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我在天山腳下出生,這座大山陪伴我半個世紀(jì)。我走到哪,山都在望我。她望我的時間遠長于我望她的時間。我是她看著長大的。
我給外地朋友說,你到新疆第一眼看見的肯定是天山,而印象最深的必定是東天山主峰博格達,在飛機降落烏魯木齊的前20分鐘,三峰并列的博格達雪山出現(xiàn)在機翼下方,她是山頂上的山,像一只張開的巨手,被群山托舉伸向茫茫云天。而你坐火車一到吐魯番,撞入眼睛的也是博格達峰。她肅穆地豎在那里,你看與不看,她都在眼前。你繞不過去。
新疆人自豪地稱自己為“天山兒女”,無論生活在北疆準(zhǔn)噶爾盆地,還是南疆塔里木盆地,天山都在眼前。這座山太大太長,東西穿過整個新疆。南坡耕種,北坡游牧。山南山北滋養(yǎng)出兩種不一樣的生活。
在曾經(jīng)穿越過亞歐大陸的蒙古人的傳說中,天山是一位仰天橫躺的勇士,他的頭顱是西天山主峰汗騰格里,左臂自伊犁河谷延伸到博爾塔拉,天山北部的盆地由此稱作“準(zhǔn)噶爾”,“左翼”的意思。我的家鄉(xiāng)沙灣一帶的南山蒙語名依連哈比爾尕山,堅硬的肋骨山。哈密巴里坤一帶的山脈是勇士之腿,巴里坤,蒙古語老虎腿。而烏魯木齊東南的博格達峰,蒙古語意為“神圣的、至高無上的通靈之山”,她是天山的心。
在新疆的眾多山峰中,天山博格達峰享有人們對她的最高敬仰。天山,古代塞種、匈奴、突厥、蒙古語皆稱“騰格里”,通天之山。這一名字背后隱含古代各民族對天的無限想象和敬畏。博格達峰,則是與天連接的至高神靈。古人祭天之所。
博格達峰下發(fā)現(xiàn)的大型殉馬坑遺址、山神廟遺址以及周圍眾多的古巖畫群,都顯示博格達祭天活動數(shù)千年來未曾中斷。周穆王以天子之名,遠涉萬里,赴天山祭天,拜會當(dāng)時的西域氏族首領(lǐng)西王母。 這是中國天子天山祭天的開始。清代收復(fù)新疆后,對博格達峰的祭祀達到一個高潮,博格達峰作為“永鎮(zhèn)西陲”的象征,列入國家祭奠名山,乾隆皇帝曾親撰祭祀文,博格達祭祀規(guī)格等同五岳。
從此,每年春秋兩季,當(dāng)?shù)刈罡唛L官率領(lǐng)眾多文武官員,公祭博格達山神,這一傳統(tǒng)一直沿襲到民國。
在北方民間,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無論何人,只要看到博格達峰,牧人則下馬,行者則叩首,官員則頂禮膜拜。
博格達自古就是一座名山。在歷代典籍中她有過諸多響亮的名字:貪汗山、折羅曼山、金嶺、陰山、靈山、博格達山。她還有一個名字叫“筆架山”,這是自清代以來儒文化對她再一次塑造。古老薩滿教、道教、佛教,儒教等,都曾將博格達天池視為圣地。
據(jù)專家考證,博格達山漢代以前是昆侖山,山海經(jīng)所述的神話故事,皆發(fā)自以博格達為主峰的東天山。博格達三峰又稱柱天三石。北京圓明園的整體布局模擬天下九州地勢。 在西北角堆砌有17米高的假山象征昆侖山,按照西王母居所的建筑規(guī)制修筑了紫碧山房,種植蟠桃。與阜康天池瑤池蟠桃園相對應(yīng)。
我曾在遠遠近近的地方注視過博格達,當(dāng)整個大地還在黑暗中,博格達峰早早被太陽照亮。新的一天從博格達峰頂開始了。當(dāng)太陽落山,大地陷入又一個黑夜,太陽的余暉依然長久駐留住博格達峰頂。
我在東疆奇臺的玉米地里望見的博格達像一尊銀元寶,高高供奉在延綿山脊之上,整個天山在那里突然有了型,被認(rèn)出來。在正對博格達的阜康市區(qū),我一抬頭,看見博格達壁立眼前,似乎比我在她腳下看見的還要逼近,她的形狀是方的,高顯地豎立空中,是所有樓頂之上的樓,房頂之上的房,那是一切之上的神的建筑。
在挨近阿爾泰山的賽爾山上,當(dāng)?shù)啬撩駟栁覐哪睦飦怼N艺f烏魯木齊。牧民拿馬鞭指東南方說:博格達。那里距烏魯木齊六七百公里,怎么能看見博格達呢。但我順著牧人的馬鞭望去,果真看見了,在凹下去的準(zhǔn)格爾盆地的南像,天山像隨手捏造的模糊粗糙的盆沿,偏東南的博格達則是精致的純銀盆耳,斜方型,盛滿黃沙碧野的準(zhǔn)格爾巨盆,似乎由那個純白的盆耳提起,朝西北傾過來。
我上過好幾次賽爾山,都沒想到朝更遠的博格達望,我想不到我會望那么遠??墒?,賽爾山上的蒙古牧民朝千里外的天山在望,這樣的遠望從幾千年前便開始了,繼蒙古人之后,后來到達阿爾泰山的哈薩克人也從那里望見天山,望見那個銀色盆耳的博格達。據(jù)說他們中的一個部落,用了一百年時間朝博格達峰走近。在之前之后的千萬年里,博格達都是一個在千里外便被清晰認(rèn)出的路標(biāo)。
在古代西域,南來北往的人們,就是遠遠盯著博格達行走,并走到了一起,在博格達峰四周形成東西方文明交匯的“漩渦”,南坡吐峪溝阿斯塔納古墓群的出土文物,見證著東西方精粹的宗教文化在那塊小綠洲的相遇相容。而早在絲綢之路以前,沿天山而行的“天山走廊”, 便已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通暢廊道,朝西連通伊犁流域、哈薩克斯坦的七河流域,往東與河西走廊貫通。博格達峰下自然是東西方文明“碰頭”的地方。圍繞博格達峰南北坡的這些著名地名:吐峪溝阿斯塔納、交河、高昌、吐魯番、北庭、別十八里、天池、烏魯木齊,沉淀了多少厚重歷史。
“建標(biāo)西域”“作鎮(zhèn)西陲”,這是乾隆皇帝親撰博格達祭祀文中的詞句,博格達西域圣山、西域鎮(zhèn)山、西域地標(biāo)的意義由此彰顯。
兩千年前的西方旅行者們,還給了博格達一個震古爍今的名稱:軸。大地如平放的車輪,博格達峰是凸起的軸心,道路如車輻四通八達。 博格達是亞歐大陸的地理軸心,也是西域南北綠洲文明與草原文明的分界點。 從地理上看,以博格達為首的天山的兩端,正好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兩個巨大的輪軸,連動?xùn)|西方,轉(zhuǎn)動世界歷史進程。
天山在古代地緣政治當(dāng)中一直涵蓋“天下”理念。
天山走廊歷史上是連接?xùn)|西方四大文明經(jīng)濟政治文化交流的生命線,控御天山才算得上控制“天下”。漢、唐、元三朝實質(zhì)掌控天山,達到了三個發(fā)展頂峰。歷代草原民族積極致力爭奪天山,正是為了與東西方爭奪經(jīng)濟貿(mào)易權(quán)和文化話語權(quán),匈奴、突厥、契丹、衛(wèi)拉特等部落民族,無一不是在控制天山以后稱雄中亞,也是在失去天山以后走向覆滅。唐朝“蘇定方一箭定天山”,就是在天山北麓一舉擊敗突厥,平定西域,聯(lián)通了世界交流通道,四方來朝,在東方建立了當(dāng)時世界中心的地位。
今天的新疆,依然是控御東西方的戰(zhàn)略前沿,是牽動不同文明匯聚、交流、交鋒、融合的巨大輪軸。天山的“天下”戰(zhàn)略意義再次回歸。天山博格達區(qū)位的重要性將再次彰顯出來。天池博格達,作為新疆文化精神的一個重要附號,也必將廣受敬仰和關(guān)注。
2013年8月9日,新疆?dāng)?shù)十位作家在天池邊清代祭祀遣址上,對博格達作了隆重祭祀,這是西域歷史上首次文人集體祭祀博格達。作為主祭人之一,當(dāng)進行到對博格達行注目禮時,我的目光仿佛跟先人們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我們在延續(xù)著前人對博格達的虔誠注目。從古至今,生活在這片大地的諸多民族、部落,都對博格達有過共同的精神依托。當(dāng)他們強盛的時,首先想到的是祭拜博格達峰。當(dāng)他們遇挫失利時,想到的也是祭拜博格達峰,獲得上天庇佑,獲得智慧和力量。 遠在各種宗教成型之前,人類曾經(jīng)有過共同的信仰,那就是對自然神靈的敬畏。博格達祭祀是傳統(tǒng)自然崇拜的延續(xù)。敬仰天山,敬畏自然。這是我們祭祀天山博格達的主題。
(本文圖片由雅辭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