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理葉+唐鵬
摘 要:《詩經(jīng)》中的思婦原型積淀著人們共同的心理體驗,它們反復出現(xiàn)于古典情愛詩歌中,其內(nèi)涵所指不斷增值,意蘊也不斷豐富。詩人在運用它們時不斷地融入了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并加以改造,或生發(fā),或轉意,為“我”所用,加以發(fā)揮,從而造成了歷史與現(xiàn)實、個性與共性、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完美結合。
關鍵詞:《詩經(jīng)》 思而望者 憑欄倚樓
思婦原型濫觴于《詩經(jīng)》,《詩經(jīng)》中的思婦無不擁有對愛追求的權利與自由,她們是愛情中的主角,或因思而望或因懷而望,亦或由感而望。詩云:“雄雉于飛,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保ā缎埏簟罚氨瞬筛鹳?,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采葛》)在后來儒學盛行的漢代,思婦就被失意文人開始借用為情感的載體,進而被當作了失意君子的化身,寄托他們內(nèi)心苦不堪言的情感,用婦人的相思而不得見來喻文人的懷才不遇、壯志難酬,“士不遇之悲”與相思之阻異質(zhì)同構。女子的外貌與情感因為君子個人獨特的政治、道德、審美標準聯(lián)系在一起而成為詩人表現(xiàn)的對象,當詩人以思婦自居時,主要強調(diào)的是自己的品德美好和青春易逝。
一、從“思而望者”到“憑欄倚樓”的置換
《詩經(jīng)》中的思婦大都通過“望”來排遣內(nèi)心的憂思之情。她們那種深遠纏綿的相思情感滲透在“望”這一行為之中,她們望中卻又“無望”,陷入深深憂思之中,對后世文人詩中的思婦形象塑造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思婦因思而望,由此感傷離別。于是,《詩經(jīng)》中“思而望者”便成為相思懷人的原型意象之一,在后世文人詩歌中源遠流長,不勝枚舉: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魏·曹植《七哀詩》)
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梁·徐陵《關山月》)
閨中少婦不識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唐·王昌齡《閨怨》)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唐·李白《菩薩蠻》)
蘇溪亭上草堤堤,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唐·戴叔倫《蘇溪亭》)
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云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唐·杜牧《南陵水道》)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宋·晏殊《蝶戀花》)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宋·范仲淹《蘇暮遮》)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正是張先所謂的“傷高懷遠時,無物似情濃”[1](《一叢花令》)。《詩經(jīng)》時代的女子在其懷人時,情不自禁地即興眺望,她們尚未受空間地點的限制,還擁有一些人生自由,這是我們可以從《詩經(jīng)》中的那些思婦詩里得到的信息。而自從后世有了樓閣欄桿之后,古代婦女就不可以隨便走動,被圍于閨閣之中,其行動范圍受限于深閨亭閣,于是樓閣欄干之處便是她們留下無限美好回憶之處,同時也成為了她們期待愛人歸來的固定地點。這樣,“思而望者”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憑欄倚樓”所替代,同時籠罩上了一層朦朧而凄美的色彩。
二、“憑欄倚樓”與“時空意識”
中國古人善于借助于客觀世界中的事象來關注時間,感受生命,“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2]。 “有已往者焉,流之源也,而謂之曰過去,不知其未嘗去也。有將來者焉,流之歸也,而謂之曰未來,不知其必來也。其當前而謂之現(xiàn)在者,為之名曰剎那,謂如斷一絲之頃。不知通已往將來之在念中者,皆其現(xiàn)在,而非僅剎那也”[3]??鬃右灿袑r間的一種深刻體驗,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之嘆。正是由于時間的這種不可逆轉的一維性特質(zhì),與過去、現(xiàn)在、將來這三者之間的間斷性聯(lián)系,而成為了古人生命認識的無知根源之一。正是由于時間的流轉讓人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一種時不我待的悲憫。寒暑交替、四季有別的變化讓人頓覺青春易逝的恐慌,這種傳統(tǒng)文化心理,在“憑欄倚樓”這一思婦原型身上得到藝術化的凝結。思婦看到暮春之景,產(chǎn)生了怨別之情、美好春光即逝,游子未歸,紅顏將老的惆悵由此而生,這正是無形之情因之可見,無情之景由之可想。從“憑欄倚樓”的思婦可見詩人對于時間流逝的一種感傷與無奈,這是詩人主體對于生命與時間的一種感嘆,他們將個人的孤獨融于其中。思婦對于青春易逝、美好容顏易老的無限悲哀憂愁之中寓含著詩人對前途、命運所感到的迷茫以及對于生命意志的執(zhí)著。
詩人在相思閨怨詩中借用《詩》中“思而望者”原型來表現(xiàn)時空意識時,一般采用的是定點透視的空間排序,以抒情女主人公望遠(倚樓,憑欄,當窗)所見為透視點。這樣就由望遠之人與望中之景相組合,由人而物,由物而人,由人而情,由室內(nèi)到室外,由室外到人心(思別恨),這樣就使得抒情主人公內(nèi)心的感傷形諸于每個空間方位。詩人憑借時間的穿插,連綴空間的組合,再將人物置于其中,這樣即可傳情達意。從哲學上講,時間和空間是兩位一體的抽象,恩格斯說:“離開時間的空間和離開空間的時間同樣都是不可能存在的”[4]。思婦們所處的高樓即便是在繁華之地,但其所居的樓的高處仍是冷僻而封閉的,“樓”與高就處在同一維度之上;而樓上之望又與遠也自然達到同一界面,站在這高樓之上,孤獨之感油然而生,孤獨易使人深思,而深思則又易使人更感人生之孤寂與悲哀,而當處高遠眺之時就會使人視野廣闊,這樣就易將主體郁積于心的愁情釋放出來?!皯{欄倚樓”思婦意象不單單表現(xiàn)思婦盼歸,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遠方游子的思歸之情。特別是古代封建社會那些熱衷于仕途的宦游者們,奔波于異鄉(xiāng)之地,他們的思鄉(xiāng)念親之情時時被世間的空曠與自己的孤寂所膠粘著,不可掙脫。思婦的孤單與寂寞同時也是詩人心中的孤獨與苦悶,是詩人在仕途宦海中汲汲追求后終無所得的一種孤獨、苦悶與彷徨的人生困境。這種由于空間之阻而引發(fā)的詩人對于生命與情感的哲思,通過思婦傳達了出來,其中無不蘊含著詩人對現(xiàn)實人生缺憾的無限感傷。
三、小結
古代文人因仕途坎坷感到生命如朝露,產(chǎn)生憤世嫉俗之情,這是封建政治社會的產(chǎn)物。當文人們在個人價值難以實現(xiàn)、仕途陷入困頓之時,“家”也就成為了文人們詩意人生的象征,他們需要尋找一種歸宿感。他們便從思婦原型那里去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撫慰,“我們需要自信:‘家保護我們,我們也需要人際關系的強度與密度:‘家的‘溫暖?!覒斠馕吨貧w到我們所了解,我們所習慣的,我們在那里能感到安全,我們的情感關系在那里最為強烈的堅實位置”[5]。他們此時需要心靈上的安慰,需要心態(tài)上的自我調(diào)節(jié),這就需要從對社會價值的追求轉向對日常生活的詩意追求。在“傳統(tǒng)中國詩學中,‘日常生活常常具有雙重的能指功能,一方面,在其人文目的與社會現(xiàn)實嚴重對立的時候,退而成為某種詩意人生的象征。而另一方面,在個人入世之心正強,社會烏托邦高揚的時候,卻又成為某種桎梏理想消磨壯志的象征,直接意指著庸俗化的現(xiàn)實人生狀態(tài),乃至于被批判被揚棄”[6],這也正是古代文人借“思婦”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的內(nèi)在根源所在。
注釋:
[1]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0頁。
[2]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頁 。
[3]王夫之:《尚書引義》,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五卷,第154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三卷,第917頁。
[5]赫勒著,衣俊卿譯:《日常生活》,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225頁。
[6]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情消解》,上海: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9頁。
參考文獻:
[1]朱熹撰.詩集傳[M].上海:社會古籍出版社,1980.
[2]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馬理葉,唐鵬 四川南充 西華師范大學 63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