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恐懼癥”成為一種越來越普遍的現(xiàn)象,尤其以職場人士居多。不少人一聽見手機鈴響就頭皮發(fā)麻,也不愿意主動給人打電話,常常是能拖就拖,推三阻四。
是因為我們恐懼社交嗎?有意思的是,很多害怕打電話的人,卻不怕寫郵件,發(fā)短信,也不回避當(dāng)面交流——看來這種恐懼,也會因社交的具體方式不同而有異。
幾種方式最重要的差別在于,跟郵件、短信比起來,電話有更高的強制性。鈴聲一響,我們就要即刻回應(yīng)。當(dāng)然,我們可以裝作沒聽見,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會讓下次聽到鈴聲壓力更大。而郵件和短信對于響應(yīng)時間就有非常大的寬容度,我既可以馬上回復(fù),也可以花一兩分鐘時間慢慢措辭,不急的話半天時間都可以。
時間松緊,就會導(dǎo)致掌控感的不同。哪怕壓力是同樣的,但我可以“選擇”什么時候卷入到這個壓力里,也可以“選擇”什么時候暫時地逃避一下。這念頭就算想一想,也能讓人喘一口氣。有害怕電話的人說,可我發(fā)短信時并不用暫停,即收即回也沒想過逃避啊?是,那是因為,你至少知道自己有放下來的權(quán)利。有時我們并不一定真的逃避,但我們需要確定自己有選擇權(quán),這會讓我們心里感到安全。
在所有的溝通方式中,電話是最高效率的。尤其是工作電話,撥號出去,不管對方正在干什么,立刻就要建立對話。有事說事,說完掛機。這中間不帶延遲,沒有猶豫,缺少停頓。甚至于,連寒暄和暖場都常常省略。這種溝通方式,帶有極強的現(xiàn)代色彩。
“現(xiàn)在,盡快,必須,就這樣,收到,多謝,拜拜。”這讓人壓力暴增。因為停無可停,退無可退。這就是脅迫感:除了回應(yīng),別無選擇。
你可能以為,老板讓我去辦公室聊聊,比起老板打電話給我會更具有脅迫感。事實上,面談其實會比電話更溫和。因為電話里只能通過你一句我一句的語音交流,對方說完一句,我必須立刻給出回應(yīng),避免冷場。電話中的冷場特別尷尬,一旦沒了聲音,就徹底是空白。所以會有特別強烈的、催人作答的壓力。而面談的情境中,我們不說話時,還可以喝喝茶,可以假裝思考或是望著對方苦笑。這些互動可以填補沒有聲音的尷尬,作為我們無話可說時的緩沖,讓氣氛沒那么僵硬。換句話說,面談也會允許交流有一定的彈性。
由此可見,恐懼電話的背后,恐懼的是那種生硬的、催促的、有脅迫感的互動。
考慮到電話交流的這種特點,我們對于主動給別人打電話,也像主動去侵犯別人的生活一樣,會有潛在的焦慮感。尤其是對領(lǐng)導(dǎo)或長輩等地位更高的人,更覺得有一種以下犯上的不尊重。對這種焦慮,我們最常見的表達是:“這時候打電話不太好吧?”——早上起床,太早;工作時間,人家萬一在開會呢?用餐時間,打擾別人吃飯會不會不好?下班了,萬一在路上開車?晚上,太晚了可能休息了;周末,大周末的就別打擾人家啦……所以一般情況下,不是太著急的事情,我們都會先發(fā)短信:方便接電話嗎?如前所說,短信的強制性很低,相當(dāng)于是把選擇權(quán)送給了對方。
我們的溝通越來越便捷,我們的阻抗卻越來越多。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正變得越來越生硬。
不妨設(shè)想讓你心驚肉跳的手機鈴聲就在此刻響起,認(rèn)真地問自己一個問題: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你認(rèn)為來電者會是誰?如果真是這個人來電,你最怕他會說什么?
也許是一個你并不陌生,但你卻許久不敢直面的人:你的上級、你的客戶、你的導(dǎo)師、你的債主……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編輯:“李老師,今天能把稿子發(fā)給我嗎?”
被這些關(guān)系所迫,電話鈴聲變成了導(dǎo)火索,我們的生活變成地雷陣。
電話鈴聲之所以讓人緊張,是因為我們會被脅迫卷入一段人際關(guān)系,而這段關(guān)系是冰冷而缺乏彈性的。同理,我們也抗拒打出電話,去脅迫別人卷入和我們這樣的關(guān)系中——當(dāng)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富有彈性的人際溝通就顯得尤其重要。日常的一條短信、郵件的一聲祝福、QQ上的幾句打趣,都不再是無足輕重的“碎片化社交”,它們常常讓我們松一口氣,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并不只有冷冰冰的任務(wù)和安排。如果有條件,我們最好能找到重要的人,時常面對面交流分享:聊聊天,泡泡茶,談?wù)劺硐牒腿松?。人與人的妙趣,光憑三言兩語的電話怎么足以領(lǐng)略?就算是打電話,也可以試著煲一碗水米交融的電話粥嘛。
李松蔚
(清華大學(xué)心理學(xué)系博士后,中國心理學(xué)會注冊心理師,心理學(xué)科普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