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當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世界便屬于你一個人了。
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是啊,這差不多是30多年前的歲月了。我開著卡車,獨自一人行駛在荒野上。尤是寒冷的冬夜里,那老銀色的雪光會一直延伸到迷蒙的遠方。四野已成一個偌大的銀鑄世界,只有我開的這輛小若蟻蟲的卡車在動。
30年前,那些沉駐在荒野上的鄉(xiāng)村,僅由幾幢或十幾幢簡陋的茅草房拼成,村口處照例豎立著一根高高的桿子,上面吊著一盞亮刺刺的燈。早年時,村子里是沒有電的,鄉(xiāng)下人都點油燈或蠟燭照明。為了節(jié)省一碟油、一截蠟,會早早地熄掉它。夜里無眠的老人,或者是在黑暗中巴巴地吸著濃紅的旱煙,或者是在院子里借著老銀色的雪光干些零活兒。遠處的那幾座孤零零的祖墳也已被澆鑄成鐵硬的銀色了。是啊,只有那高高的燈,是黑夜里唯一常亮的地方呵。
當一個人開著老式的卡車行駛在荒野上,當看到那遠處的燈光時,在孤寂與清冷的凄涼中,便有了一點橘色的希望。接著,這閃爍著的亮團引著你朝著那燈光開去了——那一刻,它便成了夜行人不棄的伴侶了。這孤寂的燈光會讓你想起許多陳年往事,它一格一格地照亮了你早年擁有的某些畫面。這些畫面里有你的父母,有你的兄弟,也有你的同學(xué),這些影動的人們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燈光的撫繞,變得如此溫馨、如此純凈,讓你那原本涼著的心,于這墨色的夜,感到了一束春陽般的暖。是啊,在這樣的回放中,的確,很少出現(xiàn)曾經(jīng)讓你齒冷的往事和人,他們似乎害怕這孤寂的夜、遠處的燈,即便是偶一地浮現(xiàn)出來,也會被過濾得那樣親切與坦率起來。如此之寬容,讓追憶者的嘴角泛起了一絲神靈般的笑了。
遠處的燈光終于近了。在近處,雖然它僅僅照亮了一塊兒不大的地方,但它卻像天上的星,泊入遠客的眸中??ㄜ囘M入了這燈光的地界,那沉睡中村子的輪廓,燈光下凌厲的霜雪,茅屋上裊裊騰升的晚煙,以及淹沒在村莊深處的狗吠,在這片如夢如幻的燈光下,猶如泳者,悄然潛入到似水的世界中去了。
常做冬夜的行客,知道前方的那一盞孤燈,或者是用冰做成的燈罩,里面點著一支微微搖曳的燭光,遠遠的,就能看見它在雪路邊閃耀著——或許那是一家鄉(xiāng)下的小旅店吧。早年,荒野上的小旅店從來是和小飯館合在一起的,雖然偶爾也有他鄉(xiāng)的卡車司機投宿,但更多的是接待那些趕馬車的車老板。這樣的小旅店,當時稱作大車店。大車店有一個很大的院子來停放一掛掛趕路的馬車。茅屋里,是一領(lǐng)長長的火炕。我曾多次住過這樣的大車店。睡前須先將衣褲捆成卷兒,用繩子吊在房梁上,免得招虱子。大車店的夜呵,從不寂寞,車老板們進進出出,須不斷地去院子里喂馬、撒尿,或者幾個人盤坐在火炕上,邊巴著嗆人的旱煙,邊嘮嗑兒。車老板都是些見多識廣的人喲……
前面那盞燈,或許是一個公路檢查站。那時的公路多是砂石鋪成,遇到大雨或者大雪的天氣,他們就會把路桿放下來,禁止車輛通行。這樣,你只能停下車宿在這里了。檢查站里照例有一領(lǐng)長長的火炕,在墻角處會有幾個齊胸高的大瓦缸,里面分別腌著酸菜、咸菜,存著雜糧。行路人只要交上一兩塊錢,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高粱米飯了?;蛘?,駐在盤山道旁的那盞燈,是一幢獵人的小木屋。如果你想給汽車加水,或者找點兒吃的,或者問路,你就將卡車停在路邊,推門進去,喝上一碗熱水,一邊烤火一邊和獵人聊幾句。臨走前,扔下你身上多余的香煙或火柴,再繼續(xù)走你的路。
卡車終于從高吊的燈光下開過去了,漸次地將它們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你又繼續(xù)在老銀色的荒野上行駛,聽著發(fā)動機發(fā)出的嗡嗡聲了。或者就在這時,天空上悄然地飄下了雪,如一封封小小的信函,紛落在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于是你打開雨刷器,那被撥成扇形窗視的前方,像一條絨絨的白色神毯,不斷地在你面前展開著,展開著。是呵,便是風(fēng)雪中的英雄也是孤單的喲,一騎一槍,在紛揚的大雪中。
在迷蒙舞落的雪中,遠遠地,你會看到有移動的燈光,伴著雪迎面飄了過來——那同樣是一臺夜行的老式卡車,正從對面駛來。大約是司機擔心破壞了夜的沉靜,雙方只是用閃爍燈光的方式彼此打一個招呼。那個卡車司機是個一臉滄桑的年輕人。是啊,真正的男人一定是在路上。
卡車從你身旁駛過去了,前途又變得混沌起來。似乎這雪夜里,只有你這一臺卡車在孤單地行駛著。
進入山區(qū)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興安嶺的盤山道一山一山地纏繞,牽連不斷,間或被原始森林遮掩起來??ㄜ囻偵线@盤山道后,偶爾會看到在山頂上另一輛卡車的燈光,它就在你高高的上方,似乎正朝著天上行駛。當你的卡車盤上山頂,前面的卡車卻已滑落到山腰處了。就這樣,兩輛老式卡車在銀鑄林封的山影中,一山連著一山地盤旋著,上上下下,有意或無意地追逐起來……
卡車又駛?cè)霟o涯的平原了。正當你這個夜行者感到疲倦時,前面又有一束燈光在閃爍,于是,你又振作了起來。
30年就這樣過去了。當你開著私家車行駛在冬夜的大野上時,眼前的景象與30年前已截然不同。高速公路被路燈照得如晝?nèi)鐭?,鋪成了一條遼遠燦亮的燈帶,在這條燈帶上,來自地北天南的車輛,你來我往,川流不息。遠處的村莊不再是一盞孤燈下的老式鄉(xiāng)村了,它已被燈光璀璨、堆砌如冠的城鎮(zhèn)所取代了。不斷有車子迎面駛過來,完全沒有打招呼的必要;盤山路消失了,不知從何時變成了長長的隧道,一條呼嘯著的隧道。夜,不再寧靜了,燈光也不再是回憶之橋,你只是開著車木然地看著前方,行駛著……
哦,下雪了。你披著衣服起來,站在窗前。已是凌晨3點,透過繪著霜花的窗,你久久地凝望著空空蕩蕩燈火簇擁著的高速公路。是啊,你在等待什么呢?是在等待從遠處駛來的卡車燈光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