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韻美

【摘要】中世紀晚期英國紡織業(yè)經(jīng)歷了巨大變革。在外來織工、技術發(fā)明的刺激下，家庭生產制取代行會生產制，鄉(xiāng)村取代城市成為紡織品制造中心。同時，英法百年戰(zhàn)爭時期的需求，外交和財政政策也促進了本國紡織業(yè)的發(fā)展，紡織品取代羊毛成為出口的主要產品，英國完成了由原材料出口國向制成品出口國的轉變。

【關鍵詞】中世紀晚期英國 紡織業(yè) 冒險商

【中圖分類號】K561.32 【文獻標識碼】A

英國織布技術出現(xiàn)很早，到12世紀中期，出現(xiàn)了倫敦、溫切斯特、林肯、牛津等紡織業(yè)中心。然而，包括英國在內的整個歐洲紡織品市場被以英國羊毛為原料的佛蘭德和意大利產品壟斷。14世紀中期之后，這種情況發(fā)生轉變，國際爭端與百年戰(zhàn)爭為英國紡織業(yè)的轉型提供了條件，紡織品取代羊毛成為英國出口商品中的大宗，在本國及歐洲市場占據(jù)的比例也逐漸上升，英國從原料出口國轉變?yōu)楣I(yè)制成品出口國。

本國紡織業(yè)變革的開端

中世紀英國海外貿易的最主要對象就是與之隔海相望的佛蘭德、布拉班特、加斯科尼等西歐大陸沿岸地區(qū)。羊毛是英國出口商品中的大宗。13世紀上半葉，在國王的要求下，平均每年都有3萬至5萬袋羊毛出口至當時的呢絨制造業(yè)中心—佛蘭德。佛蘭德作為英國羊毛出口貿易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其內部的和平與呢絨制造業(yè)的平穩(wěn)發(fā)展是英國羊毛出口量持續(xù)增長的保障。14世紀初期，佛蘭德同法國矛盾激化，1302年5月西佛蘭德人發(fā)起反抗法國人的暴動。暴動影響了英國羊毛出口貿易走勢。根據(jù)財政署記錄，當年羊毛出口量僅有16809袋，此前一年和此后連續(xù)5年出口量都超過3萬袋。①在佛法關系惡化的過程中，英國的位置十分尷尬。英國既想維持同佛蘭德的貿易往來，又不想破壞同法國的關系。這種模棱兩可的曖昧態(tài)度傷害了佛蘭德人的感情，英佛的友好關系出現(xiàn)裂縫。而佛蘭德同蘇格蘭間的貿易往來也激化了英佛間的矛盾。搶奪對方商船、扣留對方商人事件屢次發(fā)生，英國內部關于佛蘭德的抱怨也與日俱增。1309年8月5日，商人們抱怨只有“在英國犯過錯的人才應該到佛蘭德去?！雹?/p>

為了保障自身的人身財產安全，商人們迫切要求在佛蘭德之外建立羊毛出口集市。愛德華二世為了確保羊毛貿易的順利進行，于1313年5月20日發(fā)布法令，建立強制集中地，規(guī)定所有出口的羊毛只能在規(guī)定的地點交易，外國商人不能任意收購羊毛；違者處以罰款并上繳國庫。③根據(jù)陶特的說法，第一次強制集中地于1314年5月31日在法國的圣奧梅爾（St. Omer）舉辦。④1315～1325年間，王室分別在安特衛(wèi)普、圣奧梅爾、布魯日三地建立海外集中地。對于大多數(shù)本國商人來說，將羊毛運往海外銷售，成本高、安全系數(shù)低，他們多次向國王請愿，請求國王在國內舉辦集中地。在本國商人的壓力下，1326年5月，愛德華二世發(fā)布法令在倫敦、紐卡斯爾、約克、林肯等14個城鎮(zhèn)建立集中地。⑤本國集中地的建立促進了城鎮(zhèn)經(jīng)濟恢復，加強國王對海外貿易的控制，保障了商人的安全及權利，并限制外國商人在國內的貿易活動。在集中地政策的推動下，英國商人在羊毛出口貿易中的比重增加。這種在集中地出口羊毛的政策斷斷續(xù)續(xù)延續(xù)至17世紀，成為王室控制羊毛等其他商品出口貿易的主要政策。

強制集中地制度的建立是國王愛德華二世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為了緩和同法國的矛盾、壓制蘇格蘭同佛蘭德的貿易，同時維護本國商人的利益、確保王室稅收的穩(wěn)定而采取的應激政策。李普森指出愛德華二世建立強制集中地旨在控制羊毛貿易以擴充王室稅收。艾琳·鮑威爾強調強制此時建立集中地為國王提供了一個既能籌集軍費、又能達成外交目的的地點。而在愛德華二世的繼任者的眼中，集中地政策就不僅僅是一時的應激行為，而是控制羊毛出口貿易的常規(guī)政策。對于國王來說，舉辦集中地是利大于弊。建立集中地可以保護商人，確保出口貿易的順利進行。同時，實施集中管理，以收取關稅和罰金等。而海外集中地的舉辦也被國王看做是一項外交政策，加以利用。對于本國商人來說，集中地政策抑制了外國商人在國內收購羊毛，引導他們同本國中間商交易。促進本國商人結成連盟，壓低收購價格，阻止非聯(lián)盟成員購買羊毛，形成壟斷。1327年，東賴丁的一個委員會發(fā)布聲明稱羊毛收購價格必須在委員會規(guī)定的價格之下。⑥本國商人在羊毛出口貿易中積累財富，在必要時同國王合作，成為國王的高利貸者。在此過程中，羊毛批發(fā)商公司形成。

英、法以及佛蘭德間的矛盾不僅僅影響到了英國羊毛的出口貿易，也使得進口至英國的佛蘭德呢絨急劇減少。1337年，愛德華三世發(fā)布敕令，禁止進口外國呢絨，只有王室成員才能使用外國產品；同時，禁止羊毛出口。⑦ 佛蘭德呢絨銷路受阻。而此時，城市貴族、封建領主以及行會間的三角斗爭，使佛蘭德內部統(tǒng)治已經(jīng)岌岌可危。紡織工匠為了生存紛紛移民，在布拉班特省、荷蘭等地區(qū)建立了新的紡織業(yè)制造基地。英國國王為了發(fā)展本國工業(yè)，歡迎佛蘭德等其他地區(qū)工匠移民至英國。1331年愛德華三世發(fā)布敕令，為佛蘭德織工約翰·肯普提供保護。1337年的敕令中明確規(guī)定要保護來英移民的外國工匠的人身財產安全，給與經(jīng)營許可權并可自由生產任意尺寸的產品。愛德華三世的保護政策進一步吸引佛蘭德工匠的到來。佛蘭德工匠多移居于倫敦、約克、溫切斯特等大型城市，其具體數(shù)量雖無從統(tǒng)計，但部分記錄顯示了當時佛蘭德移民進入英國的情況。根據(jù)自由人卷宗的記錄，愛德華三世時期移民至約克郡的佛蘭德工匠有300多人。⑧愛德華三世統(tǒng)治時期確實有不少職工移民至英國，帶來了許多英國沒有的技術。但是，外來織工定居地受到限制，只有約克、倫敦、溫切斯特等幾個大城市獲得授權，影響范圍很小。“從根本上說，14世紀英國羊毛制品業(yè)是本土的，他的繁榮來自于13世紀的積累?！雹?/p>

受到外來織工影響最大的是大城市里的手工業(yè)行會?？椆ば袝鳛槌闪⒆钤绲氖止I(yè)行會，在組織生產、維護小生產者利益、管理城市市場等方面做出了不小的貢獻。行會的本質就是壟斷，通過監(jiān)督和限制行會成員的活動來控制生產和銷售的各道工序。外來織工的定居打破了這種壟斷。1351年，倫敦織工們在議會上向國王請愿，要求將外來織工納入織工行會司法審判體系。次年議會給與回復：外來織工需在加入行會的條件下才能獲得居住權。⑩ 從結果來看，織工行會重新獲得了行業(yè)控制權，但是行會生產制的衰落不可避免。在行會規(guī)章的限制和行會師傅的壓榨下，行會成員出走現(xiàn)象屢見不鮮。水利縮絨機的廣泛使用為那些想要遠離城市行會的手工業(yè)者提供了可能。

本國紡織業(yè)變革的技術基礎

水利縮絨機（fulling mill）的靈感來源于人腳踩踏縮絨。英國水利縮絨機最早的文獻記錄出現(xiàn)在1209年的溫切斯特主教的國庫卷檔中。水利縮絨機利用水利代替人力，生產在水磨附近進行，紡織品制造脫離了行會。利用水利縮絨機生產出的產品，節(jié)省人工成本，價格比在城鎮(zhèn)用人力縮絨制作出的產品便宜，行會產品競爭力下降。卡勒斯-威爾森說：“技術和組織上的變化證明了水利縮絨機在世界技術革命中的重要地位，是紡織技術史上一場重要革命?！?4世紀初水利縮絨機在約克郡的西賴丁地區(qū)、湖泊區(qū)、康沃爾、德文、薩摩賽特、考茨伍德、威爾特和凱尼特山谷等水力資源豐富的地區(qū)廣泛使用。在縮絨機技術的支持下，沒有行會規(guī)章限制的鄉(xiāng)村成為手工業(yè)者新的定居地，西南部、東盎格里亞、東北部的鄉(xiāng)村發(fā)展成為新的紡織業(yè)中心。其中，薩?？说睦募{姆（Lavenham）在15世紀初只是一個小鄉(xiāng)村，而1524年納稅180磅，成為英國第十三富有城鎮(zhèn)，超過了萊斯特、北安普頓、牛津等老牌大城市。而德文的托特尼斯（Totnes）和薩?？说墓吕℉adleigh）緊隨其后，在西南部迅猛發(fā)展。伴隨著鄉(xiāng)村紡織業(yè)的繁榮，呢絨商（Clothers）應運而生。呢絨商自身不參與生產，他們購買羊毛，雇傭工匠在其家庭作坊中完成加工賣給布商，形成家庭生產制（domestic system）。 呢絨商安排各道生產工序并直接與市場相連，將生產和銷售分離開來。資本主義就在這些小作坊中形成，而呢絨商也成為最初的資產階級。

本國紡織業(yè)變革的原料基礎

進入14世紀之后，行政和軍事開支不斷增加，王室的征稅范圍也不斷擴大，新的關稅政策無形中保護了本國紡織業(yè)。1303年，英國的外國商人進出口商品關稅發(fā)生變化。羊毛關稅在1275年老關稅的基礎上增加50%，每袋羊毛漲至10先令。同時，開始征收外國商人的進出口呢絨關稅。1347年新關稅的征收對象擴展到本國商人。對于羊毛批發(fā)商來說，出口羊毛和出售給本國制造商的成本差距加大，使其將羊毛出售給本國制造商，保證了本國工業(yè)的原料供應。當進出口禁令解除，可以向佛蘭德等地出口羊毛之后，新關稅導致出口價格上漲，進而使得進口呢絨價格高居不下，外國呢絨的競爭力下降，無形中保護了正在發(fā)展中的本國呢絨業(yè)。同時，1337年打響的英法百年戰(zhàn)爭使王室對呢絨制品的需求加大，僅1337年王室為海軍購買的呢絨就有2000匹。大量軍需產品的使用刺激了本國毛紡織業(yè)的發(fā)展。而羊毛出口禁令也為本國紡織商提供了足夠的原料。戰(zhàn)爭時期的外交政策，財政政策以及戰(zhàn)時的需求促進了本國毛紡織業(yè)的發(fā)展。同時，黑死病之后，在人口銳減的條件下，英國農業(yè)結構調整，畜牧業(yè)比重上升。到14世紀70年代，英國漢普郡的梅爾頓（Merdon）地區(qū)，養(yǎng)羊的牧場比黑死病之前的面積增加了兩倍多，從1347～1348年的513英畝上升至1353～1354年為791英畝，到1376～1377年已增至1232英畝。養(yǎng)羊數(shù)量的增加保證了羊毛產量的穩(wěn)定上升，確保了毛紡織業(yè)的原料供應。從1347年呢絨出口全面征收關稅開始，除了受黑死病影響的幾年，英國呢絨出口量整體呈上升趨勢。

本國紡織業(yè)變革的市場基礎

紡織業(yè)的大發(fā)展給英國貿易和國內的商業(yè)聯(lián)系帶來了很大的變化。之前是出口羊毛進口呢絨，現(xiàn)在是出口呢絨限制出口羊毛，并且在伊麗莎白統(tǒng)治時期完全禁止出口羊毛。出口呢絨的歷史同商人冒險家社團的發(fā)展密不可分。伴隨著呢絨出口量的上升，冒險商的活動也越來越活躍，為本國紡織品尋求海外市場。不同于專門從事羊毛出口、游走與英國港口和加萊等海外集中地的批發(fā)商，冒險商是中世紀晚期從事呢絨海外貿易的商人，主要活動區(qū)域是普魯士、挪威和尼德蘭。他們在當?shù)亟⑵鹈半U商公司，獲得各地區(qū)貿易的自治特權。在國王亨利四世的擔保下，1391年普魯士騎士團長授予活躍在普魯士的冒險商自治特權；活躍在荷蘭、西蘭、巴拉班特和佛蘭德的冒險商以及挪威、瑞典和丹麥的冒險商分別于1404年和1408年獲得類似特權。冒險商交易的商品不單單是紡織品，他們將英國本土生產的產品帶到低地地區(qū)和北海、波羅的海地區(qū)，將當?shù)氐漠a品帶回英國。英國冒險商在北海地區(qū)活躍貿易活動刺激了當?shù)厣倘耍?4世紀末15世紀初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的沖突。由于影響范圍小，英國冒險商的商業(yè)活動并沒有太大的影響。但是，15世紀中后期同漢撒同盟的矛盾則迫使英國冒險商撤出北海貿易圈，退回到低地國家。

漢薩同盟是以呂貝克和漢堡為核心的德意志北部城市間形成的商業(yè)和政治聯(lián)盟。漢薩同盟與西歐許多國家簽訂貿易協(xié)定，獲得經(jīng)商特許權。在英國呢絨出口貿易中，漢薩商人是冒險商的主要競爭者。14世紀中后期，漢薩商人在羊毛制品和精紡出口份額逐年上升，面對漢薩商人的競爭，英國國內形成反外國商人同盟，出臺了一系列政策限制漢薩等外國商人在英的貿易活動并一度中斷同漢薩商人的貿易。漢撒商人的寬幅呢絨出口量在1469年到達最低點，僅有864匹，占總出口量的2.1%。漢薩商人為了恢復在英國的商業(yè)特權、英國商人為了奪回在普魯士自由貿易的權利，王室則為了高額的關稅和補助稅，以1473年漢薩商船幫助愛德華四世為契機達成和解，于1474年簽訂烏特勒支協(xié)議。冒險商獲得普魯士和漢薩同盟城市自由貿易特許權，漢薩同盟恢復之前在英國的特許權。雖然漢薩商人的呢絨出口量有所恢復，但是英國冒險商仍然控制著英國的呢絨出口。1475～1482年間，冒險商平均每年出口32503匹，占總出口量的60%，在1478年達到最高值71.4%。冒險商的海外活動保證了本國紡織品的銷售市場，刺激了本國紡織品的生產。

結語

黑死病之后英國農業(yè)結構調整加速了已經(jīng)開始的本國紡織業(yè)的轉型。羊毛從出口轉為內銷為本國紡織業(yè)提供了充足的原料。英法百年戰(zhàn)爭時期的需求、外交和財政政策也促進了本國紡織業(yè)的發(fā)展。冒險商利用復雜的國際形勢和王室政策在海外貿易中脫穎而出，成立冒險商公司、擊敗曾一度掌控全局的外國商人，建立起英國的民族出口貿易，為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海外市場的開拓奠定基礎，是英國向“日不落帝國”邁進的第一步，也是英國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型的重要一步。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②⑥T. Lloyd，the English Wool Trade in the Middle Ages，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99，p104，p117.

③A. Bland，R. Tawney（eds），English Economic History Select Documents，Norwich： The London And Norwich Press，1914，p.178-180.

④ T. Tout， the place of the reign of Edward II in English history，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14，p250.

⑤A. Jenckes，the Origin，the Organization and The Location Of The Staple Of England，Philadelphia： Pennsylvania University，1908，p79.

⑦⑩W. Ashley，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English Woollen Industry，Publications of the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Vol. 2， No. 4，p.41，p48-49.p76，p67.

⑧H. Heaton，The Yorkshire Woollen And Worsted Industry，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920，p.15.

⑨H. Gray： The Production and Exportation of English Woollens in the Fourteenth Century，p.23.

E. Carus-Wilson，An Industrial Revolution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11，No.1 （1941），p50.

J. Bolton，the Medieval English Economy 1150-1500，London： J.M. Dent；Totowa， N.J.： Rowman & Littlefield，1980，p252.

A. E. Bland，R. H. Tawney，English Economic History Select Documents，pp.211-216.

E. Carus-Wilson，Trends in the Export of English Woollens in the Fourteenth Century，p.165.

Joseph Byrne，The Black Death，London： Greenwood Press，2004，p64.

W. Cunningham，The growth of English industry and commerce during the early and middle ages，p.371.

A. Myers，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1327-1485，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1969，pp.1061-1064.

根據(jù)E. Power，M. M. Postan，Studies In English Trade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的附錄整理而來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