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初中時在課堂里高聲朗讀大先生魯迅的雜文《夏三蟲》,滿教室的搗蛋鬼都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起來:“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最后三字,抑揚頓挫,響遏行云。
現在,行走在驕陽下,不免想念舊時上海人在夏天的消暑妙品,比如“夏三凍”:冰凍地栗糕、冰凍綠豆湯、冰凍酸梅湯。讀者諸君或許會噗哧一聲笑出來:“這三樣算什么東西?土得掉渣 !” 是的,我關注的吃食都是尋常之物,價廉物美, 這是我一貫的立場與態(tài)度。
冰凍地栗糕
地栗,就是荸薺,它是植物中的蝙蝠,算它水果吧,卻冷不防地在菜場里露一下面;算它菜吧, 與它配伍的只有豬肉片,但甜津津的不送飯,也上不了臺面。冰凍地栗糕則是另一回事,記得小時候在上?;春B芬患尹c心店品嘗過。冰凍地栗糕連湯帶水盛在小碗里上桌,半碗冰凍薄荷糖水中沉著幾塊淺灰色、半透明的地栗糕,送入口后,給牙齒一點輕微的抵抗。塊狀物中間嵌有粒粒屑屑的白點,那是切碎的地栗(夏天不是地栗的收獲季節(jié),可能是聽頭貨),但更高的甜度來自它的糖水,薄荷味有股滲透力很強的涼意, 在齒間徘徊片刻后直沁腦門。服務員教導我說: “這是用薄荷煎的湯?!?/p>
冰凍綠豆湯
上海人家都會做,加紅棗、紅蓮子、百合都可以,消暑敗火,但味道卻不及店家里的好吃。何也? 當然自有秘辛。飲食店里的綠豆湯,綠豆選優(yōu),揀去石子雜草,浸泡兩三小時,先大火再轉小火,煮得恰到好處,顆粒飽滿,皮不破而肉酥軟,有含苞欲放的撩人姿態(tài)。沉在鍋底的原汁十分稠密,呈深綠色,一般棄之不用。這掐分掐秒的活,沒三年蘿卜干飯是拿不下來的。
夏令應市,細瓷小碗一溜排開,綠豆彈眼落睛, 淋些許糖桂花,再澆上一勺冰凍的薄荷糖水,湯色碧清,香氣襲人。如果湯水渾濁如漿,就叫人倒胃口了。冰凍綠豆湯不光有綠豆,還要加一小砣糯米飯。這飯蒸得也講究,顆粒分明,油光锃亮,賽過珍珠,口感上富有彈性,頗有嚼勁,使老百姓在享受一碗極普遍的冰凍綠豆湯時,不妨談談吃吃, 將幸福時光稍稍延長。
加糯米飯的另一個原因,今天的小青年可能不知,在計劃經濟年代,綠豆算作雜糧,一碗綠豆湯是要收半兩糧票的,但給你的綠豆又不夠25 克的量,那么加點糯米飯,以湊足數額。
冰凍酸梅湯
一提起此物,老上海就會說:噢,北京有“信遠齋”,上海有“鄭福齋”。
不錯,上海的酸梅湯是從北京引進的。上世紀30 年代,北派猴王鄭法祥搭起班子在上海大世界演戲,大熱天沒有酸梅湯解暑,不堪忍受, 于是與人合伙,在大世界東首開了一家“鄭福齋”。
我小時候也喝過鄭福齋的酸梅湯,味道確實不錯。驕陽似火,行道樹上的知了拼命地叫著, 我和幾個哥哥躲在樹陰下喝。錢少,湊齊一角錢買一杯,幾張嘴輪著啜,那個寒酸勁,如今想想比酸梅湯更酸,但也儼然成了一份可貴的記憶。
“夏三凍”遠去矣,但老上海還在時時想念它們。在它們后身,不僅有色彩繽紛的果凍,還有冰凍鮮桔水——其實就是三精水(由糖精、香精、色素合成),還有刨冰、冰霜以及更加靚麗的冰沙,但味道都不及“夏三凍”來得純正厚實,所以我挑這三樣來寫,不僅有衛(wèi)生和營養(yǎng)的考量, 更有格調與品位的要求。
最后,讓我們一起以朗讀《夏三蟲》的腔調讀出“夏三凍”,它們是: 地栗糕、綠豆湯、酸梅湯 !
沈嘉祿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文壇好吃分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