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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任丈夫

2014-09-25 09:40:28隋言
章回小說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宋城黃毛

隋言

一 新寡的“大美女”

界莊是個不到百戶的蒼蠅脊背樣的小村莊。一天說沒事又有點事,有事無非是雞刨狗咬人喊馬叫過日子。如果說有大事,就是誰家紅白事了。像沈霞能不能改嫁這種事,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沈霞的一舉一動都牽著界莊人的神經(jīng)。春天的種子剛下地不久,有人就開始為這個新寡的老女人操心把脈了。有句話說:廟小妖風大,村小謠言多。

“一家過日子,十家瞭高觀瞧。”有人說,沈霞肯定會嫁,不嫁不是她沈霞;有人說,沈霞不會嫁,兩個男人都讓她克死了,命硬得像楞峭峭的大石頭,沒人敢要她。界莊“千里眼”——朱黃毛另有別見,見人就拍胸脯,起誓發(fā)愿,一副愿賭服輸?shù)淖雠桑荷蛳疾徽夷腥耍遗康厣蠈W狗叫。

界莊有一株老榆樹,長得疙瘩溜秋,貌不驚人,卻被界莊人奉為神仙,稱其為“榆神”,都活八百多年了,還那么精神。每年的五月份,枝條剛剛抽芽,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的主干,一到黃昏,從上到下就會滲出一種黏糊糊的黃液,并散發(fā)出異香,全村人都能聞到。香氣就幾天,倒惹得界莊人無論咋忙,都不出莊,一定要飽吸仙氣,求福禳災。有人說,界莊人不愛鬧疾病,小孩子夜里不哭鬧,與神樹的這股香味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正緣于此,界莊人隔三差五燒香磕頭祈求平安。“榆神”在村子邊上,腳下就是靜靜的望海河。界莊人沒事最愿意聚堆兒坐在“榆神”下,說是求神保佑,實是東家長西家短地胡吹三國,亂扯西游。

一清早,天就黏糊糊地熱,太陽踩著“榆神”的肩膀一步一步走上來時,“千里眼”朱黃毛與村里人坐在“榆神”下咯嘣咯嘣邊吃瓜子邊嘮嗑。張眼看見沈霞右肩扛著鋤頭迎面走過來,朱黃毛遞了一個眼色,打了一個手勢,其他的人心領神會,就都啞巴一般不言不語。沈霞走近“榆神”時,朱黃毛故意干咳了一聲,發(fā)出了向沈霞挑釁的暗號。沈霞心知肚明,今天必須接招。她滯扭扭地放緩腳步,站住,眼睛的余光斜覷下去,瞥見瓜子皮像小螞蚱似的從朱黃毛的嘴里一個接著一個地向下跳,紛紛擾擾地亂飛,心里又忍不住想笑。朱黃毛兩眼忽閃忽閃地盯著沈霞,嘴角擰出如絲如線的細密皺紋,盈盈的淺笑鬼咪咪地起起伏伏,里面似乎隱藏了許多不可輕泄的秘密。她“呸”地吐出一個瓜子皮,先開口出擊。

沈霞你這個人能不能讓我們扒開你的心肝瞧一瞧,好好捏巴捏巴,看看是不是在那里撲撲騰騰一陣一陣唱情歌。

怕你扒了我的心肝,你會做下噩夢有色鬼纏身。老串種,別整天自己亂發(fā)情四處撩騷找男人,卻總想著別人的褲襠不干凈,小心我給你一個大嘴巴扇回老家,把你的×嘴用麻線縫上,看你還能不能混沁甩臟水了?沈霞微然一笑,一口唾沫打著曲線噴向朱黃毛的臉。

朱黃毛名多,“老串種”算一個。界莊與朱黃毛愛鬧著玩的人都叫她“老串種”,原因是她的滿頭不著邊際的黃發(fā)令人浮想聯(lián)翩,說她祖太爺那輩起就是外國佬的種,是“謬種”遺傳。

朱黃毛下意識地抬手遮擋了一下,又擦了一下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大腿,嘎嘎地樂開了花,操,我找男人還不是跟你沈霞學的,這叫守啥人就學會啥手藝。在界莊守著你這個風月場里的窯姐,還能看不著逛窯子的嫖客?我就弄不明白,我們都弄不明白,放著享福大路不走,你怎么凈走豬腸子似的毛毛道?有人整天哭天抹淚地想你,你這個老家伙可倒好,捧著金碗要飯,還白蟲子爬上王母娘娘梳妝臺——裝上嫩妞擺上老娘譜了。

眾人唧唧咯咯地笑,邊笑邊吐瓜子皮。

沈霞說,你怎么知道有人想我了?你這個老串種養(yǎng)漢老婆是不是有人給你送一包子糖果了,那嘴又守不住往下淌黑涎了?是不是把你的三角眼摳出來當泡泡踹?還是把你的臭嘴撕下來當花瓣吹?

沈霞雙手拄著鋤桿,瞇著眼睛連片地罵,一句一句犀利如刀,一下一下向心上猛切。

朱黃毛說,操,你這個千人跨萬人騎的大美人,這輩子就不想“叫春”了?就想一個人抱著花枕頭光著騷腚睡了?別上墳燒報紙——忽悠鬼,我可不信!

其他人跟著嗷嗷起哄。哈哈大笑,就是,就是,忽悠人吧。

罵完,朱黃毛霍地一下站起身,上前拍了拍沈霞的香肩,催促道,老美人趕緊到田里鋤草吧,若扯閑篇玩嘴皮子回來有的是時間,就怕你扯不過我,不是我的對手,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向我告饒。若不我們幫你鋤草?正好閑著沒事干。沈霞嘿嘿笑了,拉個長聲,你這家伙別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不勞駕啦!讓你給我干活兒我得倒搭二兩白酒和一個豬蹄,合不上。

眾人哈哈一笑后,這場罵戰(zhàn)停止了。沈霞轉(zhuǎn)過身欲離開,拎起鋤頭向肩上一撂,突然感覺像掮起一張掛滿泥土和銹跡的耕犁,苦軋軋地沉。

界莊人都明白,沈霞如果再嫁,就是喝三家井水了?!白呷?,命占愁”,說的是一個女人,如果與三個男人過了日子,嫁過三次,這命肯定好不到哪去。沈霞再嫁一家,就是“走三走”的命了。沈霞二十二歲嫁到界莊,長相出眾,盡管那個地方“一年只有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但她依然細皮嫩肉,全不像快奔六十的人。那雙杏核眼催人入眠,閃著動人的波光,一輪一輪地播出萬種風情。她寬胯,蜂腰,高胸,柳肩。朱黃毛評價說,是活脫脫的一副衣服架子,是界莊女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模板,界莊頭號大美人。就是與城里女人較量一下,也比個來回還稍帶一個轉(zhuǎn)彎。她的第二任丈夫臨死前還說這輩子找個大美人老婆算是知足,死而無憾了。實際上,這人的死多少與她有關(guān)。

沈霞五十五歲那年,剛剛開春,沈霞心情好,非要趕集。她丈夫不想去,她說你不去我上集沒啥意思,我要量幾尺花布回來,做個窗簾。她丈夫說,你要我干啥活兒都行,就是別讓我陪你趕集,鬧鬧哄哄地煩人,再說趕集是你們女人的長項,我哪有那心情東瞅西看,實在是不愿意跟你去,不如在家兩腿一蹬,睡一覺兒。我看你最好把老串種朱黃毛帶上,那家伙遛集最有癮,還能砍價。沈霞一聽,心里就別扭,我可以叫上老串種,但今天你就得跟我去,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她丈夫架不住她軟硬兼施地泡蘑菇,就答應她了。

大集設在界莊最前面那條官道上,這里路寬,能施展開,來往人多。集上的貨品真全啊,布料、蔬菜、水果、家禽、玩具、農(nóng)具、日用品……哪樣都不缺。還有人支起一個小吃棚子,賣豆?jié){了、餛飩了、冷面了,吆喝聲此起彼伏,討價還價聲嗡嗡不絕。逢“八”必集,就是說一個月要有三次大集,趕集的女人居多,也有老太太,走路顫巍巍的誰見誰躲。走著走著。三個人就分開了,沈霞和朱黃毛一伙兒,沈霞的丈夫在后面閑遛。等他找到她們兩個人時,發(fā)現(xiàn)沈霞與一個男賣主爭執(zhí)了起來。endprint

沈霞說,你就給我量三尺布,多一寸我給你加錢。

男人說,我給你量三尺三寸,你卻給我三尺的錢。

沈霞說,就是三尺布,我還能吃了那三寸布???

男人說,你這個人怎么訛人呢,我一看你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

沈霞說,你看我哪兒不正經(jīng)?

男人說,這你還不知道嗎?你不就想多賴點兒花布回家做短褲嗎?不對,是做褲衩。

沈霞說,你這人怎么這么說話?瞧你那德行。

男子說,我這德行怎么了?你買我三尺三寸花布給我三尺布的錢,我的德行不好嗎?

朱黃毛一聽受不住了,插言道,做買賣都像你還不得讓人打得鼻青臉腫?。?/p>

男子說,怎么又跑出你這么個黃毛女人幫腔?你們倆是一伙的還能把我咋樣?

沈霞說,你怎么渾不講理啊,黃毛,我們走,惹不起我們走人還不行嗎?

男子伸手攔住,往哪兒走???錢還沒付完呢,是不是要搶?。?/p>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吵嚷之間,圍了許多人看熱鬧。沈霞的丈夫聽他們斗嘴已經(jīng)有一陣兒了,看男子攔住二人不讓走,心里不自在起來。

沈霞的丈夫說,你是誰啊,這么能裝啊?

男子說,哈哈,你是誰啊,是她們情人???

還沒等沈霞的丈夫搭腔,只見男子回轉(zhuǎn)身摸出一根鐵棒來,照著他的腦袋就是一下子?!翱┼浴币宦?,沈霞的丈夫倒下去了。眾人慌神了,沈霞趕緊叫人幫忙往醫(yī)院拉人。遺憾的是,五天后,沈霞的丈夫死在了醫(yī)院。

事后,沈霞后悔,我是不是有病了,怎么那天非得讓他跟我去趕集啊,要不能把他的命搭上嗎?

沈霞的丈夫出殯不到幾個小時,有人說沈霞春心開始蕩漾了,像草原的騾馬發(fā)情,不吃不喝地整天坐在窗前向外面瞭人,急著踅摸男人。還有人擠著眼睛打著嘻哈說,她的丈夫在臨死的時候,咬著她耳朵吃力地叮囑了幾句話,內(nèi)容好像是讓她改嫁為好,不能一個人孤單地守著空曠的屋子,那多沒意思。嫁人要嫁,但千萬不要嫁給田大草這號人,窮酸、愚笨、一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除了一個人和幾只光吃蟲子不下蛋的笨雞外,屌毛沒有。后來,這話長腿了一般,不到一天就傳到了老光棍田大草的耳朵里。人們都以為田大草會很不舒服,他卻干巴巴地擠出一絲發(fā)傻的笑,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扛著鋤頭到田里干活兒去了。田大草一只手拎著上衣,一只手握著鋤頭,從沈霞干凈利落不存一根敗葉的小院子路過,看見沈霞正坐在院中一只小木墩子上“口邦口邦”地剁著野灰灰菜,不是沒看到他就是看到他沒理他,總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站住,停了不到一秒鐘,一言不發(fā),搖著頭向遠處磨磨蹭蹭地走了。走出去一百多米遠,回過頭朝沈霞的當院又瞭了幾眼,晃著腦袋找了幾次沈霞的影子,才不情愿地轉(zhuǎn)身加快腳步向望海河的方向走去。望海河撲打著細碎的小浪花靜靜地流淌,兩岸的蘆葦密匝匝地扯天拽地,連成一片葦海,將遠方的河道遮蓋住了,留下一片綠汪汪的影子,剩下窄窄的一個河面。正是中午的太陽毒辣地灼人的時候,田大草彎腰卷起褲管,把一雙黑面布鞋甩向岸邊,蹚進河里稀里嘩啦地洗了一回,而后上到堤岸上,開始東一下西一下找灰灰菜。這里的灰灰菜到處都是。田大草捋累了,把鞋子枕在腦后瞇眼休息,過后就又翻身起來,繼續(xù)捋灰灰菜,把菜一縷一縷地碼放齊整,再鉆進蘆葦叢中拔起幾根蘆葦,小心地捆好。黃昏的時候,田大草從田里一步一晃地向界莊的方向走,他一只肩上扛著鋤頭,一條胳膊下夾著一大捆灰灰菜,像母牛產(chǎn)子,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他悄悄來到沈霞的當院,發(fā)現(xiàn)沈霞的院子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就把灰灰菜放在墻角,轉(zhuǎn)身離開。

界莊人都知道田大草給沈霞送灰灰菜了,純粹是自作多情,沈霞能看上他?這好像不可能。

大半天過去了,沈霞把鋤桿搭在肩頭,坐在夕照光影里,眼光散亂,飛緒彌漫,像指示著一個存在,像對付一只銹死的螺絲,開始產(chǎn)生幻象的松動。

朱黃毛就是這個破車嘴嘰哩咣啷閑不著,這人心眼倒是沒壞到哪去,有時還挺好使。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守寡了但我沒扯仨拽倆,難道我因為死了丈夫就不活了嗎?就得低著頭走路嗎?我沈霞這回又成了孤家寡人,四兩的命我不求半斤了。老串種朱黃毛說錯了嗎?我是不是真的像朱黃毛說的,再找一個男人嫁了享享清福?不嫁不行嗎?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人家還不得說三道四?嫁了能行嗎?即使嫁了,這人是田大草嗎?田大草一副傻模樣,話語少,老婆年輕時一場大病死了不說,還把他折騰窮了,差不多就剩下一雙碗筷了。家里那是一貧如洗,連滴油吃都沒有??伤眢w倒還壯實,像個小牤牛,一天就知道干活兒出苦力氣。我還能活多久?黃土都快到脖頸了,像秋后的螞蚱,再蹦跶還能跳幾個高?還能在地壟溝里干一輩子嗎?老了,干不動了!干不動了就得找個窩了,要找個有吃有喝能遮風又避雨的窩嗎?要找個像張春祥這樣的人嗎?”

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傻傻地望著遠方。

二 兩個老男人

掛鋤后,界莊人就閑著沒事干了,有不少年輕力壯的進城務工掙小錢去了。剩下的大多是散仙似的閑人,聚在一起,不是甩撲克斗地主,就是稀里嘩啦打麻將玩瓢和。去宋城一家早餐店打雜,年齡一把的老女人沈霞前臺上不去,只能在后廚干干刷碗碟之類的臟活累活。

她是在丈夫死后不到一個月,與朱黃毛斗嘴不幾天后,被人介紹到那里的。她膽小,挺不起來那個空房子,尤其是晚上,鄉(xiāng)村的夜特別黑,仿佛到處都是黑眼睛,尤其怕人。她睡覺不敢關(guān)燈,一點點聲音都讓她驚懼不已,滿世界的惶恐,徹夜不眠。

距離早餐店不遠有個不收費的公園,一有空閑,沈霞就與老古去那里閑遛。老古與她年齡相仿,是她新相識的好姐妹。

公園的東北角上氣象不凡,不喧鬧但也絕不安靜,天天扎堆聚上不少人。這里有一個比望海河旁邊的小水洼子大不了多少的水面,是個天然的小湖泊。一汪碧綠的靜水,四周長滿了蘆葦、蒲草和睡蓮。黃昏來臨,夕陽變成一粒水果糖,即將被周圍高大樓群吞吃了的時候,岸上會坐滿了各色優(yōu)哉游哉的垂釣之人,吸煙,甩竿,上餌,摘魚,忙得不亦樂乎。endprint

這天,夕陽把整個湖面浸染得紅彤彤一片,像著了火一樣。

他媽拉巴子的,大魚……忒大了,有十斤重的紅毛大鯉魚!

一聲驚異的叫嚷吸引了岸邊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呼啦啦地紛紛圍攏來咂嘴品評。

有人說,爺們兒,這地方頭一次釣上來這么大個兒的魚,創(chuàng)紀錄了,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吧,你高……你真高,你是高手……絕對的高手。

有人說,這個湖泊里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魚,估計是魚王吧?

夕照下的大魚,發(fā)出霧蒙蒙紅盈盈的光芒,扎人眼球。

一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笑盈盈地雙手托擎著大魚轉(zhuǎn)著圈讓人觀賞,翹起的嘴角流露出自豪與矜持的神情。還有的看客用相機或者是手機咔咔地拍照。一時間,男人儼然垂釣明星,立馬成了眾人追捧的對象,突然間有了眾多粉絲。有人圍著他追問起來沒完:你的釣齡有幾年了?你是怎樣下鉤的?你用的是什么餌料?是蚯蚓嗎?你怎樣選擇魚窩子?你想怎樣處理這條大鯉魚?是放生嗎?還是拿回家煮了吃?男人被問得春風滿面,得意洋洋,喜滋滋地耐性十足。

有人說,我出一千塊買了!

有人說,一千五買了!

男人說,不賣,不賣!男人生硬有力地回答著。

男人雙手抱緊這條大鯉魚,忽然沖開人群向岸邊走去,又突然停下來,后撤了兩步,一彎腰,向前一縱,口里喊道:跑嘍!鯉魚在空中劃了一條美麗的弧線,“撲通”一聲砸進湖里,“嘩”地一下綻起一個碩大的蓮花樣的漣漪,一圈一圈漾起波紋,向遠處擴散。紅鯉魚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游向了遠處,倏然不見了蹤影。

男人彎腰拍著手大笑,跑嘍,這下跑嘍,下次我還釣你啊。

男人哼起京劇《鎖麟囊》中的經(jīng)典唱段: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

男人彎腰將餌料盒擰緊,釣竿纏好,放進皮包里,“磁啦”一聲拉上拉鎖,拎起,搭在肩上,左手扶住,右手整理一下鴨舌帽,拎著小凳子,回頭朝著眾人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離開。

操,真能裝×!人群由剛剛的寧靜,立刻亂作一團。

這個裝×的男人正是張春祥,人送外號“張老?!?。

“張老?!笔墙缜f人起的名字,意為是吃皇糧享受養(yǎng)老金的人,老了有保障。界莊人羨慕這個。

他有一女,住在宋城,已婚,搞大閘蟹專賣,不是首富,卻是大款。用不著他一年數(shù)萬元的退休金,有時還向他的銀行卡里打錢任其消費。

張春祥不在宋城常住,偏偏迷戀土里土氣羊糞遍地牛屎滿山的窮鄉(xiāng)僻壤,地圖上連個影子都找不到的小土鱉屯子界莊。張春祥退休后,女兒在宋城給買個樓,又在界莊蓋了一所上好的彩鋼房,過起了半城半農(nóng)生活。一個人輕手利腳,想去哪兒,抬腿就走。種種菜園子,養(yǎng)養(yǎng)雞鴨,喝點兒小酒,與左鄰右舍搓搓麻將,打打撲克。夏季一到,背著個釣竿守在望海河,一坐就是一小天。界莊人羨慕得吧嗒吧嗒嘴直往下流口水,看人家悠閑得吃飯釣魚過活兒,賽過活神仙,這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張春祥見人就說,界莊多好啊,空氣好,車不鬧,還能吃上綠色食品。哪像宋城,一天到晚比螞蟻還多的車就他媽的能把人煩死,沒啥意思,實在是沒啥意思。可界莊人的說法就不一樣了,都說他早對沈霞有意,她的丈夫沒死的時候就對沈霞有想法,很少去宋城過城里人生活,找借口說城里不如鄉(xiāng)下好,那是打掩蓋糊弄鄉(xiāng)下人太實在,實際上是戀上沈霞早有預謀。有人看見說,他在望海河岸邊釣魚是假,在那里等沈霞從田里干活兒回來是真。有一次,他在河邊拽著沈霞的手就不松開了,淚眼婆娑,哭得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死乞白賴地糾纏了一個多小時向她求婚,還把漁具扔進河里跪在地上表白自己的決絕態(tài)度。沈霞呢,一輩子過得緊緊巴巴,辛苦勞累了大半生,死了兩個丈夫。圖的是他吃穿不愁一年數(shù)萬元的退休金,將來還能去宋城享清福過上城里人生活。不用抱柴火打水做飯,開關(guān)一打開,燃氣就呼呼燒起來,上廁所都不用到外面,蹲在屋子里就全都解決了。那多好,還是城里舒服啊。兩人在河邊黏黏糊糊親了嘴,像經(jīng)年不見的老情人嘮起個沒完沒了,早晚不等,兩人終有一天要搭伙住在一起。

這是張春祥貪戀沈霞的另一個版本。

我要嫁給張春祥嗎?張春祥是我的歸宿嗎?沈霞自己也說不清楚,像望海河霧糟糟的早晨,混沌一片。但她知道張春祥對她已覬覦許久,她的丈夫活著的時候,他有事沒事總愛往她家串門閑聊,臨走,總會以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上她一眼。當時她心里就認定張春祥心懷不軌,隨后警告丈夫少跟這個人來往。她的丈夫?qū)嵒菪难?,哪知道這碼事,時常還把這個人找來閑扯一陣子,有時兩個人還喝上幾盅論起哥們兒。

張春祥不知道沈霞在公園,更不知道她在湖邊觀賞釣魚,但他知道沈霞在宋城打零工。

純屬巧合,沈霞也沒想到會在公園里碰到張春祥,她默默地看了一眼張春祥寬厚的背影,心里忽然擔心起來,這人可千萬別到早餐店找她。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沈霞腰間扎個花格圍巾,坐在早餐店的門口擇菜。一個隱在一棵柳樹后面的影子扎進來,沈霞感到特別眼熟,她下意識地站起身,又回過頭看看身邊是否有早餐店的人,一絲驚覺讓她心里怦怦地亂跳,緊張得忙向門邊退去。剛轉(zhuǎn)身,一個聲音忽地飄過來,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動彈不得。

張春祥果真來這里尋她,線人是朱黃毛。

張春祥從宋城回來后知道沈霞不在界莊,就直奔朱黃毛那里,打聽沈霞的消息。

你不就是想知道沈霞這個美人去哪兒了嗎?我是幫人幫到底,送人送到鄉(xiāng),這事包在你大妹子身上了,保證一天后就讓你知道準信。你這身體條件生活條件,滿咱們界莊打燈籠都找不著,就是宋城能有幾個像你這樣的人,她有啥不動心的?放在我身上早都抱著行李卷與你一起睡上了。我估計沈霞這娘們兒是瞎子蹲在深井里——找背風的地方去了。沒事,別抽筋扒骨地不開心,忙啥呀,她早晚還不是你床上的美人?

朱黃毛拍拍張春祥的肩膀,又擂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打著保票說道。endprint

朱黃毛早已經(jīng)知道沈霞的去向,故意吊著張春祥的胃口。

張春祥聽出了門道,喜出望外,急忙把手伸進上衣的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二百塊錢,“啪”地一聲拍在朱黃毛的土炕上,按了數(shù)秒鐘,兩眼盯著朱黃毛的疙瘩臉,黃毛大妹子不愧界莊人中豪杰,爽快!讓人佩服,我姓張的不會虧待你,今天這是小意思,改日重謝!

朱黃毛說,哪能這么扯,這多不好意思,快收起來,我朱黃毛是見錢眼開的人嗎?這要是傳出去我還有臉在界莊待下去?

張春祥說,別嫌少就行!隨后慢慢撤回手。

朱黃毛說,那得看你給多少,一毛兩毛打發(fā)小孩似的那肯定得嫌少,再說了,大款還能在乎這點兒小錢兒,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給二百塊還差不多,給兩千塊兜里也能揣下。

張春祥說,不忙,不忙,好飯不怕晚。

張春祥匆忙離開。

張春祥走遠后回頭惡罵了一句:老串種,就當我打麻將給人點炮了。

張春祥剛剛從宋城返回來,坐上線車又直奔宋城,下車著急火燎趕往早餐店。

朱黃毛輕蔑地瞭了一眼遠去的張春祥。

朱黃毛捏著二百塊錢,晃著腦袋,暗笑。

朱黃毛嘖嘖了數(shù)聲,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語道,操,這叫你會點燈,我會拔蠟,豬向前拱,雞向后刨,各有各的道行。不讓“張老?!边@老家伙出點血誰出血,若是田大草,把他賣了可能也值不上二百塊,還嫌礙事呢。他娘的,我朱黃毛也不是一般人,坐在家里也有人給我送禮開工資。

沈霞,我知道你在這里,你怎么能到這個地方打工干臟活兒?這活兒是你干的嗎,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像小媳婦呢?走吧,跟我離開這里。

沈霞一點兒一點兒分辨著飄過來的每一句話,沒有回頭正視戴著鴨舌帽的張春祥,一直背對著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沈霞說,我怎么就不能打工?我們這些人不打工誰打工?不像你有勞保,我連低保還沒有呢。宋城多好啊,吃住都有地方,還能掙點兒零花錢,到老了去敬老院有人侍候。

張春祥“撲哧”一聲笑了,誰老了去那個地方,還是跟我走吧,我們可以……我們可以生活得更好,因為……因為我愛你!

沈霞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心里過電一般酥麻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怎么這么近乎?真肉麻,不是我們,是你自己,你自己,懂嗎?

張春祥說,沈霞,別管他人怎么說了,你要為自己考慮,是自己,不是別人。

沈霞說,我考慮過,你最好還是少到這個地方找我,我擔心店里的人罵我老不正經(jīng),讓人恥笑。現(xiàn)在界莊人早都傳你對我有意了,那話聽起來就更刺耳了,你還嫌人家說得不夠嗎?

張春祥說,你找我有什么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們又沒有偷雞摸狗,又沒有扯仨拽倆,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沈霞說,改天再說,你趕緊走開。不然,我要喊人把你推走了,怎么磨磨嘰嘰沒頭了。

沈霞的話像刀片嘩嘩地剁下來。

沈霞解下腰間的圍巾,專注地撲打了幾下,又向后揚了一下,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沈霞一腳踏進門里一腳站在門外,剛要進到屋子里,忽然,張春祥像鳥兒受傷般尖利的聲音滾了出來,險些將她打了一個趔趄。

你田大草算哪根鳥屌,跟我較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猴頭鬼臉,惹急了,我能把你按在宋城回不去界莊!

沈霞忽地轉(zhuǎn)身,看見田大草穿著一件半舊的藍色背心,肩上搭著一件黑色小衫,正站在一棵柳樹下望著她,汗綹子從臉上淌下來。

田大草嘟囔著說,我……我是路過……張春祥,你怎么罵人?

張春祥說,是路過嗎?不是特意來的嗎?你算哪根壟上的稗草,敢上宋城來,真不知天高地厚。

張春祥瞪著眼睛沖著田大草一通狂飆,不依不饒。

店里不少人跑出來看熱鬧,街上的行人也不解地駐足看著一個老男人噴著唾沫星子在罵人,大有要動手死磕一決雌雄的架勢。

只是沈霞臉一陣紅一陣白地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張春祥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老古吧嗒了一下嘴,看出了門道,急忙橫在二人中間,那話酸溜溜地潑了出去,對著張春祥一通奚落。

干嗎啊,要吵到街上吵去,有問題你們兩個人解決,這是飯店門口,別影響了我們做生意,把顧客吵走了咋辦?掙不著錢你給我們買單?。?/p>

說完,老古一使眼色,假意招呼沈霞干活兒,把她帶進屋里,算是為她解了圍。

田大草從肩上抓下短袖黑布小衫,團在手上,小跑著離開。

張春祥摘下鴨舌帽,朝著田大草的背影搖了數(shù)下,跺腳,你渾身不值四兩油錢的葫蘆樣兒,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張春祥一頓臭罵送走田大草,回過頭來狠勁剜了一眼老古,吐了一口唾沫,操,哪有你多嘴多舌。背著手,氣哼哼地離開。

沈霞忽感一陣眩暈,像兩個男人東一下西一下地撕扯她的心。

三 明爭與暗斗

一個月后發(fā)生的一件讓人痛惜的事,讓沈霞改變了主意。

一天上午,老古從早餐店出來,她要給老伴買一條腰帶,老伴要過生日了,她答應送他一樣禮物。

臨近中午又熱起來,氣溫足有零上三十度。老古沿著一條巷路一邊走一邊擦汗。

巷路不算太寬,行人不多,但絕不冷清。老古剛站下來想歇息一下,側(cè)面的一個胡同里突然走出兩個女人,手里拿著宣傳單,聲稱是房地產(chǎn)公司的職工,在搞宣傳。

兩名女人幾乎同時說,大娘,我們小區(qū)剛剛竣工,房子特便宜,宣傳單上有圖樣,買一套房吧,好養(yǎng)老,我們小區(qū)保安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工作,保證住戶安全,物業(yè)也好,管保水電暖沒有故障。

老古看了看兩個女人,我不買房,我家有房,我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你們給我宣傳單也是白費,還浪費。

兩個女人幾乎又是同時說,大娘,沒關(guān)系,我們這么大房地產(chǎn)公司不差這幾毛錢。你不看可以給家里人看,給鄰居看,他們可以參考買房啊。endprint

老古說,那我就拿兩份,謝謝你們的好意。

老古把宣傳單接到手上,還沒放入包里,兩名女士熱情地說,這太陽也忒毒了,看把大娘熱的,大娘你擦擦汗。

一個女人掏出手絹殷勤地給老古擦汗。

老古說,哎,兩個姑娘真好,心眼好使,肯定能把樓賣出去。

女人說,我們做這點兒事情不算什么,大娘,您也買一套房吧?

老古說,我會買樓。

一個女人說,你家有多少錢?。抠I樓需要二十萬呢。您把錢送到公園吧,那里人會幫你。

老古說,行,我把錢送到公園,我有二十萬。

老古家就在宋城,她是閑不住來飯店打工的,手頭有些積蓄。

一個女人說,那好吧,下午你一定要把錢送到公園,要二十萬,否則晚了買不到房了。

兩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走了,消失在胡同里。

老古站在那里,感覺有些恍惚,穩(wěn)了穩(wěn)心神,急忙向家里走去。

老古回家把存折揣在兜里,到建行把錢取出來,還差五萬,她想起該給在客運站工作的兒子打個電話。

兒子問她要五萬塊錢干啥。

老古說,兒子你就別問了,我要是你媽,你就把錢給我送來,我在廣場等你。

兒子不敢多問,湊齊五萬塊錢到廣場給了老古。

老古揣著二十萬塊錢來到了公園,兩名發(fā)宣傳單的女士樂呵呵地把錢接了過去。

老古說,我要房子。

女人說,一會兒付款就給您房子了。

老古站在那里靜靜地等,兩個女人鉆進一個屋子里再也沒有出來。

老古站在那里等了兩個多小時,她才意識到上當受騙了。到屋子里去找,早已不見蹤影了,渾身出來一身冷汗。

老古突然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哭出了聲。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早餐店,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沈霞。

沈霞勸慰老古說,老古你別哭,你是上當受騙了,錢被騙走了還能掙,你千萬要想得開。

老古說你幫我把在早餐店打工的工資要出來,交給我兒子。

沈霞聽出了不同味道,急忙說,老古,這沒問題,咱們兩個一起去要,老板能給,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老古說,我要回家一趟。

沈霞說,你快去快回,我與你一起找老板。老古離開早餐店再也沒有回來。

老古失蹤了。

老古的親屬滿宋城找老古,沈霞也加入了找老古的行列。

十天后,老古在郊區(qū)的一個楊樹林里被找到了,自縊身亡的老古死時很痛苦。

后來,公安局的人說,老古是被人用麻醉藥弄迷糊了,失去了警惕性,拿出了錢。這種麻醉藥挺邪,能主導人的意識,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古的工資錢,遇到了麻煩,早餐店老板想不給。

沈霞說,這錢你得給,那是人家的血汗錢,不能歸你所有。

老板說,錢我已經(jīng)付給她了,不信你去問問。

沈霞說,她死前就告訴我要支出工資錢,你啥時給了?她人都死了,我怎么問她,你是啥意思?

老板說,我沒啥意思,反正我給她開工資了。

沈霞說,做人不能這樣,你不能與一個死人計較,多不仗義啊。

老板說,反正我給了。

沈霞說,你要是個爺們兒,你就把錢給了。

老板說,這錢我給她了,不信你可以問她。

沈霞說,做事得憑良心吧。

老板不高興了,良心值幾個錢?我把錢給她了,你別再煩我,難道你想走人?

沈霞開始猶疑了,萬一老板真給了呢?她無計可施了,但老古說過工資還沒給。

沈霞一下子感到無助起來,一連好幾天心里難過。

她想起了張春祥,但念頭馬上又打斷了,隨后,打斷的念頭又來了,我該找找張春祥。

沈霞托界莊人問到張春祥的手機號,第一次主動給張春祥打了電話,張老保你在宋城還是在界莊,能不能來早餐店一趟?

張春祥喜出望外,心里熱乎,我在宋城,就在宋城,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就是你的守護神。

沈霞說,別整那些沒用的閑嗑,誰用你守護了?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張春祥立馬趕到早餐店。

沈霞說,張老保,你來了看能不能幫忙?

張春祥說,你的忙我必須幫,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沈霞說,別凈挑好聽的說,整正經(jīng)的,沒工夫跟你閑聊。我朋友老古工資錢要不出來。

張春祥說,你的事我管,別人的事我管不了,不沾親帶故的,我沒那心情,況且那個老古挺不是東西,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損我。

沈霞說,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老古是姐們兒。這里我沒熟人,要不然我非得找你???你能不能幫忙吧,我要痛快話。

張春祥說,你們鐵到這種程度?必須管嗎?

沈霞瞪了一眼,廢話!這還用說嗎?不幫忙趕緊走人,我非得求你?。?/p>

張春祥立馬涎著臉說,我管了又能怎樣?

沈霞說,那要看你的表現(xiàn)。

張春祥說,好說,好說,沒問題,三天后搞定。

沈霞說,有能耐你就使吧,把大罵田大草的那股勁兒用上。

張春祥說,這是小菜,都不夠喝一壺的,哪用勞費那么大的精神。

三天后,張春祥果真把三千塊錢交到沈霞的手上。

沈霞說,這錢我要給老古的兒子,我不能驚動他,我怕這孩子找老板惹禍毀了自己。

張春祥嘴一撇,你不怕我與人干起來,你不擔心我?

沈霞說,你多大歲數(shù)了,這點兒分寸把握不?。慨斄四敲炊嗄旯賰?,這事解決不了嗎?這不打不鬧不也要出來了嗎?

張春祥苦笑。

不知張春祥怎樣動用了關(guān)系,還是自己掏腰包頂上,無從知道了。這件事情過后,沈霞對張春祥有了新的看法,接受了張春祥第一次邀請。endprint

狗戴犄角,還整了個“洋”式兒。張春祥約會在一家咖啡西餐廳。這家咖啡西餐廳門面不大,卻是宋城名氣頗大的高檔消費場所,普通的市民很少涉足。

張春祥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在燈光下閃著油膩濕滑的光澤。

有人推門進來。

張春祥說,喲,來啦,我說嘛,我張春祥沒有請不到的人。

張春祥放下手機連忙站起身,上前做個摟抱的姿勢。

沈霞下意識躲閃了一下,老了,有點兒不要臉,不對,是年輕時就不要臉。

沈霞一身素雅的裝扮站在他面前,這顯得她更具風韻,完全不似近六十歲的人。

沈霞抿著嘴笑,燈光把她俏麗的影子放大到乳白色的墻壁上。

沈霞環(huán)視著室內(nèi)的環(huán)境,目光里流露出惶惑與陌生。

不錯,她活這么大歲數(shù)頭次來到這么高檔的消費場所。

張春祥說,我哪兒不要臉了?不偷不搶不嫖不賭,界莊第一正人君子非我張春祥莫屬。

張春祥拍了一下腦門兒。

沈霞說,有點兒臉大不害臊,忘了你老婆拎著汽油瓶要放火,有人繞著糧囤沒命地跑……

張春祥沒退休前是一家糧庫的主任。

張春祥嘻了一聲,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是要給糧庫弄把火點個燈籠,省得工人黑燈瞎火走黑道摔倒嘍。

沈霞說,真丟人,別瞎掰。說吧,你找我啥事?早餐店晚上快關(guān)門了,一會兒就回不去了。

張春祥說,沈霞,我張春祥明人不說空話,不兜彎子不繞圈子,喜歡快刀斬亂麻,嘁哩喀喳,你我都是孤家寡人,守著那個冷被窩天天抱著空枕頭有啥意思,不如咱倆結(jié)婚生活下半輩子。你也知道我早都愛上你了。再說了,我張春祥絕非等閑之輩,看看我的家產(chǎn)就足夠我們生活兩輩子了。

沈霞說,你抱著空枕頭沒意思,我有意思。你有多少錢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都喝了兩家井水了,不想再喝第三家了,要喝就喝田大草這樣人家的水,窮但踏實。嫁給他,端茶送水的,還不拿我像個姑奶奶似的伺候?你是大款,何不找個年輕像樣的小媳婦或者大姑娘,那多氣派,也有咬頭。我這個快要進土的人了,早都皮松肉泄沒筋道了。

沈霞話里的刺死邦邦的硬。

張春祥一咧嘴,嫁給田大草?你沒發(fā)神經(jīng)吧?還不餓死?你有個頭疼腦熱誰管你?他有錢嗎?還不把你晾在那里自己品小酒。

沈霞說,你有錢你能給我啥?說吧,我要痛快話,我要嫁給你,整個界莊的人還不得說我是奔著你的錢財去的?到時候我分文撈不到,你說我圖你個啥吧?還不得讓這幫人笑話死我?老了老了看走了眼,找了一個把錢當?shù)睦瞎撞娜孔印?/p>

張春祥又坐下來,沈霞雙眼虎彪彪地盯著他,等著他回話。

張春祥說,我的錢你把著還不行嗎?沈霞,我愛你,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霞一擺手,得了,好牙磣,好肉麻,我還真不知道你愛我,幫我一個忙就是愛我了?別忽悠我,少哄我開心,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假如有將來,你不會逼著我也拎著汽油瓶到處找你吧?

張春祥見沈霞心態(tài)松動,喜出望外,眼放亮光,猛地抓起沈霞的手捧在手上,像母牛舔著剛下的牛犢,吧嘰吧嘰左一下右一下狂熱地親了起來。

沈霞氣急地甩了一下手,嗔怪道,干嗎呀,瘋了?別給臉不要臉,得寸進尺。張春祥渾身燥熱,嬉皮笑臉不斷地搓著手,臉上綻開孩子般幸福的笑容,胖臉在燈光的照射下燦若望海河邊的打碗花。

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咯嘣”一下用牙咬開瓶蓋,嘴對嘴,咕咚咕咚幾口就喝下去了。

秋天的界莊掩映在望海河一片白絨絨的葦花制造的情調(diào)里。

艷陽高懸,沈霞手里握著飛鐮坐在一捆剛剛撂倒的稻草上,她的心情依然彌漫在西餐廳的情境里,像重溫一場落英繽紛的夢境。她回味著與張春祥說過的每一句話,品咂著張春祥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動作,從一些細節(jié)中咀嚼著張春祥的心態(tài)是否對她足夠真誠。好友老古死后張春祥幫她處理了工資一事,才堅定了她接受張春祥的主張。

這次,她是向早餐店老板請假回來秋收的,還有一個人與她一起回到了界莊。張春祥雇了一輛轎車并帶回了漁具,說是要到望海河釣魚給沈霞改善伙食。一聽這話,沈霞就笑了,說你這個人太小摳了,你要釣不著魚我還吃不到了呢,讓我吃魚你自己掏錢買呀!給我買肥肥的滿肚子都是魚子的大鯉魚,我干活兒也會添一把力氣。張春祥的老臉就放光地說,我要你見見我釣魚的本事,吃著我釣來的望海河的魚,你就會干起活兒滿身力氣,抓緊拾掇完了,好去宋城跟我一起拍結(jié)婚照。我還要風光地舉行一個婚禮,讓你做一回美麗的新娘。

張春祥果真天天坐在望海河岸邊優(yōu)哉游哉地釣魚,一看到魚油撐破肚皮的大魚被釣竿甩上岸,他白白的肥臉就樂開了花。不過,他的悠閑與界莊人的秋忙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讓界莊人羨慕得不得了??纯慈思页灾始Z有養(yǎng)老金的人就是不一樣,活得真他媽滋潤。還有的人說,這個老家伙顯擺什么?讓人見了心煩,里里外外不舒服,相當討厭。他對沈霞好就幫她秋收往回搶莊稼啊,怎么還釣上魚了?真他媽的能擺譜,沈霞若是真的跟這個人在一起生活,還不得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一天到晚沒個閑著的時候,那哪是享福去了,還不等同于去他那里做了一個保姆。

不過,第二天,當沈霞再次來到田里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田里的稻子全部都收割完了。一捆捆整齊地碼放在那里,像一個人躺倒在田里放松地歇息。她站在田里轉(zhuǎn)著圈地猜想,看看成捆的稻草,再看看遠處的界莊,迷惑著,感動著,思慮著,摸摸腦門兒,拍拍胸脯,大悟似的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頓時,心里有了一股暖流在涌動,接著又漾出一縷酸澀。

幾天后,沈霞收莊稼馬上就要進入尾聲了,又有一件怪事發(fā)牛,傳遍了界莊也傳到了沈霞的耳朵里。

張春祥與沈霞從宋城回到界莊的第十天晚上,月亮還沒有出來,整個界莊漆黑一片。張春祥拾掇完漁具剛剛躺下,就聽到外面像餓狗撓門一樣的聲音。他忽地坐起身,穿上衣服,悄悄把門閂打開,拎著一根木棍就出去了。尋找了半天,除了遠處有幾株葉子還沒有落盡的杏樹的暗影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黑黢黢霧蒙蒙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他索性回到屋里把木棍倚放在墻角,打算繼續(xù)睡覺,剛剛沾上床鋪,撓門的聲音“咔咔”地再次響起。他迅速抓起木棍出門尋找,依然一無所獲?;氐轿輧?nèi),張春祥悄悄地把門關(guān)嚴,關(guān)掉電燈,來到窗前向外不錯眼珠地觀望,撓門聲不見了,外面影影綽綽地能看清近處的院墻和樹木。沒有月亮的晚上,夜像墜入沉寂的暗井里。時間一秒一秒地滑落,半個小時后,外面毫無動靜,大腿已經(jīng)站麻、眼睛望酸了的張春祥開始罵上了,操他娘的,有種你就露面和我單挑,怕你就不是娘養(yǎng)的,不想讓老子在界莊住,我偏住在這里,宋城好我就是不去,看你能把老子怎樣?由于緊張加上時間長,張春祥有點兒乏困了,嘟嘟囔囔上床和衣而眠。不知什么時候,巨大的窗玻璃爆碎聲響起,把他從夢中猛然驚醒。他迷迷瞪瞪地從床上爬起來,摸黑打開電燈,發(fā)現(xiàn)窗玻璃的碎片滿地都是,閃爍著白慘慘刺眼的亮光。墻角處一個拳頭般大的石頭靜靜地蹲伏在那里,黑乎乎的像個餓暈了的呆鳥。他急切地穿上衣服,抓起那根木棍向外面就走,在院墻的一個拐角處,發(fā)現(xiàn)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向遠處跑去。他拼命地追了過去,卻不想,心跳得不行,像要嘔吐出來一般。他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回到屋內(nèi),倚靠住墻壁,恨得牙根麻酥酥地癢癢。endprint

窗玻璃被砸這一事件發(fā)生的第二天,田大草正在田里彎腰撅腚地收稻子,一輛轎車在他近旁停下來,從車上下來三個男子。

有一個一臉橫肉留著板寸的男子走近田大草。

“板寸”問,你是田大草?

田大草一愣,我是田大草,你們找我?

“板寸”說,你田大草有幾顆牙?

田大草說,你問這個干啥?

“板寸”立刻瞪起眼睛,我問你有幾顆牙?

田大草說,誰都有牙,不知道有幾顆。

“板寸”說,不知道自己有幾顆牙你還裝啥?!涟。?/p>

田大草說,我沒裝牛逼,我是個土包子,有啥裝的。

“板寸”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田大草說,我不知道。

“板寸”說,我是你祖宗。

田大草說,我祖宗都死沒了,你不能罵人,我不認識你,更沒得罪你。

“板寸”說,你得不得罪我,我都是你祖宗。

田大草說,你罵人不對,你為什么罵人?

“板寸”說,我是你祖宗嘛,那我就得罵你。

田大草臉氣得煞白,我還干活呢,你走開吧!

“板寸”說,你他媽還干啥活兒呀,你這個龜孫子。

話說完,另兩個男子從田大草后面上來,把田大草手上的鐮刀搶下來,扔向遠處。鐮刀打了兩個圈圈后,埋進草叢里。

“板寸”說,你知道我今天來干啥嗎?

田大草說,不知道。

“板寸”對著另外兩個人說,讓他知道啥是祖宗,再敢砸窗戶就把他塞上當玻璃。

一個男子拽過田大草的衣領子,你他媽這么?!??誰家窗戶都砸?

一拳打在田大草的臉上。

田大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田大草的腦袋“嗡”的一下,像有一群蚊蠅從腦中飛出。臉麻酥了一下,過電一般。兩眼金星亂躥,像無數(shù)個螢火蟲在眼前起哄。

“板寸”朝著田大草的腹部猛踹一腳,我讓你知道界莊誰最不好惹。

三人拳打腳踢,田大草鼻青臉腫,門牙掉了一顆,滿口是血,倒在地上。等周圍的人握著鐮刀趕來解圍,幾個人鉆進轎車打起一股煙塵趕緊溜了。

田大草被打后的第二天上午,朱黃毛穿著拖鞋,啪嗒啪嗒進了張春祥的院子。

張春祥正坐在窗前曬太陽,眼睛瞇著,神情怡然自得,看見朱黃毛,身子微欠了一下。

朱黃毛說,呦,張老保,窗玻璃安上了?

張春祥說,我能安不上嗎?有人敢砸我的玻璃,我有啥不能安上的?他能砸,我就能安。

朱黃毛說,張老保啥時成了上套的猴子由人耍了?

張春祥說,你有事?

朱黃毛說,我沒事,就是想看看大款,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絕不能視而不見。

張春祥說,耍我的人還在他娘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朱黃毛說,氣人,我都替你抱不平。嘖嘖!嘖嘖!這是哪個小人干的?有啥事當面整啊,有種單挑,怎么還使上陰招對付上老天巴地的大款了?太不地道了。可以肯定,這人沒啥水平,真沒水平,但話說回來,一定是屎殼郎子倒推糞球——憤憤不平。

張春祥聽著刺耳,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覷著朱黃毛,你有事嗎?別沒事閑扯,沒屁攪和嗓子。我咋了,有人要“憤憤不平”?你來我這里是不是想探聽消息?我沒事,整天小酒盅捏著,活得挺自在,有人不希望我在界莊,這回宋城我他媽的一天也不去了。就住在界莊,天天釣魚給沈霞送,我還嘴對嘴喂她呢,管得著嗎!

張春祥臉上掛上一層冷水,想給朱黃毛一個冷屁股。

朱黃毛說,咋了?張老保,我又沒砸你家窗戶,又沒搶你心上人,又不欠你短你,怎么癩蛤蟆混在青蛙隊里——不辨真假人了,沖我來了!

張春祥說,你怎么越說越離譜,去去去,沒事趕緊走人!

朱黃毛說,我可警告你張老保,別看你是大款,我不求你不借你,你少跟我裝橫,怎么像攆狗一樣攆我?還恩將仇報了呢?用到我的時候像個孫子磕頭作揖點頭哈腰,不用我了怎么還擺譜裝上爺爺了!別半夜偷柿子凈挑軟的捏,誰撓你家門誰砸你家窗戶找誰去!裝啥?!?,耍啥威風???我朱黃毛不是土坷垃,想踢一腳就踢一腳。

朱黃毛不高興了,疙瘩臉呱嗒一下子就撂下來。

張春祥心一擰,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張春祥說,黃毛大妹子保媒拉纖可是有兩下子,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沒別的意思,你別多心。

朱黃毛說,呵,這還差不多,別好心賺個驢肝肺。

張春祥說,我張某哪是那種人?

朱黃毛說,那可沒準兒,人心隔肚皮,你是不是那種人你自己知道,界莊人也知道。今天你得給錢,上次給你報信這筆賬沒算利索,還差不少呢,至少五百塊。

張春祥不高興了,不給你二百塊了嗎?怎么還沒夠了?

朱黃毛說,操,啥時給了,有證人嗎?誰看見給了?是哪個王八犢子許諾要重謝我?都快把沈霞睡了,還不兌現(xiàn),是人干的事嗎?

朱黃毛突然瞪起眼睛,陰陰地露出兇光,將右臂伸向張春祥,大理石般冰涼的手直抵他的前胸,在空中一動不動平伸著。

張春祥把她的手扳向一邊,又甩了一下,你啥時成無賴了?恬不知恥,想錢想瘋了?

一句話,把朱黃毛說炸了,操,張老保,誰恬不知恥?整個界莊還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三道四,你一個老頭子欺負一個女人,你大款就?!??你再說一遍我讓你跪著給我磕頭道歉,信不信?剛才你摸我的手了,還拍我的褲襠了,你想非禮我,對我想入非非,今天不給錢我就喊人了。告你強奸,讓你在小號里蹲上兩年!

張春祥臉上死灰一般,汗水淌了下來,一時劃不過魂兒來,怎么朱黃毛今天這么兇巴巴的?活像一條喂乳的母狼。

朱黃毛眼睛死盯著張春祥,一縷寒光像砧板上的菜刀,一片一片地切著張春祥的胖臉。endprint

張春祥從褲兜里掏出五百塊錢,笑瞇瞇地遞給朱黃毛。

朱黃毛說,張老保,我有句良言,你是界莊人,別勾引外鬼對家鄉(xiāng)人下死手,這么缺德帶拐彎的事最好別干。

張春祥一怔,我哪是那種人,別聽他們瞎說。

朱黃毛說:不是嗎?

肥豬躲不過屠夫手。

朱黃毛揣著五百塊錢,轉(zhuǎn)身離開,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張春祥一眼,嘴角擰出一絲冷笑。

朱黃毛下午啪嗒啪嗒又踅進田大草的房舍,進門就喊田大草,甩出一百塊錢給了田大草。田大草摸了一下紫一塊青一塊的老臉,捏著那張百元大鈔,甩了一把鼻涕,接著又擤了一把,黃毛大妹子比男人都強,真有兩下子,不然,這一百塊錢的醫(yī)藥費,還不像雪花落進深井里,連個影子都不會有,算是白挨打了。

朱黃毛躲閃著,干啥呢?操,別把鼻涕甩我一身,瞧你那窩囊樣兒。

四 人心隔肚皮

一晃,秋天就過去了。

初冬的第一場小清雪飄飄灑灑下來的時候,沈霞和張春祥迎來了他們的人生中一個特別的日子。

結(jié)婚就是開啟生活沉重的大門,晚年的婚姻就是在大門上尋找生命最后的支點。張春祥要抖擻一番,高調(diào)入局。

婚禮選在宋城唯一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酒店豪華氣派。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別具韻味的婚禮策劃,“七仙女撒花迎新娘”堪稱絕品,讓賓客有遙遠滄桑的歷史穿越感。

這天,沈霞打扮入時,穿著潔白的婚紗,略施粉黛,高挽云鬟,一改農(nóng)婦粗糙土氣的形象,以力壓群芳的氣韻征服了在場所有的嘉賓。不少人暗自感嘆,今天數(shù)她最漂亮。張春祥則穿著一身絳色西裝,打著白色紅點領帶,白白的肥臉汪滿愉悅,飽含春色,笑意可掬,腰板挺直,見人點頭示意,大方得體,笑嘻嘻地合不攏嘴。

三十二人的腰鼓隊齊刷刷地守候在賓館的大門口。這些人全是女性,中老年婦女居多,紅妝似火。她們頭上扎著杏黃色的方巾,花鼓系在腰間,腳穿底厚幫薄的白色云鞋。個個精神飽滿,人人氣質(zhì)不俗。八個男性皂衣小廝守護在一頂裝飾得紫溜溜鮮艷的軟轎旁,兩名年輕伴郎伴娘不離左右。

張春祥牽著沈霞的手在眾人的簇擁下鉆進花轎。

起轎!主持人的一嗓子輕顫長音。

腰鼓隊四人一排有節(jié)奏地擊鼓進入酒店一樓大廳,后面是皂衣小廝八人抬的大轎,最后面是穿著紫色長衫的兩位吹鼓手,腮幫子鼓癟之間,喇叭聲激越歡快。

進入大廳后,腰鼓隊吹鼓手音樂停止,隊員分列兩廂,伴郎伴娘揭起杏黃軟簾,張春祥與沈霞從里面手牽著手出來,把目光迎向“云霓”繚繞不絕的二樓。一闕醉人的仙樂飄飄裊裊繞梁而走。只見從二樓的樓梯口處,一“仙女”一手托花籃一手長袖掩面,慢款云步飄落下來,眾仙女步態(tài)一致尾隨其后。她們圍繞著張春祥和沈霞輕舒長袖,緩張玉指,向他們的身上飄撒五彩花瓣。

“嘩”的一聲,眾人鼓掌給予祝福。

室內(nèi)的燈光在沈霞的臉上迷離交疊地變換著,一如她迷離的眼睛呆看著這個陌生的氛圍和新鮮的環(huán)境。她想,我活了這么大年紀哪見過這樣的陣勢,風頭出得太大了,我怎么就隨著張老保搞起了這樣的名堂,大庭廣眾下多丟人,她的臉開始有一種燒灼感,火辣辣地難受,她悄悄地溜進洗手間,三下兩下洗了一把臉,把盤緊的頭發(fā)一點點兒打開,胡亂地扎了一下,脫掉婚紗,卷巴卷巴塞進包里,把張春祥扔在賓館,一個人連跑帶顛兒地匆匆離去。

沈霞哪去了?張春祥轉(zhuǎn)著圈尋找。

沈霞!沈霞!張春祥喊了兩聲,人已經(jīng)來到了大街上。

張春祥一把拽住沈霞的胳膊,我都忙死了,你還有閑心逛街?我敬酒你倒是給我打下手啊,這農(nóng)村女人就是不懂規(guī)矩!

沈霞說,你現(xiàn)在開始瞧不起我了?。磕呛棉k,你忙你的,我走我的,咱倆互不干涉,我還回界莊。

張春祥眉毛一挑,你走吧!

沈霞怔愣了一下,邊走邊說,界莊我不還有個窩嗎?

剛邁出兩步,張春祥又一把拽住她,回去。

干嗎回去。

別耍了。

我回界莊還不行嗎?這你也管?我是農(nóng)村女人,不懂規(guī)矩多給你丟臉。

還說屈你了?

我就是農(nóng)村女人!

二人爭執(zhí)之間,賓館里出來人將兩人勸回。

日子過不上兩個月,沈霞開始信命了。

我這病能好嗎?這下蠟頭要燒盡了。

沈霞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張春祥怎么還不來,這個老家伙跑哪去了?

兩個月過后,有人再見到沈霞時,她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生診斷出她患上了肺癌,已到晚期,如果治療不及時,恐怕也就兩個月的生命期限。

沈霞臉色慘白,目光渾濁不清。

阿姨,看我能不能幫你忙,給你家人打一個電話,你的醫(yī)藥費又該交了,再不交就耽誤了手術(shù),會對你的病情非常不利。一位長著娃娃臉的護士憂心忡忡地說。

行……我把號碼……告訴你。沈霞氣喘吁吁,咳嗽不斷。

阿姨,我剛才打過了,那個叫張春祥的人說他在張羅錢,有錢了他就送來了。護士著急地說。但這樣可不行,醫(yī)院是不能等的,你的病情急需要手術(shù),手術(shù)對你非常重要。

我跟他說。

沈霞在護士的幫助下,支起身子,給張春祥打了手機,剛說一句話,對方明顯按斷,不再接聽。沈霞渾身一下子冒出汗來,她猜測張春祥可能在忙,或者另有隱情,不然怎么會不接她的電話呢?停了一會兒后,又撥了一遍,這次,告知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這下,沈霞徹底迷瞪了,她的心一下子涼了,傻傻地呆在了那里……

難道張春祥怕花錢不管我了?不會,一定不會。她開始竭力朝好的方面想,不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已經(jīng)三天沒有看到張春祥的蹤影了,起居上幸虧那個娃娃臉護士照料。轉(zhuǎn)天,剛近中午,病房的門開了,十幾個人影閃了進來,她以為是張春祥帶著人來交手術(shù)費,卻不想是界莊的老家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滿臉疙瘩肉的朱黃毛,手里拎著一塑料袋時鮮水果和一籃子雞蛋,跟在后面的是沈霞在界莊的幾位鄰居,最后面的是一臉木訥的田大草。田大草倒背著手,臉上像掛上了一層冰涼的雨滴,陰凄凄的沒有血色,閉著嘴巴站在那里一聲不吭。endprint

沈霞,你這個老家伙,我們以為你跟了張春祥吃香喝辣的就放心了,怎么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又有病了?有病了還不早告訴我們一聲,大家都惦記著你,去一次宋城不方便,若不然早都讓你領我們下館子了,還能便宜了你?朱黃毛埋怨起沈霞來,卻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她這么一說,其他的人也眼圈轉(zhuǎn)著淚水。

黃毛,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好打抱不平,你們也都希望我過得好,但興許我做錯了一件大事。

朱黃毛愣怔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沈霞有一絲不解,隨即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把病房一眼一眼瞧遍。

怎么沒看見張老保?這個時候他不守著你誰護理你,是不是又釣魚去了?剛才你說做錯了一件大事,難道是你嫁給張春祥錯了?不會吧,不會是半夜走路打滑——踩上一坨狗屎吧?如果真是這樣,你算是瞎了眼了,還回咱們界莊,免得整天遞殷勤給他提尿壺,到頭來自己一個人躺在炕上瞎哼哼,連吃個藥片舀水的人都沒有,越陷越深,可就晚了。

沈霞忙掩飾說,都快要封凍了還釣啥魚……他去張羅錢去了,很快就來……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費用。

肚痛肚知,心痛心知。張羅錢?他還用張羅錢?你是手捧刺猬當×寶舍不得丟——死要面子活受罪,都這個時候了還替他說話,你手術(shù)需要多少錢?朱黃毛嗔怪地剜了沈霞一眼。

先期至少五萬塊,你們親戚鄰居看看能不能幫忙湊一下,阿姨現(xiàn)在急需要手術(shù)。護士眼圈紅紅的,在一邊插言道。

五萬塊對我們個人是個天大的數(shù)字,可在張老保這個狗卵子眼里那都不是錢,這個家伙是不是要把你曬條子晾到這里不管了?如果這樣,我非得找這個癟犢子算賬不可!不過,你別擔心,好好養(yǎng)病,大家伙湊湊應該沒問題。朱黃毛憤憤地罵著,她灰突突的疙瘩臉一抽一蹦,這是她生氣時的怪相。

他不會不管我,一定會來醫(yī)院送錢……你們放心好了。

但愿如此吧,人心隔肚皮,我們走了,改天你手術(shù)時我們帶錢來看你,陪你嘮嗑,給你解悶兒。但有一件事我可得告訴你,別手插磨眼里拔不出來,該決斷的時候不要猶猶豫豫。既然他不仁我們就不義,這年頭誰指望誰呀,大不了再找一個老頭子,還不把你當作祖宗砍個板供起來?!朱黃毛把鄉(xiāng)親們帶來的東西放在了病床一側(cè)。

田大草癟著厚嘴唇,蔫頭耷腦,毫無精神,像個凸起的橛子立在一角,一聲不吭。他鼓鼓搗搗掏出五百塊錢,放在沈霞的床頭,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默默走開。田大草跟在眾人的后面,走得很慢,他的背看上去有點兒駝。突然,他停下腳步,似乎猶疑了一下,一點點兒轉(zhuǎn)過來,看了看沈霞,臉上有了一層羞澀的神情,欲言又止,又慢慢轉(zhuǎn)過身。走了。

這一幕,全部收入沈霞的眼中。她目送著田大草蒼老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臉一陣熱辣辣地滾燙,直燒到耳根。她動了動嘴唇,想喊一聲:大草……大草哥……謝謝你幫我割稻子……謝謝你幫我……卻感覺渾身被什么東西鉗住了一般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沒能喊出來,心里卻翻漿似的難受,一陣陣想嘔吐。

朱黃毛一行人走后三天的一個晚上,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醫(yī)院發(fā)現(xiàn)病人沈霞不見了。同室的病友說,她的丈夫張春祥來了醫(yī)院一次,好像因為錢,兩人發(fā)生了一次爭吵,張春祥動手打了沈霞一耳光后,就再也沒有見到蹤影。當天晚上,沈霞說是上廁所,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看見說,她從醫(yī)院一邊咳嗽一邊捂著胸脯一步一挪地出去后,不知去了哪里。

五 滴血的水果刀

轉(zhuǎn)天就是立冬。

清晨,涼颼颼的風裹著雨夾雪。

大約六點多鐘,有人在望海河邊“榆神”的腳下發(fā)現(xiàn)了沈霞的尸體。沈霞還沒有完全僵硬,胸窩處還有一絲暖氣,說明她死去的時間不是很長。她頭浸在剛結(jié)了一層冰碴的河水里,身子在岸上,兩只手滿是泥漿,手指揸開,緊摳著地面,抓出了兩個不小的泥坑,指痕清晰可見。她的旁邊是一個海藍色的小包裹,里面是幾件折疊得板板整整的衣服,包括她與張春祥結(jié)婚時穿的衣服,還有她曾經(jīng)使用過的鋁制飯盒。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棕色的瓶子,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樂果乳油味道。沈霞臨死前做過痛苦的掙扎。她的眼睛被泥漿糊死,齜牙咧嘴,面部已被臨死前的痛苦折磨得變了形,她的兩只腳沒有穿襪子,一點血色都沒有……

連襪子都沒有穿的沈霞,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不到六十歲的生命。

人們還能清晰分辨出她坐在“榆神”下面留下的痕跡。從現(xiàn)場看,在那個無邊的暗夜,她應該在河邊坐了很長時間,她在想什么呢?是留戀界莊的老親少友?是痛恨自己不該邁出人生這一步嗎?一陣涼颼颼侵人骨縫的冷風裹著細密的小雨滴從望海河的上空輕輕滑過,滑過只剩下空曠的蘆葦?shù)睾退鹆н^的“榆神”的枝條,落在所有人的臉上。

一時間,望海河邊幾乎聚集了界莊所有的老老少少,惋惜,哀嘆,寫在每個界莊人的臉上。

田大草的臉失去了血色,雙眼木然地揉搓著遠方空曠的田野,冰冷的雨滴如淚水,順著他干癟的臉頰流淌下來,有節(jié)奏地一滴一滴向下墜落,砸在他的腿上。他盤腿坐在“榆神”下面的土臺上一聲不吭,吧嗒吧嗒一口接著一口吸著煙。一縷縷青煙從他的臉上爬過去,一點兒一點兒消失,不見了,再爬過去,再消失,任從人們吵吵嚷嚷如何料理沈霞的后事。

這得把張春祥找來,他不管誰管?

他能管啥?若是能管,何不掏錢給沈霞治???狗東西,還能讓他在界莊住了嗎?把他轟出去算了!

這人也真夠絕的啊,沈霞人都沒了,他卻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啥都能用尺子量量,就是人心測不了。

張老保若不把這件事整明白了,臉可就丟大了,還咋在社會上混呢!

沒事,放心吧,那家伙鬼精鬼靈的,還有錢,肯定能安排好。

許是人家在宋城安排火葬呢吧?

別瞎猜了,可能是釣魚呢。

靠,你更是瞎猜,這個時候還釣魚?那心也太大了!

正在這時,一輛轎車卷著煙塵疾馳而來,“嘎吱”一聲停在了距離沈霞尸體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人們不自覺地圍攏過去。車窗搖下來,張春祥的胖臉從車窗探出來,左右瞅了瞅,對著朱黃毛等人說,我知道沈霞死了,大家把沈霞拉到城里火化了,你們幫忙,我出錢。endprint

有人說,我們咋把她拉到城里去???你不得雇車嗎?能讓我們扛著去嗎?

張春祥說,真會說笑話,這么遠誰能扛她呀?

有人說,沒人說笑話,你是不是得下來看看咋整啊?

張春祥猶疑了一下,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有人說,靠,不是我說你張老保,你這也太能擺譜了,咋地也得下來瞅一眼哪!人家沈霞是嫁給你后死的,就是左鄰右舍死了也得看兩眼,更何況死人不能總在這兒擺著啊,得入土為安。

有人說,就是,這也忒能裝了,小心裝大了收不回來。

張春祥邊笑邊拉著長聲說,我能裝啥?弄不好人家還得說我對沈霞如何如何了呢,說就說吧,不讓人家說也不行啊!

有人說,沒人跟你閑蹦坑,到底怎么辦?你這態(tài)度我們可不管了,你找人整吧。

張春祥臉一紅,趕緊說,我出錢,我出錢,你們幫忙,把死人拉走。

突然,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操,往哪拉?往你家炕頭拉啊?你抱著她睡啊?你張春祥行啊,沈霞是橫死的,是吃了藥尋了短見死的,你不知道什么原因嗎?不能進墳塋地也不能出界莊啊。朱黃毛用手狠狠抹了一把混著雨水的眼淚,又甩了甩,那不丟了沈霞的臉嗎?不也丟了我們界莊人的臉嗎?

怎么死的都是死了,你們同意撂到這里我就不管了?張春祥賭氣似的說。

咦嗬,你還神上了!你能說出這樣鬼話來,操,你張春祥就是狗卵子!一堆狗屎,你他媽鉆到錢眼里去了?虧她嫁給了你,你到關(guān)鍵時候把她撇了,你那個時候怎么不低三下四像丟魂兒似的找她了?怎么不裝孫子了?是你把沈霞害了,你他媽還真不夠一個人字。這下你抱著錢垛子一個人摟著睡吧,天天做美夢,不用擔心有人花你的錢了……朱黃毛蛤蟆脊背樣嶙峋的疙瘩臉突然變了形,眼皮亂顫,嘴唇直哆嗦。

放肆,臭婆娘,丑八怪,農(nóng)村土包子,隨便罵人,活膩了,給我閉上你的臭嘴。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從車里嚎叫著噴了出來,隨后車門呼地一下打開,人也從車的駕駛位置跳下來。

界莊人有的認識,是張春祥販賣大閘蟹的大款女兒。

朱黃毛還沒走出幾步,咯噔一下立在那里,眼里噴出兩股騰騰的怒火,像一股旋風,一個箭步?jīng)_到張春祥女兒跟前,“啪“的一聲,上去就是一個脆響的大嘴巴。

與你王八爹一個屌味,不懂人語的家伙,罵你?老娘還打你個小狐貍精。張春祥的女兒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見女兒被打,張春祥一下子撲了過去,拳腳相加,狂撕亂扯朱黃毛。

你就是老串種,就是個婊子!界莊里里外外誰不知道你是個養(yǎng)漢老婆,到這里裝人來了。

兩人撕扯之間,田大草把口中的煙蒂“呸“地一聲吐向空中,像一只伶俐的獀貓,從土臺上一下躍起,忽地一下躥到張春祥的背后,一只胳膊狂亂地揮舞起來,口里發(fā)出一聲嗷嗷的怪叫,嘰里咕嚕,像罵人又不像,含混不清。

人們看見張春祥的腿軟了下去,身子搖晃了一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像電影中的慢鏡頭。

田大草手里攥著一把水果刀,眼睛像困倦帶來的迷亂,似睜非睜,白慘慘的臉上掛著雨滴,像一截枯黑的榆木樁子站在那里。

田大草被刑拘了。

兩個月后,望海河,褪去所有的霓裳,還有縹緲的虹?河面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堅冰。白絨絨的蘆花一朵一朵地飛翔,順著那個被褪去的故事,回到它們天堂的溫床。

這一天,從界莊的一條毛毛小道上,有一個人影漸漸近了,是朱黃毛從蘆花制造的清白世界里款款地走來,她正趕往去宋城看守所看望田大草的路上。

責任編輯 黃 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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