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山+劉月輝
摘 要:袁枚與法式善同為乾嘉詩壇的領袖人物,其“隨園”與“詩龕”分別成為當時南、北方詩學活動中心。但二人從未會面,交往信札亦大多散佚。國家圖書館現(xiàn)存法式善編撰的《詩龕聲聞集》收錄了袁枚佚詩二首與佚札一通,據(jù)此并結合二人的詩文集來考察二人的交誼,有助于更全面地認識二人的詩學主張。
關鍵詞:袁枚 法式善 佚詩與佚札 交誼
一、袁枚佚詩與佚札輯錄
袁枚(1716-1797),一生交友極廣,撰述繁富。法式善(1753-1813),原名運昌,字開文,號時帆,又號梧門、詩龕、小西涯居士,蒙古族人,隸內務府正黃旗,乾隆四十五年(1780)進士,官侍講學士、國子監(jiān)祭酒等。筆者于國家圖書館善本閱覽室查閱法式善編撰的《詩龕聲聞集》時,在其“續(xù)編卷五·詩”與“續(xù)編卷十·文”中發(fā)現(xiàn)袁枚佚詩二首及佚札一通,均是寫給法式善的,未收錄于王志英等點校出版的《袁枚全集》?,F(xiàn)輯錄如下:
佚詩其一,《題時帆先生詩龕圖》云:
時帆先生詩中佛,偶學維摩營丈室。不供如來但供詩,紗籠錦字東西列。先生聲望重雞林,早動名流仰止心。得過騷壇吟緒論,勝朝南海見觀音。詩龕啟處勤延納,遠近投詩如梵夾。只恐難登選佛場,但求口授傳衣法。當今太學蔚人文,難得經(jīng)師卻遇君。身擁皋比即蓮座,樹教桃李悟聲聞。公余跌座心塵靜,古柏蒼松圍曲徑。耳聽流水學微吟,客把尋詩疑入定。草生書帶滿閑階,時復拈花笑口開?;厥邹膳ㄍ庵?,不知誰又送詩來。
“詩龕”①,法式善書齋名,是法式善招友雅集的場所,與袁枚的“隨園”分別成為當時南北方詩學活動中心。法式善在詩龕與朋舊詩賦唱和時,喜好征繪圖畫,并遍請朋舊作題圖詩。如此幅《詩龕圖》上,題詩者就數(shù)以十計。法式善在《詩龕聲聞集·續(xù)編》中將袁枚的此首題詩冠之首位,表示對這位前輩的尊重。袁枚此詩稱述法式善在詩壇聲望既重,又勤于延納,以至遠近賓朋皆以詩相投;任職太學時,喜好獎掖后進,授傳詩法。
佚詩其二,《題時帆先生梧門圖》云:
名臣從古母兼師,衣錦歸來感不支。還向梧陰尋荻草,當年多少劃殘枝。
學舍重教畫千描,云山花樹影周遭。未知丹鳳初飛日,門外梧桐幾尺高。
此首亦為題圖詩。法式善對嗣母韓氏懷有極深的感情,他取書齋名為“梧門書屋”,又自號“梧門”,即寓有不忘韓氏教養(yǎng)之恩的意思,據(jù)阮元《梧門先生年譜》載:“(法式善)號梧門,以幼時韓太淑人課讀之所,每日散學,視梧陰逾門限耳?!雹诠试对谠娭校Q頌韓母之德及描述法式善的思念之情。
佚札《奉時帆先生書》云:
暮春附葑亭太仆家報之便,曾有一函,布候起居,并繳還《梧門》、《詩龕》兩圖③,寄欽慕于詩篇,寫相思于尺素,想已久塵左右矣。
枚沉疴雖愈,元氣大傷,膳飲稍多,仍然宣泄??计淙z之故,俱由一飯而來,不敢過屠門而大嚼,無須食指之占,竟須耽素食以逍遙,豈肯老饕作賦。雖今吾之猶在,嘆故我之全,非列子有言,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亦只好服延年之藥,饗續(xù)命之湯,靜以聽之而已。
病中無俚,憶及明后兩年,將重赴鹿鳴瓊林之宴,題目大佳,不可辜負,因仿從前七十九歲時,即作八十自壽詩之例,各賦十章。明知預支年壽,未免太妄,故作小序,自為解嘲。錄呈一通,祈先生幸賜和之,以為光寵。且補大集中所未必有之詩題也。
更告者,長夏無事,將四十年來四方投贈之詩,“詩世界”中不及裱入者,建二十丈長廊于香雪海旁,盡粘其上,顏其額曰:“詩城”。與先生“詩龕”遙遙相對。公則焚香默坐,參上乘小品之禪。枚則背坂面隍,無入室升堂之別,較紗籠寺壁、句寫屏風,不又增詞壇佳話乎。
敬將題句并病起作一并呈覽,此后,葑亭太仆既歸兜率之天,則山澤衰翁難覓梁州之雁。今乘世好王君名元佐者入都之便,托帶此函,其人領咨后,便回白門。倘有覆音,幸即交其帶回,倘失此便,則又恐雁少鴻希,望長安如在天上矣。統(tǒng)希丙鑒,不宣。
據(jù)佚札所云,暮春時節(jié),袁枚曾寄信給法式善,交還了上述兩幅圖并附有題詩,故此札為是年的第二封。袁枚自言有腹瀉之疾;為赴科舉宴會,已作詩十章,請法式善唱和;又云曾建有“詩世界”,現(xiàn)將四十年來各地投贈之作不及裱入“詩世界”者,粘于香雪海旁二十丈長廊,稱為“詩城”,欲與法式善“詩龕”爭勝??梢?,袁枚雖已八十高齡,仍不減主持風雅的豪情。
二、袁枚與法式善交往考察
袁枚年長法式善三十七歲,法式善成名時,袁枚已是年邁力衰了,加之他倆南北相隔,故彼此雖心儀已久,卻無緣見面,只好通過鴻雁傳書來談詩品畫。法式善在晚年,即于嘉慶十三年(1808)云:“袁翁致我書,前后三十封?!盵1](卷一)(《檢閱笪繩齋詩龕圖卷慨然賦詩兼憶題圖諸知好》其二)此處所言“三十封”信札,是在袁枚去世十多年后,法式善檢閱朋舊圖畫、尺牘時統(tǒng)計的。而此三十封信札大多散佚,現(xiàn)僅存三封,即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七《答法時帆學士》、卷八《答法學士》及上述佚札,皆未署日期?,F(xiàn)據(jù)此及兩人的詩文、序言、詩話等材料,分析兩人的交往:
(一)應法式善請求,袁枚寄送《小倉山房集》
法式善曾請袁枚寄詩集一部,袁枚托程明愫縣令付與法式善④。法式善有詩《程立峰明愫大令貽袁子才枚太史詩冊》[2](卷二)。閱后,法式善有題詩《題小倉山房詩集》,云:
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公卿多后輩,湖海此幽人。筆陣橫今古,詞鋒怖鬼神。粗才莫輕詆,斯世有誰倫?[2](卷二)
表達對袁枚詩才的稱頌。
袁枚在《隨園詩話》卷十一第十五則另有記載:
滿洲詩人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xiàn)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煞裨倩菀徊浚稳??”外題拙集后云:“萬事看如水……”素不識面,皆因詩句流傳,牽連而至;豈非文字之緣,比骨肉妻孥,尤為真切耶?[3](P379)
此則云袁枚寄與法式善一部《小倉山房集》后,京城友朋爭相借閱,索詩稿者眾多,法式善只好請袁枚再寄一部,可見袁枚在當時詩壇的影響。
法式善《梧門詩話》卷四第十九則又云:
余題袁子才詩集,有“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之句,子才見之,寄書云:“此二語真大儒見道之言。昔人稱白太傅與物無競,于人有情,即此之謂。仆亦曾刻‘寡欲多情四字印章,聊以自勉。三人者,可謂心心相印,不謀而合矣?!盵4](P125)
此則即言,法式善題詩于袁枚詩集后,袁枚又致信法式善,引為知己。
故因此事,兩人書信往來各有兩封。
(二)袁枚有《自挽詩》五章,請法式善作和詩。
《梧門詩話》卷四第二十則云:
辛亥夏,子才又寄書云:“記三十年前,曾遇江西相士胡文炳,說仆六十三而得子,七十六而考終。爾時頗不信其言,日后生子之期不爽,則今歲龍蛇之厄似亦難逃。故自作挽詩五章,和者如云……今同拙作鈔呈,乞閣下亦賜一章,他日攜至九原,可與淵明快讀也?!庇嗉醋魑褰^句報之。[4](P126)
辛亥,指乾隆五十六年(1791)。袁枚作《自挽詩》五章,請法式善相和,法式善即作五絕句回復。法式善論詩最推崇陶淵明,故袁枚云將攜法式善詩與“淵明快讀”。
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八《答法學士》云:
北雁南飛,德音頒到,挽詩五首,天機清妙,足冠群言?!瓕W士詩中有“我到公年拜公側”之言……。[5](第五冊P165)
此信札為袁枚收到法式善和詩之后的回信,其中錄有法式善和詩中的一句:“我到公年拜公側”,惜全詩已佚。
此次唱和,袁枚應有兩封書信,法式善有一封。
(三)法式善將詩集寄給袁枚,請袁枚校訂、作序。
袁枚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癸丑四月為法式善詩集作序,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序一,即為此序。其序尾云:
其應去應存,都已加墨,而即書此一意,以弁諸卷首。乾隆癸丑四月既望錢塘袁枚拜撰,時年七十有六。
袁枚以七十六歲高齡為法式善校訂詩集,實屬不易。而法式善在《存素堂詩初集原序》云:
癸丑(1793)歲,檢篋中凡得三千余首,……匯鈔兩大冊,寄袁簡齋前輩審定,簡齋著墨卷首,頗有裁汰。洪稚存編修又加???,存者尚有千余篇。其后,汪云壑同年合前后諸鈔本皆偕往⑤,許為編次作序?!欺皱嵋圆{。嗚呼!云壑死,余詩不傳矣。詢其家人,云壑在床枕間猶把余詩呻吟唱嘆,及倉卒易簣,兩大冊不知所往。
這兩大冊詩集,經(jīng)過袁枚、洪亮吉等大家的裁剪,其中必有很多精品,卻意外遺失,甚為可惜?,F(xiàn)存《存素堂詩初集錄存》收錄的法式善早期詩作,僅是他通過記憶或朋友據(jù)廢稿推測等途徑還原出來的一些短章。
(四)法式善將《詩龕圖》、《梧門圖》寄給袁枚,請袁枚題詩。袁枚即回上述佚詩佚札。據(jù)上文分析,袁枚曾寄了兩封信。
(五)兩人另有三次傳書論詩記錄。
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七《答法時帆學士》為其中一次,云:
客冬暢月,接到手書、詩箋。……數(shù)千言中,無飛塵一點蒙其筆端,讀之醰醰有味,……老人潢治成冊,當作靈書玉券,供奉案頭,永為珍護焉。[5](第五冊P141)
此為袁枚的回信,可知法式善曾先寄了一封“數(shù)千言”的信與袁枚論詩。
又如,乾隆五十五年(1790),法式善有詩《答袁子才前輩》云:
名著入山前,入山三十年。看人多白眼,閱世少朱弦。食色從吾好,文章讓爾傳。書生重名教,慎勿學神仙。[2](卷二)
此為法式善的和詩,而袁枚的詩已佚。
再如《梧門詩話》卷四第六十一則云:
袁子才《落花》詩“無人獨自下空山”,邱浩亭謂:“空山”不切“落花”,應改“空”為“春”字,子才深以為然,并極推崇浩亭詩,恨其遺篇散佚不傳。余于阮吾山侍郎齋中,見有浩亭《秋晚兄侶昭歸自南昌》云:“……”《澄江訪友》云:“……”因鈔寄隨園,所謂物以少為貴也。[4](P146)
此則說明法式善曾抄寫袁枚所心儀詩人的兩首詩,寄予袁枚。
統(tǒng)計以上所提到的書信往來,至少能了解袁枚十封信札的大致內容。
袁枚與法式善都是詩論家,有各自的詩學主張。法式善論詩提倡“性情”,即強調抒寫自己的真情實感,袁枚對此表示欣賞,如《隨園詩話補遺》卷六第四十六則云:
法時帆學士造詩龕,題云:“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又曰:“見佛佛在心,說詩詩在口。何如兩相忘,不置可與否?”余讀之,以為深得詩家上乘之旨……[3](P729)
但“性情”與袁枚提倡的“性靈”有所不同。法式善云:“取性情者,發(fā)乎情,止乎禮儀,而澤之以風、騷,漢、魏、唐、宋大家。”(《梧門詩話》卷七)[4](P209)其“性情”規(guī)定在封建禮教的范疇,并強調對以往優(yōu)秀作家作品的學習。
詩學觀的差異不妨礙兩人書信傳誼。袁枚在書信中,多次表示出與法式善會面、論詩的期待,云:“仆受公知,不得與公相見,亦是人間一缺陷事?!保ā洞鸱▽W士》)又云:“今學士縹纓魏闕,如日在東;枚寂處空山,頹云將散;不能兩人合并,一談口內所欲言,一證胸中所蘊蓄。年衰路遠,如桓子野聞歌,空喚奈何而已,思之黯然。”(《答法時帆學士》)這些話語,都表現(xiàn)袁枚待人親切、隨和的一面。
而法式善對袁枚則有一種復雜的感情。一方面,對這位詩壇巨擘表示很尊敬,多次寫詩稱贊,如:“一夕話少千人軍,一枝筆凌千丈云?!保ā额}朋舊尺牘后·袁子才太史》)[1](卷三)。同時,法式善也感受到袁枚的平易與友好,云:“我讀君萬言,君吟我五字。年年雁北來,手書時一寄?!保ā陡信f懷人詩七首·袁子才前輩》)[2](卷三)即感慨袁枚常來信致候。他甚至夢見與袁枚相逢笑談,云:“夢里悟前因,相逢笑語親?!保ā冻塘⒎迕縻捍罅钯O袁子才枚太史詩冊》)[2](卷二)另一方面,法式善對袁枚的詩風及生活作風又頗有微詞,如他在《王葑亭雙佩齋詩集序》云:“及簡齋暮年頹放,下筆多不檢?!盵6](文集卷二)法式善為人謹慎、性情平易,此處在為朋友詩集作序時,如此措辭嚴厲的批判袁枚,說明法式善對袁枚的有些行為難以認同。
但在袁枚去世后,對于其弟子們的反戈,法式善又表現(xiàn)出不滿。他在《自怡軒詩集序》云:
簡齋生時,東南之士,日趨流派,員外髫齡出其門。簡齋嘗選刻少作,員外久漸悔之,而弗用其說。及簡齋沒,袁氏弟子多背師,而丑詆之,員外則曰:“吾幼所授于吾師者如此,安敢忘?”[6](文續(xù)集卷四)
此序中對陶怡云既堅持操守,又能維護本師袁枚身后的尊嚴,表示贊賞。體現(xiàn)出法式善為人正直、厚道的一面。法式善另有詩,如:“大樹忽飄零,蚍蜉肆搖撼?!吘菇鸨坦?,不為沙礫揜?!保ā秶@逝詩·袁子才太史》)[2](卷十七)又如:“議者蜉蝣撼大樹,芟其駁雜留其淳?!保ā额}朋舊尺牘后·袁子才太史》)表達對此類背師、詆毀之徒的蔑視。
袁枚生前身后多受人詬病,尤為衛(wèi)道士們所不容。法式善作為封建士大夫,云:“余憶許秋巖漕帥之言,曰:‘倉山老,不可無一,不可有二。此至論也?!?(《自怡軒詩集序》)此評語在當時算是很通達的了。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一般):清中期湖南詩人群體交游考證及其現(xiàn)實意義,項目編號:14C0089。)
注釋:
“詩龕”詳論見拙文《名士法式善與“詩龕”》,載民族文學研究2011年第一期。
阮元:《梧門先生年譜》,載《乾嘉名儒年譜》第10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8頁。
葑亭,即王友亮(1742~1797),字景南,號葑亭,安徽婺源人。乾隆四十六年進士,官至兵科給事中,著《雙佩齋集》等。
④程明愫,字立峰,生平不詳。
⑤汪云壑:即汪如洋(1756~1794),字潤民,號云壑,浙江秀水人。乾隆四十五年一甲第一名,官至云南學政,著有《葆沖書屋集》。
參考文獻:
[1][清]法式善.存素堂詩二集[M].清嘉慶十七年王墉刻本.
[2][清]法式善.存素堂詩初集錄存[M].清嘉慶十二年王墉刻本.
[3][清]袁枚著,顧學頡校點.隨園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4][清]法式善著,張寅彭編校.梧門詩話[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
[5][清]袁枚著,王志英主編.袁枚全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6][清]法式善.存素堂文集[M].清嘉慶十二年程邦瑞刻本.
(劉青山 湖南省教育科學研究院 410005,湖南長沙 長沙師范學院 410100;劉月輝 湖南岳陽職業(yè)技術學院 410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