴨……

既然在家門口就可以欣賞到淋漓的水墨，何苦勞形而遠(yuǎn)足？何況，遠(yuǎn)方，只是想象中的遠(yuǎn)方啊，一腳踏入，無非飲食男女，撩開面紗，不外功名利祿。那為何還要下個決心，千山萬水地去趕一個亙古不變的集市？千人萬人地擠一條沾滿了痰漬的石板路？在喧躁的今世，哪怕你想跑進(jìn)長白山威虎廳吃一碗楊子榮智斗坐山雕的包谷酒，想鉆入東陵的地宮靜靜地聽一回老慈禧流水落花般的嘆息，也不是件易事。也許只能到陰山腳下，月亮夜里起個身，才能意外地聽到，那昭君歸來的環(huán)佩之音……那么，讓我們騰出一天半日，去富陽的山林看一看如何？

沒有五岳那么雄偉，沒有黃山那樣奇秀，但重巒疊嶂、起伏連綿、郁郁蔥蔥之美，遠(yuǎn)過之而無不及。黃天蕩蜿蜒的絕壁，上官山起伏的竹海，巖石嶺幽深的洞穴，無不讓人流連。當(dāng)你痛飲著場口的燒酒，品嘗著窈口的索面，嚼著龍門的面筋，你哪里還想去外面與車塵相逐？哪怕只在巖石上清坐半天，看看青苔老樹，聽聽飛瀑流泉，目送各樣的鳥形獸影，就有無限的趣味。

以富春江為界，富陽的山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姿。

山在江北，緩坡流淌，低丘綿延，脊線柔婉如波，山色秀麗清雅，其韻致是橫向鋪陳的，溫嫻淡遠(yuǎn)的。這一特點，在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子久結(jié)廬在富春江下游的廟山塢筲箕泉。其隱居之地，山并不高，但很深，從白鶴村進(jìn)去，地勢慢慢抬高，一直到山之窮水之盡。一路進(jìn)去，腳下踩著的幾乎是清一色的鵝卵石?？梢韵胍?，在大癡生活的600多年前，這里也許還是一片澤國，江水一直漫到老道士位于谷頂?shù)拿┪菹旅妫枰柚?，方能出入山谷。想到須髯飄飄的老道戴著方巾坐著小船，來往于煙波之上的情景，不禁心向往之。江北其他一些山，也素與煙霞之客結(jié)緣。更早的葛洪、施肩吾，都曾在胥口、龍羊一帶修仙煉丹。不管是在高遠(yuǎn)的崤山，幽深的葛仙洞，還是在靜謐的咽水靈關(guān)，他們飄逸的仙蹤，至今依然若隱若現(xiàn)。胥口的山多不高，但貌似平常的山體中藏著很多的洞穴，曲曲相連，上天入地，幽深詭秘至極。再說洞橋的天雷山、天云山，山體都不算高，但照例十分幽深，真的是復(fù)水重山，一進(jìn)復(fù)一進(jìn)，一重復(fù)一重，波瀾一樣向深處和高處層層推進(jìn)，直到在深之又深、幽之更幽的地方，依泉結(jié)廬。白天有聲的是松風(fēng)溪聲，晚上無聲的是冷月危峰，與鳥獸草木為伍，終日靜觀默想，打坐誦經(jīng)，如此修持，即使不成正果，也起碼是半仙了。天雷寺前的巖石縫里有株桂花樹，樹齡長得已經(jīng)說不清楚，據(jù)現(xiàn)在的百歲老人回憶，他們懂事的時候，樹就已經(jīng)這么大了，從來沒有變化過，可見其久遠(yuǎn)，很可能就是由當(dāng)時修行的某個和尚或道士手植，經(jīng)受了上千年的風(fēng)吹雨打，并在飽受雨露和道聲梵音的滋潤后，蛻化成仙了。在道教的歷史上，葛仙翁和施狀元可都是成仙飛升的，兩人留下的《抱樸子》和《西山群仙會真記》，都是道學(xué)中的名篇，留下了很多寶貴的練功體會，堪稱中國歷史上為人、處世、養(yǎng)生、練功的經(jīng)典之作。也許，他們的許多體會，就是在富陽江北的這些山里生發(fā)出來的。

山在江南，接仙霞形勝，爭高直指依天聳峙，壁立千仞無欲自剛，其律動是縱向的，激越的，故素與英雄豪杰聯(lián)系在一起。

1800多年前，孫堅崛起在這江天山巒之間，從場口洋漲沙的瓜橋埠起舟，橫刀踏浪，稱雄江東。

釣魚臺

700多年前，朱元璋轉(zhuǎn)戰(zhàn)于這里的峽谷叢林，在天鐘山留下了馬蹄印，在永安山留下了棋盤石，在環(huán)山候君塢失散了軍輸官劉顯。好一個劉顯，守著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分文不取，就地餓死，讓千古官員為之汗顏。朱皇帝登基后到處封賞，獨獨忘了織蛛網(wǎng)救其命的洋漲沙上土地爺，結(jié)果把老人家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帽子從此再也沒有戴正過……

800多年前，在壺源溪畔的古城村，一個少年在雞鳴中起床，背著包裹雨傘走出了茅檐低小的弄堂，走過村南的一道天然石門，沿著嘩嘩的壺源溪向縣城進(jìn)發(fā)。少年名叫李宗勉，后來成了南宋的著名宰相。不知過了多少年，又一個輕霧繚繞的凌晨，一名貪睡的放牛郎睡眼惺忪地找到了山上打鳴的石頭金雞，敲掉了它的雞冠，石門便訇然倒塌?！敖痣u叫，石門開”的現(xiàn)象，從此成為傳說。如今，石子驛道蜿蜒在沒頸的荒草中，石門的一邊門榀依稀還在，但宰相與放牛郎都早已歸彼山阿，只有一聲一聲的狗叫，在吠著千年的夜空。不遠(yuǎn)處的黃土嶺上，安眠著國民黨79師100多名抗日將士的英魂。以后，新四軍金蕭支隊的勇士們又蓑衣斗笠地出沒在這里。幾千年來，這崇山峻嶺間活躍過的生命和他們的故事，隨著夏夜的螢火，在田野上明明滅滅；隨著天鐘山的晨鐘暮鼓，在枝頭山澗輕輕訴說。

在甄山一座長滿瓦松的石頭房子里，住著一名女子，有一頭烏黑的發(fā)辮，一雙不染塵埃的眼眸，操一口純粹的方言。我想到了遠(yuǎn)避終南的那些隱士，還有山里山外修行的那些人們，似乎觸摸到了一樣尋找多年的東西。人的快樂，不在光怪陸離的外部世界。它在鄉(xiāng)間，在山林；它在市井，在平常的生活中；它在靜中，在清明處，在每個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