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禮
梁實秋有一次去重慶,住在一位朋友家中。晚餐時,朋友弄了幾道小菜,其中有一缽排骨蘿卜湯。那時尚屬抗戰(zhàn)時期,如此宴客已算得上招待貴賓了。梁先生抿了一口湯,隨即夸贊味道甚美。朋友的妻子十分謙遜地說:“這湯實在是不夠味的,楊太太做的排骨蘿卜湯,那才堪稱一絕……”
這個楊太太也是熟人,她是梁實秋先生另一位友人的妻子。數(shù)日以后,梁實秋他們果真去了楊太太家中做客,并開玩笑說,他們一行是沖著喝排骨蘿卜湯來的。席間,一大缽熱湯端上來。猛一看并無奇妙之處,小口品嘗就會發(fā)現(xiàn)確實不同凡響。排骨還是排骨,但酥爛、醇香而未成渣;蘿卜也還是蘿卜,煮得透而入味,但未變泥;湯汁就愈加鮮美了,微燙,濃香,且黏稠。大家紛紛舀上一小碗,一邊喝一邊大為贊嘆,自然少不了向主人討教熬湯的秘訣。譬如,該加多少水,煮多長時間,火候如何把握,等等。楊太太不知是內(nèi)斂還是狡黠,顧左右而言其他:“沒什么,沒什么,這種家常小菜上不得臺面的,不成敬意??!”
大家似乎有點兒失望。這時,一位心直口快、自以為是的朋友大聲說:“我來宣布熬湯的秘訣,很簡單,多放排骨,少放蘿卜,少加水。”眾人忍俊不禁,哄堂大笑。以為那個朋友是在開玩笑??墒?,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梁實秋先生覺得有道理,他回家后親自下廚,自言自語:“多放排骨,少放蘿卜,少加水。不妨一試?!弊匀?,排骨選的是上好的成色,蘿卜也切得厚薄適度,然后文火慢燉。試驗結(jié)果,大獲成功。
梁實秋先生后來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寫道:“從這一椿小事,我聯(lián)想到做文章的道理。文字擲地而作金石聲,固非易事,但是要做到言中有物,不令人覺得淡而無味,卻是不難辦到的。少說廢話,這便是秘訣,和湯里少加蘿卜少加水是一個道理。”
現(xiàn)今,人們往往反其道而行之。有一些打著營養(yǎng)湯、養(yǎng)生湯招牌的店面裝潢非常考究,但湯是水,料是渣,味道不夠了就加味精和大料。有一些文字,乍一看用詞講究、華麗,仔細咂摸,卻發(fā)現(xiàn)空洞無物、味同嚼蠟。至于說到做人,大體也適用這個道理。籠罩在某某人頭上的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名頭”,如果名至實歸,就如同擁有了成色上好的排骨,稍加用心,煲出一鍋色味俱佳的“人生湯”并不困難。但如果這些“名頭”大多是東拉西扯、連蒙帶騙混來的,沒有多少能經(jīng)得起推敲和考驗,那他這鍋湯就仿佛兌了過于多的水、添加了太多的蘿卜。即使在制作方法上再講究,聘請名頭再大的廚師,煲出來的湯也終究差強人意,經(jīng)不起眾人一小勺、一小勺地細細品嘗。
由此看來,其實做人、寫文跟煲排骨蘿卜湯都是同一道理,水分多了必遭唾棄,得到贊許的必是真材實料。但似乎又不完全相同,做人如煲湯,但又比煲湯難了許多。湯做壞了可以倒掉重來,或者干脆就不喝罷了。人生這鍋湯煲壞了,從頭再來的難度就太大了。
既然如此,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去煲湯。沒有魚翅,千萬別用粉絲去冒充。沒有排骨,咱就別非要喝排骨湯,煲個蘿卜湯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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