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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狼

2014-11-03 00:27:40阿乙
十月 2014年4期

阿乙

1

我像一名隱身人出現(xiàn)在研測所門前。我的腳步夾雜在一群遷徙歸來的人的腳步當(dāng)中。為首者拉著拉桿箱,固定腳輪在鵝卵石上滾動,自北向南,穿巷而過。五點過后,天色每隔幾分鐘就變黑一大塊。他們一個個穿得像牦牛那樣隆重,以抵御故鄉(xiāng)那著名的濕冷。我悄悄停在研測所門前。只有它還有生意。魚先生與一位縮著脖子的婦女坐在取暖器前,翻來覆去地晾曬手掌?!笆前∈前∈前??!彼麄儤O為親熱地回應(yīng)著對方的話。

之所以叫魚,是因為他的腦袋長得像魚頭。因為雙頜前突畸形(齙牙)及鼻梁骨凹陷,嘴唇成為他頭部最突出的部位。勉強閉口時,下唇下方與頦部之間便有明顯的軟組織隆起。在上唇兩側(cè)各有一根長須,與鯉魚較像。

魚的這種流線型構(gòu)造便于其在水中快速持久游泳。魚先生一年四季幾乎都像烏龜那樣伸著頸部,使腦袋及處于腦袋最前端的唇齒游離于身體之外,似乎也反映著一種進化的力量。自從那扇光明的門被永遠(yuǎn)關(guān)上之后,他便充滿探聽與傾吐的欲望。他是如此渴望獲取外界的信息、如此渴望與外界發(fā)生交流,他不停地側(cè)過腦袋傾聽,不停地問問題、笑及討好對方。為招待來客,他置辦出兩條長板凳,每條可坐下四人(盡管在一些顧客看來,算命應(yīng)該是一件私密的事情)。當(dāng)我悄無聲息地走進去時,那穿著茄紫色羽絨服的婦女無聲地轉(zhuǎn)過腦袋,朝我看來。我后邊跟著一位穿槐黃色呢子大衣的婦女。這個時機比較好。后進來的以為我是里邊的,里邊的以為我是外邊一起進來的。我?guī)缀鹾蛠碚咄瑫r坐下去。她坐向南邊那條板凳,與先來的婦女坐在一起,魚先生輕輕轉(zhuǎn)動取暖器,使后來者也能得到暖光的澤被。圓形的反射罩發(fā)出炫目的光芒,像向日葵一樣,總是朝向來者。我坐在東邊那條板凳上。后來者略微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又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認(rèn)識我,我想她是這么想的,她轉(zhuǎn)過頭向魚先生報出生辰八字,這沒什么不妥。我盡量讓呼吸平穩(wěn)。我可是堂而皇之地讓自己藏在他三尺之內(nèi)啊,都聞得見他褲襠里烘干的臊味。

他信口開河地說起來。和以前在這條街(東街)北口看見的他一樣,只不過手中少了一把二胡。以前他們瞎子一字排開坐在墻根,一邊曬太陽,一邊等待顧客?,F(xiàn)在他們都在靠南口這邊租下門面,自立門戶。魚先生的叫袁天罡研測所。室內(nèi)只有一塊電表、一根掛起的秤、一臺飲水機及一只快到點時發(fā)條就會抽搐響動的座鐘。北風(fēng)沿著巷子一路吹來,吹進屋內(nèi),我有些倦意。他盡在胡謅啊。我回頭看了眼,街道更顯孤寒,對面賣襪子的女子,跺腳如鶴。很久才跺一下,一直提著那條腿,然后找個機會再跺下去。我轉(zhuǎn)回頭來時,猛然看見他整張臉對著我。我差點站起來。他的兩只沒用的、蠟白色的眼球正盯向我,腦袋輕微搖晃。我被那雙眼睛所呈現(xiàn)出的完全的空洞嚇壞了,就是在這空洞中藏著極大的憤懣:我不希望有人偷偷出現(xiàn)在身邊,捉弄我,真不希望。她們跟著來看我。我努力使自己相信也使他相信,這只是瞎子常有的自我驚擾,他們經(jīng)常會以極有把握的姿態(tài)做出漫無目的的攻擊。我可是一點聲兒也沒出啊。我屏住呼吸,等待他慢慢安心下去。然后就在我也跟著安心下去——他松弛下來繼續(xù)和穿呢子大衣的女人說話時,他忽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露出極為怪異甚至是嘲弄的一笑。我臉色紅透了,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

我低估了一名領(lǐng)主保衛(wèi)其領(lǐng)地的警覺性,同時也低估了一名瞽者在感知方面的異能。也許騎行人路過時像燕子一樣擦掠而去的影子也能使他心驚(我在師專時的哲學(xué)講師曾反復(fù)宣揚“影子是有質(zhì)量的”——“存在即為質(zhì)量,比如影子、光”。然而我相信,敏銳的瞽者確能察覺到那短暫經(jīng)過的陰涼,捕捉到氣流的細(xì)微變化),更何況我還是帶著一身的味道進來。長途旅行的味道深藏于我的頭發(fā)、外衣以及手套內(nèi),無法甩脫。她們說話時是朝著他的,然而,只要有一兩次是朝向我(特別是說到緊要處時),便足以使他確信:這里存在一個人,一個讓她們不安的代表無神論的年輕人。他可是終日坐在這里,嗅覺、聽覺、觸覺被切得四四方方,像籬笆一樣扎在他租下來的面積里。從前我聽說,一些神奇的瞎子,擁有比常人更強的發(fā)現(xiàn)事態(tài)的能力。他們僅僅因為聽見十幾米外的路人停下咯噔咯噔的腳步聲便判定自己身后有一位猶疑的陌生人。他們轉(zhuǎn)過身來,在對方向自己打招呼前,向?qū)Ψ酱蛘泻簟?/p>

我們總是忘記這一點。

魚先生繼續(xù)其無恥的演說。對他而言,只需張開口袋,那因輕信而總是迫不及待出賣自己的穿呢子大衣的婦女便會自己跳進來。這樣年紀(jì)的女子總是算命先生、魔術(shù)師、感情騙子最好下手的對象。我只認(rèn)真聽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他的語調(diào)里有著某種滑稽的音樂性,使人的意志癱瘓,催人人眠)。在我看來,他的表演實在是有點肆無忌憚:

起先,

念一段口訣:

□□□□□□□

□□□□□□□(押韻)

其次,

解說口訣,說模棱兩可之話(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察言觀色,旁敲側(cè)擊。

第三,

等待對方透露信息,仿佛在A或B間做二選一。

第四,

堅定批斷。對方如透露更多信息,則大聲搶白,將結(jié)論據(jù)為己有。

如此反復(fù)。

算過對方現(xiàn)在的年齡后,處處批斷,有若法官逐條宣判。

在魚先生說出“我們不妨將計就計”的話時,我忍不住嗤之以鼻。然而還是擋不住兩位婦女交相稱贊他的神奇。她們總是將自己告訴對方的誤會為對方告訴自己的。是啊是啊是啊。她們和他熱切地回應(yīng),這種忙不迭的熱忱與全然沉浸其中的興奮,就像是在內(nèi)院聽見闊別多年的親姑來訪。這會兒,那返鄉(xiāng)隊伍中的落伍者經(jīng)過研測所,對我說:“待這里做什么呢?”

“待這里聽一下子。”

(有時逛商店,店主親切地走過來,問我看中哪件,我也會散漫地說:“只是在這里看—下子?!保?/p>

“別晚了?!?/p>

他快步走了,帶著趕不上車的焦灼。天在數(shù)分鐘后黑完。兩位婦女先后起身。魚先生跟著起身,全身心地笑著?!笆且粡埗摹!贝┠刈哟笠碌膵D女說。魚先生謙卑地接過去,取出五元來,找給對方。她們一走,我就像失去庇護,也要走掉。這時,借著取暖器投射出的光芒,我在盲人臉上看見我們常人常有的滔滔不絕之后無法自處的尷尬。我何以如此之饒舌啊,我想他的心靈此時空空蕩蕩。然后是殘存的略帶羞慚的笑永恒褪去——像一朵鐵花殘酷地收攏——取而代之的是極為深刻、尖利的冷漠。戲散了,舞臺空了。他摸著錢上的盲文,將它折好,緩緩塞向褲腰處的暗兜。又捏捏那里的厚度。然后站在那里,掐起手指來。我準(zhǔn)備像進來那樣,悄無聲息地出去,聽見他說:

“你爺爺是不是艾政加?”

我雙腿一抖。心臟出現(xiàn)失重感,就像有一個襯墊的東西等在它每次跳落的地方而這一次那東西不見了。內(nèi)心再沒有比現(xiàn)在這樣更慌亂的了。最深的恐懼在身體內(nèi)生根發(fā)芽。我的爺爺是艾政加、父親是艾宏松、我叫艾國柱。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跟著往外走,冷漠無情的腳步聲在我身后探索。我走到巷道?!澳銘?yīng)當(dāng)——”聽到他要說下去,我跑起來。跑到羅湖停車場時,我嘔出一口水。開往我出生地的中巴車此時正好發(fā)動起來。他們都說我的頭發(fā)全然濕透,像淋了一場雨。我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我跟那兩位婦女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中途沒有人過去提醒他我是誰。事先也不可能有人會去提醒我要來。這是我第一次靠近他。我外出十一年。我是藏身于此縣四十余萬人口里的一位。我只是和一位熟人(我相信他和他之間也從不曾交流)說過一句話。這么多人,這么多條魚,緣何他對我一擊即中?我趁著他沒說出什么(“你應(yīng)當(dāng)——”)便跑掉,我相信爺爺當(dāng)初就是這樣一下掉進他們的圈套的。

爺爺曾是一名干部,手頭轄有40.47平方公里的土地。在他的部屬正義凜然地審查那些眼神與語詞均游移不定的江湖術(shù)士時,他由著好奇,去翻閱那些繳獲的書籍。對他們,他的態(tài)度是輕蔑的。正如多年以后,已是中學(xué)生的我,對在抄來的命書上做筆記的爺爺,態(tài)度是輕狂的。我斜眼看著這在迷途上一去不返的親人,既憎惡又同情。對他的訓(xùn)斥總是令我疲倦不堪?!澳汶y道不知道這只是一場把戲嗎?”我說。直到今天我仍然認(rèn)為,算命只是一種魔術(shù),它有悖于誠實。根據(jù)一篇文章的說法,魔術(shù)的關(guān)鍵是將觀眾的注意力轉(zhuǎn)移走,然后利用他們的“未注意目盲”(unattentional blindness)動手腳。命書便是障眼法,是魔術(shù)師口中吹出的仙氣,真實的則是六術(shù):審、敲、打、千、隆、賣;是對你底細(xì)隱私的瘋狂扒竊。而我的爺爺卻沉浸在對命書的鉆研之中不能自拔,到最后,人家終于不堪其擾,說:這就是騙人的,一套套都是騙人的。他在愕然之余,憤怒地說,你不肯告訴也就算了,何故如此。主動與對方絕交。爺爺因癡信走向瘋癲,死于狂躁。因為他悲劇的生涯以及我們命運上相應(yīng)的波動(我們跟隨他從城鎮(zhèn)人家變回為農(nóng)戶),我們認(rèn)為,那些神秘社會的人為他設(shè)了一個局,苦心孤詣,步步為營,做很多鋪墊,埋很多伏筆,最終依左宗棠“緩進速戰(zhàn)”之兵法,畢其功于一役,擒捉住爺爺。

“這怎么是把戲呢?”爺爺困窘地為自己申辯,“這件事根本沒辦法用巧合來解釋?!?/p>

今天,讓我全身像是爬滿毛蟲的也正是這一句話。我曾設(shè)想過算命先生的獵殺,以為它像斗牛,有漫長的過程(引逗、穿刺、上花鏢等),我自信能及時抽身,然而就在這自然放松之時,他猛然出現(xiàn),一擊即中,以帶鉤利劍刺穿我的頸項。我為它可怕的精準(zhǔn)顫抖不止。當(dāng)中巴車駛到那有如閃著微弱火光的墳丘的村莊并就此熄火時,我接過拉桿箱,跌跌撞撞下車,三步一回頭,朝家中走去。我生怕穿著布鞋的魚先生出現(xiàn)在后頭(在他的世界里沒有光明與黑暗,也許在我們的黑暗中他反而能健步如飛)。在關(guān)上家門前,我還對著虛空般的黑暗默默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確信什么也沒有。母親找來干毛巾,塞向我濕透的背部?!岸歼@么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彼f。她的個子仍然是那么矮小,動作仍然是那么粗暴、有力。只是我知道,在她的臉上,早已出現(xiàn)像橙皮那樣的腐爛斑痕。

有那么幾小時,我陷入可怕的狂躁中。我越是知道它的危害——我的爺爺因為過度思考,長久失眠,時常像失控的水龍頭那樣將食物噴射在床上并最終死于腦溢血—便越是控制不住身陷其中。我仿佛離答案很近,只要找到一根合適的草莖,便足以捅破那層窗戶紙,然而到頭來卻還是一無所獲。為何啊,我在漆黑的夜里坐起來,想去縣城找那個人,掐住他的脖子,讓他說出個所以然。我的腦子里纏滿鐵絲。最終我是依靠對自己的嚴(yán)厲命令才睡著的。不要成為神奇的犧牲品,我說,不要。

大清老早,我找到司機與昨日提醒我早點趕車的堂兄,他們均否認(rèn)自己與魚先生認(rèn)識。然而就在此時,我卻覺得事情再簡單不過。仿佛,那太陽的光芒一來到田野上,人們的心智與理性便恢復(fù)了,整整一夜撲打在身上的器物與聲響——那虛張聲勢的東西—便都不復(fù)存在,而他也變成一位伎倆敗露的老頭兒,窩在角落瑟瑟發(fā)抖了?!坝幸痪湓捑蛪蛄?。”我的堂叔艾宏仁說。他在村小學(xué)教數(shù)學(xué),當(dāng)它被撤銷時他調(diào)往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然后又在它恢復(fù)時歸來。他翻出1989年出版的縣志,在第446頁,列有敝縣方言的分區(qū):

縣城官話區(qū):湓城、桂林

鄉(xiāng)村官話區(qū):北鄉(xiāng)八鄉(xiāng)鎮(zhèn)——武蛟、白楊、流莊、碼頭、南陽、夏畈、橫立山、黃金;西鄉(xiāng)九鄉(xiāng)鎮(zhèn)——高豐、洪下、大德山、洪嶺、九源、范鎮(zhèn)、青山、橫港、峨眉

西北贛語區(qū):花園、肇陳、洪一

西南贛語區(qū):和平、樂園、南義

當(dāng)時,我是自北向南通過東街的。在下午五點這樣結(jié)伙行進的,只能是歸鄉(xiāng)的旅客。正如早上八九點從這條街向北而去的,多半是進城者。因此東街也被建造為農(nóng)民進城的集市。對那些城里人(包括住在城郊羅湖村的村民及商戶)來說,他們寧愿多走一兩里路也不愿抄這個近道。在東街盡頭,像口袋一樣張開的是爛泥塘般的羅湖停車場。它負(fù)責(zé)停駐這些鄉(xiāng)鎮(zhèn)的來車:

縣城官話區(qū):湓城、桂林

鄉(xiāng)村官話區(qū):北鄉(xiāng)八鄉(xiāng)鎮(zhèn)——武蛟、白楊、流莊、碼頭、南陽、夏畈、橫立山、黃金;西鄉(xiāng)九鄉(xiāng)鎮(zhèn)——高豐、洪下、大德山、洪嶺、九源、范鎮(zhèn)、青山、橫港、峨眉

西北贛語區(qū):花園、肇陳、洪一

西南贛語區(qū):和平、樂園、南義

堂兄說:待這里做什么呢?

我回答:待這里聽一下子。

這一句話便足以將范圍縮小一半。我們是一個彼此通話感到困難的縣。西北贛語區(qū)受鄂東南贛語影響較大,西南贛語區(qū)則受昌靖片贛語影響較大,與官話涇渭分明?!按@里”是常用詞,其讀音分別如下:

西北贛語區(qū):de ge bian(邊)

西南贛語區(qū):de ge da

官話區(qū):de da li

因此:

縣城官話區(qū):湓城、桂林

鄉(xiāng)村官話區(qū):北鄉(xiāng)八鄉(xiāng)鎮(zhèn)——武蛟、白楊、流莊、碼頭、南陽、夏畈、橫立山、黃金;西鄉(xiāng)九鄉(xiāng)鎮(zhèn)——高豐、洪下、大德山、洪嶺、九源、范鎮(zhèn)、青山、橫港、峨眉

西北贛語區(qū):花園、肇陳、洪一

西南贛語區(qū):和平、樂園、南義

而縱使在官話區(qū),也有諸多細(xì)微區(qū)別。比如“做什么”,有地方說“做么事”,有地方說“做么何”。說“么何”的地方可刪除:

縣城官話區(qū):湓城、桂林

鄉(xiāng)村官話區(qū):北鄉(xiāng)八鄉(xiāng)鎮(zhèn)——武蛟、白楊、流莊、碼頭、南陽、夏畈、橫立山、黃金;西鄉(xiāng)九鄉(xiāng)鎮(zhèn)——高豐、洪下、大德山、洪嶺、九源、范鎮(zhèn)、青山、橫港、峨眉

西北贛語區(qū):花園、肇陳、洪一

西南贛語區(qū):和平、樂園、南義

最終只余四鄉(xiāng)鎮(zhèn)。其中洪下、范鎮(zhèn)屬較大鄉(xiāng)鎮(zhèn),平均每小時一趟客車,最晚發(fā)車可至晚八點。而洪嶺為去往三者的必經(jīng)之地。因此,在下午五點多說“別晚了”的乘客的只能是來自:九源鄉(xiāng)。

九源兩臺車:

一臺為上線,過范鎮(zhèn)趙坳后,路線是主白、羅家、西壟、李畈、中源、上源。師傅是張吉昭、張吉松師徒倆;一臺為下線,過范鎮(zhèn)趙坳后,路線是白羊壟、李艾、張家灣、李畈、中源、上源。師傅是艾小毛。

自縣城出發(fā)的最后一趟,張氏的車是17:20(遇夏調(diào)整,下同),路線如上,最終空車返張家灣;艾氏的車是17:45,只到李艾——我和艾小毛的出生地——便熄火?!耙驗槲疫@個兒子懶,”艾宏仁說,“他說這會兒不會有中源和上源的客坐他們的車,他不開自然就沒有,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想怎樣就怎樣。”

白羊壟是沒人的,藏在密林深處的袁家壟(自白羊壟翻越數(shù)里山路可達)以前有四五戶人家,忽而一日,只剩四五處殘垣。因此當(dāng)艾小毛在傍晚從縣城發(fā)車時,趕來乘車的只會是李艾的人。李艾由李家灣、艾家灣組成。出于某種尊嚴(yán),李姓人自去年起約好只乘張氏的車,村莊與趙坳間的數(shù)里路依靠步行——雖然艾宏仁去李家每戶散煙請罪,然而最終還是沒能改變他們的決心。最終在17:30去趕車的只能是:艾姓。

魚先生對這些了如指掌。這不過是常識罷了。這些常識本鄉(xiāng)本土的人知道,混跡于停車場的小偷知道,在東街的商戶也知道——他們總是在傍晚分幾次出來,瞅準(zhǔn)那去搭車的路人喊減價的信息。只有常年在外的我不知道。你不需要知道,堂叔艾宏仁看著我時,眼神充滿體諒,又帶有一種試探性的責(zé)怪,相比來說,你才像是個瞎子呢。我在想魚先生。他總是坐在研測所內(nèi)的那片陰暗之地,張開所有感知的器官——有如暗夜中獵食的猛龍悄然聳動巨翅——捕捉著來來往往的信息,有時這些信息根本無需他去打撈,就像飄進屋內(nèi)的細(xì)雨自然而然地淋在身上一樣。他關(guān)心交通、天氣、人事、治安、政策、征兵、開業(yè)、考學(xué)、招工、放貸、防疫、殯葬等屬地信息,更關(guān)心人的信息:只要有一人來到研測所,他就能勾連出來者與很多人的關(guān)系(那些在百里地嫁來嫁去的女人像一根根飛線,系緊本地幾乎所有的家庭。比如董加洪、董加源的妹妹董春妹嫁給朱志忠、朱志芬、朱志華的哥哥朱志亮,朱志華在同學(xué)吳小明家開的汽配廠擔(dān)任經(jīng)理,朱志芬是吳小明兄長吳小勇的前妻,吳家四姑吳愛武嫁于橫立山的陳緒平,生下陳剛、陳勇、陳麗、陳強,其中陳勇考中中國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于地區(qū)中院,與周老二獨女周海燕結(jié)婚。所有人與所有人存在關(guān)系。所有人都像是近親的后代,擁有著亂倫的放蕩)。他總是啟動腦子里的齒輪對這些關(guān)系進行運算,進入深夜后,還會舔著手指慢慢地翻心靈里的這本記載終生的數(shù)目賬,比對核實。這是一本巨賬。天氣晴好時,他還會像年輕時那樣,到鄉(xiāng)下云游,像人口普查員那樣,挨家挨戶,用竹竿敲打他們的門扉。這本賬就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他占有了所有的人——如果沒有對他們的記憶,他就像一葉飄萍,隨波逐流,遺失在無知的地界,他不會被人們隔離于社會,卻會被自己放逐出人間。

其實我們也是一匹記憶的巨獸。我們有同樣的憂慮。四十歲后,我們便都能記住本地的上千人以及他們之間的逾萬種關(guān)系。魚先生在社會上聞名,還因為他擁有三段婚姻,每一段的開始與結(jié)束,他都是主導(dǎo)者。

艾家灣原有五十余戶,在一股進城落戶的風(fēng)潮之后,只剩三十戶。

我的聲音是中年人的聲音:三十五至三十八歲。別人聽就是這樣,大致如此。家還沒離開艾家灣的,具備這樣條件的有三人:艾施軍、艾施全、艾施坤(艾國柱)。因為幾年前的車禍,艾施軍在墳里。艾施全起初在白羊壟散養(yǎng)土雞,后來飼養(yǎng)土豬。余下一位,就是那傳說中不要公職出門打工的傻子,艾國柱,出去十一年了,身上藏著方便面、香水、混合型香煙、燙發(fā)水的味道,以及數(shù)日不曾洗浴的餿味。他穿的皮鞋散發(fā)著新鮮的皮革味道。甚至可以依據(jù)這奇怪的味道斷定那是雙棕色的皮鞋。

艾家灣近三代的字輩是政、宏、施。政字輩只有七人,宏字輩二十一人,施字輩近七十人。猶如大樹,節(jié)外生枝,枝繁葉茂。對于這些孫子輩的來說,人數(shù)眾多,我不肯定自己能記得清,但對政字輩的來說,還是記得牢的,魚先生想,我可以問他,你爺爺是不是艾政加?

2

促使我在還鄉(xiāng)后專程去看一趟算命先生的(我走過東街近十間算命門面,只在魚先生這間看見還有生意),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讓我對地球上所有的女性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事情發(fā)生在老楊樹鎮(zhèn),一個距離我工作的城市三十六公里的小鎮(zhèn)。每周我去城里工作三天,回鎮(zhèn)上休息四天(十年前,在老楊樹邊,倚靠著大禮堂的,只有幾家路邊店,舊輪胎懸掛在窗外,自來水不停從大紅塑料盆溢出,沖洗著地上的羽毛與鱗片。一條有如潭水漆黑的柏油路奔向天邊?,F(xiàn)在它有三四萬人。每天,幾十架飛機從樓宇后悄然升起,銀灰色的機身在地上留下巨大的陰影)。起初,小鎮(zhèn)的人,張三或李四,每人只占有這故事的一部分,在某人開頭后,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將它拼湊成整體,就像是共同編織一床巨大而神奇的掛毯。最終,他們都覺得自己擁有故事絕對的私有權(quán)。他們越講越多,以致內(nèi)容早已超出原有事實,然而他們還是覺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斑@真是讓人極為驚愕的一件事啊?!彼麄冋f。仿佛看見那布匹般的血,再次抖到白色輕卡的前窗上(車身在猛然剎住后前傾了一下然后才回位)。司機安房瞠目結(jié)舌。他不敢用雨刮器及抹布去處理,直到干燥的空氣使血漬變成一塊塊發(fā)亮的胭脂色碎片,自然掉落下來。這個故事傳播的半衰期是如此之長,以致在我無數(shù)次進出小鎮(zhèn)無數(shù)次錯過它之后,還是不可避免地聽說到它:

俊鋒的媽

或者說,陳宗火的女人

一位五十多快六十歲的寡婦

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偉大經(jīng)歷

也沒有哪怕是微小的一樁丑聞或一場鬧劇——只要是對自我稍加重視,人便容易出現(xiàn)這樣那樣俗氣或華麗的悲劇不是嗎——她穿著藏青色或靛藍色的衣服(有時褂子上染著瓢蟲那樣的圓斑)

像枯葉蝶、尺蠖那樣

作為一只擬態(tài)動物,隱身于人們眼前

時光一次次在墻壁以及墻壁的空隙上流逝

死亡像一艘極為平安的船緩緩駛來

那個她——人們最終因為某件事記起她時,要想很久很久,才能勉強得出一個結(jié)論

在這世上唯一的使命,就是不停惦記她兩個兒子中的一個

像懸崖邊的少女,雙手合十,低首,顫巍巍地惦念走在鋼繩上的情人

星期四的下午,在給他打過電話后

她感到一陣慌亂

這是一種基于對話的邏輯過于正確的慌亂。這個女人在兒子的應(yīng)答中讀出間諜試圖通過崗哨時會表現(xiàn)出的忍耐,他們點燃長長的雪茄,搖著禮帽,表現(xiàn)得十分配合,仿佛愿意在這里待上一個下午。這和往常可有點不一樣。往常,他總是煩躁地說“就這樣”,掛掉電話。有時,聽得出來,他摁的是免提,人走來走去,總要在她說話后很久,要經(jīng)過一陣可怕的靜默,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一項義務(wù)要盡,因此回答:哦。有一次在等待答話過程中,她眼見著一枚國家的火箭在電視中起飛,在近乎靜止地上升很久后,悄悄消失于太空。他是如此不愿搭理她。起先他們一周通三次電話,后來降為兩次、一次。都是她打過來?!耙恢芤淮危瓦@個點打過來,懂嗎?”他說。

今天,他對答如流。

就像足療城門口穿大紅袍子的迎賓一樣溫柔。甚至是帶有一絲惶恐的溫柔。

這樣的慌亂出現(xiàn)時,多數(shù)時候只為證明她是一位敏感多疑的女人,然而有一兩次——比如他奇形怪狀地微笑多日后,被她挽起褲腿,發(fā)現(xiàn)那條腿已腫脹一倍,布滿黑色的瘀點(“要是長壞疽這個人就廢了?!标愖诨鸾辛R著,背著他朝衛(wèi)生院狂奔,而他歪著頭,眼帶一絲醉意,嘲諷地看著跟在后面奔跑并受到巨大驚嚇的她)—便足以證明他是鐵了心的叛徒。和他兩位夭折的哥哥一樣,身在曹營心在漢。從出生起,他的眼神就不對。兩位哥哥先后死于傳說中的被褥殺(一種發(fā)生在睡眠時的莫名其妙的呼吸衰竭),這使她以及陳宗火更為緊張。他就像他的哥哥一樣不聲不響,似乎在一心等待死神的到來,仿佛那才是他的親爹,他在等親爹來接他走。仿佛這等待就是他的事業(yè),而她和陳宗火耽誤了他很久很久。

她重新打電話過去,期望能得到他的批準(zhǔn)。

“我又沒事,你來看我干嗎?”他說。

“我就是覺得你有事。”她說。

“你覺得我有事,就有事啊?!彼f。

“是啊?!彼f。

“我沒事。”

“你一定有事?!?/p>

“嘿,我騙你干嗎?”

“你有事?!?/p>

“我說了沒事,沒事就是沒事,我騙你干嗎呢?”

“沒事,那你咳嗽干嗎?”

“咳點嗽不很正常嘛。你不也咳嘛?!?/p>

“你一定有事瞞著我?!?/p>

“你這個人怎么說不通理呢,我瞞你干嗎?”

“反正我就是要來。”

“別來了?!?/p>

“你別管我?!?/p>

“我一再說了沒事,沒事,沒事,沒事,沒事你懂嗎?要是有事你來也就罷了,沒事你來干嗎?”

“就是沒事,我去看你一下也不行嗎?”

“不行?!?/p>

“我偏要來。”

“你這死老女人怎么這么煩呢?!?/p>

“我來不是看你?!?/p>

“那你看誰?!?/p>

“我來看別人。我看別人。做好人好事,帶東西去看別人還不行嗎?”

“好,你就去看別人吧?!?/p>

她以為他掛掉電話了,又聽里邊傳來惡狠狠的一句,“你他媽真有病你知道嗎?你真他媽有病?!彼竦卣局2皇腔匚秮碜詢鹤拥男呷?,而是和往常一樣,任自己和自己辯論。第一個她就像是他的繼母,或者說是隔壁的嬸娘,第二個她是他的親生母親。第一個她說:我從不讓我的兒子笑話。第二個她臉漲得紫紅,忍受著第一個她連篇累牘的數(shù)落,最終頑強地說:又能怎樣呢,我去又能損失什么呢,不折一分田一分地。因此,這個女人最終是憑借自己心里忽閃不停的不安(也許僅僅是因為當(dāng)日飲茶過量才導(dǎo)致的這心悸吧),在這個下午昂首奔向十幾里外的老楊樹鎮(zhèn)的。

“她就像是只猴子從巨大的載重自行車上跳下來,”開面館的秋晨說,“她說她打算回去,因為她想起來,上一次她兒子也是這么說她的?!泵骛^像崗哨開在村道盡頭、距離老楊樹鎮(zhèn)柏油路只有十幾米的地方。要到兩個月后,俊鋒的媽才會再來這面館一趟,當(dāng)時她看起來餓極了,狼吞虎咽,鼻尖和額頭不停地出汗?!拔易龅拿嬗羞@么好吃嗎?”秋晨說。

“可好吃?!笨′h的媽說。

吃完后,她直視貼在冷柜側(cè)面的海報(在那里,潘瑋柏正仰頭痛飲一瓶可樂),悄悄將餐巾紙挪向桌邊,抓進褲兜?!耙淮箜?,有十幾張,”秋晨說,“她以為我沒看見,或者說,以為我看不見,再或者,以為我看見了也不會說。她可是以為對了。當(dāng)時我想,都這時候了,還知道占便宜,那就說明這個人沒事?!?/p>

她扶著自行車,對秋晨說,上一次也是這樣說,你這死老女人怎么這么煩呢。他越是這樣說,她便越是要來,但上次來時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現(xiàn),他像是被污蔑了一樣,極為憤怒地咒罵她,叫她滾回去。因此她在猶豫,這一次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秋晨忍不住想提醒她(就像知道謎底的人奇癢無比,想對即將走錯方向的人做出暗示),然而,在就要接觸到對方胳膊時這名廚娘還是停下了。如果告訴對方……秋晨預(yù)測不到這樣做會帶來什么風(fēng)險,或者不帶來什么風(fēng)險。沒有比偽裝成不知情者更安全的了。秋晨清清嗓子,像上帝一樣,慈悲地看著對方在原地打著轉(zhuǎn)兒。她看起來只有自行車那么高,想起她如何騎上去都是很滑稽的事,然而她真的騎上去時是那么莊重。她在看了眼時間以及自己已走過的路程后,蹬上幾步,提起右腿越過車架,穩(wěn)妥地騎向鎮(zhèn)上。還早,她既像是和秋晨說話,又像是和體內(nèi)養(yǎng)著的一個小人說話,就快到了呀,再說,這鎮(zhèn)上憑什么就是你一個人的鎮(zhèn)上。

在這過于光明的下午,鎮(zhèn)上的人在失望中走出門來。二十分鐘前,派出所和交警中隊的警車開出來,鳴響警報器,守在幾處路口,攔截車輛。他們的對講機不停響著,就像有一支艦隊要嘩嘩地駛來,然而謠言只傳了幾分鐘便停息了:并不是什么開國上將而只是一批人大代表要打這兒經(jīng)過。情況就像預(yù)料的,在一輛開道的警車疾馳而去后(它的警報器只是哇地叫了一聲,非常突兀),一輛淺棕色的中巴車緊跟著跑了過去。僅此而已。然而他們多少還是朝后邊望了一眼,直到寡婦騎著自行車疾馳而下。

她嗖地就飛了過去。

那些認(rèn)識俊鋒以及她的人,禁不住半抬起手,朝前挪動腳步,然—而很快便被一種痛苦擋在無形的界線內(nèi)(就像是水族館里的魚焦急地擠向玻璃墻,然而知道自己無法喚醒那匆匆行走在透明海底隧道的懵懂的游人)。在寡婦那張發(fā)皺的臉上既沒有悲痛,也沒有不悲痛,有的只是毛主席所說的認(rèn)真二字。她在極為認(rèn)真地騎車,朝著兒子工作的地方。自行車掠過寂靜的街道,快得看不清車輪上的輻條。對人們來說,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很難去和當(dāng)事人分享的痛苦,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市儈的痛苦。上一次他們?nèi)绱送纯啵€是看著一位父親瞇著眼,叼著煙,以一種好奇的心態(tài)擠向塘岸(他不知道自己何以一下?lián)碛腥绱舜蟮拿孀?,會讓人們一個個讓開他。他的獨子作為死者,正像一條剝毛的死狗,淌著水,躺在草地上等著他)。

從這個下午起,鎮(zhèn)上的人和秋晨一樣,都只能是帶著無用的悲傷,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著她一步步闖進事實,沉溺于事實,在事實中掙扎,并在掙扎中沉淪。那后來發(fā)生的悲劇就像一把錐子,戳穿人們的內(nèi)心。它看起來是如此意外,然而又像是命中注定。

寡婦將在這趟旅程的盡頭聽說:

她的兒子,三十三歲、至今未婚的俊鋒,將在三個月后準(zhǔn)時死去。

這是經(jīng)過兩位教授(其中一位是博士生導(dǎo)師,一位是碩士生導(dǎo)師)反復(fù)測算出來的結(jié)論。那天,他們像將軍一樣從醫(yī)學(xué)院大巴下來,身后各跟著十幾位狐假虎威、不時睥睨地看往群眾的學(xué)徒。本地衛(wèi)生局長像條狗一樣,親自帶路。在跳上鎮(zhèn)衛(wèi)生院那污穢不堪的臺階時,他們的大褂下擺翻滾起來,陣勢煞是了得。因為來者太多,病房內(nèi)的另外三位病友被趕出去了??′h出現(xiàn)短暫的興奮。他內(nèi)心閃耀著一種能為醫(yī)學(xué)界做點什么的光榮,他對醫(yī)學(xué)一無所知,然而他知道自己是一具寶貴的活體。未來,也許還會是一具寶貴的尸體,長久泡在福爾馬林藥水里(而在整個養(yǎng)病期間,他死氣沉沉,身體仿佛早已躺在停尸床上,只等呼吸慢慢耗盡)。同樣感到榮耀的是鎮(zhèn)衛(wèi)生院管放射的劉大夫,正是她慧眼識珠,從一堆影像里發(fā)現(xiàn)了這一疑難病例。隨后在結(jié)研所(結(jié)核病研究防治所)、市二院做的系列檢查(包括痰培養(yǎng)、增強CT、CT引導(dǎo)穿刺、氣管鏡、骨穿、淋巴結(jié)活檢及七十多管的抽血等)證實,它

既是肺結(jié)核,又不是

既是肺栓塞,又不是

既是塵肺,又不是

既是間質(zhì)性肺炎,又不是

既是細(xì)支氣管炎,又不是

既是真菌感染,又不是

既是腫瘤(肺癌、淋巴癌),又不是

既是血管炎,又不是

既是IgC4相關(guān)性疾病,又不是

這是一種似曾相識、模棱兩可、可以診斷又無法診斷的嚴(yán)重的病。它具有多重相似性,然而又總是從內(nèi)在的某處否決它就是具體的某種病。也許未來的醫(yī)學(xué)雜志會給它一個響亮的名分,給出一個解決方案。然而目前,臨床大夫只能是安慰性地給病友吊些消炎的藥水,或者為了對付一下咳嗽,開點阿斯美。每天,他就像自我蒸發(fā)一樣,不可逆地瘦上一圈。因為自身無能為力同時為對方省錢計,他們讓他返回鎮(zhèn)衛(wèi)生所。醫(yī)生一開始瞞了俊鋒一個月,然后他又瞞了家人差不多兩個月——她總是有理由讓他感到羞恥[要么穿一件背部印著廠家名字(譬如“雪津啤酒”)的全滌綸藍色勞動服,要么穿著那雙冬瓜綠解放鞋],因此他一直拒絕她進鎮(zhèn),以免損害他作為鎮(zhèn)里人的身份——直到她在強烈的不安主導(dǎo)下,自行闖到鎮(zhèn)上來。兩位教授翻出壓在床底的CT片,對著亮光舉起它,互相指指點點,你看,密密麻麻的,比以前那張有很大進展,而且還在發(fā)展。這讓俊鋒想起以前幾次所受的驚嚇。他去結(jié)研所門診檢查時,等化驗結(jié)果等了一周多,當(dāng)他重新掛號找到大夫時,對方忽然焦急地說:你去大醫(yī)院住院吧,我們是小醫(yī)院,這樣查一項,那樣查一項,都是一周后取結(jié)果,都把你耽誤完了。還有一次,在市二院,管床大夫看了驗血結(jié)果,癡立好一會兒,才說,怎么就重成這樣了呢。那天,汗沿著俊鋒的頭發(fā)濕溻溻地涌出來,他全身像是出了一層黏稠的熱泥。然而也正是從那天起,他徹底地對生死置之度外。就像是沉迷于游戲一樣,他沉湎于對死亡的等待。他恢復(fù)了超然的特性,既超然物外,也超然于自身。他戴上耳機,長時間躺著,聽一首旋律悲壯但沒有歌詞的歌,仿佛那即將到來的、即將在自己身上應(yīng)驗的死亡在這反復(fù)播放的歌聲中獲得了一種神性。直到難以遏制的咳嗽又將他掀翻開來。他總是命令自己,忍住不咳,忍住,然而就像賭徒輸紅了眼,他總是被那難忍的奇癢擊敗。

他給鎮(zhèn)上幾乎每個家庭都切過肉。在超市,他穿著一件白褂子,掌管肉案(和醫(yī)院柔和的白大褂不同,這件白褂子布料極厚,看起來像是桌布改成,而且經(jīng)常起毛)。人們喜歡找他,是因為只要走到那里,他就知道從哪塊肉里切出自己需要的那塊來,然后按照他們的心意切丁、切塊或者切片。肉分里脊、通脊、五花等二十余種,定價各自不同,然而顧客無論是要多少錢的,還是要多少斤的,他都能一刀切準(zhǔn),誤差小至可忽略不計。后來大家認(rèn)為,也許是為了避免與人做過多交流,他才反復(fù)鉆研,下刀下得如此精準(zhǔn)。這是一位間或輕咳一聲、不愛說話的小伙子。他的悲劇誕生于一個上午,正在他一邊咳嗽一邊將一扇豬肉分開時,斬肉斧停留在半空,打他喉內(nèi)飛出一塊黑紅的血團——有李子那么大,或者有較大的櫻桃那么大。他眼睜睜看著它飛到豬肉上:一道明確的飛墜而去又像根本不存在、只是一陣幻覺的弧線。他對著那咳出的東西發(fā)怔,好像在分辨那是豬肉本身有的還是就是他自己的。他甚至伸出食指去摸。還嗅了一下。他沒有表現(xiàn)出慌亂,而是用一張紙列出最近兩天的進食,查找有無西瓜、番茄、草莓、枸杞等容易引起混淆的內(nèi)容。直到從鎮(zhèn)衛(wèi)生院出來,他才有點虛。他對學(xué)徒小亓說,他感到有點不真實?!胺路鹗澜绺约簾o關(guān)。”他說。那天,陽光太過猛烈,因為熱浪,事物都在變形,大中午的,保安躲在陰暗的地方,賣煎餅的汗如雨下,公路上車水馬龍,而他和小亓則拿著一張讓醫(yī)生不得不選擇措辭的胸片。

在拍過胸片一小時內(nèi),他就等到結(jié)果。

劉大夫讓實習(xí)生來叫:陳俊鋒,陳俊鋒的家屬在嗎?

在??′h說。

你是陳俊鋒的家屬嗎?

我是??′h說。我也是本人。

你來一下。

這意味著他擁有了某種待遇。別人都是領(lǐng)了片子去看門診大夫,而他要先被放射科的大夫召進去端詳一下。劉大夫很多話只說到一半。她說還要和門診大夫商量一下。門診大夫讓他最好能及時去結(jié)研所查下結(jié)核,同時到三甲醫(yī)院查下惡性病變的情況。那時他還不懂惡性病變意味著什么。他慢悠悠地去結(jié)研所掛號。就像他可以選擇自己的病癥。他選擇了結(jié)核,然而結(jié)研所那慈悲的女大夫?qū)⑺Z走。

教授們肯定了前任醫(yī)生的做法。這讓跟隨而來的市二院醫(yī)生以及鎮(zhèn)衛(wèi)生院上下都感到釋然,他們沉浸在被贊許的喜悅中,明顯話多起來。就是在這天,他們的普通話水平和舉止的鄉(xiāng)土本色,因為有京城來的權(quán)威,在鄉(xiāng)黨面前暴露無遺。然而他們還是要將這件事談?wù)摵芫?。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許教授和高教授的肯定,特別是高教授,他畢業(yè)于哈佛醫(yī)學(xué)院。在是否對患者進行胸腔鏡手術(shù)以及創(chuàng)傷更大的開胸手術(shù)上,他們舉棋不定,眼看著時間在自己的猶豫中悄悄而且是堅決地流逝。今天,兩位教授非常肯定地認(rèn)為,他們選擇放棄是對的。如果做手術(shù),患者的壽命會結(jié)束得更快,而且即使是經(jīng)手術(shù)取出更大的肺組織,也不見得能得出比之前更好的結(jié)論。一切無濟于事。沒辦法。教授們將手插進衣兜。就像無法讓熊從鐵蒺藜中爬出,或者讓駱駝從針眼穿過。

教授讓跟隨而來的、每一個執(zhí)業(yè)未執(zhí)業(yè)的弟子,走上來,在已經(jīng)撩好衣服的俊鋒的精赤的脊背上聽診。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好。他們每個人都帶著些微的歉意,舉著聽診器的聽頭,一一領(lǐng)悟?qū)熖峒暗倪@種怪病會出現(xiàn)的典型性反應(yīng)。他們用眼神向已經(jīng)體驗過的同學(xué)示意,是的,是這樣。這樣的儀式舉行了很久,只有俊鋒一人有理由沉浸在可怕的病情里。然而就是他自己,也變得無所事事。最后,仿佛是為了解決某種置身事中又不能發(fā)言的無聊,他問:“大夫,請問我的病應(yīng)該怎么治?!眱晌唤淌诜路鹂匆妼嶒炌斜P里的青蛙說話,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由那位一直面無表隋的答話:“你需要我們做什么?”

俊鋒沒有再說話。

在所有來者都聽完那神奇的濕羅音后(包括畢業(yè)于農(nóng)校的衛(wèi)生局長),仿佛為了彌補自己的歉意,兩位教授找來紙筆,對照一沓血檢單與CT影像,粗略地計算起來。他們不時小聲爭執(zhí),在紙上涂畫(有時,其中一位還會長時間瞪著對方,仿佛在等待對方的意見,而其實是在使盡全力讓自己思考)。他們就像在做一道我們在小學(xué)都會遇見的數(shù)學(xué)題:假如,游泳池內(nèi)有一進水管,8小時可注滿空池,池底有一出水管,6小時可放完滿池的水,請問在池水還剩一半的情況下,游泳池里的水需要多久才可放完。100天,他們將下面畫了兩道橫線的結(jié)論交給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誤差:±2。在他們走后,整個衛(wèi)生院都陷入到難以忍受的寂寞中——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不遇的盛景(雖然本地建院還不到五年):這個行業(yè)內(nèi)最頂尖的業(yè)務(wù)人才,國際級的權(quán)威,可能給中央領(lǐng)導(dǎo)瞧過病的國醫(yī),到訪。然后,不曾吃飯與合影,走了(衛(wèi)生院唯一能保存到的是他們留下的那張紙,紙上并不像想象的充滿方程式或坐標(biāo),倒是留下好幾行俄語)。如今,水泥地面還是那么光滑、陰涼,散發(fā)著一股拖把擦過的腥味。墻體下沿那一米高的綠漆已然陳舊,甚至連時光也是舊的。

鎮(zhèn)上有些人再度留意到俊鋒的媽媽時,她已經(jīng)在往回跑。想來她已在超市聽說兒子的消息,自行車也已扔下了。她返身朝著自己剛剛路過的衛(wèi)生院跑去。她夾雜在一堆橫沖直撞的摩托車、電動車以及裝了電瓶的三輪車當(dāng)中,像是在深水中邁開雙腿那樣,艱難地朝前跑。她身體前傾,雙手提至胸前左右搖擺。我們很少看見年近花甲的女人跑步,今天當(dāng)她跑起來時,才知道她甚至不如一名一只腳高一只腳低的瘸子。她的雙腿始終不曾同時離開地面,整個人就像是左右扭動著扭向前邊。她的臉哭喪得厲害。兒啊兒啊兒啊,在接近衛(wèi)生院時,她連聲悲啼,兒啊兒啊兒啊兒啊兒啊兒啊兒啊。這一次那當(dāng)兒子的沒有再撣開她,而是任她撲在自己身上,不停抓扯著被套。他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發(fā)出那種再也瞞不過的嘆息。那長長的嘆息,就像氣球戳破了,充滿對她的責(zé)怪,也充滿對命運的責(zé)怪。

這種痛苦從此像是在她身上扎下了根。

每當(dāng)人們,或者說,每當(dāng)她自己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正常了一點時,這痛苦便像猙獰的長著尖利指甲的悟空,抓緊她的臟腑。她揉搓著頭發(fā),跌跌撞撞走向墻角,蹲在那兒,左右躲閃著——就像還有一個年輕的勞力從外邊反復(fù)地踢她。她左挨一下,右挨一下,反復(fù)挨著揍。她齜牙咧嘴,欲哭無淚,臉扭曲成一團,像是受了寒那樣長時間發(fā)抖。人們被這可怕的窸窣聲、被這無法釋放的痛楚嚇壞了。直到十幾分鐘后她發(fā)出哎呀、哎呀的低喊,它才有點消退的跡象。如果我早點識破你這鬼東西的詭計,這場悲劇也就可以避免了,她責(zé)備著兒子,以明確的態(tài)度宣布接管他,而后者輕蔑地看著她。就像一把鎖明明誰都開不了,然而每個人都想當(dāng)然地以為自己而且只有自己能開。都去嘗試。有時她會癡立于走廊的窗前,望著遠(yuǎn)處大煙囪冒出的生生不息的白煙,自言自語,我真該死啊,到這么晚才知道消息,我兒子都要死了,而我還活著,我真該死。每一次,當(dāng)她去糾纏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與護士——她對他們說,你不要看我像是沒有錢的樣子,我有,我有兩幢屋——時,都會給自己帶來新一輪的痛苦。她抓著他們的衣袖或者褲腳,懇求他們救救這個兒子,招來的不過是他們對死訊的一次次強調(diào)。而在兩個月后,正是他們,這些說話雖然冰冷但仍算客氣,還給她從飲水機里接水的天使,將她粗暴地摁倒在衛(wèi)生院門前的一扇門上,借著吸頂燈,將指頭那么粗的管子插進她的咽喉,直接捅下去,讓水灌進她的胃里。水從她的嘴角、從管子口、從戴著橡膠手套的醫(yī)生手里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沿著她的身體、門板的蛀道與裂縫以及臺階流下去,流向昨夜剛?cè)紵^的、尚留有一絲焦煳味的黑色泥土。她側(cè)躺在浸得發(fā)亮的門板上,露出肚臍和蹭掉鞋襪的赤腳,像一頭因受傷而昏迷的野豬,在眾目睽睽之下,可怕地抽搐。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痹谒龖┣笾?,他們說。暗示她最好能帶兒子回家。

“就不能開藥嗎?”她問。

“該開的藥已經(jīng)開了?!?/p>

他們還想說,在目前情況下,任何的下藥,都不僅僅是對病情的耽誤,還可能是對潛伏著的病灶的激發(fā),比如激素。這是教授說的。然而考慮到她并不懂,他們并沒有轉(zhuǎn)達。

當(dāng)三十一歲的女兒冬梅和二十九歲的兒子志鋒姍姍來遲時,她將全部怒火發(fā)泄在他們身上。在這幾個孩子當(dāng)中,她最疼愛的便是最怪的俊鋒,而且這種偏心是公開的,屢次聲明過的,仿佛怕冬梅和志鋒記不清。我就是要對他好,偏要對他好。這種待遇上的不平等從他們的童年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冬梅和志鋒感覺自己就是哥哥的奴隸、童仆和下人。他們明知辯護沒有用,然而少不了還是要嘟囔幾句。一個說要將孩子放進托兒所,總不能將他丟在外邊不管吧(志鋒那出自市郊的妻子附和,是啊是?。?,一個幽怨地說,你瞧,我自己也病得厲害,昨天還吐得一地都是。自從陳宗火得腦溢血死亡后,冬梅就病倒了。這個病虛虛實實,既不像冬梅自己說的那么夸張(她說腦部的血管糾纏在一起,越纏越緊,就像系鞋帶一樣),也不像別人認(rèn)為的那樣完全是詐唬(檢查得出她血壓確實偏高)。冬梅至今還活著,然而這種活就像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極其殘忍地壓迫著她——人們從沒見過一個人對死亡恐懼得這么早、這么深、這么細(xì)致以及這么持久。她在無時無刻地戰(zhàn)栗。在血親接踵而至地死亡后,她繼承下他們的遺產(chǎn):腦溢血的種子、急劇消瘦以及急性精神病的種子。這些在親人身上開花結(jié)果的懲罰,這些似乎是不可逃脫的厄運,一寸寸地逼近她。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自己離親人這么近。她想自己篤定會以他們的方式,在眾人眼前極其羞恥地死去,死于括約肌失禁所排出的糞便中?!拔疑砩祥L滿了這些基因。”她向鄰人訴說。而他們對這日復(fù)一日的哀求與騷擾已感到厭煩。根本而言,她得的是疑病癥。而在這狐疑的歷史里,只有一次是完全正確的:她疑慮自己得了疑病癥。然而她又否決了:這怎么可能呢,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是實打?qū)嵉姆磻?yīng),我感覺喘不過氣來。她時常停在半路,搖搖晃晃地,感覺世界與路人像裂開的島嶼,在自己腳下急速地退遠(yuǎn)——我是如此孤獨啊,她開始哭泣——直到騎在脖子上、掐住她咽喉的死神帶著后會有期的獰笑又飄走了。

“像你這樣年紀(jì)的,得的多了,醫(yī)院到處是,你沒看到嗎?”今天,當(dāng)媽媽的這樣恐嚇女兒,以警示她的不能及時到來。接著她又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早些中風(fēng)才好啊,你這樣不疼你的哥哥,你哥完全是因為你們的懶隋與疏忽才得的這絕癥啊。”

和童年時一樣,冬梅嚶嚶地哭起來——用陳宗火的話說是,很不爭氣地哭起來,就讓她哭起來吧,誰都不要理她。她會待在一個角落,慢條斯理地哭起來(就像有些講究的人在餐館花上個把小時吃碗面),直到眼淚風(fēng)干成鹽漬,自己久久坐在那里出神,已忘記因何而哭甚至已經(jīng)哭過的事實,才會站起來,走向家庭,對每一個人的話進行應(yīng)答,討好每一個人。就像她還是那個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人——然而今天,哭泣并不是一場洗滌、一場逃避或者說是一場和自己玩的游戲,今天,母親的話踩到她命根子上了。母親的話掃走她的最后一絲僥幸,使她的心靈之船開始致命地?fù)u晃:你沒看到嗎?像你這樣的得的多了,我跟你說呢,你沒看到嗎?

面對這樣尖利的辱罵,志鋒只是瞟了眼自己的媽媽。你這樣說有意思嗎?他背著手走進病房。

志鋒你來了啊??′h試圖坐起來,然而因為氣力不足,又滑了下去。

是啊,哥。志鋒將他扶好。

坐。俊鋒說。

志鋒用手套撣撣床,坐下來。半抬著頭看著窗戶。不久他拿出手機,悄悄劃過觸摸屏。不能說他對待哥哥冷漠,他們內(nèi)心深處自有一種默契的親密,這種親密無須通過擁抱或者噓寒問暖來兌現(xiàn)落實。也不能說他對哥哥不冷漠。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而當(dāng)一個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就會對原來的家庭疏遠(yuǎn)一些。我們知道,一個人在這世上最親密的是他的伴侶。因為他們可以赤條條相見,讓彼此咬合在一起。他們在言行上的放肆與猥瑣(那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無邊無際的自由)是經(jīng)過道德允許的。何況在市郊由他親熱的大舅子贈予的大房子里,妻子還生下一兒一女。在俊鋒睡著后,他悄聲對妻子說,你看,待在這里也無所事事,不如回去,回去還能做點好吃的,我的意思是——他抬高聲音以讓進來的媽媽聽見,不如把哥接回去,回去還能給他做點好吃的。

寡婦陰沉著臉,帶著全部的痛楚看著因為睡過去而獲得片刻安寧的長子,掖了掖被窩,順便把床底那一袋子的影像取出來。“你能帶它去找找市里的醫(yī)生嗎?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總會有辦法的?!彼龑χ句h說。

“不好找哇?!?/p>

“你找找你兩個舅子,他們都是能耐人。”

志鋒放下手機,抬起眼皮。剛剛他還對著它會心一笑,就像他和手機里的朋友是在面對面聊天。“你就知道玩手機,一天到晚玩手機,”她接著說,“你就不能少玩一下手機,你只有這么一個哥啊?!?/p>

“我知道?!?/p>

“我又沒要你背著他去市里。我只是一”

“我知道,你看,結(jié)研所去了,市醫(yī)院去了,北京最好的醫(yī)生也來了,都說沒用,你還要我怎么找。”

“你再去找找別的醫(yī)生,說不定會有別的辦法呢?!?/p>

“這是確診了的事,再找還不是一樣?!?/p>

“你怎么知道就一樣呢。說到底你就是懶,就是不愿意動一腳?!?/p>

“這不是我懶不懶的事?!?/p>

“你就是不愿為你哥出哪怕一點力,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

“我沒有,我只是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沒有辦法的事為什么總要去做?!?/p>

“怎么沒辦法呢,沒去做就說沒辦法,說這樣的話,你好意思嗎?”她號啕起來,“你過得去嗎?”

志鋒猛烈地?fù)u頭,老媽就是這樣犟啊,牛一樣,嘩地一下取走那袋片子,快步走了,回來了,結(jié)果還不是一樣,你非得讓我做無用功。他在市一院掛專家號,當(dāng)天掛到三天后的,那醫(yī)生看過片子,倒是興致盎然,拿手機每兩格每兩格地拍下來?!斑@還得研究,如果你能去二院將病理切片借過來就好了?!彼f。在問過怎么借的程序后,志鋒說好,出門給媽媽打電話:“要細(xì)心調(diào)理,他們說,尚有一線希望,得靠調(diào)理哎?!彼卣扇思液辶艘粫簝鹤?,按媽媽要求,去買了一塊玉及一只鑄著唵嘛呢叭咪吽字樣的銅鈴,方才回到鎮(zhèn)衛(wèi)生院來(“買玉有什么用?”他說。“又不要你出錢,我出錢。”她說)。倒是他岳母,大清早的,去廟里給俊鋒燒了個香。這邊廂,冬梅每天都沉重地坐在床邊,像情報人員一樣,細(xì)聲細(xì)氣地探問兄長有什么反應(yīng),從前是什么反應(yīng),以后是什么反應(yīng),以與自身已出現(xiàn)的一些征兆比對?!坝袝r,我也有一點咳?!彼f。而他們的媽媽,總是可憐兮兮地詢問他:“你要吃點什么唄,孩子,你要吃什么我就去買?!彼粫卮鹚?。他總是挺著眼球望著天花板。眼球像是卡在雞屁眼里的半只蛋。他已不怎么能活動了,除非是來上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猛然地、簡直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坐起來,每當(dāng)這時,寡婦便沖過去,用空心掌拍打他的背部,以讓他咳得更順暢,兒啊攢勁咳,把痰咳出來就好了。他咳的頻率越來越密,時間也越來越長。那咳嗽有時像是諸葛連弩一發(fā)而不可收,有時像一段嗚咽催人淚下,有時像煤氣灶上的火石冒著火星,不時彈響著,有時像風(fēng)在涵洞快速抽送,飛沙走石,有時像車輛在雨天艱難爬坡(車輪在飛速旋轉(zhuǎn)在它自己制造的越來越深的車轍里徒勞地掙扎),有時像鐵鍬在被降水侵蝕后只剩一地顆粒的水泥路上鏟刮,有時像一截發(fā)燙的腸子翻卷起來,有時像水銀在封閉管內(nèi)沖突,有時像黑夜中讓人心驚的襲擊,有時像肉體被懸吊起來在空中晃蕩,有時像是一鞭子一鞭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抽打,有時像動物在哀號(能看見龍被扎住尾羽,不停聳起上身,血淋淋地撕扯自己),有時像兩列火車高速摩擦著彼此的殘骸,有時像是明目張膽的殺害。每次,他們都要感覺到事主咳出一小截蚯蚓、一條黏稠的蟲子、一團黑影或者一口紅旗般艷麗的血,才肯罷手,每個人的咳嗽都是為了一個結(jié)果,沒有沒有結(jié)果的咳嗽,正如沒有沒有結(jié)果的革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咳嗽就是一座無法與之談判的監(jiān)獄啊,只有大理石不會咳嗽。

“我要死了。”在俊鋒揪心地喊了一下午(因為發(fā)熱,在這個初冬,他穿得只剩下一件青色背心,不停說著囈語),并且托熟人找市一院放射科的“看片專家”看過影像(他說:“無可救藥?!保┖?,寡婦思量再三,決定將他接回家。那天,所有人都平靜地看著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俊鋒被抬進車內(nèi),他們早已適應(yīng)俊鋒罹患怪病這一事實。他們就像蚌將砂粒包容進去那樣,將這一事實包容進他們的生活,以為常態(tài),他們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事情終于獲得進一步推動的輕松(“回去養(yǎng)養(yǎng)說不定能養(yǎng)好呢?!边@與其說是他們對寡婦的安慰,還不如說就是他們自己所樂觀以為的),只有寡婦異常悲傷,她清醒地知道,從此,自己的兒子活一天少一天了。她找到衛(wèi)生院后院的菜地,當(dāng)著一堆廢棄的針筒,痛哭了一場。

車輛開到村莊時,她對迎上來的女人們說:“我就說他在召喚我,他只要一著急罵我,我就知道他是在召喚我。”她們想安慰她,卻無從下手?!八臀覀兊恼Z言就是不相同?!彼^續(xù)說。只要眼睛稍微閉一下,一大團的淚水便涌出來。那輛乳白色的輕卡沒有熄火,車身由于發(fā)動機的震動而嗡嗡地戰(zhàn)抖著。志鋒將俊鋒抱下來。寡婦打開新屋的門。這是她當(dāng)初做主給俊鋒做的屋,上了瓷磚、鋁合金窗、好漆以及洋氣的吊燈,是留給俊鋒結(jié)婚用的,她和陳宗火從不過來住一夜,而是寧可住在那煙熏火燎、老氣橫秋的舊屋內(nèi)。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到新屋打掃一次,跪在地上,細(xì)心地擦,就像俊鋒隨時會回來用它似的。然而直到病入膏肓,他才被接回到這里。輕得和一只雞一樣。志鋒對那些叫他小心的人說??′h耷拉著頭,眼神像兩根短小的棍子在人們眼前隨意晃動。在坐到沙發(fā)上后,有一陣子,他緊緊抿著嘴,眼瞼恐慌地眨動,額頭出滿汗(像涂了一層明亮的豬油),而整個身軀在徒勞地掙扎。他就像被緊緊捆住一樣,無法動彈。啊,也許需要七竅玲瓏心才知道,那是他知道自己又回到鄉(xiāng)村了,好不容易逃出去,又回來了,而且是永遠(yuǎn)地回來了。志鋒抽出皮帶,在折疊椅那鮮紅的椅座上猛抽一記,他徹底安靜了。唉,我哥現(xiàn)在輕得像一只雞一樣。志鋒就像是在介紹一件商品??傆幸恢徽眍^那么輕。

此后,俊鋒像是受到誰的奴役或統(tǒng)治,不肯說話,眼睛像動物一樣平靜、癡呆、沒有思想。他總是在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然而又對這種迷惘異常坦然。他聽任道士在面前揮舞燃燒的符篆、母親給自己戴辟邪玉佩、窗桶懸掛能化煞的鈴鐺、兩三人給自己進服雷公藤煎出的藥水,又聽任它們從嘴角流出來。“咳嗽對他來說是操勞啊,就像我們做活兒一樣操勞?!庇袝r寡婦會這樣說。這時她非常平靜。然而很快她便被自己的大意給驚了起來,趕緊去捏他的手,就像他快死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一樣。在他用盡力氣咳嗽——足足花了一刻鐘,就像有一位中年男子弓著腰站在寒冷的野外,抓著冰冷的搖桿,試圖將愚蠢而固執(zhí)的手扶拖拉機搖響一樣——并幾乎將喉管咳破時,她心里起了漫天的仇恨。說到底他得罪誰了,曾經(jīng)害過誰了,他咳出一口有乒乓球大小的血,血絲懸吊在嘴角,她戰(zhàn)抖著用雙手接住那有如黑汁的血,我兒子他得罪誰了,我們陳宗火家到底得罪誰了。她越想越氣,走向村頭陳宗功家。她走得那樣急促,就像不是自己在走,而是仇恨的鳥兒在拎著她飛。

“有件事,今天我非說不可。”她說。

“你說?!币呀?jīng)很難起身的陳宗功說。

“當(dāng)初埋宗火時,挖墳井,你女婿為什么要往井里扔一把鐵鍬?!?/p>

那塊墳地是預(yù)留給我的,沒想到宗火先死了,陳宗功默然以對,我女婿也是怕我死無葬身之地。

“有你們這樣不講理的嗎?!?/p>

“我也不清楚當(dāng)時的事啊,我身體也不好,沒去?!?/p>

“你就說是不是有這回事?!?/p>

“有。”

“宗火是不是你老弟?!?/p>

“是老弟,不是嫡親的,但也很親?!?/p>

“是一房的老弟,還這樣。你今天就說清楚,你們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p>

“你們害得我俊鋒要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四娘,”陳宗功的眼淚流下來,“我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我俊鋒都這樣了?!?/p>

“我女婿打工還沒回來,如今你要找就找我吧。”

“找你就找你?!?/p>

“我也快要死了啊?!?/p>

“要死了還不知道積點德?!?/p>

“你現(xiàn)在需要我做什么,四娘,你要罵就罵我吧,你不罵我不心安?!?/p>

說罷,陳宗功捉起寡婦的手,將那滿手血污涂在自己花白的頭發(fā)以及臉上?!澳銘土P我吧,我不是跟俊鋒過不去,要是能換,現(xiàn)在我就去換俊鋒的命,”他大肆地哭起來,“你快找人打死我吧?!?/p>

“打不死你?!?/p>

寡婦甩著手回去了。一路上也大哭起來。你說他得罪了誰啊,他會得罪誰啊??匆娙怂涂拊V。一天后,她帶著同樣的仇恨去找鎮(zhèn)上的超市。她尋思是超市那陰濕多菌的工作環(huán)境讓兒子的肺失守的,然而在那里她一無所獲:地面比想象的要干凈與干燥很多,別說地板磚間的縫隙有污血,就是一根頭發(fā)也看不見??梢韵胂螅谑⑹睿@里也不會有什么蚊蠅。小亓不在。出口處有兩臺收銀機,長著橫肉、穿著紅馬甲、因焦慮而眼部色素沉著的老板娘守在出口外,低眼掃視每個顧客的手提袋。為著避免對方發(fā)作,她又對每個人堆笑:慢走啊,小心臺階。有時還做出攙扶的動作。那些惱火的人會故意把手提袋在兩只手間換來換去,然后交給同行的人,那眼神總是著急地跟著它,直到她抬起頭,看見對方其實一直在審視自己,才羞愧起來。你他媽還不如回去開小賣部呢,人們抖著袋子走出去,既恨對方賤,也恨自己賤。偷一罰十,墻上貼著告示。這是因為超市失竊的事越來越多,或者說,業(yè)主感覺如果不這樣,失竊的事會越來越多。今天,當(dāng)她聽說有一位衣著貧寒的農(nóng)婦踮足朝肉案內(nèi)部長時間觀望——員工們用眼神接力,像傳遞烽火一樣將這一信息傳遞給他們唯一的封邑主——時,她快步走來,扳過對方肩膀。她們兇狠地看著對方,一個疑心對方是賊(要不為何如此鬼鬼祟祟),一個疑心對方一開始就想推卸掉全部責(zé)任。

“你要買點什么嗎?”老板娘問。

“不買什么,”俊鋒的媽莊嚴(yán)地說,“就是看看?!?/p>

她沒有透露身份。她想這樣的事還是回去再和年輕人商量下,也許志鋒以后會看出名堂來。您就等著吧,她走向老楊樹鎮(zhèn)的街道。在她走后,超市的員工告訴老板娘,這就是俊鋒的母親。這一天霧霾很重,像有一伙妖精在老遠(yuǎn)處吹煙,地上尚有積雪,滿街飄浮著濃烈的制作熏雞用的化工香味??′h的媽媽將自行車停在本村人熱愛開的彩票店門口,熱愛吃煙已經(jīng)將牙齒吃得漆黑,然而還是那個信得過的姑娘。熱愛問:“俊鋒現(xiàn)在好些嗎?”

“還不是那樣。”她說。

“能想到辦法嗎?”

“沒有辦法?!?/p>

“我就說,下雨時,俊鋒總不打傘,就那樣淋濕著走過去?!?/p>

經(jīng)指點,俊鋒的媽媽走進北邊的宏廣胡同,那里有一溜的紅磚平房以及見縫插針建起的石棉瓦頂柴房,偶爾還有鴿籠與雞塒,道路中間流淌著公廁溢出的尿溺,就是在這寂靜的胡同里頭(在巷道繼續(xù)朝東拐后),藏著一個龐大、夢幻般、居住在五六公里外的她此前從未聽說的地下市場。俊鋒的媽媽在走進這由禮帽、氈帽、韓版針織帽、披肩、圍巾、絲巾、呢子大衣、羽絨服、雞心領(lǐng)毛衣、鄂爾多斯羊毛衫、襯衫、馬甲、睡衣、保暖內(nèi)衣、文胸、內(nèi)褲、情趣內(nèi)衣、蕾絲內(nèi)衣、單肩包、斜挎包、手提包、哈倫褲、垮褲、皮褲、牛仔褲、鉛筆褲、休閑褲、燈芯絨褲、打底褲、連衣裙、羊毛呢子裙、毛衫群、絲襪、蕾絲襪、短靴、雪地靴、圓頭皮鞋、高跟鞋、繡花鞋、運動鞋、旅游鞋、口紅、面膜、深層補水套裝、傲膚霜、香水、爽肌水、玉蘭油、車載音響、MP3、MP4、音樂手機、智能手機、觸摸屏手機、臺燈、煤氣灶、抽油煙機、電磁爐、微波爐、電飯煲、不銹鋼鍋、折疊桌椅、掃帚、拖把、墩布、圍兜、桌布、毛巾、碗、碟、筷子、刀叉、勺、保溫杯、玻璃杯、洗潔精、洗衣液、84消毒液、樟茶鴨、烤鴨、茶油鴨、鴨脖、鴨舌、來子熏雞、德州扒雞、童子雞、雞翅、雞爪、豬頭肉、豬耳、豬肝、豬肚、豬蹄、豬尾巴、雞蛋、鴨蛋、皮蛋、干豆腐、五香豆腐、鹵水豆腐、蛋糕、南瓜糕、蜂蜜糕、饅頭、戧面饅頭、花卷、包子、肉餅、葵瓜子、外號叫牙簽的葵瓜子、西瓜子、南瓜子、水煮花生、柴鍋炒花生、鹽煽花生、開心果、松子、板栗、紙核桃、山核桃、新疆核桃、和田大棗、葡萄干、榛子、杏仁、木耳、丸子、帶魚、凍蝦、蝦米、武昌魚、烏江魚、鯽魚、鯉魚、鯰魚、死氣沉沉的螃蟹、魷魚、墨魚、海帶、白蘿卜、胡蘿卜、大蔥、大蒜、生姜、番茄、圣女果、洋蔥、豆芽、芋頭、紅薯、馬鈴薯、黃瓜、紅辣椒、青辣椒、蘑菇、菠菜、油麥菜、圓白菜、小白菜、菜心、萵苣、鐵棍山藥、草莓、山楂、白梨、雪梨、香蕉、帝王蕉、紅提、獼猴桃、金橘、蜜橘、沙糖橘、臍橙、血橙、沙田柚、富士、紅富士、棲霞富士組成的琳瑯世界時,花了眼。

(往昔,我曾和—名想做女人的男人聊天。這位孤獨的中年人一直緊張而拘束,直到講到菜市場時,光芒才從他眼神中閃現(xiàn)出來?!澳阒绬??只要—走進去,所有的煩惱便一掃而光,那種感覺好極了你知道嗎?好極了?!彼恼Z速骸陜,就像我會和他爭辯似的。他是如此想說服我。我告訴他我懂一那種圣光,高潮,一種溫?zé)?、電擊般的感覺,友好與團結(jié)的氛圍,萬物觸手可及的富足,美好生活的野心以及創(chuàng)造的喜悅,歷歷在目——我說我完全感受到了那種來自主的安排與補償。)

這些五顏六色、由五湖四海至少是四鄉(xiāng)八里匯聚而來、需要及時交易出去的產(chǎn)物,像新大陸,沖擊著寡婦貧瘠的靈魂(很多年她躬耕于鄉(xiāng)野,只熟悉村頭后來改為小超市的日用百貨店)。她覺得集市太過漫長,怎么走也走不完。她這樣抱怨著,像一位即將失身的少女,又像一位女王。所有店主都像奴才似的大聲招呼著她。我只是來看看,女人們在走向市場時這樣警告自己然后在走進去后感慨,光是欣賞就夠了啊光是欣賞??′h的媽媽抓起一把蒿子稈,掂量著,就是這樣的東西也要6.98元一斤也就是7元一斤,她將把這過于不可思議的發(fā)現(xiàn)講給熱愛聽。然后,她終究未能抵擋住來自商品的連番誘惑,在一件印著泰姬陵圖案的棕色絲巾面前吞咽起口水來。

“你試試,不試怎么知道效果,”店主走過來,將它從她的指間抽出來,抖開,披在她肩膀上,又將鏡子移向她,“你看看。”她像是被對方控制了,這種感覺很不舒服,然而她又看見一個想象中的自己。店主在她的默然中找來橙色、紅色、藍色等各式不同的絲巾,她禮貌地拒絕了。這或許會使她的支付多起來。她并不會講價,因此始終嘟囔著,顯得特別的扭捏與難為情。

“然而什么,”店主問,“你說然而什么?!?/p>

“然而太貴了一點,”她說。我只有這么多,但不意味著它就值這么多。她為此非常抱歉,并甘心忍受對方的鄙夷。她在等待的時候說:“我真的只有這么多?!?/p>

她們不歡而散。帶著差不多是共同的失望。

在她即將游蕩出這條巷子時,她才想到此行的目的。在身后,是那比她要年輕二三十歲的女人的熟練的懺悔聲。她曾駐足,然而還是朝前走了。在這蜿蜒集市的盡頭,一棵楊樹對面,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人,身前披著一件尿素袋改成的圍兜。她不停刨著蘿卜。每當(dāng)有人問過來,她便轉(zhuǎn)動門球,招呼屋內(nèi)那以準(zhǔn)確聞名的算命人。那董先生并非瞎子,只是患有夜盲癥。后來當(dāng)寡婦將錢結(jié)算給他時,他差不多是舉著它貼在眼前看。這一天,他似乎深刻讀懂了對方的憂郁,他說,她就像背著幾具尸體那樣沉重地走進來。

在煞有介事地吟唱一段后,他按住二胡,說:

“真要我說?”

“你說吧。”

“說實話?”

“說實話?!?/p>

“那我說了?!?/p>

“說吧,求你了?!?/p>

“你家今年必要穿一件孝服?!?/p>

“去年穿了的,今年還要穿?”

“還要穿?!?/p>

這句話就像是一塊糖,俊鋒的媽媽咀嚼很久,才算是將它消化清楚。她長嘆一聲,想起多年以前同樣是算命先生對她的詛咒。“先生啊,這是給你的錢。”結(jié)清后,她沿著來路走回去,卻怎么也沒找到那家店,它就像一朵花消失于花海中那樣。她問了別家的價錢,甚至要二十元,便連往下講價的興趣也沒了。直到原來的店主抓著撲克牌匆匆跑來。

“十元給你,不能再少了?!?/p>

“不?!?/p>

“你看——”

“我只有七元?!?/p>

店主將絲巾折起來,她說:“是那條棕色的,我穿橙色的不合適?!币虼说曛饔纸o她換了棕色的。她回到彩票店,和熱愛比較了很久這條絲巾。熱愛說就是七元也不值得,可是要說虧能虧到哪里去?!澳憧纯词指?,這手感還是很不錯的。”熱愛說。

“我也是看手感不錯?!彼f。

在騎出柏油路,騎進村道時,因為饑餓,她進秋晨的餐館飽食一頓。“沒有辦法啊?!痹谇锍坎o詢問的隋況下,她這樣說,同時往下扯那齊臀的衫腳。她騎匕車,用前掌或者說是腳趾蹬著腳踏,一米—米地前進,像是背劍的烏鴉慢慢消失于那持續(xù)五天、平靜得怕人、像是隱喻著什么可怕的事的霧霾之中?;丶液?,她將自行車扛進去,立起車支子,鎖好車鎖,然后取出保鮮膜裹好的半只西瓜(它一共花去十五元四角,在鎮(zhèn)上時她刻意沒讓熱愛看見)去了新屋?!翱′h啊,沒想到這個季節(jié)還有西瓜,可惜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磕破了,”她用勺子挖出一塊,喂給對方,“張開嘴?!?/p>

他張開嘴。

“張開牙齒。”

他張開牙齒。

“咽。”

他開始咽,然而食物在那里紋絲不動。

“用力咽啊,兒?!?/p>

他用力,然而力是虛的。她將那一小塊西瓜戳爛,用勺子推下去,他嗆咳起來。此后她都是將西瓜搗成汁,舀給他,然而總是從嘴角流出來。像往常一樣,她說:“俊鋒啊,晚上想吃點什么,你想吃什么我就去做?!苯又终f:“要不我們吃水煮煎蛋。”還有:“我忘記了是加蔥還是不加蔥?!?/p>

他什么也沒說。

“我哥現(xiàn)在連同意和不同意的力氣都沒有了,”志鋒握著手機走進來,說,“媽你回來我就可以走了,我還有點事。”

“你走吧?!?/p>

“我不吃晚飯了?!?/p>

“我知道?!?/p>

寡婦明知徒勞但還是細(xì)致地做了一頓晚餐。每做好一道菜,她便拿抹布輕輕搓手,找空碗將它蓋好。她做了他平生最愛的幾道菜:炒臘肉、韭黃炒雞蛋、酸辣土豆絲及水煮煎蛋。往昔,每當(dāng)他在她面前吃飯,她總是認(rèn)真觀察他的歡喜與厭憎(對他厭憎的,她也堅決地厭憎),而對志鋒與冬梅,她則需要他們不斷提醒。在揭開蓋后,熱騰騰的蒸汽以及只有黑土香米才有的味道從電飯煲內(nèi)飄出來。她將米飯舀進蛋湯,拌勻?!岸嗌俪砸稽c吧。”她將枕頭墊在床頭,將他抱起來,靠好。他試圖想表達什么,然而考慮到表達的程序過于復(fù)雜,因此又放棄了。他側(cè)著臉,讓眼睛停在某一個視點,對她置之不理。不一會兒他閉上眼睛。是想睡了。她將他移正,就著開水瓶的熱水蘸濕毛巾給他擦臉、擦背,然后細(xì)心掖好被子。又給他插著吸管的保溫杯重倒了一杯溫水?;氐嚼衔莺?,她將菜擺在餐桌上(唯有炒臘肉放進電飯煲的蒸籠加熱)。出于心疼,她好好整了一桶豬食,去豬舍犒勞這些天來由別人代喂因而變瘦的兩頭豬。當(dāng)她敲打木勺,噦噦噦地叫喚過去時,它們翻滾著爬起來,一躍而起,直立著趴在木欄之上,對著她焦急地抽動那粉紅色的鼻子。她還換好院子里鎢絲斷掉的燈泡?;貋砗笏煌U{(diào)收音機,傳來信號那獨有的明亮與衰弱的喧嚷聲,營造出群賢畢至、高朋滿座的氛圍:

|中年男音|有人說毛主席的稿費至少有幾千萬元,那么真實的稿費是多少呢

|電話采訪|如果再創(chuàng)了新低,那是不是短期內(nèi)我們沒有了盼頭

|藏族歌手|喜馬拉雅,我的天堂;雅魯藏布江,我的格?;?/p>

|電影原聲|他沒死……為什么,為什么瞞著我們,是誰給他吃的

|中年男音|即使這種堅持是一種痛苦,但它也是你成熟的選擇

|劇院合唱|歌詞不明

|臺灣歌手|再為我歌一曲吧,再笑一個凄絕美絕的笑吧,等待你去踏著,踏一個軟而濕的金縷鞋

|翻唱歌手|你為何這樣無情,留下都是傷悲,讓我獨自去忍受

她走到昏暗的燈光下,坐在餐桌邊,倒好酒,像往日一樣,慢慢地,按照從好到壞的順序,在碟子里挑挑揀揀,將它們吃下去。殘渣歸于有缺口的白色小碗,不舍得扔的歸于紅色小碗。她慢慢地飲酒,慢慢咀嚼。那口腔像臺碾軋的機器,碾軋著這些食物。直到所有食物吃得干干凈凈。在這咀嚼的過程中,有時她會停住,長久發(fā)呆,直到回過神,又繼續(xù)咀嚼起來。這是一個人吃飯常有的事。門開著,正對著原野,暮色四合。黑夜像決堤的湖水,涌到面前。她打著飽嗝,從地上又取出一瓶來,那瓶子是青色的,蒙滿灰塵,她用衣袖將它擦干凈,晃蕩晃蕩,旋開瓶蓋,嗅嗅那琥珀色液體的味道,確信是它后,舉起瓶子,咕咚一口飲下去。也許覺得這畢竟是私隱的事,中途她擎著瓶子去關(guān)門。就在她步態(tài)蹣跚,搖搖晃晃,快要扶上那樅樹門板(十來分鐘后它將被一伙著急得上躥下跳的人拆下來)時,一股深刻的像是即將臨盆的絞痛壓彎她的腰。她蹲著,讓頭慢慢挨著門檻,咬緊牙,試圖忍住。汗水像雨一樣滴落在地。然而,那一道伴著嗆人劇臭的食物漿水,還是猛烈撬開她的嘴,從中噴射而出。

已經(jīng)有十二年沒人喝農(nóng)藥了。

光是這個消息便足以使人們的心臟怦怦直跳。上一次他們?nèi)绱司o張還是入贅的巴圖掉入十幾米深的水井。就像死神他老人家這會兒已拖上麻袋(它在滿地潮濕的松針與落葉上擦得嘩嘩響),正從不遠(yuǎn)的未來,從那能分辨出枝條與身影的迷霧中,走過來。她的彷如中蠱的反應(yīng)——肌肉震顫,眼白外露,以及動物般的嚎叫——嚇壞了最先趕到的幾個人???,快,到處是焦急卻無法明確內(nèi)容所指的喊聲,快。有一伙人提著應(yīng)急燈、手電筒奔向赤腳醫(yī)生與司機家里。不約而同。而司機安房其實是手機通知到的,當(dāng)他開著輕卡奔來時,還有人朝他家跑去,即使車燈已經(jīng)照射到他們,同時他們也退向一邊以讓它開過去。有一人從田埂抄近路跑向一公里外的村委會,試圖踹開門,以找出一堆文件里的一本《農(nóng)藥中毒急救手冊》。

到處充滿呵斥聲。純粹是認(rèn)為這樣做也許會有點效果,有人將她移開,扒下她的外衣,向著她的額頭、脖頸以及上身不停澆水,同時擦拭那不停從嘴角溢出來的食物殘渣與白沫。有的人則揮舞上衣,試圖使空氣流通。門板拆下后,他們將她抬上車。有人舉著手電筒照耀著路邊的亂石堆與野草,在車前跑,好像這樣司機就會看得更清楚,直到車輛輕松超越他。直到這時,人們才稍微松下一口氣,喘息著,和姍姍來遲的赤腳醫(yī)生一起,看著汽車在黑夜的雪地里滑來滑去(就像是電視里那由劫匪開著、搶劫而來、匆忙逃亡的車),奔向救生的衛(wèi)生院。

在將寡婦活著拖回來后,它就壞了。

安房讓它停在寡婦家后門。

當(dāng)然他也可以將它推回家一那意味著修理的方便,有很多人主動提出愿意幫忙—但他還是以疲倦為由,將它留在這里。這是一個小小的示威:就看以后還有人愿不愿救死扶傷了。他將志鋒給的路費先推回去,他說:再說。而那些守護著寡婦的女人,則趁她睡熟(現(xiàn)在她的呼吸可是均勻又平穩(wěn)),議論起來:農(nóng)藥的喝法有幾種,一種是不喝,一種是喝,一種是當(dāng)別人的面喝,她的是不當(dāng)別人的面但是知道別人會發(fā)現(xiàn)。門開著。燈亮著。只有瓶底那么一點,而且晾那么久,潮吸日曬的,毒性早已分解。她呀,是需要表達出點什么,是要疏通,然而又不想因此喪生。

這是一種儀式。

她們輪班值崗,守候數(shù)日,直到她能下床。她拄著拐杖,在別人攙扶下,去視察了自己的兒子。還是那樣子??s了一點。她看到每一個人都說,沒辦法,實在沒辦法啊??匆娨粋€就說一遍。因為畏冷,她們在廚房支起煤爐,用通條將爐火戳得極旺,圍著她一起烤。有人說煤煙會對身體恢復(fù)不利,她說沒事。她在哆哆嗦嗦地喝過熱開水后,將手展開在煤爐上烤,凄苦地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p>

她們沉默不語。只剩她長時間地在程序性地吟唱自己的無奈與絕望,那時高時低的哭泣讓她們揪心。最終為著將她從哭泣中引導(dǎo)出來,菊嫂說:“四娘你還想死嗎?”

“不想?!?/p>

“為什么不想了呢。”

“痛?!?/p>

“怎么痛?!?/p>

“好痛,鉆心的痛。”

“我怕你還是想吧。”

“不啊,我不?!?/p>

從她急于爭辯的姿態(tài)看,她對這一趟折磨還是心有余悸。因此眾人都笑起來。她倒是沒笑,不過也沒再哭?!澳銈儎e著急我,”寡婦向她們點頭,接著詢問,“啊,你們吃糖不?!倍颊f不吃。不吃不吃四娘你別動我不吃的啊。然而她還是起身了。有一人站起來想扶她,被拒絕了。我走走更好,她這樣說。她搖搖晃晃走過去,打開櫥柜的門,拉開中間抽屜,翻來翻去。大家繼續(xù)在煤爐上展開自己的手。有的發(fā)呆。有的看著她。她翻出一把紅塑料柄切肉刀,看了好一會兒,就像在判斷是不是自己家的東西一樣。她用食指的最上一截?fù)崦锌诘匿忼X,然后對著脖頸一把割去。割一把稻草,割一把麥子那樣,她反復(fù)割著自己,不得要領(lǐng)地割著,直到終于劃破大動脈。她們根本沒辦法起身。她們臉色煞白,全身震顫,死死坐在那里,怎么也站不起來。此后一周,她們都是這樣,就像是癱瘓了。鮮血,像早上升起的國旗,被衛(wèi)兵戴著潔白手套的手猛然拋撒出去。人類的血真多啊——通過這源源不斷涌出的血你可以判斷若不是采取自裁她原本還可以活很多年——就像是無休無止的水從破了口子的塑料水管里沖出來,極大的沖力帶動水管像蛇一樣瘋狂地扭動。這是很久未曾聽說、只應(yīng)古代有的自殺方式:自刎。

不用想了。沒辦法救活。沒任何可能。

寡婦單手扶著灶臺、門框,艱難地走出去。就像走出去能使自己獲得解脫一樣。她捂住咽喉,將門外空蕩蕩的竹架推倒,然后撲向已經(jīng)修好正準(zhǔn)備開走的白色輕卡。安房猛踩剎車。車從此又停在這里。越來越多的人匯聚在這里。他們小心站著,不時抬起一條腿,以讓那鮮紅、冒著泡兒的血從鞋底流走。尸體趴在那兒,最后抽搐了一次。

俊鋒把剩下的日子過完,按時死了。

對母親的死,他沒有表態(tài)。在最后一次為他清理身體時,弟弟志鋒終于忍耐不住,對他實施殘酷的辱罵。志鋒捏著沾著他糞便的衛(wèi)生紙,湊向他眼前,大聲說:你害死了媽知道嗎你害死她了。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既不憤怒,也不委屈,不害怕也不羞愧。他是瘦到盡時才死的。那張皮本身就像是淋濕的裹尸布,緊緊貼在凸起的骨架上,顯現(xiàn)出肋骨間那層次分明的空隙,讓人生畏——或者說,像拓片一樣,拓出一副骷髏的模樣。他的胡子像一把草,種在高傲的下巴上。眼球特別大??傆信_球那么大。志鋒說。

在告別的時刻,冬梅來了,她想刺探到一些人之將亡的信息。他的嘴唇微微開啟,她側(cè)耳去聽,從那氣息中猜測到他有一個令人費解的懇求。她為此詢問他,然而沒有回音。她轉(zhuǎn)到床那頭,找到他枕下的手機,將連接著它的充電器插上墻體的插座。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哥哥死了。

在那段時間,老楊樹鎮(zhèn)先后發(fā)生兩件奇聞軼事:一、在瑤河的冰面上發(fā)現(xiàn)一只一米長的巨蜥,盡管人類對它發(fā)出上百次召喚(他們相信它和外星人一樣,能聽懂人類友好的信號),它還是不敢上岸。在冰上忙碌地轉(zhuǎn)了很多圈后,它索性死了。二、一輛卡車撞向大禮堂,司機陣亡,幾十條狗從車廂跳下,像野馬成群向東奔去。這兩件事都沒有寡婦的自殺來得讓人震驚。很多人說,我真想為這件事好好哭上—會兒。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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