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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門

2014-11-03 23:30:35葉廣芩
十月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七瓜子仁

葉廣芩

蘇惠來電話說要跟我見面,將見面地點(diǎn)定在北海公園瓊島的月亮門里頭,她說那兒有片假山,清靜陰涼沒干擾,還說她會自帶香茶和小點(diǎn)心,她的玫瑰花茶較她母親的更加爐火純青了。我說,好久沒喝你們家的玫瑰花茶了,幾十年了,還沒忘了呢。蘇惠說,咱們快五十年沒見了,有好些話要說。

“五十年”這個數(shù)字聽著讓我有些驚心,半個世紀(jì)哪!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時間都去哪兒了?一轉(zhuǎn)眼倆人都六十多了,成老太太了。蘇惠說的五十年,其實(shí)有點(diǎn)兒夸張,細(xì)細(xì)推算,從1968年年底我去陜西插隊至今,滿打滿算應(yīng)該是四十六年,蘇惠采取的是四舍五入的說法,也沒錯。

1968年冬天,全班同學(xué)都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了,注銷戶口、置辦行李,忙得不亦樂乎。蘇惠卻獨(dú)留北京,進(jìn)了工廠,優(yōu)哉游哉地晃蕩于大家的圈子之外。蘇惠進(jìn)的廠子是腌菜廠,是造大醬、腌小醬蘿卜的街道小廠,小廠也是廠,是拿工資的,旱澇保收的地方。我們是什么呢,我們什么也不是,我們要在陜北當(dāng)農(nóng)民,得憑力氣種地掙糧食吃。不可同日而語哪!

集體出發(fā)的時候,蘇惠來北京站送站,同學(xué)們見了她感情都有些復(fù)雜,好像她是叛徒,我們都是即將“赴死”的壯士。有人怪聲怪氣地稱贊她有福氣,她不好意思地說,什么福氣呀,一個月十八塊五毛的學(xué)徒工,比你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差遠(yuǎn)啦!

有人說她是得了便宜賣乖,故意裝孫子,私下里也有人說她留北京是她媽用身子給她換來的……

總之,蘇惠在同學(xué)跟前顯得有些尷尬,有些沒面子。她站在月臺上,隔著車窗不安地看著我,眼神閃爍不定?;疖囌镜拇箸娮囗憽稏|方紅》樂曲,樂聲中火車開始滑動,我們顯得很悲壯,蘇惠的眼圈和鼻子有些紅,不知是凍的還是雪光映的。她追著火車跑,把兩個橘子塞給我,叮囑我一定照顧好自個兒,多給她寫信。我明白,其實(shí)蘇惠是專來送我的。別人都有家人來送站,只有我沒有,她不來,我的離京儀式將是稀里嘩啦的殘缺,是沒有祝福的凄涼??墒俏移活I(lǐng)情,不愿意讓大家看出這一點(diǎn),對她的做法,表現(xiàn)出了冷淡而不在意。我把頭扭向了一邊。

我不愿意大家知道我們是朋友,我們也根本不是朋友。

兩個橘子從小桌滾到了地板上,在混雜的車廂里,不知去向。

也不找。

我走后,沒有給她寫過信,她也沒有任何信息傳遞給我。

水米無交,相忘江湖。五十年——

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通過網(wǎng)絡(luò)。

物非人非,我們已經(jīng)不是我們,北京也不是北京了。對我來說,五十年變化太大,想必她也是。

在東直門交通樞紐站我登上107無軌,往北海后門趕。這是一條熟悉的路線,少年時候過隊日,除了景山就是北海,我和蘇惠不止一次,手拉著手出北海后門,過地安門、北新橋,回到戲樓胡同家中。她們家住1號,我們家住2號,門挨著門,是鄰居。

小時候的蘇惠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孩子,長得比我漂亮,身條細(xì)溜,皮膚白皙,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唇下有顆痣,那顆痣長得很有名堂,叫美人痣。我母親說蘇惠是個美人坯子,說這丫頭長大了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我希望母親也說我是個美人坯子,可是母親對我相貌的稱贊永遠(yuǎn)是十分吝嗇。

學(xué)生時代的我和蘇惠像是形影不離的一對,看見她就能看見我,看見我就能看見她。不是我們的關(guān)系有多么鐵,我們的友誼有多么牢固,是人為因素硬把我們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開。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都有學(xué)號,老師把我們按座位分成1號、2號、3號……在教師登記冊上也依此順序登記。上課老師提問不叫姓名,叫號,同學(xué)之間習(xí)慣了也多以號相稱。我的座位和蘇惠挨著,她是5號,我是6號。5號、6號,我們從小學(xué)一年級一直叫到六年級。

現(xiàn)在的孩子放學(xué)都有大人在門口等著接,學(xué)校門口在放學(xué)的時候人頭攢動,爺爺奶奶站了一堆,翹首盼望,等待孩子出來。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沒有家長接,老師將東西南北住得近的學(xué)生組成一個個隊,謂之“路隊”。我們先是在操場,在班主任的目光下“半臂看齊”,把隊伍排整齊了,然后背著書包一隊隊走出校門,走出去的路隊不能散,走到誰家門口了,誰自動撤出。常常是最遠(yuǎn)、最后的同學(xué)擔(dān)任路隊隊長,誰住哪兒,在哪兒出隊,隊長心中有數(shù)。他要對路隊的成員負(fù)責(zé)到底,不準(zhǔn)哪個中途溜號。出校門往東的這支路隊數(shù)我和蘇惠住得最遠(yuǎn),走到最后就剩了我們兩個人,這時候,我就和蘇惠走成了一橫排,蘇惠很嚴(yán)肅地讓我“排后邊去”,說還沒到家呢,不許“亂隊”!我不以為然,說橫著也是隊,誰能說橫著排不行?蘇惠說我這樣搗亂隊形,她明天要把我“告老師”。

那時候的孩子們有三怕,一怕“告老師”,二怕“留?!?,三怕老師“請家長”。這三怕一怕比一怕厲害?!案胬蠋煛北容^簡單,頂多老師在全班批評一頓,脖子一縮頭一低就扛過去了,臉都可以不紅的。我被“告老師”的機(jī)會很多,我父親下班回來見我的第一句話常常是“你今天又被稟先生了吧”,父親是老派人,他把“告老師”叫“稟先生”,其實(shí)是一個意思;“留?!北容^麻煩,放學(xué)大家都回家了,你得在教員辦公室站著。這種情況老師先不理你。讓你晾著,寒磣著你。別的老師進(jìn)進(jìn)出出,都得瞟你兩眼,有的還得說幾句風(fēng)涼話,所以你得有足夠的抗打擊準(zhǔn)備。出路有兩個,或是把臉皮撕下來裝書包里,做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二皮臉相;或是號啕大哭,痛心疾首地徹底認(rèn)錯投降。最后一招“請家長”比較損,不到萬不得已老師不會使這殺手锏,家長來了,老師簡單說幾句,讓把孩子領(lǐng)回去教育,常常是剛出校門,大巴掌就扇上了,幾乎所有的家長都等不得到家就開始動武,不怕街上的人看熱鬧。學(xué)校門口打孩子,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誰都能夠理解。那時候的孩子,沒有誰沒挨過打,就是我這個小丫頭,挨我媽的打也是無數(shù)。好在我們記吃不記打,心胸都很開闊。

女生一般輪不到“請家長”的份兒,男生就難說了。但是蘇惠不同,她動輒就被老師“請家長”。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郭,叫郭梓仁,男性,四十左右。平時愛找大個兒女生聊天,喜歡盯著女生的胸口使勁看,還借機(jī)會拉女生的手。按說老師喜歡學(xué)生無可厚非,但我卻很討厭他,嫌他惡心,給他取了外號叫“瓜子仁”?!肮献尤省边@個綽號在同學(xué)中被叫得很廣泛,使用頻率很高。

蘇惠是乖孩子,乖孩子也會因?yàn)楦鞣N原因被請家長。比如上課說話,比如課間吃東西,比如聽課走神兒……在我們身上是小小不言的事,到了蘇惠身上就成了大錯,就得“請家長”了。蘇惠放學(xué)被留在教員辦公室,向蘇惠媽傳達(dá)“到學(xué)校領(lǐng)人”的命令一般是我的責(zé)任。往1號捎話,對我是捎帶腳兒的事兒,甚至連正門也不用走,從我們家后院穿東墻月亮門直接過去,就是1號后院。蘇惠家住1號后院西屋,三間平房,當(dāng)間兒是飯廳,擺著八仙桌、椅子,北邊是蘇惠媽的臥室,南邊是蘇惠的臥室,蘇惠和她媽媽不住在一個屋。蘇惠媽給街道縫紉廠的服裝釘紐扣,把衣裳拿回家來做,所以她媽媽老在家,老是坐在窗戶底下鎖扣眼。蘇惠媽接了老師“請家長”的信兒會扔下手里正干的活兒直接往學(xué)校跑,急赤白臉的好像她閨女受了多大委屈。她護(hù)犢子的勁頭比我媽大多了,蘇惠就像老母雞翅膀底下的小雞雛,不是小鳥依人的模樣,是小雞依人的模樣。為這個我常跟我媽掰哧較勁,說她不喜歡我,不是親生的。我媽的回應(yīng)是:你懂個屁!

蘇惠媽比蘇惠長得還漂亮,一個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小媳婦。穿件麻紗的小碎花褂子,臉上撲著淡淡的粉,眉毛又細(xì)又彎,身上散發(fā)著“綠寶”香胰子味兒,腳上穿著白涼鞋,光腳的時候能看見她的腳趾甲上涂著紅艷艷的指甲油。蘇惠媽很注意細(xì)節(jié)的修飾,看起來不顯山露水,其實(shí)每一處無不是精心打理,像我七哥畫的國畫小品。蘇惠媽會吹簫,偶爾也會把墻上的紫簫拿下來,給我們吹一段《蘇武牧羊》。那得在我們都做完作業(yè),表現(xiàn)得很乖,而且蘇惠媽心情也好的時候,不過這樣的時候?qū)嵲诓欢唷?/p>

蘇惠媽一吹簫,蘇惠就跟著唱,蘇惠的嗓子很好,把小拐彎的地方都能唱出來,不似我,嗓子是直的。

每聽到這首歌,我的心里都很難受,為那個吃氈飲雪的蘇武擔(dān)心。他太倒霉啦!人到了那份兒上還活著干嗎呀,多沒勁!我承認(rèn),簫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華麗,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沒有蘇惠媽簫的襯托,這首歌大概不會這樣動人。我們一年級音樂課學(xué)的歌是“青天高,遠(yuǎn)樹稀,西風(fēng)起,雁群飛”,旋律也很美。我唱了一遍,第二遍蘇惠媽就能隨著我用簫吹出來了。蘇惠說她媽有一顆玲瓏心,顧名思義,我想起我們家多寶格上的擺設(shè)象牙球,玲瓏剔透好幾層,是工藝品。

初小四年我們實(shí)行的是半日制,上午上課,下午在家上學(xué)習(xí)小組。小組里是就近的同學(xué),集中到一個同學(xué)家在一塊兒做作業(yè),互相督促,老師下來檢查。我跟蘇惠是一個小組的,我們組還有一個叫李立子的男生。李立子沒有父親,他父親到臺灣去了,他跟媽媽生活。他媽媽很摩登,是個燙著飛機(jī)頭的演員。李立子本人結(jié)巴,長得難看,兩只扇風(fēng)耳朵很不知趣地朝兩邊挖挲著,像戲臺上官員的紗帽翅。我和蘇惠想氣他的時候就說“倆耳扇風(fēng),敗家的祖宗”,李立子薄薄的耳朵立刻變得通紅透明,真能忽閃忽閃地動彈。我們都奇怪他那當(dāng)演員的美麗的媽怎么會生出個這么丑的兒子,用李立子自己的話解釋說他是“串了秧兒”,沒救了。蘇惠悄悄跟我說,她要有個這么丑八怪的兒子,她一準(zhǔn)把他掐死,絕容不得他長大,丟人死了。我和蘇惠都不愛跟李立子說話,常欺負(fù)他,說他爸爸是反革命。李立子也不惱,慢條斯理地回應(yīng)我們說,你們才是反革命。

我和蘇惠達(dá)成共識,將來找對象絕不找李立子這樣的,忒難看,影響心情。李立子一點(diǎn)兒也不為自己的長相發(fā)愁,平日一味傻鬧,還愛說瞎話,告訴我們他媽是仙女下凡,每到夏日初七夜里都要穿上羽衣飛到天上去。對此我們壓根兒不信,李立子信誓旦旦地說改日把他媽上天的衣裳拿來給我們瞧瞧。蘇惠媽說她信李立子的話,因?yàn)槔盍⒆計尣皇且话愕膵?,那樣美的媽媽只有天上才有。李立子聽了很得意,歪著腦袋看著我們說,怎么樣,我沒瞎說吧!

后來我們知道,李立子媽的確有上天的衣裳,那是演《槐蔭記》穿的。每年七月初七,劇院都演的時令戲。李立子媽演織女,滿臺飛舞的彩云是由演員們舉著畫片組成的。

我們每天下午圍著院里的石頭桌做作業(yè),石頭凳子很涼,蘇惠的屁股底下墊著她媽給縫的小棉墊,我和李立子身子底下什么都沒有。我們的屁股隔著一層布褲子和石頭接觸,有時還真涼,不是自己家,我們也沒有權(quán)利和蘇惠媽要棉墊子。學(xué)習(xí)小組要在蘇惠家整整待一個下午,老師規(guī)定不許提前散伙,主要是怕我們到街上去野。所以,我們下午的時間便十分寬裕。三個人嘰嘰喳喳,動筆的時候少,扯淡的時候多,動輒便打起來,二對一,把李立子揍得哇哇大哭。李立子的哭相很難看,大嘴咧著,鼻涕過河,使勁擠著眼,扯著嗓門號。他正在換牙,那張豁牙露齒的嘴很夸張地,毫不掩飾地暴露給所有的人,我真替他羞,一個男孩兒,比丫頭還丫頭。李立子哭的工夫大了,蘇惠媽會端著一杯玫瑰花茶出來,拍拍李立子的腦袋,李立子立馬就住了聲,他就等著蘇惠媽拍呢,他也喜歡蘇惠媽。他自己的媽是仙女,仙女從來也不拍凡人的腦袋。那杯茶是專為號哭的李立子準(zhǔn)備的,蘇惠媽讓他潤潤嗓子,想號就接著號,不想號了就做作業(yè),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李立子就不號了。

蘇惠媽說,小孩子愛上火,號是敗火,玫瑰花茶也敗火。

蘇家在院子里種了許多玫瑰花,我們從來沒見過那些玫瑰開花,因?yàn)槊倒暹€是花骨朵兒的時候就被蘇惠媽掐了,她把那些花骨朵兒晾干泡水喝,泡進(jìn)水里的花骨朵兒自己慢慢就開了,十分的神奇,十分的美麗,喝在嘴里甜香甜香的,我們都愛喝。我和李立子從心里喜歡蘇惠媽,我們覺得她干凈又安靜,美麗又淡雅,作為女人,她近乎神圣。李立子甚至說,將來他娶媳婦,就娶蘇惠媽。

蘇惠媽才是仙女。

李立子的媽比蘇惠媽有派,她是名角兒,唱青衣的,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我父親說,她只要往臺上一站,不用扮相,立馬能傾倒一片。什么是角兒啊,這就是角兒!能傾倒一片的媽卻傾倒不了自己的兒子,李立子說他不愛他媽,他媽從來也不拿正眼瞧他一眼。他對他媽的感情淡之又淡,天就是塌了,他也想不起他還有個媽來。我說,那你就把蘇惠媽當(dāng)媽吧。

李立子說,他已經(jīng)把蘇惠媽當(dāng)媽了。

有一天,李立子跟蘇惠搶棉墊子,蘇惠不給,兩個人爭起來,蘇惠急了說,人家來“身上”了!

我問什么是身上,蘇惠說“身上”就是好事。

李立子說,我也來“身上”了。

我說,我也來“身上”了。

蘇惠說,啊——呸!

李立子說,你的“身上”在哪兒呢?讓我們瞅瞅。

我說,是啊,讓我們瞅瞅!

蘇惠對我說,你不要跟著起哄,他爸爸是反革命,難道你爸爸也是?

李立子一下蔫了,他最怕人家提他爸爸。

那天從月亮門躥回我們家后院,我看見七哥正坐著小馬扎在水池子旁邊洗涮他那些畫筆。老七二十多了,還沒娶媳婦。他不急,我媽急,托人介紹了一個又一個,都沒成。媽說老七的條件太高,挑得花了眼。我說,他不就一個破畫畫的嘛,趴在桌子上描呀描,十天畫不出一只貓。

老七洗得很專心,沒想到會有人從月亮門鉆過來,我湊過去搭訕說,老七呀,你也來“身上”了嗎?

老七看著我,一臉莫名其妙。半天說,什么“身上”?

我說,沒來“身上”你坐布馬扎干什么?

老七說,這是我的馬扎,我見天兒坐,干你什么事?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別沒事找事!

突然地,老七臉色通紅,用筆點(diǎn)著我腦門兒說,一肚子花花腸子,有沒有正經(jīng)?

我說我已經(jīng)正經(jīng)一天了,現(xiàn)在就不正經(jīng)了。說著,我像鼻涕蟲一樣趴在老七的背上,勾著他的脖子晃悠。老七說,去去去!我今天特別討厭你!

我學(xué)著蘇惠的腔調(diào)說,啊——呸!

這時媽過來了,媽讓老七別理我,說小孩子七八歲討狗嫌?,F(xiàn)在的我正是討嫌的時候,家里的小狗瑪麗見了我掉頭就跑,貓黃黃兒也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就鉆床底下。

我說,媽,我也要來“身上”!

我媽扇了我一脖拐。

我承認(rèn),蘇惠年齡比我大,也就大一點(diǎn)兒,但是蘇惠已經(jīng)是大姑娘范兒了。有一天,李立子還沒來,蘇惠悄悄地解開衣扣讓我看她的奶,我看不出什么,蘇惠就拉著我的手讓我摸,我摸不出所以然。蘇惠說,你看是不是鼓了些?

我說,怕是有點(diǎn)兒吧。

蘇惠說,怎么是“有點(diǎn)兒”,已經(jīng)很有模樣了呢!

我說跟我的也差不多。蘇惠很鄙視地看著我說,你——你那(讀mei mei,方言乳房)平得像塊板,沒一點(diǎn)兒起色,我都懷疑你是個石女。

我問什么是石女,蘇惠說石女是永遠(yuǎn)變不成女人的人。我說這極有可能,我媽老說我是野小子,小子不成,還得加個野字,把我定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腦袋頂著一個大中分,跟電影里的漢奸一個德行,是我媽嫌給我梳小辮麻煩,讓串胡同的剃頭挑子給我剪的。剃頭的是走街串巷的天津?qū)氎嫒死相?,老鄭屬于“貼餅子熬小魚兒”系列。他以當(dāng)時寶坻的審美時尚,借助我那幾根黃毛,為戲樓胡同打造了一個讓人過目難忘的“女漢奸”。那天我理完發(fā)進(jìn)家,恰逢老七在前院剪樹,老七一見我這模樣,差點(diǎn)兒沒樂得背過氣去。我不管,是老鄭把我捌飭成這樣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干嗎要難堪?穿著花褲子紅鞋,留著大中分,我這不倫不類的裝扮在學(xué)校里沒少受同學(xué)們的嘲弄。郭老師,那個“瓜子仁”對我不屑一顧,不拿正眼瞧我。誰愿意讓他看,不看才好!

這天上學(xué)習(xí)小組去得有點(diǎn)兒早,蘇惠媽去眼裝廠交活兒去了。蘇惠拉著我進(jìn)了她媽媽的屋,神神秘秘地說要給我看樣?xùn)|西。蘇惠拉開她媽的衣柜,掏出兩個圓圓的布碗。我問這是什么,蘇惠說是奶罩。我問奶罩是干嗎用的,蘇惠說是罩奶用的。我說,奶還用罩嗎?東門倉里那頭拉磨的驢也用這個呢,是扣在眼睛上的。

蘇惠說,你別露怯了!

蘇惠讓我?guī)椭涯莻€罩往她胸口上扣,比比畫畫地照鏡子,舍不得拿下來,拍著自己那對微微鼓起的奶說,再長長就能用了。

我說,多累贅呀,夏天熱不熱?

蘇惠說,夏天戴才最好。

我說,你媽媽戴它嗎?

蘇惠說當(dāng)然。

李立子來了,在窗外大喊大叫,蘇惠依依不舍地把奶罩放回柜子里。其實(shí)我也很喜歡那個碗一樣的東西,它太精致了,上面有繡花,有和皮膚一樣光滑的軟緞,有優(yōu)美的弧線,這東西應(yīng)該是美人使用的,問題是藏在里頭不讓人看有點(diǎn)兒可惜。那時我們剛學(xué)了個成語“錦衣夜行”,“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我想,“錦衣內(nèi)藏”大概能跟它劃為一類。如果造句,把它用在這兒比較合適。

我上頭有兩個姐姐五姐和六姐,她們都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平日極少回家。順便說一句,我們姐兒仨是一母同胞,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已故的大娘二娘所生。跟我最鐵的七哥就是二娘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我大多沒見過。

姐姐們的穿著比媽講究,比媽摩登。有一回,兩個都回來了,我要求她們解開衣服,讓我看看她們的奶罩。兩個人一時目瞪口呆,見了鬼一樣地看著我,警惕地說,你要干什么?

我說,什么也不干,看看而已。

一個說,你憑什么要看?

我說,就憑你是我姐。

另一個喊媽,說我在“耍流氓”!

媽進(jìn)來拍打著我說,都是跟哪兒學(xué)的?怎么越來越壞!你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耍流氓”我不懂,但我知道流氓不是好人。因?yàn)榍安痪媒值涝谀橡^公園公審了一個“九龍一鳳”的流氓團(tuán)伙,我跟著媽去參加了大會。那幾個人低著腦袋,灰頭土臉,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我不過是想看看緞子質(zhì)地的布碗,欣賞上頭那美麗的繡花,卻鬧了個“流氓”的下場,很沒面子,很沮喪。覺得偌大個家,競尋不到知音,只好過月亮門去找蘇惠。月亮門,是我探索各樣秘密的門,在門那頭,是個親切的,撩人的,很有意思的世界。

小姑娘之間沒有什么話不可以說,蘇惠是我人體知識的啟蒙,從她那兒我知道了好些原來壓根兒不知道,甚至是被忽略的身體變化。她告訴我,到了一定年紀(jì),胳肢窩就會長出毛來,以致我對我的胳肢窩一度很關(guān)心。我一天數(shù)次抬著胳膊觀察胳肢窩,結(jié)果那里一點(diǎn)兒動靜也沒有。媽看了我的奇怪舉動以為我身上長了什么東西,讓做飯的莫姜老太太帶著我到澡堂子去泡。莫姜拿個絲瓜瓤子抓著我死勁搓,她把我當(dāng)成了泡在水池子里的碗。我死活不讓她搓胳肢窩,一來怕癢癢,二來要讓她搓壞了,我永遠(yuǎn)長不出毛怎么辦,那可是一輩子的遺憾。

人要看清白己的胳肢窩不是太容易,我怕自己忽略了這個關(guān)鍵的過程,就讓李立子幫我看,李立子很認(rèn)真地瞅了半天說什么也沒有。我讓他再仔細(xì)看,李立子又看,還是說沒有。我有些失望,大概真應(yīng)了蘇惠的話,我是個石女。

李立子看出我的情緒,勸我不要在意,說他爸爸的毛是長在胸口上的,又濃又密,小樹林一樣的,黑壓壓一片,將來我的毛長在胸口也未可知。盡管李立子使勁安慰我,我的思想負(fù)擔(dān)還是很重,擔(dān)心自己是個另類,與美麗女生蘇惠相差太遠(yuǎn)。

有些嫉妒,還有些懊惱。恨鐵不成鋼。

我頻繁地穿梭于1號2號之間。兩院之間的這個月亮門本屬于不正常,是我的大伯父在袁世凱洪憲年的時候?qū)⑺蛲ǖ摹?號那邊曾住著袁世凱的管家沈致善,大伯父擁戴袁世凱,跟沈家走動很勤,為了不引人注意,在后院開了這個門。我們家的人除了我以外,誰都不喜歡這個門。父親說這個門不合格局,破了風(fēng)水,門開不久,袁世凱就死了,沈家也急速破敗,匆匆搬走。1號院誰住誰倒霉,不是破財就是丟官。后來成了大雜院,住進(jìn)了二十多戶各色人等,才相對消停了。開了月亮門,我們家也沒落什么好,我的二姐姐就是通過這個門和沈家少爺勾搭上私奔了的,跑了的二姐姐再也沒回來過。我爸爸為這個事傷透了心,用把大鎖把門鎖了,一鎖就是二十年。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街道檢查消防,把門打開了。開了的鎖再也鎖不上,父親也懶得再管,再說我們家也沒誰會再通過月亮門私奔了。我還小,離私奔的歲月還差得遠(yuǎn)。

月亮門成了我的專用通道。我的許多喜怒哀樂都來自門的那邊。

瞅準(zhǔn)一個沒人的機(jī)會我溜進(jìn)蘇惠媽的屋。蘇惠媽坐在床上,就著窗戶的光在鎖一件粉褂子的扣眼。床上還堆著好幾件粉褂子,鮮嫩的粉襯著蘇惠媽好看的臉像香煙盒上的大美人。

蘇惠媽看我進(jìn)來,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停下手里的活計,但是臉上卻堆出了笑意。我知道,只要我在,那淡淡的笑臉就永遠(yuǎn)不會收斂,這是我和李立子都喜歡蘇惠媽的原因之一。是一種習(xí)慣,其實(shí)蘇惠媽對誰都是微笑的,并不是我們哪點(diǎn)特別招她喜歡。

窗外樹影斑駁,屋里墻上的貓頭鷹掛鐘嘀嗒嘀嗒地擺,每擺一下,貓頭鷹的眼睛就動彈一下,我看了一會兒貓頭鷹,眼睛隨著它的眼睛轉(zhuǎn),它動一下我動一下,很快我的頭就開始發(fā)暈,有些站不穩(wěn)。我坐在床邊上,把視線轉(zhuǎn)向蘇惠媽那雙細(xì)長靈動的手,湊到她跟前去看那針腳。對我閑極無聊的舉動蘇惠媽仍舊是微笑,出于北京人的禮數(shù),她絕不會輕易說出讓我走的話。有一回我在蘇惠媽屋里待的時間太長了,為了打發(fā)我走,蘇惠媽讓蘇惠到小鋪去打醬油,也許人家根本就不缺醬油,支出蘇惠自然就支出了我,我果然跟著蘇惠一塊兒到小鋪去了,可是我又跟著蘇惠回來了,讓蘇惠媽好氣又好笑,就這,她也說不出讓我走的話。

這會兒,蘇惠媽說,這件粉褂你穿了一準(zhǔn)好看。

我說,我不行,蘇惠穿了才好看。

蘇惠媽說,蘇惠到學(xué)校畫黑板報去了,你怎沒去?

我說,好學(xué)生才有資格辦板報,我不是好學(xué)生。

蘇惠媽問還有誰在學(xué)校辦板報,我說就蘇惠一個。蘇惠媽一聽沒一點(diǎn)兒猶豫伸腿就到床底下找鞋,她說她要到學(xué)??纯?。看蘇惠媽要出門,我想起來這兒的目的,趕緊問,您知道什么是石女嗎?

蘇惠媽說,……石女……石女就是……你干嗎問這個?

我說我懷疑我是石女。蘇惠媽笑了,說,怎么可能!

我說,可是我的meimei不鼓,我的胳肢窩不長毛,我的臉皮也不變白。

蘇惠媽說,這一定是蘇惠跟你說的吧?她的話不一定全對。

我問到底什么是石女,我對這個很在乎。蘇惠媽說,石女就是不能人道的女人。我問什么是人道,蘇惠媽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就是啊……不能和男人睡覺的……

我說我能和男人睡覺,跟老七睡,跟我爸爸睡,只要他們的床有我能擠的地方,我就能和他們睡。

蘇惠媽咯兒咯兒地樂,鎖門的時候回身對我說,你不是石女,絕對不是。

蘇惠媽的肯定對我是莫大的鼓舞,我一溜煙地從月亮門跑回家,在甬路上一躥一躥地手舞足蹈。老七看見我說,看來你今天很高興。

我說,我是可以跟你睡覺的,我自然高興。

老七一把抓住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提拎起來就往媽屋里走。我踢他,啐他,往他身上抹鼻涕,都不能奏效,這廝不為所動。

我說,老七,你破壞了我的好心情。

老七說,我可沒有什么好心情!

媽正在屋里剪鞋樣子,見我和老七撕扯著進(jìn)來問是怎么了。老七把我摜在磚地上說,您得管管了!

媽說,又上你畫室搗亂去了?

老七說,她要跟我睡覺!

媽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厲聲說,了得!越來越不學(xué)好,給我跪下!

我本來在地上坐著,一聽這話,順勢躺下了,像狗瑪麗一樣,四腳朝天。

媽說,甭來這一套,狗是狗,你是你,我分得清楚!

老七說,這孩子要成精。

媽到撣瓶里去抓雞毛撣子,我趁機(jī)撒腿就跑,跑進(jìn)莫姜的廚房,鉆到灶后頭的夾縫里。我們家的灶是磚砌的,灶和南墻之間有條很窄的縫隙,只能容得下黃黃兒貓和瑪麗狗,但是它們從來不往那里頭鉆,因?yàn)樘荒艿纛^,有進(jìn)無出。莫姜低著頭在擇韭黃,我的闖入對她就像刮進(jìn)一陣風(fēng),她連眼皮也沒抬。媽追進(jìn)來了,撣把子掄得呼呼響,媽問,那個小東西在哪兒?

莫姜說,……四太太,我擇韭黃呢……

媽在夾縫里找到了我,可是她沒法兒把我弄出來,也打不到我,她要夠到我除非站到灶臺上,這對她來說是太出格的事兒。媽把撣把子在灶臺上啪啪地拍,說,有本事你就待在這兒,這輩子別出來!

不出就不出,我說,誰出去誰是丫頭養(yǎng)的。

媽把雞毛撣子拽過來說,你再胡咧咧我撕爛了你的嘴!

媽出去了,莫姜扭過頭吃驚地看著我說,您這話兒是打哪兒學(xué)來的?

我說跟李立子學(xué)的,我們班的男生都這么說。莫姜問我可懂這話的意思,我說懂。

其實(shí)我根本不懂。

我的拗脾氣在這刻充分表現(xiàn)出來,我在夾縫里整整夾了四個鐘頭。期間,莫姜從上頭遞過來倆包子,冬筍鮮肉餡兒的,我吃得很美。我問有沒有紅小豆粥,莫姜說,您湊合了吧,四太太那兒還沒消氣兒呢。

我說老七忒不是東西,聽不懂好賴話。莫姜說,您那話也實(shí)在算不上好話。

在灶后頭,我喝了一碗米粥,又吃了莫姜燜的一大塊醬肘子,撐得我直打嗝。縫隙里的生活并不如想的那樣糟糕。

天黑了,家里人都吃了飯,父親到廚房來找我,跟我說,出來吧,你媽說了,不打你了。

我說,您不能慣她這個習(xí)慣,想打就打,我也不是東門倉的驢。

父親說,是不是驢你先出來,我真奇怪這么窄的縫兒你是怎么鉆進(jìn)去的。

是啊,怎么鉆進(jìn)來的呢?說真的,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出不去了,敢情人吃飽了和餓著時候的體形差別很大,再從原路出去已經(jīng)成了絕不可能的事情。難道我要在這里頭待一輩子?那可怎么得了!我害怕得哇哇大哭起來,哭聲沒招來狼,倒招來了媽和老七。媽讓老七站到灶臺上,揪著我兩條胳膊把我從墻縫里提溜出來。一身的塵土,一臉的煤灰,一張油汪汪的嘴,我的模樣真不淑女。

那晚我要求和父親一起睡。躺在父親和媽媽的中間,我使勁抱著父親的胳膊不想撒開,媽說,這孩子怎變得跟小月窠兒似的。

父親說,她是天天的見不著我,想我了,跟我撒嬌呢。

倆人都沒說對,我閉著眼睛偷偷地樂。

父親的身上有股煙味兒,呼吸氣息很重,半夜還打呼嚕。那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實(shí),感覺不好。

跟男人睡覺不如自個兒的小被窩兒舒坦。

有一天我問蘇惠,小孩子是怎么來的。蘇惠說是媽媽生出來的,我問從哪兒生出來,蘇惠很神秘地點(diǎn)著自己的不便之處,小聲告訴我是從這兒出來的。我說,怎么可能!

李立子在旁邊支著耳朵聽,大聲嚷嚷,孩子都是從河里撈來的,這個我知道!

蘇惠說,呸!你撈一個給我看看。

李立子說,我明天就到護(hù)城河去撈,撈回來你們家得養(yǎng)著,我媽是養(yǎng)不了的,我姥姥是“老不死的”,也養(yǎng)不了。

李立子的媽每天半夜回來,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立子是靠他姥姥照顧著。

蘇惠說,你以為是撈小金魚兒呢,滿河里都是孩子。

我相信蘇惠的話,但我感到這件事情有點(diǎn)兒恐怖,有點(diǎn)兒順理成章又不可思議。因?yàn)槲业奈褰憬阏谠衅谥校亩亲哟蟮孟駛€鼓,都快透明了,看著很可怕。媽說五姐的肚里裝了兩個孩子,是雙棒兒,生起來怕是困難。想著將來兩個孩子要從五姐姐的“那里”出來,我難過得想哭。媽在我眼里是萬能的,連媽都說“困難了”,那就是相當(dāng)困難了,萬一大人、孩子都憋死了,怎么得了。這么一想,我立刻決定,自己這輩子也不要生孩子!我問蘇惠怎么就能不生孩子,蘇惠說,不結(jié)婚就不會生孩子。

我說,婚我還是要結(jié)的,比如戲臺上的趙云、呂布,還有楊宗保,都是我的最愛,我很愿意跟他們在一塊兒過日子,一塊兒吃莫姜做的飯,一塊兒上北海劃船,看他們在臺上翻跟頭。

蘇惠說,結(jié)婚就是個儀式,不跟男人睡覺就不會生孩子,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

我說,睡過了就會懷上孩子?

蘇惠說,肯定。

我嚇得魂飛魄散,天哪,我跟我爸爸睡過啊,從夾縫被提出來的那天,睡過幾個晚上哪!我要是有了孩子他(她)在家里該算是誰呢?

這事兒麻煩。

我偷偷摸自己的肚子,暫時還沒有膨脹的跡象,但我知道它會慢慢長大,五姐姐就是這個樣子的。

每天都摸肚子,似乎都覺著它在慢慢隆起,害怕極了。我很憂郁,憂郁得有點(diǎn)兒茶飯無心,飯量大減。不敢跟媽說,也不想和蘇惠說,小小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那天在廚房,媽看我無精打采的模樣問我怎么了,我想這事兒怎么也繞不過媽去,將來生了孩子還得靠她拉扯,藏是藏不住的。我告訴媽,我可能懷了小孩兒。媽說,真的呀?

莫姜正端籠屜,聽這話撲哧樂了,一鍋飯差點(diǎn)兒撒了手。

我說,那天我在您屋里,挨著爸爸睡過了,蘇惠說了,男的女的在一塊兒睡就會生小孩兒。

媽一點(diǎn)兒也不驚奇,她好像很高興,說她快當(dāng)姥姥了,一撥兒一撥兒的小外孫子們都奔她來了。聽著媽媽那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侃,我心里難受極了,感到自己的孤獨(dú)又無助,趴在灶臺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媽在一旁樂,平日不動聲色的莫姜也偷偷地樂,我覺得她們有幸災(zāi)樂禍之嫌,她們在欺負(fù)我。

沒過兩天,六姐姐回家來了,六姐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婦科大夫,平時不在家住,老是值夜班。她說話利落,做事兒麻利,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藥水味兒,離老遠(yuǎn)就能聞見。雖說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倆,可我不待見她,她也不待見我,我們倆緣分很淺。她回家是被媽叫回來的,回得挺不情愿,對我也很不耐煩,嫌媽耽誤了她醫(yī)院的事兒。

在媽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東屋里,按在床上,板著臉說,別沒事兒找事兒啊,你這是閑的!

我說,我怎的沒事兒找事兒了?你才是沒事兒找事兒!我也沒請你回來。

她說,誰都是打小時候過來的,怎就你過得花哨?就你事兒媽似的,沒完沒了?

我說,你才是事兒媽,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就是個愛給人開膛破肚的六丫頭!

六姐說,我現(xiàn)在沒工夫和你扯閑篇,我先給你說說什么叫荷爾蒙——

她那張臉本來就長得長,這一“荷爾蒙”就顯得更長了。我看著她翻白眼,她說,你那鬼心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說,“荷爾蒙”這名字很好聽,很洋氣,將來你有了孩子就叫“荷爾蒙”,挺好。

六姐厲聲道,把身子坐直了,聽我說!

不茍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給我說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經(jīng),什么是受精,什么是坐床,什么是產(chǎn)褥期,什么是哺乳期……

窗外西北風(fēng)嗚嗚地刮,小雪粒兒拍在窗戶紙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沒有生火,把六姐的鼻尖都凍紅了,拿手絹使勁兒擦鼻涕。我卻燥熱難耐,那些哺乳期把我聽得如坐針氈,渾身冒汗,敢情人有這么多內(nèi)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多多了,復(fù)雜多了。

六姐受不了東屋的冷,臨走,扔給我一本《產(chǎn)科學(xué)》,那是她上學(xué)的教科書。書里有很多插圖,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畫的都是一些不便讓人看的地方,淋漓盡致,沒遮沒攔,很是直接。書歸了我,名正言順,沒事兒我就抱著書看,應(yīng)該說這本書是我對人體了解的入門之書,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認(rèn)六姐是個合格的人體啟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爾蒙講解,醍醐灌頂,一通猛澆,填鴨式的強(qiáng)灌對我的認(rèn)知是個大顛覆,她似乎沒考慮過我這個孩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這突如其來的大科學(xué)的沖擊。比起上中學(xué)以后生物教師(一般生理課由生物老師擔(dān)當(dāng))對生理衛(wèi)生一章輕描淡寫“這章同學(xué)們自己看書吧,不屬于考試內(nèi)容”地一帶而過來說,我的這場惡補(bǔ)當(dāng)算是得天獨(dú)厚。

一個小丫頭,由婦科大夫來做啟蒙教育,那是怎樣的一種完全徹底!

十歲,我已經(jīng)知道荷爾蒙,知道受精了。

《產(chǎn)科學(xué)》自然要拿給蘇惠看。蘇惠每次看書的時候都臉紅,把書舉得高高的,只開一道縫,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臉地?fù)?,?dāng)然是搶不到。李立子買了一百個猴皮筋兒跟我們換,我們也沒答應(yīng)。后來,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畫報偷出來跟我們交換著看,畫報里頭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擺出各樣姿勢,長得也不好看,是外國人。我們拿著那些光屁股的人調(diào)侃,李立子說他們在“耍流氓”,我說他們在開光腚會,蘇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時不常來檢查學(xué)習(xí)小組,誰都看得出,他來的目的不是為了我們,是沖著蘇惠媽來的。蘇惠媽一見“瓜子仁”進(jìn)院,馬上抱著一包活計迎出來,也坐在石頭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著孩子們做作業(yè)。“瓜子仁”見了蘇惠媽,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很不莊重,用各種理由把蘇惠媽往屋里引,蘇惠媽嘴角掛著微笑,就是不挪窩兒。我們都低著頭寫作業(yè),裝得很傻很乖,其實(shí)誰心里都明白,在屋里,“瓜子仁”會動手動腳摸蘇惠媽的奶。我們私下議論過摸奶的問題,覺不出有什么好,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但是這個舉動對“瓜子仁”來說就顯得很迫切。蘇惠媽總是避免和“瓜子仁”單獨(dú)在一起,我們都支持蘇惠媽。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書包下頭發(fā)現(xiàn)了畫報,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倆眼直放光,他說這本書屬于黃色范疇,不能出現(xiàn)在小孩子手里,得沒收,說著拿眼睛掃了一下蘇惠媽,蘇惠媽臉上仍舊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沒聽見?!肮献尤省庇行o趣,他說他還要到扁擔(dān)胡同檢查另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改天要過來處理畫報問題。這件事兒對學(xué)生包括家長都是件很嚴(yán)肅的問題。

“瓜子仁”走了,我們半天都沒人說話,擔(dān)心學(xué)校會因這個處分我們。蘇惠媽沒說什么,臉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訴我,“瓜子仁”坐在那兒偷偷用指頭尖撓蘇惠媽的腿。我說蘇惠媽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長得太猥瑣,太惡心。李立子說,男人并不是長得都跟趙云、呂布似的,比“瓜子仁”還難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長得像動物園的山魈,凈打他媽,還罵人,罵他媽媽是婊子,罵蘇惠媽也是婊子,罵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說,那他就是婊子養(yǎng)的。

李立子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在他去了臺灣,要不我們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沒收的畫報如石沉大海,學(xué)校沒有因?yàn)檫@個處分我們,我們很快就把它忘了。因?yàn)槲覀儽弧肮献尤省睕]收的東西太多了,小人書、彈弓、洋畫、玻璃球……都是在課堂上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東西,誰還為一本畫報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從月亮門去1號玩兒,極少見蘇惠過到我們這院來。我們院里樹多,可以把猴皮筋兒拴到樹上隨意調(diào)整高度。蘇惠家院里就不行,得兩個人舉著。李立子對這項活動表現(xiàn)出了極大不耐煩,堅持不了五分鐘就撂挑子,說跳皮筋兒是丫頭們的玩意兒,他的志向高遠(yuǎn),要當(dāng)科學(xué)家,讓科學(xué)家舉猴皮筋兒是大材小用。

也有蘇惠過來的時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畫畫時。老七喜歡拿著畫夾子描摹院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蓮,很普通的東西在老七的筆下個個兒變得精神抖擻,生機(jī)無限。蘇惠愛看老七畫畫,有時候在老七旁邊一站就是一兩個鐘點(diǎn)。我沒那耐心,我喜歡看我爸爸的大寫意,墨汁嘩啦一潑,就是個大螃蟹,嘩啦一潑又變出一條河……出人預(yù)料又讓人驚心動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畫喇叭花之余,順手給蘇惠畫了一張肖像。蘇惠很珍貴地舉在手里,不敢折疊,說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人給她畫過像,拿回去要掛在墻上。我纏著老七也給我畫一張,老七說,去去去,錛兒頭倭瓜眼的模樣還要費(fèi)我的紙,畫你還不如畫狗瑪麗!

我說,老七你是說我長得沒蘇惠漂亮是吧?

老七說,你以為自個兒是朵花嗎?

我說,老七,你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你不能這樣糟踐我,連狗都不如,告訴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著我一臉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這副譏諷模樣,一腳踢翻了他的畫架子,嚇得蘇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說,別價,你別價呀!

老七說,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畫架子回屋了,蘇惠不滿地對我說,你這是干嗎?不講理得厲害。

我說不是我不講理,是老七窩囊,廢物點(diǎn)心一個。

蘇惠說,你是欺負(fù)老實(shí)人。以小賣小。

我說,隨你怎么說。

我們混混沌沌地活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有一天,我們醒了,是餓醒的。那時候全國人民都為糧食而惶恐不安,見面“吃了嗎”的問候變得實(shí)際而有內(nèi)容。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吃飽肚子成了人們最迫切的理想。我們是學(xué)生,每月糧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說不少,可總是不夠吃。大家的飯量突然都變得很大,沒有油水,每月二兩油半斤肉,不定期憑購貨本供應(yīng)一斤咸帶魚。我們的腿都腫了,一按一個坑。學(xué)校實(shí)行了勞逸結(jié)合,半天上學(xué),半天休息,體育課休課,因?yàn)槌R娪信苤苤突璧乖诓賵錾系膶W(xué)生。我越長越細(xì),細(xì)脖子頂著個大腦袋,晃晃悠悠的,模樣越發(fā)不中看,連狗尾巴花的資格也達(dá)不到了。蘇惠的臉色黯淡無光,青春美少女的模樣恍惚成為過去。就像一個正長著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發(fā)黃發(fā)黑,抽抽兒了,讓人看了心疼又無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餓,老是在尋找吃的東西、制造吃的東西,小球藻、人造肉,社會上流傳什么,他就能折騰出什么。

學(xué)習(xí)小組已無法堅持,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各自在家,慵懶地看書。學(xué)校為我們組織了松散的讀書會,讓我們定期談學(xué)習(xí)心得,上交讀書筆記。因禍得福,不知是哪個教育家出的這個好主意,使得我們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能躺在床上讀閑書。我至今的讀書習(xí)慣仍舊是躺著讀,松軟干燥的被窩兒里,昏黃的燈光下,讀一本自己心儀的書,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難道不是嗎?

我們的讀書小組還是三個人,蘇惠、李立子和我。其實(shí)除了餓,我們沒什么不滿足的。別的小組要到東四北大街的東城圖書館去借書,我們不用,我們家的書比圖書館多。同學(xué)來借書,我媽不阻擋,她自己不認(rèn)字,卻崇尚讀書,認(rèn)為只要是讀書,就是正事兒,就應(yīng)該支持。因此蘇惠和李立子可以堂而皇之地進(jìn)入我們家的書房,在書格子上任意翻騰,許多的書通過月亮門運(yùn)出,有去無還。蘇惠愛看的是《鏡花緣》、《西廂記》、《死水微瀾》,李立子鐘愛的是《七俠武義》、《施公案》、《兒女英雄傳》,我是雜食類,逮著哪本算哪本,《天工開物》、《拍案驚奇》、《神曲》。狗熊掰棒子,哪本也沒讀完過。我們最怕開班會,匯報讀書心得。因?yàn)樽约夷切埳⒓t娘、安公子、十三妹實(shí)在沒法兒和人家的保爾、劉胡蘭抗衡。為此我們都很自覺地不舉手,讓人家去表現(xiàn),讓人家去大說特說。我們很低調(diào),我們心懷鬼胎。

下午的時候蘇惠在月亮門那邊朝我招手,問她有什么事,她紅著臉不言語,靠著月亮門的墻玩手指頭。我讓她快說,說我還很忙,西口糧站來了白薯,配給的,必須買,一斤糧票買五斤。我們家人口多,我和老七得借平板車幫著莫姜去拉。指望莫姜那個老太太,百多斤白薯她天黑也運(yùn)不回來。

蘇惠朝我們院里望,老七正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等著我和蘇惠磨蹭。老七性格內(nèi)向,他明明著急,也不表現(xiàn)出來。老七住的房間是過去的花廳,大門、大玻璃窗,他待在里頭跟動物園的猴似的,可以隔窗參觀。老七畫畫講究光線,房間不掛窗簾,他在屋里干什么外頭都一覽無余。媽跟我說過,北京夜里有夜游神在房舍間走動,夜游神極高大,房頂只能到他小腿肚子,倘若半夜你一睜眼,恰逢夜游神從你窗戶跟前走過,不把你嚇成稀屎癆才怪。我怕撞見夜游神,所以天一黑我就趕緊拉窗簾,養(yǎng)成習(xí)慣了。

蘇惠瞥了一眼院里的老七,把一個花紙信封塞到我手里,叮囑我,直接交給舜銓哥哥,不能讓別人知道,更不能讓別人看。經(jīng)蘇惠一說,我才想起老七叫舜銓,這些年跟著媽老七、老七地叫,沒大沒小,幾乎把他的名字忘了。

我問蘇惠,我可不可以看?蘇惠說不行,是專給舜銓哥哥的。我說,你自己交給他不是更直接,他就在那兒站著呢。

蘇惠說不,說通過我的轉(zhuǎn)交更能顯出女孩兒的矜持,她蘇惠不是什么都不論(讀lin。不論,北京方言,意為不管不顧,滿不在乎之意)的丫頭。我說也對,崔鶯鶯和張生之間還有個紅娘呢,咱們?nèi)齻€是在唱《西廂記》。

接過蘇惠的花信封,我邁著小臺步邊走邊唱:叫張生你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隨著小紅娘就能見著她……

一想不對,這回是崔鶯鶯給張生傳書信,不是張生跳墻找崔鶯鶯,鬧反了。

排隊買白薯的時候我把信封交到老七手里,老七問是什么東西,我說是蘇惠給的,讓他自己看。老七撕開花紙,里面是三斤糧票。困難時期的三斤糧票,其貴重程度無法計算。老七一個大小伙子,每頓的主食只有三兩,常常餓得他到莫姜的廚房去轉(zhuǎn),不好意思跟莫姜要吃的,只是說渴了,想喝涼米湯。害得莫姜攤著手眼淚汪汪說不出話來。

現(xiàn)在老七看著手里的三斤糧票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他讓我把糧票還給蘇家,說家家糧票都很緊張,不要白占人家的便宜。我說,是蘇惠特意給你的!

老七說,那更不能要。憑什么?還了去!

還?我還真舍不得。買白薯交錢的時候,我從身后莫姜手里接過糧票,連同手里那張,一并遞了進(jìn)去。多買了十五斤白薯,老七沒有感覺,莫姜一邊推平板車一邊算計,怎多收了咱的錢哪?老七在前邊蹬車,我在車上坐著,心里暗自發(fā)笑,前邊的懵懂,后頭的認(rèn)真,中間的我蔫兒壞。

等于是我替老七受了蘇惠的饋贈,老七蒙在鼓里,蘇惠也蒙在鼓里。我承認(rèn),我把蘇惠的信交給老七的時間、地點(diǎn)都欠考慮。要不,蘇惠那顆少女的芳心下場不會那樣糟糕??晌乙膊恢滥抢镱^是糧票呀,并且它是出現(xiàn)在我們買白薯的時候……

接下來是蘇惠讓我給老七送兩個用花手絹兜著的米糕。大概是聽了我說的老七到廚房找涼米湯的話,心里不落忍吧,看起來她是愛上我們家老七了。我不知道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老七有什么可招人喜歡的,反正我要是找愛人,絕不找他那樣的。除了畫畫,別無長處,連燈泡也不會換。不會哭也不會笑,沒有一點(diǎn)兒情趣,甚至連瑪麗狗都不如。狗瑪麗還知道作揖討好,老七的臉老是一副死眉瞪眼的泥胎像。

蘇惠看上他哪兒了?我真不明白!

米糕的味道又香又甜,我把它拿進(jìn)花廳,在老七的鼻子底下一晃,老七抬起頭說,真香。

我把手絹當(dāng)著老七的面兒打開,兩個白胖松軟的米糕立刻香飄四溢。老七從我的手里搶過去一個,三口兩口填進(jìn)嘴里,邊吃邊問,誰給你的?

我說,蘇惠媽。

不知怎的,我回避了蘇惠,我是不想讓老七多心。

老七說,唔,南方人才會蒸這種糕,莫姜蒸的雞蛋糕不是這種味兒。

我說莫姜的糕是面,這個是米,質(zhì)地不一樣。老七問蘇家老家是哪里的,我說管她是哪兒的,吃!

我和老七談?wù)摿税胩烀赘?,平淡的話題,我的動作卻很夸張,很大成分上帶有表演性質(zhì)。我知道,月亮門那頭有一雙眼睛在偷偷地看。

蘇惠像受到什么鼓勵,三天兩頭給老七送東西,玻璃絲編的一顆心啦,蘇聯(lián)的風(fēng)景畫片啦,幾塊高級牛奶糖啦,三五顆蘇州話梅啦……百分之百都被我截了。傻蘇惠開始給老七寫信了,她大概認(rèn)為老七也愛她。我才知道,一個女孩子一旦燃起愛的火焰,那就是奮不顧身,勇往直前,飛蛾撲火,全不在乎了。天下比老七精彩的大有人在,蘇惠卻是一條道要走到黑,把老七看成了天下第一。

從蘇惠的言談中我知道,每天晚上蘇惠都站在月亮門東邊朝花廳望,看老七彎著身子畫畫,看老七在屋里走動,看老七在廊子下洗頭發(fā),看老七脫衣服關(guān)燈睡覺。這個女夜游神對老七的一舉一動都充滿愛意,充滿了想象,充滿了憧憬。好像老七的舉手投足都有著象征意義,都透出了某種范兒,讓她到了癡迷的境地。她向我打聽老七的一切,包括性情愛好,口味咸淡,朋友圈子,身體狀況,讓我煩不勝煩。不就是一個老七,至于嘛!敢情一個人暗戀一個人可以到這種程度,整個迷癥了!

蘇惠的信從幾天一封到一天幾封,頻繁地傳遞過來。信封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散發(fā)出香粉的味道,字也是一筆一畫寫得很講究,看來她是費(fèi)了心思的。蘇惠的信被我攢在抽屜里,打入冷宮。信的分量越來越重,她給老七的話越說越長。每回蘇惠問我,給他了嗎?我都說給了,接下來她就會問,“他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也沒說。

蘇惠緊接著追問,他是不是不高興了?我說,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蘇惠說,他是不愿意在你跟前表現(xiàn)出來,男的都這樣,什么都兜著,不露聲色。我真羨慕你,有這么一個儒雅俊秀的哥哥,我要是你,天天在他房里待著,跟他在一塊兒。

我說,真慶幸你不是我,這個木訥的老七,真不是任誰都能接受的人。

蘇惠說,我能接受他,他有種靠得住的深沉,安靜的美,成熟的男子最難尋了。我媽媽當(dāng)年就是跟了個小她十歲姓王的小白臉兒,倆人一塊兒過了不到三個月,姓王的就一拍屁股走人了,姓王的爹讓他回去繼續(xù)讀高中……

從蘇惠欲說還休的談吐中,我總算了解了一點(diǎn)兒蘇惠媽的過去。

我說,姓王的是你的父親?

蘇惠說不是。我說,老七比你大不少,你到了你媽這歲數(shù)他已經(jīng)老了,成了一個連呵兒嘍帶喘的老棺材瓤子……

蘇惠說,我情愿。

我想跟蘇惠攤牌,將扣留信件的事情如實(shí)相告,讓這單方戀情盡快結(jié)束。但是我怕傷害了蘇惠,怕她知道真情經(jīng)不住打擊,畢竟她是個初中小女生。全盤向老七托出,也不妥。老七會認(rèn)為我跟蘇惠是一路貨色,也是個給別人寫情書的,對我的形象影響太大。我的原則是能拖就拖,過段時間,蘇惠的熱情冷了就好了。

還沒容我處理,我抽屜里的信就被媽翻出來了。我媽老是偷偷翻我東西,這讓我很討厭,防不勝防。媽不識字,但是她很敏感,她知道這不是什么好東西。她把信拿到老七屋里,讓老七給她讀。隨同信到達(dá)花廳的還有我本人,我知道待會兒老太太得炸窩,說不定又得動用雞毛撣子。

老七看著那一堆噴香的信封直搖腦袋,說寫這些信得花多少工夫哇!丫兒不好好念書,把心思用歪了……

媽說,全是歪門邪道。

我說,月亮門本來就不是正道。

媽說,跟月亮門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諱莫如深地看著媽。

媽說,這孩子有??!

老七拿了一封,展開來,米黃信紙上有純藍(lán)墨水寫就的小字。他讀道,七哥哥:——哦,還是寫給我的呢。

我說,當(dāng)然是寫給你的!

他接著讀,你是我的靈魂,我的親人,是我身邊的唯……

媽對老七說,丫兒知道疼你了,長大了。說完了看著我又說,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老七是你唯一,你把我擱哪兒了呢?你個白眼兒狼!

媽有點(diǎn)兒不高興了。

老七的臉也漸漸變得嚴(yán)肅。

他又打開一封,這回?fù)Q成粉信紙,他吭嘰了幾下,像是要咳嗽,看了看我,沒出聲。

媽說,念!

老七就念,……月光下,我在門這邊看著你,你的一個邁步,一個轉(zhuǎn)身,都引起我一陣陣心動。或許我很小,很不起眼,很卑微,但是我愿意為你而改變,為你而活著。千言萬語也表達(dá)不了我對你的情,表達(dá)不了我對你的相思之苦……

媽沒說話,她眨著眼睛沒聽明白。老七情商不高,他跟媽一樣,也使勁兒眨著眼睛。媽說,你眨什么眨,往下念!

老七念道,……每每想到你的冷靜,你的慎重,你的內(nèi)在美,便讓我感動得渾身戰(zhàn)栗,不能自持。烈火炙烤著我,讓我一刻也不能安寧,我的親人,我盼望著將來我們能住到一間房里,睡在一張床上。不,其實(shí)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我天天晚上看著你,你在我的心里?!荒愫雎缘男≡铝?/p>

媽對我說,什么時候你又變成了月亮?你就不能讓我省點(diǎn)兒心嗎?

老七說,她能變月亮?她頂多變個老馬猴子。

媽說話已經(jīng)有哭腔了。沒眼色的老七又拈起了一張?zhí)焖{(lán)的,繼續(xù)念著,……等著我呀,我的七哥哥,再過六年你就可以從月亮門把我娶過來,我會把我的溫柔、賢淑,我的體貼和愛一并展現(xiàn)給你……

媽開始掏手絹了。

我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天哪!這些文字難道就是出自那個作文永遠(yuǎn)上不了七十分,在人前極少言語的蘇惠之手嗎?這樣溫婉的言辭真是一頂一的棒,平時真是小看了她!

原來愛隋可以讓一個傻瓜加笨蛋變得如此有才華!如此的不可超越!

我站在媽和老七對面,呈走神兒狀態(tài)。媽使勁擰了我的臉一把說,說說吧,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捂著腮幫子說,……沒主意……媽,我很感動。

媽抄起畫案上的鎮(zhèn)尺就拍在我的屁股上,看來她動了真格的,這一下打得很重。我哇的一聲,躲到了老七身后。

老七攔住媽說,“被忽略的小月亮”可能另有所指。人家話里說得明白,“從月亮門把我娶過來”,您眼前這個就在門這邊,一天恨不得往我屋里跑十回,踢門而入,直脖兒大嗓地嚷嚷,哪里有半點(diǎn)兒賢淑、溫柔?太陽就是從西邊出來她也不能“為我而改變”。況且這娟秀的小字,也不是丫丫那伸胳膊尥腿的字能比的。

聰明的媽立刻猜出了“小月亮”是誰,盯著老七半天沒說話。老七窘得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您老看著我干什么?

媽說,跟那丫頭比,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不能……

老七話說不利落了。我……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沒干……我就在屋里,……在屋里。

媽說,這種事兒一般都是男的主動,你難道就沒勾引人家?信可以不回人家,比如送個眼神什么的大概是有。

真服了媽的想象力,老太太編故事的能力遠(yuǎn)在我和老七之上!

老七急了,說,我送什么眼神?。课医o誰送??!

我說,媽,書里頭不叫眼神叫“秋波”,老七要會送“秋波”就好啦!這會兒您連孫子都抱上啦!

媽說,去!

媽最終把事情鬧明白了,敢情這里頭就沒我和老七什么事兒。為了下臺階,媽把不是都推在了我身上,說我不懂事,說我做事不走腦子,說我是個吃貨,是傻大姐,是二百五……

我說,我怎么不懂事啦?我夠懂事啦!這事處理得多么精彩!

精彩的結(jié)果是媽給老七的所有窗戶都裝上了窗簾。困難時期的布票每人每年二尺七,還是窄幅純棉布,不夠遮擋一扇窗戶的。于是媽翻騰出家里所有沒用的被褥,拆洗了,里兒面兒兼用,把老七的大玻璃窗罩護(hù)得嚴(yán)上加嚴(yán),像掛了拼接的萬國旗。

把老七搞得很沮喪,畫畫也沒了心情。

為此,媽又給我派了任務(wù),白天把老七的窗戶簾拉開,晚上一定想著給他拉上。免得讓“夜游神”瞅見,讓“小月亮”照見,再動心思。

我說老七成了罐里養(yǎng)的王八,越養(yǎng)越抽抽兒,從大老爺們兒養(yǎng)成嬌羞美少女了,怕讓人看。不是金屋藏嬌,是破布簾子藏貓。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蘇惠是敏感的,從花廳掛起窗簾的那天起,便再不給我正臉,自然也沒有美麗噴香的信傳過來。我知道,我們家這個舉動是把她徹底得罪了。幾次想通過李立子把她約出來解釋一下,都沒能成功,因?yàn)槔盍⒆诱裏嶂越M裝礦石收音機(jī)。他戴著耳機(jī),抱著個小木頭匣子,拿著他姥姥捅爐子的鐵通條,在墻根這兒扎一下,那兒扎一下,尋找最佳的地線位置。他見了我,不接蘇惠的話題,讓我戴上耳機(jī)聽收音機(jī)里的聲音:

雞蛋皮小帽白光光,橘子皮做我的紅衣裳,綠辣椒做我的燈籠褲,蠶豆皮鞋咔咔響。你要問我是哪一個,我是小木偶,名字就叫小叮當(dāng)。

是少兒節(jié)目《小喇叭》。我把耳機(jī)還給他說,什么呀,沙啦啦響。

李立子說,調(diào),再轉(zhuǎn)轉(zhuǎn)這根金屬絲——

隨著進(jìn)人中學(xué),李立子不太愛跟我們玩兒了。他的嗓子變成了難聽的公雞嗓,聲音是劈的,模樣更不招人待見。李立子讓我自己找蘇惠談,他說,丫頭們的事兒最好丫頭們自己解決,不要讓別人來摻和。

說著李立子又把耳機(jī)給我戴上,說這回清楚了。耳機(jī)里還是那個嗲嗲的聲音在唱:

……我是小叮當(dāng),工作特別忙,小朋友來信我全管,我給《小喇叭》開信箱……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我說怎么老是小叮當(dāng),李立子說他只能收這個臺。我看見李立子的喉頭,有些凸出,我知道,那是荷爾蒙起作用了。眼前的李立子已經(jīng)不是玫瑰茶就能哄乖的李立子了。

愛的心勁有多么高,跌落的傷害就有多么痛。近日蘇惠的學(xué)習(xí)簡直一塌糊涂,精神恍惚,動輒就眼淚汪汪,連最簡單的一元二次方程也做不出了。我沒想到老七的破窗簾對她的傷害會是這么嚴(yán)重,當(dāng)然這也歸結(jié)于我媽媽不動聲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那貧苦出身的媽在大宅門里歷練得真夠可以的了!

蘇惠一直認(rèn)為是我把那些信交出去了,她對我恨之入骨,從不拿正眼瞧我,這讓我很冤枉。無法說清楚,索性不說,沒必要再反復(fù)解釋了。這時候,經(jīng)媽張羅,有人給老七介紹了一個對象,東城織襪廠的女工。女工沒文化,長得也很一般,初次見面就問老七每月工資多少錢。老七說他沒工資,沒工資是他沒有單位,他在家畫畫,人家喜歡他的畫會給他一筆潤筆費(fèi)。女工說,潤筆,就是把毛筆蘸蘸水嘛,那能給多少?

老七說,是沒多少。

女工說好在我們家家底厚,養(yǎng)得起老七這個老兒子,她也就不太計較了。老七心里不愿意,但是他實(shí)在沒勇氣駁媽的面子。媽過去也當(dāng)過女工,她對窮家出身的女工有著偏愛。媽說,沒文化怎么了,我大字不識不是也當(dāng)了教授夫人,街上人照樣稱呼我“四太太”嗎?再說人家還是小學(xué)畢業(yè),比我有學(xué)問……

我在旁邊聽得直咧嘴。

老七低著頭一聲不吭。

結(jié)婚的頭一天晚上,老七一個人在花廳里悶坐著。我給他拉窗簾,新房的窗簾已經(jīng)換了鉤花的網(wǎng)眼布,再不是五光十色的萬國旗。老七自言自語,與其這個,還不如……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該說些什么。

那晚,花廳的窗簾沒拉,被明晃晃的月亮照著。老七在月光下一直坐到半夜。

很快,“文化大革命”運(yùn)動如颶風(fēng)刮來,戲樓胡同真如同一座顫巍巍的戲樓,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誰也不知哪根檁先折,哪塊兒瓦先掉下來,風(fēng)雨飄搖中的老樓什么時候徹底趴了架。

人人都是樓上的瓦,家家都是樓上的檁,整條胡同戰(zhàn)戰(zhàn)兢兢。

大浪拍來,首當(dāng)其沖的是有臺灣關(guān)系的李家。李立子的媽被穿上戲裝,鳳冠霞帔地站在敞篷大卡車上,由單位拉回來,接受批斗。她那張俊秀的臉被油彩和血漬污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十根手指頭腫脹成了黑紫色,脖子上掛著的木牌上寫著“戲霸美蔣女特務(wù)”。高雅細(xì)致的大美走向了極致,到了反面。造反派站在高處義憤填膺地宣讀罪狀,說李立子媽利用觀眾鼓掌的聲音掩蓋她向臺灣傳遞大陸情報,說著鄭重亮出從李家抄出的發(fā)報機(jī),以證實(shí)“美蔣特務(wù)”的不虛。我發(fā)現(xiàn),發(fā)報機(jī)就是李立子自己組裝的礦石收音機(jī),只能聽到“小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的礦石收音機(jī)。

我在人群中四處尋找李立子,才發(fā)現(xiàn)他緊貼著卡車車幫站著,伸手夠著他媽媽的腳脖子,仰著腦袋一聲一聲叫著“媽!媽!”他的媽媽,那位我們平時極少在胡同里能見到的“角兒”,在兒子不停歇的呼叫里,將緊閉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又閉上了。

誰說李立子不愛他的媽!

誰說他的媽從不拿正眼瞧他!

親情在此刻的流露讓人心酸,讓人永不能釋懷。

幾天后李立子的媽媽跳了什剎海,他的“老不死的”姥姥瘋了,披散著白頭發(fā)沿著海子邊使勁跑,李立子每天得花很大精力追他姥姥。

我也注意到,大部分時間蘇惠和她的媽媽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門里,極少露面。我敲她家的房門,也只是蘇惠閃出門來,一臉驚恐。我問她們家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ψ龅?,蘇惠冷冷地說沒有,她讓我以后再別到她們家來。

我想大概還是因了信的緣故……

老北京人一般不說太決絕的話,“以后再別來”這樣的硬話從蘇惠嘴里說出來,讓我吃驚。我不能相信對一段情感的拒絕能引出這樣的結(jié)果,讓一個人變得冷漠偏執(zhí),不近人情。比瘋了的李立子姥姥還可怕。

其實(shí)我錯了。

“瓜子仁”頻繁在1號院的出現(xiàn)讓我多少窺出了端倪。此時的“瓜子仁”是我們這片造反派的領(lǐng)導(dǎo)成員之一,他穿著紅衛(wèi)服,戴著寬大的造反紅袖章,在所轄各條胡同里耀武揚(yáng)威地走來走去。他可以隨意進(jìn)入任何一家,沒來由地指手畫腳,吆五喝六;無限上綱上線,看什么都是“新動向”;動輒便是“辦學(xué)習(xí)班”、是“上批斗會”、是“遣返農(nóng)村”。人們躲瘟神一樣地躲著他。

在他的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教師的影子了。

這天傍晚,我扶著病中的父親在后院遛彎兒,聽到“瓜子仁”在1號院里訓(xùn)斥蘇惠媽,……你的內(nèi)查外調(diào)由我親自過手,我說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說你是壞人也絕沒冤枉你……

接下來是蘇惠媽的低聲細(xì)語。

“瓜子仁”說,……柳枝胡同妓院掛牌接客的你是頭一份兒!爛婊子一個你還裝什么假正經(jīng)……

我驚奇地看著父親,我相信那邊的話他也聽到了。父親不動聲色地說,涼了,丫兒咱們回屋吧。

柳枝胡同的妓院,掛牌接客,爛婊子,蘇惠媽。

一個舊社會的妓女啊!

早知道這些我還會喜歡她嗎?李立子還想認(rèn)她當(dāng)媽嗎?

我感覺到了,大人們的心里藏了太多的東西,在一張臉的背后還遮掩著許多張從不示人的面孔。包括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對蘇惠媽的出身應(yīng)該是清楚的,但卻表現(xiàn)出了沉默、冷淡和事不關(guān)己的“裝”。在各種人情世故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一股股暗流,偶爾攪動起污泥濁水,旋成一個個旋渦,頂多在水面上冒個泡,而水波不興的下頭,腥臭、惡心,讓人觸目驚心。天底下并非是我接觸的那樣陽光燦爛,美麗嫻靜的蘇惠媽如同《產(chǎn)科學(xué)》里所說的,她要經(jīng)常地和各色男人產(chǎn)生“受精過程”……

不敢想象!

很是接受不了,但我知道,我必須接受,我已經(jīng)不是滿院瘋跑的小丫丫了,我的心里開始裝東西了。

再看蘇惠媽,在月亮門那邊進(jìn)進(jìn)出出,還是那么嫻靜,那么端莊,小碎花的褂子,齊耳的短發(fā)。

一個溽熱難耐的下午,我坐在后院的水池邊,望著那一池長滿浮萍的死水,悶悶呆坐。我要把許多想不清楚的事情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著。

老七在他的花廳里待著,沒有出來,他最近很煩。他工人階級出身的媳婦提出要和我的父母劃清界限,因?yàn)榻值郎嫌袀餮砸径肺业母赣H,說他是“封建社會殘渣余孽”,聽說連紙糊的帽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李立子的媽,那個戲曲名角兒讓人們認(rèn)識了運(yùn)動的殘酷性和瓜蔓所及的牽連性。她一個“根紅苗正”的織襪工人,犯不著因我們家而無辜受害,更何況她還有個在外省當(dāng)造反司令的弟弟。最終,織襪廠的女工回了娘家,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還回不回來也不知道。把老七鬧得去媳婦娘家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瓜子仁”來找老七了,他以造反負(fù)責(zé)人的名義責(zé)令住在后院的老七必須在兩天之內(nèi)將月亮門封死。他說,1號、2號是兩個院子,后頭通著算怎么檔子事兒呢?既不符合管理機(jī)制也給壞人造成了可乘之機(jī),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不可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老七放下手里的畫筆怔怔地聽著,他搞不清楚封門這樣的事情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這項工作要由他來承擔(dān)。“瓜子仁”交代完封門的事情似乎也再沒有其他的話語,他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點(diǎn)著老七筆底下畫的“鳶尾麻鴨”說,你這個屬于封資修,政治態(tài)度極不健康!

老七不明白他的畫怎的“不健康”?!肮献尤省闭f,什么都有階級性,人是這樣,花也是這樣。牡丹、芍藥代表了反動統(tǒng)治階級,菊花代表了逍遙派,水仙、蘭花是小資情調(diào),喇叭花那就是?;逝纱倒氖帧?/p>

老七不諳世故,問什么是無產(chǎn)階級的花。“瓜子仁”大概是心情不錯,沒有計較老七的態(tài)度,說,無產(chǎn)階級的代表是向日葵,是紅梅……

老七看著畫案上沒填顏色的鴨子一臉不解?!肮献尤省闭f,金舜銓你應(yīng)該到大街上曬曬太陽,加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不要老躲在陰暗的屋里畫鴨子。你記住,革命的同路人好做,真正的革命者難當(dāng)!你的屋里有一股霉?fàn)€腐朽的味道,你本人也在腐爛之中!

如果老七當(dāng)時不接“瓜子仁”的話,也就沒了后面的遭難,偏偏老七愛說實(shí)話,他說他對紫外線過敏,怕曬太陽。

讓畫家釘門,結(jié)果可想而知。老七找來幾條破木板,經(jīng)過一番掙扎,終于把木頭“門”釘上了。不能叫門,只能稱之為柵欄,門板子間隔的縫隙不但貓黃黃兒能鉆過去,狗瑪麗也能鉆過去,我也能鉆過去。我揶揄老七的門縫能過大車,老七拍拍身上的土說,不光縫大,還一推就倒呢,其實(shí)就是個象征而已。

象征的門隔斷了兩個院落的來往,也隔斷了我幼時的懵懂和有關(guān)玫瑰花茶的美好記憶。

過去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真正的噩夢還在后面。

一句“怕曬太陽”,在一周后成為老七進(jìn)入牛棚的實(shí)證?!凹t太陽”是誰?。俊凹t太陽”是偉大領(lǐng)袖,你害怕“紅太陽”,明擺著是把自個兒擱到對立面了,街道正在清理階級隊伍,你不是牛鬼蛇神誰是牛鬼蛇神?是牛鬼蛇神就得進(jìn)牛棚接受審查,抓你沒商量!

老七是在下午晚飯前被帶走的。媽憑著她的好出身還企圖左攔右擋,說怎么也得讓兒子吃了晚飯再走,結(jié)果未能奏效。老七被推推搡搡地帶出大街門,直到走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過失?;嘉赴┑母赣H著急,一口血從嘴里噴出來,徹底躺下了。母親和我急著找車,拉父親去醫(yī)院。忙亂中父親囑咐我晚上趕緊把老七的房子收拾一下,該歸整的要?dú)w整起來……父親的意思我明白,于是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老七的房間里忙活,不敢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拾掇老七的藏畫。從藏畫的落款看,哪一件幾乎都能置他于死地。至于老七本人,反動的牡丹有很多,小資的水仙也不少,最讓人頭痛的是那些舊詩詞的墨跡,件件都能和反動思想掛上鉤……

越收拾我越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

我要到前院找口熱水喝,出了花廳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一院的好月光。月光下,偌大的院落靜悄悄的。媽陪著父親留在了醫(yī)院,莫姜“文革”一開始就回了家,現(xiàn)在老七又關(guān)進(jìn)去了,家里就剩了我一個。頭頂?shù)脑铝?,溫吞的夜風(fēng),混雜成一股莫名的氣息,花香、墨香、飯香,抑或是什么其他。那是昔日北京的氣息,家的氣息,一切竟然有些陌生。黃黃兒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纏在我的腳下不肯離去,我才想到整整一天沒喂過它了,至于狗瑪麗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我突然感到了無所依靠的孤獨(dú),感到了月空如洗的蒼涼和命運(yùn)難揣的不安。

月亮門那邊有人聲,是“瓜子仁”和蘇惠媽。好像是“瓜子仁”讓蘇惠媽進(jìn)屋,蘇惠媽說,孩子在屋里睡著呢。

“瓜子仁”說,你的孩子什么沒見識過,還在乎這點(diǎn)兒事兒。

蘇惠媽說,那畢竟是孩子。

“瓜子仁”說,我早晚得把她收拾了!

蘇惠媽說,您不能打孩子的主意!到時候我得完完整整地還給人家!

“瓜子仁”說,完整不完整先得看你的態(tài)度……

門那邊像是一通撕扯,聽蘇惠媽說,我一個半大老太太……值不得您這樣!

“瓜子仁”說,我就喜歡半大老太太,四十多的老太太正熟到了火候。你姑娘倒是年輕,要不我進(jìn)去睡她?

好個不要臉的“瓜子仁”,我不能走開了。側(cè)過身朝門縫里看,“瓜子仁”和蘇惠媽在暗處,我什么也看不見。接下來是低聲的爭執(zhí),后來“瓜子仁”惱了,他恨恨地大聲說既然是這樣,他要把手里掌握的證據(jù)拿出來,那東西他還收著……“瓜子仁”一邊說一邊朝大門那邊走,從陰影里走到了明亮處。我看見蘇惠媽緊追過來,拉住“瓜子仁”的衣裳不讓走,有氣無力地說,那本畫報關(guān)系著幾個孩子的前程,您不能這么做……我求您了……

“瓜子仁”的聲調(diào)變得猥褻得意,捻著蘇惠媽的臉說,……這可是你求我……怎么求???

蘇惠媽低下頭不言語了,“瓜子仁”轉(zhuǎn)過身將蘇惠媽擠到墻上,一邊剝自己的衣裳,一邊剝蘇惠媽的衣裳。月亮底下的“瓜子仁”變得暴烈、粗野、張揚(yáng),大口喘著粗氣,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是黑夜里一只為所欲為的惡鬼,一個毫無人性的畜生!在他們扭曲撕扯的過程中,讓我不能理解的是,蘇惠媽的褲子是她自己褪下來的。在“瓜子仁”對她一次次的撞擊中,我看到了迎合,看到了投入,這讓蘇惠媽的形象在我的意念中徹底崩潰。崩成了一片破爛,再難拾掇。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使自己站立,我在月亮門這邊蹲下來,將臉埋在掌心里,任著淚水涌出。

我慶幸這樣的情景沒有被蘇惠看到,沒有被李立子看到。

第二天,月亮門被我密集地釘死了,1號、2號將永無往來。

我來到了北海瓊島的月亮門,蘇惠果然在假山旁邊的石凳上坐著。見了我,先是猶豫了一下,輕輕地說,是丫丫吧……接著快步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說,這些年,人家到處找你……你哪兒去了……

說著有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

我說我一直在陜西,1968年一走就沒回來。蘇惠說如果沒有微博,她這輩子也聯(lián)系不上我?,F(xiàn)在好了,終于見上了。

我看著眼前的蘇惠,變化不大,皮膚還是那么白皙,沒有皺紋,美人痣還是那么清晰,一雙眼睛依然是那么動人。相比較,我是老多了,平常人就是不能和美人相比呀!一種兒時的羨慕與嫉妒很自然地又冒出來,五十年被壓縮成了一瞬,一切又回到了過去。

蘇惠說她的丈夫到假山下頭的仿膳飯莊去訂晚飯,待會兒過來。她說,我們過隊日那會兒,常隔著紅大門往飯莊里窺探,做夢都想著能進(jìn)去看看……這回,堂而皇之地進(jìn)去吃一頓。

我說仿膳的飯價格貴極,很大程度是在擺譜兒。蘇惠說,錢對現(xiàn)在的我們已經(jīng)不成問題,我們走過了多少山山水水??!你在陜北吃的那些苦頭,一百頓仿膳也彌補(bǔ)不過來。

蘇惠的話很有詩意,使我想到了她寫給老七的那些信,香噴噴的信……隨同詩意而來的是一杯玫瑰花茶,從她所攜帶的暖瓶里倒出的淡紅液體。我喝了一口,尋不到小時候的味道,一股藥味兒,蘇惠解釋說她加了西洋參,我們這個年紀(jì)喝點(diǎn)兒西洋參對身體有益。

我問她的媽媽可好,她說,蘇媽媽嗎?她住在養(yǎng)老院里,北京最好的養(yǎng)老院,九十多了,頭腦清晰,把過去的事情記得真真切切。我們將來難得有這樣的好頭腦。

我想起了那個讓我崩潰的月夜,那個在“最好養(yǎng)老院”中頤養(yǎng)天年的老人,也一定是真真切切地記著……

見我走神兒,蘇惠說,蘇媽媽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說,這個我知道。

蘇惠說,我的名字也不叫蘇惠。我的生母是解放前北平的地下黨員,她離開北平的時候,把我交給了蘇媽媽。

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還是頭次聽說。

蘇惠說,我現(xiàn)在的名字叫孫惠。我恢復(fù)這個名字有四十年了。

我說,你的生身母親把你交給……交給……蘇媽媽撫養(yǎng)……倒是很放心。

蘇惠看著我,笑瞇瞇地說,知道嗎,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壞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好的地方。我的生母很聰明呢,沒有蘇媽媽的撫養(yǎng)便沒有我的今天。蘇媽媽是我永遠(yuǎn)的媽媽。

蘇惠說她的親生母親在山西犧牲了,她的父親姓孫,一解放就到處找她。母親的死,讓她的父親找起來很困難。我說,這么說你是革命烈士遺孤。

蘇惠說,難道這個還很重要嗎?

我說,要是放在四十年前,它太重要了。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蘇惠媽說的“……到時候我得完完整整地還給人家”的話。

蘇惠從包里拿出了一本畫報,是那本被“瓜子仁”當(dāng)年沒收的“黃色畫報”,幾十年沒見,那些光屁眼子的男女仍舊在里面松松散散地站立著,并沒見老。見我對著畫報露出驚奇,蘇惠說,你還記得它……

我說,是的。

蘇惠說,畫報是蘇媽媽從郭老師手里要來的。

我注意到了,蘇惠說到那個魔鬼的時候?qū)⑺袨椤肮蠋煛?,而不是“瓜子仁”。我問姓郭的下場如何,蘇惠說談不上“下場”,他的結(jié)果還算不錯,早早就退休了。前兩年還抽空到養(yǎng)老院去看望蘇媽媽,這兩年坐上輪椅了,不去了。末了,蘇惠總結(jié)了一句,其實(shí)郭老師對我們大家還算是不錯的。

“不錯”后面的內(nèi)容太豐富了,一言難盡。

我看著手里的“黃色畫報”,其實(shí)就是國外印制的一本美術(shù)裸體寫生畫冊,有真人,有素描,哪里有半點(diǎn)兒“黃”的色彩在其中?但在當(dāng)時我們那些小男生、小女生眼里,竟然是臉紅心跳的沖擊,是秘不示人的隱晦。我們被“黃”了整整半個世紀(jì)!

蘇惠說她和老伴兒都從國企管理層退休了,一年中大半時間在各地游走。兒子開著家公司,孫子正在成長中。蘇惠拿出平板電腦,一張接一張地滑出照片,給我秀她的幸福生活:屋里的擺設(shè)、豪華的汽車,孫子的大頭像、小湯山的別墅。我說想看看蘇惠媽現(xiàn)在的影像,她的電腦里卻沒有。

蘇惠跟我說她現(xiàn)在很幸福。

我們見面的談話,除了她的幸福以外還應(yīng)該有其他的內(nèi)容,可總是深入不下去。我認(rèn)為,蘇惠最想問的應(yīng)該是老七,那個曾經(jīng)讓她刻骨銘心的老七,但是她一直沒有提及,不知是忘了還是不便提起。我有那么多歷史的一二三,她怎的一點(diǎn)兒也沒有?難道幸福中的女人都是健忘的?

我終于拐彎抹角說出了老七。蘇惠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說,啊,舜銓哥哥,從他那年進(jìn)了……學(xué)習(xí)班,我就沒再見過他。有幾十年了……

蘇惠很巧妙地把專政的“牛棚”說成了“學(xué)習(xí)班”,是很小心地給我和老七留了面子。這個女人心很細(xì),也很聰明。老七的話題由我來提出,顯出了她的矜持和對以往事情的不在意,掩飾了某些尷尬。她對往事故意的輕描淡寫讓我有些不快,她這種小女人的做派也是以前我們成不了朋友,將來也不會成為朋友的主要障礙。

我告訴她,那次“瓜子仁”把老七關(guān)進(jìn)牛棚,沒有審問也沒有讓寫檢查,而是把他放在太陽地曬。從太陽出來就開始曬,一直曬到太陽落山。連著幾天,把老七曬得紅蝦米一般,幾乎昏了過去。沒想到他的紫外線過敏,經(jīng)這一曬再曬的惡治,竟然奇跡般見好了。以后被轉(zhuǎn)移到河北磚廠燒磚也沒有再犯。想來還是平時養(yǎng)得嬌,缺少鍛煉。

蘇惠說,舜銓哥哥是個好人。他還好嗎?

我說,老七兩年前去世了。

蘇惠半天沒說話,眼神變得黯淡。

我說我在北京買了房子,退休了,企圖給自己營造一個像模像樣的家,營造一個“裝”出來的北京市民。但是在我回到北京的第三天,老七走了,我回京的第一個活動是參加親哥哥的葬禮……從此我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絲牽掛了。細(xì)想想,我回來干什么!

淚水奪眶而出。

蘇惠輕輕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攥在她的手心里。蘇惠說,舜銓哥哥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人……他性純、心靜,是世間難得的真人。

我說,可是他比你大了很多,至少有十幾歲?。?/p>

蘇惠說,你別忘了,在那個時候我比你成熟多了,是個有主意的大姑娘了?!嗖钍畮讱q,難道是個問題嗎?放在今天是司空見慣。……那將是另一種生活,像蘇媽媽給我的生活,簡單、安靜、溫馨,將滿足深深地藏在心里。

我說,你現(xiàn)在不是也很幸福?

蘇惠說,現(xiàn)在的幸福都裝在照片里。我的丈夫與我年齡相當(dāng),同歲,他當(dāng)然也是個好人。——看,他來了!

從假山西邊的月亮門走進(jìn)一個男人,花白頭發(fā),中等身材,啤酒肚,兩只扇風(fēng)耳。見了我,嘴立刻咧得很大,滿嘴的牙毫無遮攔地露出來,倆耳朵變得通紅。

——李立子!

責(zé)任編輯 王洪光

題圖 孫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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